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举看似有失体统,却将清霄郡内部的不和直接捅到了朝廷的耳目之下。”明乘风若有所思地想道,“这样一来,朝廷或许会对卢家放松一些警惕。若是如此,倒也算歪打正着。”
作为被臣子明目张胆地“架在火上烤”的对象,卢景驰的脸色已经阴沉得滴水,搭在座椅扶手上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扶手的前端。
不过,他却始终没有开口,只是静默地坐在主位上,对群臣的表演冷眼旁观。
明乘风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了这位郡守大人一会,然后完全放下了心来。很好,她选中的主君完全没有主动跳进他人的陷阱的意图。
就在她为卢景驰的冷静松了口气的同时,原本坐在贺方坚身旁、方才抱着几案痛哭流涕的那位官员又有了新的动作。不知是否是刻意为之,那人在一阵嚎啕之后,竟一把掀翻了几案,牵连了贺方坚身前的那张桌子。
贺方坚本能地向右边一躲,堪堪避开了突如其来的“袭击”,明乘风也随之往一旁挪了一些,换了一个跪坐的角度,面向了议事厅的正门。
当她再度抬起头时,便恰好看见了一个在一片混乱中显得有些鹤立鸡群的身影。
那人的位置刚好设在一根金柱的后方,雕刻着绮丽的花朵的金柱堪堪挡住了他的大半个身形,使坐在上首的“大人物”们很容易忽略此人的存在。
即使身边的同僚都在哭天喊地地感念着已逝的老郡守的恩德,那人的坐姿却仍然显示出了一种悠哉游哉的意味。
从明乘风的角度向那人所在的方向看去,只能看清对方的头发与遥遥地侧对着她的半个身子。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诧异地发现,在厅中的众人都各怀心思地惺惺作态的时候,那人居然不急不徐地从身前的几案上拎下了一只白瓷茶壶,然后变戏法似地拿出了一只小巧的茶杯,向后挪了一些,然后给自己悠哉游哉地续上了一杯茶水。
他穿着象征显贵的赤色官服,头上戴着一顶皮弁,姿态却散漫得仿佛置身于可供悠然地消磨时日的茶馆之中,那根金柱为他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明乘风凝视了那个特立独行的人影片刻,有意记住了对方的身形,然后便迅速地收回了目光——这或许又是一个容易为新任郡守所用的人选。
“诸位,诸位!”在事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之前,冯上卿就从座上站了起来,及时地高声喊道,“诸位,且听老臣一言!”
在这位德高望重的辅臣开口之后,乱作一团的人群就在明乘风饶有兴趣的注视之下迅速地平静了下来。掀翻了几案的那位仁兄抽了抽鼻子,用衣袖擦去了脸上的泪痕,然后若无其事地坐回了原位,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此情此景令年轻的缚灵师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自己任重而道远。眼下,比起座上面色阴沉的新任郡守,这位冯上卿似乎更像清霄郡与芳於城的主人。
在众人都恢复了平静之后,冯上卿先是朝座上的卢景驰拱手行礼,然后就对厅中的众人开口说道:“诸位都与老夫一般,侍奉先主多年,也该知道,倘若先主泉下有知,必然不会容许诸位因私情而扰乱公事。”
他眯起了双眼,双眉微皱,脸色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廷律有言,无故扰乱朝议者,杖五十。尔等见主上仁恕,岂能如此恣意妄为?还不快向主上请罪!”
除了一直正襟危坐、尽量目不斜视的新任司夜使之外,其余的卢家卿士立即俯下了身子,默契地同时开口:“臣等失礼,请主上恕罪!”
那个原本举着一只茶杯的身影也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转向了郡守大人的方向,微微俯身,姿态仍然轻松写意,似乎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
明乘风轻轻地扯了扯自家书童的衣袍,令对事态的发展瞠目结舌的贺方坚如梦初醒,也朝上首的清霄郡郡守微微低头,以示尊敬。
“无妨,诸位感念先主恩泽,也是人之常情。”年轻的缚灵师听见卢景驰干巴巴地说道,语气不带丝毫感情。
冯上卿再度垂首施礼,开口说道:“主上英明。”
接着,他就看向了引起先前的混乱的“罪魁祸首”,以谦卑的口吻趁热打铁道:“主上,关于陈大人所说的职田一事——数十年前,先主昭文侯继任之时,我清霄一地恰逢连年水患。那时就连官宦之家都只能艰难度日,更不用说普通的百姓了。”
“先主仁德,曾经慷慨解囊,好让治下之人同舟共济地度过难关,我冯家当年也多蒙先主照拂。”
“年前,先主又再行义举,将公田赠与了忍饥挨饿的百姓,使百姓得以与我卢氏同心同德……”
说着说着,冯上卿的眼角再度泛起了一星泪花。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继续把话说完:“明大人来自上京,乃是贵胄之身,怎能屈尊为衣食等琐事而忧心?然而,赈灾之物却又不可妄动。老臣斗胆,恳请主上效仿先主,倾囊相助,为天下人作出表率,不令臣下陷入困窘之中。”
在这位上卿慷慨激昂地说出这么一席话之后,偌大的议事厅就陷入了一片令人不适的沉默之中。
恶意、轻蔑与好奇占据了议事厅中的绝大多数人的眼神。人们屏息凝神,等待着新任郡守的答复。
真是好一场闹剧啊。明乘风在心中想道。卢啸主动将自己的私产分给处境艰难的贵族与百姓,是绝佳的收买人心的手段。而如今,在冯上卿的逼迫之下,新任郡守彻底地陷入了两难之境。
如果卢景驰同意将部分继承自昭文侯卢啸的私产交给一名来自上京的司夜使,无疑会彻底失去卢氏这边对他本来就为数不多的信任。
而如果他拒绝此事,便会背上不仁不义的名声,同时也会彻底地得罪来自京城的司夜使——前提是,这位司夜使并不是决心对抗沛国朝廷的明乘风。
跪坐在贺方坚身后的年轻缚灵师推了推自家的书童,对他传音入密道:“君毅,该你了,让他们知道我们明氏一贯的立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