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如此。”头戴白玉青鸾发冠的明氏子弟朗声说道,从座上站起身来。
新任司夜使昂起了头,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着举着象牙笏板,方才向座上的清霄郡郡守投去了看似殷切、实则咄咄逼人的眼神的冯上卿。
“放松,君毅。”贺方坚听见自家少主传音道,“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行。”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明氏子弟朝深孚众望的上卿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用傲慢的声调开口说道:“冯大人多虑了,明某还不至于沦落到为区区财帛效力的地步。”
接着,他又看向了上座的清霄郡郡守,唇角微弯,眼神却飘向了半空,作出了一副轻蔑的表情:“郡守大人,此事莫要再提,明某可并非你卢氏之人,您还是把我与某些眼界浅薄,随时都可以改换门庭的墙头草相提并论的好。”
听闻此等挑衅的言论,卢家的诸位卿士不由纷纷变了脸色。
唉,没有了俸禄,少主您不会又要削减我的月钱了吧?在复述自家少主的话语的同时,深知修士究竟有多么大的开销的贺方坚遗憾地想道。
“如此,是孤考虑不周了。”没等冯上卿反应过来,脸色逐渐好转的卢景驰就迅速地接受了新任司夜使送来的台阶,借坡下驴地道。
冯上卿身居高位多年,涵养自非常人能及,很快就平复了惊愕的心情。他定定地凝视了在众人充满不忿的目光下强撑着扮演一名飞扬跋扈的高门贵胄的贺方坚好一会儿,然后便略一扬眉,朝新任司夜使的方向微微颔首。
“明大人莫怪,只是……我等皆乃朝廷命官,理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又与你是否是明氏之人有何干系呢?”冯上卿不紧不慢地说道,似乎打定了以“大义”的名分作为攻讦的利器的主意。
毕竟,即使王权的衰落已是既定的事实,只要朝廷与各郡之间仍然维持着脆弱的平衡,就没有人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地真正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出乎冯上卿意料的是,“明翮”冷笑了一声,然后开口说道:“冯大人还是省省口舌吧。我乃明氏缚灵师,只须上承天命,下安鬼神即可。万物刍狗,天命对众生一视同仁,朝廷命官也好,平民百姓也好,终究只是肉体凡胎,在我眼中并无分别。”
像是为了证明什么,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穿堂而过,掠过了冯上卿的脸颊。扑面而来的灼热气息令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差点绊倒在自己的坐席之上。
狂风在“明翮”身边聚集,然后逐渐消散于无形。等惊魂甫定的冯上卿放下挡住脸庞的袖子之后,便看见新任司夜使负手而立,眼神中透着轻蔑的光芒,发间的青鸾金色的眼眸在从窗口照进室内的雪色天光中亮得骇人。
不仅如此,跪坐在新任司夜使身后的女侍也不知何时抬起了头,望向冯上卿的眸光通透而明亮,流露出与“明翮”如出一辙的、居高临下般的漠然。
在这主仆二人的注视之下,冯上卿呼吸一窒,竟不由心生畏惧之意。
灵咒·震慑——为了给“自己”塑造一个极尽张狂的形象,以便引蛇出洞,明乘风毫不犹豫地施放了这个灵咒。
“一力降十会”固然是个莽撞的办法,却能起到令老谋深算的狐狸措手不及,露出尾巴的效果。
“冯卿,你可是身体不适?”郡守低沉的声音将冯上卿从恍惚中惊醒了过来。
被明乘风安上了“老狐狸”的名头的辅臣终于回过了神来,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只见厅中的众人都朝自己投来了迷惑的目光,而座上的卢景驰也蹙紧了眉头,眼神中带着一丝询问的意味。
他们对方才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冯上卿的心头骤然涌上了一丝寒意。他沉下了脸色,逼迫着自己压下心中的恐惧,朝新任司夜使看了过去。
新任司夜使平静地回望着他,眼底流露出一丝嘲讽。那种异样的感觉已经消失得了无踪迹,而司夜使身后的侍女也垂下了眸子,若无其事地跪坐在那里。
缚灵师。
冯上卿的嘴唇颤抖了几下,一阵怒火涌上了他的心头,右手缓缓地伸向了自己的腰间。
前所未有的屈辱之感充斥着这位已至天命之年的卢氏重臣的脑海,令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像毛头小子一般一剑削下那人的半个鼻子。
竖子敢尔——
然而,当冯上卿的右手摸上空空如也的腰带时——进入议事厅之前,除了堂下的侍卫之外,所有人都要解下兵器,理智也在这时回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明大人,你——”冯上卿勉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声音却森冷无比,“你——不愧是明氏子弟,老夫受教了!”
“冯大人谬赞了。”新任司夜使淡淡地说道。之后,他就朝座上的卢景驰略一拱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干得不错。落座之后,贺方坚听见自家少主传音道。
那是,您这回可把这位冯大人狠狠地得罪了。即便不会传音之法,贺方坚还是在心底腹诽道。
随后,身着赤色朝服、头戴嵌有宝石的皮弁的冯上卿也脸色铁青地重新落座,甚至都忘记了向清霄郡的郡守表示敬意。
议事厅中的众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冯上卿的反常,低语之声又再度响了起来。
清霄郡的新任郡守朝“明翮”投来了一个询问的眼神,在得到自家少主的首肯之后,贺方坚就小幅度地朝对方点了点头。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卢景驰立即移开了目光,轻轻咳嗽了一声,引起了诸位卢家卿士的注意。
“如果卿等没有其他事宜的话,今日的朝议就到这里。”他开口说道,有意不去看冯上卿青白交加的脸色。
之后,议事厅中的众人就纷纷起身,朝郡守大人揖首行礼。
就在众人直起身子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侍从突然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议事厅。
“不好了!”那名侍从的声音十分尖利,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惧。
包括之前给新任司夜使引路的霍云征在内的几位殿中郎立刻冲了过去,手持兵器,将那名侍从压在了地上。
议事厅中的所有人都朝那边望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