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唤从李老汉家里仓皇跑出来的时候,她那疯癫的母亲已经恢复正常了。她正坐在灶间烧火做饭,看见莲唤跑来,她双手比划着,做了一个吃饭的动作。莲唤木然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跑进给水站里自己的小屋。
屋外灶间柴草燃烧的青烟,熏得她的鼻子发酸,她将头埋在被子里,身体因为恐惧、惊悸而瑟瑟发抖。
日渐西沉,夕阳的余晖洒在清水河面上,层层鳞浪在微风吹拂下,慢慢翻卷着,翻卷着。岸边参差不齐的树枝以及浓密的水草,披着晚霞的光辉,静静地伫立着,娇羞着,像是盛装的新酿。河里游着的水鸟、鸭鹅你追我赶,在暮色降临里,渐渐成了一抹残影。
莲唤的父亲带着一身暮色归来,像寻常一样在清水河畔,就着昏暗的灯光,边吃晚饭边喝一小盅散装白酒。他发觉莲唤有点闷闷不乐,但是也没多想,就任由莲唤坐在清水河畔,光着脚在河水里荡来荡去。
夜色下的清水河静谧而神秘,河面上倒映着一弯柔媚的月影。晚风拂过芦苇,哗啦哗啦的声响划破夜的宁静。莲唤的脚,在河水里划着,划着,直到夜色渐浓,直到温热的河水渐渐变凉,直到她的父亲唤她回屋歇息。
白昼的一切,都在夜幕下隐去了原本的模样。
莲唤揣着这样令人惊悸的、恐惧的心事,沉入梦乡。
她似乎回到春天杨柳发芽的时候,她的父亲在清水河边,为她编了漂亮的柳条帽和柳条哨。她偎在父亲身边,胡乱吹着柳条哨,惹得父亲捧腹大笑。她似乎回到了初夏时节,新生的芦苇叶散发的清香,长久地弥漫着清水河畔。她随父亲站在岸边,扯下几片苇叶,扔进白米饭锅里煮着。白米饭煮好之后,颜色青青,清香无比。舀上一大勺子白糖,竟然吃出香米粽子的味道。
她沿着河畔走啊走啊,她渐渐跟不上父亲的脚步,她呼喊着,她疾步奔跑着,跑散了发辫,跑掉了鞋子,依然没有追上父亲。父亲的身影,消失在芦苇深处,她摔倒在地,却用尽全力匍匐着……
她在自己的哭声里醒来,猛地坐起身来。梦里依稀残存的情景以及黑夜的恐惧,一并袭向她。她顾不上穿鞋,摸黑跑进隔壁,坐在简陋的木床边沿。她摇醒父亲,嗫嚅着害怕,父亲迷迷糊糊,看了她一眼,转身又鼾声响起。她试图摇醒她疯癫的母亲,让她陪她一会,哪怕一会,也好。但是,借着微弱的光,莲唤依稀看到睡梦里的她,嘴边流着长长的涎水,漫湿了枕巾。
窗外月光依稀,清水河发出约微的水流声,那声音里有无奈,有幽怨,就像是似有似无的叹息。
莲唤在黑暗里战战兢兢地重新回到那间促狭的小屋,蜷缩在床上,孤独地拥抱着属于自己的无助、恐惧和哀伤。
莲唤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她的父亲坐在清水河岸边抽旱烟。她疯癫的母亲,正坐在清水河边浣洗昨日换下的衣服。潺潺的河水流声在清晨显得清亮无比,灶间还未完全熄灭的余火的香气以及锅内食物的香气,一并萦绕在空气里。
白昼间的一切,还是原来的一切。阳光下的一切,都极尽美好和祥和;就像河底暗流涌动,河水却依旧慈眉善目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