十年一度的仙武大会上,道士再次败给了武者,整个修真界一下子炸开了锅。
这些年来武道盛起,热度直逼修真,二者渐渐摩擦不断。四十年前正是修真顶峰之时,奇才迭出。闿(kǎi)阳观观主南流景更是凭借自创的丙火三生与黑日吞元两大奇技,无敌于当世,一时风头无两。然而正是在他意气风发之际,女儿与一个藉藉无名的武者私奔,儿子更是离经叛道,削发出家,做了个武僧。南流景多年苦心经营,于修真界终于独占鳌头,权势滔天,身旁却终无一人在侧,闹了个孤家寡人。他铁了心认定都是那帮武者搞得他家庭破裂,成了空巢老人。
后来仙武台现世,他拍了拍那块巨石:“好好好,坚不可摧,正好用来作个擂台。”于是便有了第一次仙武大会。其时武道刚兴,修真正盛,一众武者哪里是修真们的对手,南流景一个人便挑翻了整座江湖。
南流景抚掌大笑,三轮巨大的日轮静静地悬挂在仙武台上碧空里,炙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他声音浩然若朗日:“今日我就要让你们知道什么天下兴武全是笑话,若是你们这群武浑子没一人能胜了我,就给我老老实实撤出整座江湖,以后什么贻笑大方的武浑子,我见一个打一个。”全场寂静。
然后一个戴着笠帽的僧人缓缓走上台,佛唱了一声。
那天仙武台上高悬六轮金乌。
后来南流景紧紧抱着儿子南昭的尸体一声不吭地走下仙武台。再后来听说一辈子刚强如铁的南流景哭瞎了双眼,再也没有出过闿阳观。
修仙与修武,从这一届仙武大会开始,关系变得水火不容。仙武大会的传统也一直延续至今。一至三届仙武大会都被修真界以碾压性的优势获胜,修武界也被修真们一遍遍地血洗。
然而十三年前,白云观老祖宗贺秋凉因贪吃鲈鱼,梗死在餐桌上,上一代的修道天才自此几乎全部与世长辞。仅剩下的玉台观老观主陆芪也早已宣告再不问世事。修真鼎盛期就此繁华落幕,修真界显得后继无力。第四届仙武大会修真界竟以惨败收场,这一届更是出了件道门第一强者被一个凑热闹的无名农夫打成残废的糗事。一时间修真界人心惶惶,每个人的头顶都像是笼上了密密的乌云。
当第五次仙武大会上修真界再次惨败的消息传到玉台山时,郭建木正躺在陆苢茅屋里的床上,昏迷不醒。当玉台观乱作一团,一些道士脱下道袍,卷起铺盖,发誓再不修仙,像是一窝窜出老巢的兔子一样乱糟糟往山下逃去时,郭建木正躺在陆苢茅屋里的床上,昏迷不醒。
玉台观的杂役们终于接到消息,全都收拾起家当来,临出发前,有几人来到陆苢的茅屋前:“脏家伙!仙武大会上又输了,鬼知道什么时候那帮武莽子就打上山来,血洗玉台观了啊,快逃命吧!”陆苢敲一敲在煎药的砂锅,转过头来咧嘴笑道:“好嘞,谢谢哥哥们好意,等我把这小子弄醒咯,弟弟我就抓紧时间跑路嘞。”然后脏道人咬着牙拍拍床上布衣小子的脸:“看到么得?都怪你小子,爷爷我连逃命都赶不上。你怎么赔老子啊?啊啊啊?”说完朝过来提醒的兄弟再次歪头一笑:“谢谢您嘞!”
于是那几个杂役也还以一笑,挥挥手:“没事没事,你抓紧时间,我们先走了,有缘再见。”然后紧了紧包裹,腾腾腾地小跑下山了。
陆苢目送他们远去,而后转过头去,继续煎药。
边煎药边哼起小调:“春雨过后山花清哟,梦里姑娘赶白云嘞。远看白云一朵朵哟,近看绵羊滚草丘。丘上草叶着翠露嘞,姑娘摘起花一朵,姑娘摘花笑悠悠诶,眼似碧潭眉如月。笑望白云飘碧野,笑问来年谁赏花月逐草丘......”
然后声渐哽咽,一滴滴水珠砸在砂锅上,发出呲呲的声响,在滚烫的砂锅上化成一缕缕水雾。
脏道人身后郭建木细而均匀的呼声传来,夕阳西下,玉台山里的茅屋群空空荡荡,只余密林虫鸟鸣。陆苢屋里的药草香顺着清风飘出来,漫满山野。给郭建木灌完了今日份的汤药,陆苢坐在草屋门前,仰望着夕阳与如火的晚霞。想着那年那月那人在此山中,忆起那些过往最终葬送在自己手上,泪水落了满襟。
他默默对自己说道:“我再不会让人如此横死了,不管是为了谁。”说罢站起身来,两指并拢作剑,在茅屋门前一遍又一遍地舞起剑来。
晚风吹过,天上火红的霞光化成一只展翅的火鸟。
......
几日后,郭建木缓缓睁开眼睛,一睁眼又看到师父的鬼脸。他嘴角抽搐一下,挣扎一会儿,终究是既没有力气爬起,也没有力气惊叫。
于是脏道人咬牙切齿,伸出洗得干干净净的两只手来捏住郭建木的两边脸颊:“动不了了吧,混小子诶!”然后一只手将郭建木的脸拉得变形,另一只手掌拍拍郭建木的脸:“你以后还敢不敢胡乱练剑了啊?昂昂?”刚放开郭建木的脸颊,就见这小子瞪起眼珠子。于是陆苢笑眯眯地一拍郭建木的大腿。郭建木瞬间疼得一张脸皱成一朵盛放的雏菊。
“嘿嘿嘿,你还知道疼啊”,郭建木听到脏师傅陆苢邪恶的笑声从上方传来,“前段日子练剑练到筋骨俱裂怎么就不知道疼啊?”
见郭建木不出声,陆苢正襟危坐:“话说自古以来文人骚客甚爱鼓琴。”郭建木听了一愣,不等他反应过来,陆苢突然在郭建木身上一阵乱拍。“啊”“呀”“喔”“吁”郭建木销魂而又生无可恋的惨叫声在茅屋里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待陆苢自认为一曲弹完,停下乱拍的手来,郭建木的惨叫声还未停息,于是陆苢很满意地点点头:“嗯,余音袅袅,不绝于耳。好琴!好琴!”然后很满意地拍一拍手,架起炉火,在郭建木连绵不绝的惨叫声中乐滋滋地煎起药来。
几日后,郭建木撑着门站在茅屋门口,仰望湛蓝的天空:“啊,这云呀,多么好看,看了让人想吃糖葫芦。”一屁股坐在茅屋门口的陆苢听了把眉一挑:“有个蛇皮的云哦,记吃不记打的臭小子。”说着伸手往郭建木腿上一拍。
“啊”的一声惨叫,郭建木摔倒在地,咕噜噜地滚下茅屋门前的矮坡,疼得龇牙咧嘴。陆苢慢吞吞地走到郭建木的身边,蹲下来:“臭小子,把你的宝贝木剑拿出来。”
刚刚还在哭天喊地叫疼的郭建木一下子止住杀猪般的嚎叫声,两手捂住一能动弹就佩在腰间的那柄木剑,警惕地看着自己这个脏师傅。
然后他就看见脏师傅在他身前端正坐好,仰望湛蓝的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今天的云啊真是好看,突然有了兴致想要畅弹一曲。”
于是郭建木像条咸鱼一样闭眼躺倒在地,手脚胡乱弹动几下:“今日技不如人,被强盗夺走宝贝木剑,一死了之。”然后伸出舌头,头一歪,开始装死。
陆苢笑着把郭建木腰间的木剑抽出来,摸了摸那把糙得不行的木剑剑身,脸不红心不跳:“哟,居然是把削铁如泥的绝世宝剑,好剑呐,好剑。”然后郭建木依旧闭眼歪头吐舌,怪腔怪调地从嘴里掉出几个字来:“那可不,这把剑老好老好了。”
陆苢站起身来,用木剑敲敲郭建木的头:“臭小子,睁眼看好了,什么叫练剑。”
等郭建木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往后一跃,然后将剑一抖,剑光在茅屋门前矮坡上纵横捭阖开来,行云流水。郭建木觉得自己在这剑光下好似微波里恣意的游鱼,细风里翻涌的草浪,浑身舒泰,情不自禁地运转起浑蒙太玄集开篇的法诀来。
待陆苢舞完一整套剑法,跃回郭建木的身前,郭建木还沉浸在这剑意里,全没察觉。陆苢见了一笑,心道:好家伙,这就学上了。然后拿着木剑拍拍郭建木的头。
郭建木一激灵,醒过神来:“师父,这是什么剑啊?”
陆苢小心地把木剑插回郭建木的腰间,一屁股坐下来。
“怎么?想学?”
郭建木痴痴地连连点头。
“看你这入门法诀也学得七七八八了,每天照顾你这混球实在闷得慌,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自创了这么一套剑法。每一招都取意于玉台一脉的浑蒙太玄集。就叫它......台浑太剑吧。”
“......大混蛋剑?”
陆苢听了一愣,伸出手来捏了捏郭建木的脸颊:“你这臭小子口音有点重啊!”“嘿嘿嘿”郭建木又傻笑起来。
然后陆苢两手一拍大腿:“好!大混蛋练大混蛋剑,绝配,就叫这名儿了。”然后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走进茅屋:“你是个成熟的混蛋了,要学会自己站起来。”
留下重伤未愈的郭建木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
茅屋里渐渐有药香传出来,星月高悬,郭建木躺在草丛里,眼神像个死人。
又过十几日,郭建木终于能几乎活动自如,在茅屋前把一套剑法舞得嚯嚯生风。
陆苢躺在茅屋前草丛里咬着刚买来的鸡腿,见了此情此景,气笑道:“学口诀稀稀拉拉,练起剑来倒是不含糊,一看就会啊。”说着将一根糖葫芦朝郭建木扔过去。
郭建木头也不回,迅速收剑,将木剑插回腰间,然后跳起来张口叼住飞过头顶的糖葫芦。这时陆苢已经啃完鸡腿拍拍手从草丛里站了起来。
练剑不专心,自然免不了一顿毒打。
茅屋前再次惨叫声不绝于耳。
豫州颍川郡一个小山村里,蒙蒙细雨中,一个虬髯汉子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里,家里正在织布的布衣妇人看见了自家汉子,惊叫一声:“啊!你怎么衣服全碎了啊!在外边跟人打架了?”然后赶紧扶着自家汉子躺下:“你说要去寻一个挣钱的好活计,怎么弄得这么狼狈啊?受伤了没有?”说着擦擦眼泪,“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去给你找医师。”然后坐回原来的位置,在灯光下将汉子那破破烂烂的粗布衣裳看了又看,终究是叹口气,继续织起布来。虬髯汉子躺倒在床上,一言不发,看着妻子静静地织布,突然觉得心头一酸,哗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把布衣妇人又是一惊。然后虬髯二话不说将布衣妇人整个抱起来,看着妇人通红的脸,咧嘴一笑:“抓稳咯。”砰地一声一下子蹿起三十余丈,向南方电射而去。
汉子心想:“我好不容易帮人打赢那一架,给我家婆娘要身好看的衣裳,不为过吧。”
汉中也下起了细雨,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看见细雨里,满院的尸体与四处漫延的血水,两手捂住口鼻,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她推开身边的随从,一下子向院外冲去,不等随从们跟上,便消失在细雨中。
一株小草在雨中摇曳,一片草叶儿被雨水打落,坠入血水中,顺着水流飘向远方。
一道剑光穿破云雾,射向在玉台观最高楼上静静赏雨的陆芪的眉心。
天下浮沉,如细雨打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