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毒辣的日头隔了薄衫子扑上来,后院负责打扇的婢子取出窖里冰镇了些时候的菉豆汤,轻手轻脚的上前为主人家各自分了消暑的汤水。
江九色估摸着被暑气蒸的有些疲懒,俯身倾在微凉的石桌上,把玩拨弄着指尖的茶碗,有一搭没一搭的接着话茬。
“长安,快别练了,再热出个好歹”。九色招呼着拿着剑一脸认真的姑娘。
只见长安凌厉攻势,一脚横踢,风卷残云之势,跟着剑砍过去,树叶在空中被劈成两半,随着剑气的漩涡落了满院。
嘴里不忘接话,“那不行啊,我师父回去要找我比试的。”
劝不动她,可能是这次的压力太大,一向不甘人后的长安和自己较劲起来。
长安打小出生在习武世家,祖祖辈辈都是一等一的好手,父亲是燕国的大将军,生平打仗无数,战功显赫。又只生了她一个女儿,对长安的期望自然是不低。
而她的师父,也是父亲千挑万选出来自己的直系下属唐副将。
若是只有一个人也就罢了,偏偏唐副将也有个儿子,长安小时候也算是被轻哥儿带大,唐副将家中无人,夫人将军直接把唐轻抱过来在自家当儿子似的养着。
唐轻性格是极好,大人们都不常在府中,索性就把女儿托付给虚长几岁的唐轻,一来二去产生了依赖,长安缠着他总说些要嫁给他的话,轻哥儿也乐得逗她。
将军夫人从小就喜欢这半个儿子喜欢的不得了,再加上女儿也开窍,索性一拍大腿把这门亲事给订下了。
所以后来即便轻哥儿参了军,只要每逢回京都会给长安带些稀奇的玩意儿。
而唯一不凑巧的是,师父才不管他们这些个儿女情长,拉着自家儿子和自家徒弟一同切磋,可巧的是,长安不知为何在这档子事上莫名的好面子,不想被轻哥儿给比下去。
一套下来,长安勉强能记了个七七八八,还想再继续,手中的剑被九色拉着强行替换成一碗冰冰凉凉的绿豆汤。
长安鼓圆了两腮,下颌磕在石桌上,怨声载气道“这酷暑的天儿,要在屋外足足练习七个时辰,才勉强能追上轻哥儿”。
九色心疼她,猛的将茶碗重重搁在石桌上,碗中掀起波纹,边缘险些洒出来汤水。“把自己逼这么苦干嘛呀”。
“小心伤着自己”。长安掰开她的掌心,细嫩修长的指尖和握笔的地方,全是磨出的茧子。“你还说我,你练琴不也辛苦”。
“那不一样,我累点没什么,我最不能看着你受苦了”。九色反过来包住长安的手心,眼里满是关心。
“那不行,我要是不好好练功谁来保护阿九?”长安抽出手掌,右脚踩在凳子上,一手指天,另一只插腰,活脱脱像个小猴子。
“我还要护你呢”。
小孩子抱怨起来没完没了,又都是那些个长年累月,鸡毛蒜皮的小事情,长安顺势转移了话匣子。
“我倒是羡慕阿九你阿,有个这么心疼你的爹爹,不过这几日的京城的确好生无趣…哎”
长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立直了身形,凑过去在九色耳边颇为神秘的小声道,“前几日我父亲生擒了南蛮的一个小头目,得了一张精铁打造的弓,据说这弓有些来头,我阿爹差手下的将领日夜兼程送回了京城。现在那弓还在我家后堂里,今日闲来无事,不如我们去看看”。
话音未落,江九色在裙摆处荡来荡去的小脚猛地收拢从石凳上跳下来,干脆利落的应和。
跑出去几步发现长安还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九色又回头抓紧她的手腕一起狂奔。
江九色未必就是欢喜那张弓,小孩子好奇心重,再加上眼馋新鲜的事物。当即唤了婢子备好车马,直奔将军府。
三伏天没什么人在街上闲逛,剩下的寻常百姓家见了疾行的车马也都纷纷避让,江九色一行人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将军府。
红漆的朱门,府前一左一右请了两只石头雕成的瑞兽,这便是镇国将军府了。
无论多少次看到将军府都是会一眼惊艳。
线条构建利落干脆,山水点缀的恰到好处,正逢夏日,大簇的绣球花铺了遍地,九色认出来了,那是将军夫人生前最爱的花儿。
夫人是巾帼的女将领,飒爽的英姿比起那歌谣里传颂的花木兰也不遑多让,可惜在战场上杀敌而死。
心肠是一等一的好,最爱去丞相府探望总是体弱多病的阿九母亲,夫人的喜好这些都是她从母亲那里听来的。
而恰巧的是,因为母亲当时递给她一支绣球花被将军夫人看了去,自那时起夫人惊讶于有开的如此漂亮的花,这才把将军府的庭院种满一片花海。
府里人稀少,没这么多规矩条框束缚着,姑娘们一路嬉闹,惊飞了沿路的鸟雀。
“阿九,我上回同你提起过的那间绣阁这几日又出了些新鲜样式,下次我们一起去”。
女孩子的消遣娱乐无非是些首饰香脂衣裙之类的,长安倒是不爱这些,不过她喜欢给阿九添置这些个新鲜玩意儿。
长安连比带画的太过投入,就差跳起来把脚也算上,以至于迎面走来大批人的动静也没发现。
好些个身着护甲的将士押着一个带着锁链的少年,领头的人好巧不巧是长安方才还在腹诽的师父。
几步路到了眼前,即使没做什么亏心事,依着本能的反应,长安下意识就要跑。
九色伸手拦住长安,副将既然看到了她们,已经到打照面的程度,虽然万般不情愿,但这时候要再想着跑路是定要挨训的。
只能自认倒霉,她可不想再被莫名其妙的安排上和轻哥儿来几场昏天暗地的打斗。低头反复调整了几次气息,再仰起脖子时脸上满是灿烂的笑颜,跨步走上前,乖乖作揖道:“师父”。
在场的也没其他外人,唐副将也不和她客套,一针见血问道,“你剑练的如何?”
果然!
角落里的轻哥儿也替她担忧,要是说练得好怕是要当场上手,要是说练得不好少不得挨一顿训斥。
由着宋长安在这搜肠刮肚的挑着漂亮话恭维自家师父,九色的目光全被戴着镣铐的男孩吸引。
那是个极美的少年,眸中山川星辰交映。空口白牙竟描绘不出少年一星半点的绝色,九色早前总是不明白古人道男子的形态“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现下她隐约咂摸出些意蕴了。
九色情难自禁的想要伸手拉他,副将也不管长安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的话,一杆枪挡在两人之间,
“江小姐不可,这是妖怪。”
似乎察觉到她探究的神色,少年冲她粲然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九色心下一惊,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照面,他眉眼精致如画,哪里是妖物,分明是九天上的神仙。
但听副将一言江九色只好悻悻收回不安分的小手。
没人留意长安,她乐得清闲对一旁唐轻做鬼脸,被九色一打岔,轻哥儿被父亲踢出来替江九色解疑答惑。
“江小姐有所不知,前些日子西北有个村庄邀宋将军去捉这妖,说是自从他来村中那日起,牲畜家禽鸡犬不宁,放开笼子好似要飞走一般。说也奇怪将军去捉,他也不反抗,恰巧路过个道士说这妖道行高深,非天子脚下不能镇住,属下这才将他押送回来。”
离奇的事情听多了,九色也就当个消遣一乐,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转头就想着自己当道士也要胡乱说话。
小妖怪没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就算当即押到皇帝那里也不会定罪。
不如让爹爹讨来,她可舍不得这么漂亮的男孩子蹲那又脏又潮的地牢,就算现在不是妖怪,待上些日子也要折磨的半死不活了。
“若是无事,属下这就告退”。唯恐再出什么乱子,唐副将临走之前还不忘提点长安几句。
“明白!”阴奉阳违还得看长安。
待副将走远,长安向轻哥儿偷偷打了暗号约出来玩乐,那手势只有他们两人之间能看懂。
痴痴的笑了半晌,九色看不惯长安心思都放在唐轻身上的模样,伸手拉她继续走在藏弓阁子的路上。
长安见到唐轻更开心了,蹦蹦跳跳踩着小径上的鹅卵石,笑嘻嘻的对九色说“为什么要等我及笄才能完婚呀,我现在就好想嫁过去”。
和平常不同,只要有关于唐轻的事情,长安满心满眼都是小女儿作态,当然,寻常的未婚的女子是不会这么大大方方把爱意挂在嘴边。
“只有阿九和轻哥儿能让我在意啦,现在阿九好好的,我只想着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九色没有理她,吩咐婢子把门打开,长安瞬间转移了注意,几步跑过去。
弓放在那里散发着一种岁月沉淀的沧桑感,令人疑惑的是它不像蛮夷使用的器具,这个成色少说有好些年的日头了。
单单是看着就令人心悸,长安一身蛮力对着它爱不释手,要不是地方太小还想拿起来比划几下。
九色虽然对这些不太感兴趣,也不会打消她的兴趣,只是宠溺的看着长安。
长安真是太可爱啦。她想。
“阿九,你来试试”。长安垫着脚从架子上取下来那把弓,动作自然的递给她。
“不要”。九色伸手推回去,两个字拒绝的干脆利落。
她对射箭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而知道这件事也是长安无意间递给她的一把弓,她第一次拿起箭,百步开外射穿一枚抛在空中的铜钱,钉死在树干上。
自那之后她不就怎么喜欢碰了,长安没日没夜的勤习苦练,而九色却什么也不用做就能踩在别人一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这也太打击人了。
“试试嘛”。任凭长安软磨硬泡,九色打定了主意不在射箭。
“不要不要”。
“试试嘛,试试嘛”。
九色在前面跑,长安在后面满院子的追,她的忘性大,很快就不记得自己追着阿九要干什么了。
女孩子在一起对时间比较不敏感,一会儿太阳在西边只留下个浅浅的印子。
“该回去了”,九色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小妖怪,早些到家就能早点跟父亲开口。
而且若是回去的太迟,母亲又要絮叨个不停,长安赶紧差了小厮备马车送她归家。
“那个,你过来”。随缘找了个顺眼的小伙计,嘱咐好一应事物,又低着头凑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那小厮连连点头应是。
“去吧,手脚麻利点”。
拍拍他的后背,颇有一家之主的味道,九色不禁笑道,这是要干嘛。
没等她问出个所以然,长安带着一水儿婢子簇拥着九色上了轿子。
“阿九,记得晚上要想我!”
“我现在就在想你啦!”
笑她嘴贫,又陪着长安一起胡闹了几句。
走在路上把方才长安特意嘱托的小厮喊道窗边,还没来得及张口问他。
那小厮倒是识时务的人,先她一步说出九色想听的话,
“方才长安小姐说,那把弓放在后面的箱子里送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