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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日照宫

纸钞上的“大国崛起”

巴士驰骋在长野的山间公路,天气说雨就雨,窗外一片迷蒙,游客多收回无聊无望的视线,闭目假寐,我因车晃看不成书,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掏出新兑的日元纸钞,把上面印的人物肖像,津津有味地琢磨了一番。

都是2004年版的。

钞票是一个国家的名片,功能即昭示。一千円纸钞上印的是野口英世(1876年-1928年),他是一位细菌学家、生物学家,日本推崇“科技立国”,选他正若合符节。

细想,野口英世出身寒微,童年左手致残,愤而学医,终成大器,是励志的好材料;壮年三次赴美搞科研,在血清学、小儿麻痹、狂犬病、梅毒防治等方面取得卓越成果,被誉为“日本的国宝”、“世界的至宝”;天命之年,远赴非洲研究“黄热病”,不幸遭遇感染,卒于考察途中,是“日本的白求恩”;死后葬于美国纽约北郊,碑文铭刻“他毕生致力于科学,他为人类而生,为人类而死”,更是“日美友谊”的看板,商用、公用广告兼具。

五千円纸钞上印的是樋口一叶(1872年-1896年),女,小说家。咦,怎么会选上樋口一叶?并非瞧她不起,而是在文学这个领域,她取代的,是大名鼎鼎的夏目漱石(1984年版的)!而且钞票面额还从一千円飙升至五千円!上世纪末《朝日新闻》发起读者评选日本千年文学家,排名第一的就是夏目漱石。作为局外人的中国读者,我也敢打赌,若论文学成就和国际影响,一叶无法和漱石比肩。

在钞票上印谁,不印谁,这是一件大事,决策者肯定有长远的酌量。那么,人家是怎么取舍的呢?我猜想,与漱石相比,一叶的优势在于性别。日本自有纸币以来,统共启用过十七位人物的肖像,作为女性,且印在货币正面的,一叶是第一位。日本女性占总人口一半还多,标榜民主政治的彼邦政府,不可能永远对之视而不见。中国的伟人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日本方面想必也有类似的眼光。

其次,与漱石相比,一叶的头上多了一道“物哀”的光环:生于忧患,终生在贫困中挣扎,只活了二十四个年头,创作的黄金时段仅仅为十四个月。川端康成有言:“在日文里,‘悲哀’一词与美是相通的。”毫无疑问,定格于樱花般转瞬即逝的樋口一叶(24岁),永远比老气横秋的夏目漱石美(日本过去说“人生五十年”,此公享年四十有九)!

还有一节,夏目漱石小时候出过天花,败了相,生平不爱笑,更不爱留影,钞票上使用的那张,是他去世四年前,为明治天皇戴黑纱时拍摄的,难怪一副哭丧相——夏目漱石现身千円大钞以后,日本经济如坐过山车,迅速从巅峰坠落深谷,或许有人把经济的不景气怪罪于老先生的满脸愁容(不吉利),才请他谢幕退场的吧。

一万円纸钞上印的是福泽谕吉(1835年-1901年),明治时代的启蒙思想家,教育先驱。在一万円这个至高无上的宝座,1984年的老版本是他,2004年的新版本也是他,足见其得天独厚、居高不下的“福泽”。

日本号称“教育大国”,这里面有谕吉的一份功劳。谕吉诸文,舆论宣传以《劝学篇》影响最大,据其自述,九年内,发行七十万册,风靡扶桑;《劝学篇》以首句最为出名,“天不生人上之人,也不生人下之人”,因袭美利坚《独立宣言》,倡导天赋人权,众生平等。实践则以“庆应义塾”为样本,苦心经营,锐意进取,迤逦而至今日,已发展为蜚声世界的庆应大学。

作为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究竟启蒙了什么?这事如今有点暧昧。吾人熟知福泽谕吉吼的最大一嗓子,就是“脱亚入欧”,其他诸如扫荡儒教、蔑视亚洲、鲸吞朝鲜、瓜分中国等等。近来有人为福泽谕吉辩解,说臭名昭著的《脱亚论》,虽然出自他创办的《时事新报》社论,且收入《续福泽谕吉全集》,但不是他本人撰写的,完全是一场误会,云云。是耶?非耶?笔者认为,在这件事上,纠缠那篇社论出自谁手,并非头等重要,关键在于,一、福泽谕吉有言在先,旗下社论,不管何人执笔,都是经他授意,或认可的;二、福泽谕吉有关侵略、殖民的言论,连篇累牍,世人咸知——笔者依稀记得的便有:“吞食他人者是文明国,被人吞食者是落后国”,“一百部国际法不如几门大炮,几项友好亲善条约,不如几筐弹药”等等——岂是借口一篇《脱亚论》出身可疑,就能轻易洗刷掉恶名的呢?

野口英世,樋口一叶,福泽谕吉,三人都以明治时代为背景,足证当下对那段“大国崛起”美梦的眷念。日本国土虽僻远而狭小,野心却是勃勃,锋芒时而毕露,动辄以“大和民族”、“大日本国”自居,这种自高自大的情结,平心而论,倒也未可厚非,问题是,在成为世界大国之前,你得先拿出世界级的思想家吧——抬出福泽谕吉这样霸悍骄妄的军国主义吹鼓手,肯定是不灵光的啦。

这么一想,纸钞上福泽谕吉的尊容,瞬间也暗淡了下来。不唯相由心生,天色也在呼应,抬头看,雨下得更大了,雨点扫在玻璃窗上,唰啦啦溅成一片,三五步外,就是天也茫茫地也茫茫——冷不丁觉得,头顶上的天空仿佛在哪儿缺了一角。

2015年2月3日

报头上的文化DNA

下榻东京一家旅馆,友人送来当日《读卖新闻》,打开头版,扫描狭长而朴素的报头,突然愣住,思绪飕地飞向往古。

那上边印着黑体隶楷“讀賣新聞”,久违的中文繁体,乍见,别是一番温馨。日本曾经全盘师汉师唐,繁体汉字,是他们的舶来物,落地生根,岁久成荫,如今已化为正宗的日语。

报名的右端,印着一行小字:“2015年(平成27年)。”括号里的“平成”,是日本现任天皇的年号,取自《史记·五帝本纪》中的“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以及《尚书·大禹谟》中的“帝曰:俞!地平天成,六府三事允治,万世永赖,时乃功”。一个年号,怎么会取两种出处?谁知道呢。大概觉得一种份量不够,非要两种才意思完满,心里踏实。

“平成”之前为“昭和”,典出《尚书·尧典》“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昭和”之前为“大正”,典出《易经》“大享以正,天之道也”;“大正”之前为“明治”,典出《易经》“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明治之前,再之前,追溯史上第一个年号“大化”,也是典出《易经》“大化流衍,生生不息,阴阳相动,万物资生”。

啧!啧!历代天皇的年号多取自中国古籍,要说“万世一系”,这才是货真价实。

回到报头,平成年号的下方有一行大小夹杂的日期:“4月22日水曜日。”水曜日为星期三,以“日、月、火、水、木、金、土”七曜,对应从周日到周六的七天,这称呼,也是很唐很汉很华夏的啊。

中国是日本文化的母国,同种,未必,咱也不稀罕有这门亲戚,同文,恰如这方寸之地展示,是一种赖也赖不掉、抹也抹不去的“胎记”。

明治维新高唱“文明开化”、“脱亚入欧”,一切向西洋看齐。文字方面,文部大臣森有礼甚至主张废除日语,一律讲英国话(不能不佩服这批明治精英改革之心的迫切与狠辣)。然而,脱亚脱了一百多年,仅仅在黑体隶楷“读卖新闻”的上方,标着一行英文“The Yomiuri Shinbun”,展示了它作为世界第一大报(2003年,发行量超过1400万份)的国际品位。正文中,碰上英文、德文、法文什么的外来语,还是得用日文的片假名拼写——莫忘了,这片假名的老祖宗,正是汉字的偏旁部首,充其量是“汉和混血”。

日本人把汉字称为“真名”,把借用汉字的表音文字称为“假名”。假作真时真亦假,日本人看到的“假名”是日文,中国人看到的“真名”还是日文。譬如“读卖”,拆开来,是两个汉字,但是汉语没有这种组合,中国人猜不出它葫芦里卖的是啥药;日本人则一目了然,它得名于早期一种叫“瓦版”的小报,报童一边沿街宣读,一边随机兜售。又譬如“新闻”,倒是汉语固有的词汇,唐诗即有“旧业久抛耕钓侣,新闻多说战争功”之句,一般指消息、传闻;把它定义为“报纸”,则属日本人的旧瓶装新酒,诸如《朝日新闻》《每日新闻》《产经新闻》等。

我把报纸使劲抖了抖,摆远摆近了端详,汉字,一副轩昂自若、当仁不让的中华相,假名,似点头哈腰穿插逢迎的日佣,而个别作为点缀的英文,混迹东瀛这么多年,仍似一个拘谨尴尬的外来客,缩手缩脚闪在一旁。

海客谈瀛洲,多从分析它的两重性入手,这方面的著作汗牛充栋,比比皆是。若问:哪一个民族都有两重性,为什么日本人的两重性如此突出,令人津津乐道、长谈不衰?有人着眼于风土,认为孤悬海外而又多灾多难的岛国,孕育出搏击命运与顺从命运的双面人生;有人借“优点的延长卒至缺点”立论,认为正是由于优点卓绝,缺点因而也呈现出极端;也有人着眼于语言文化,哲学家森有正,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文部大臣森有礼之孙,剖析道:“日本人的思维方式与西方有巨大差异,即不曾确立自我,这是日语的特殊性造成的。”这就点到问题的穴道了。我国旅日学者李长声亦说:“汉字与假名并存,语言的二重构造对二重性格的形成尤具有莫大影响。”

文字是挈领语言的,语言是规范思想的,思想是指挥行动的。文艺评论家小林秀雄指出:“我们被赋予语言,无异于被赋予肉体,两者为同一事实。恰如肉体属于人却又不尽人意一般。虽然我们监督着作为纯粹表现的言灵作用(日本古人认为任何语言中都潜藏着神灵——笔者),但是往往却反被其所操纵。”无论如何,用自己的脑袋思考,用他国的文字、经典表意,怎么煮也是一锅夹生饭——何况那文字早就亦中亦日,非驴非马。文字、语言的两重性,必然导致性格、人格的两重性,这就是文化的DNA。

末了更想补充一例,“日本”这个国号,本身就有两种读音,即“にほん”(nihon)和“にっぽん”(nippon)。究竟读哪一种?政府曾召集专家探讨,结论竟然是:读哪一种都行,完全取决于场合、习惯及心态。以严谨、精细著称的日本人,在国号读音上,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的马虎呢?

其实用不着问,这正是日本之为日本。

2015年4月22日

日本人的“真面目”

上古时代,日本没有文字,只会叽哩哇啦,不会舞文弄墨,整个儿一帮文盲。落后也有好处,就是可以仿。仿谁?当然是仿先进。中国先进,中国有成龙配套、得心应手的文字,日本人就大搬特搬,大仿特仿——都说日本人是抄袭的天才,模仿的大师,这也是被落后逼出来的。

日本人吸纳汉字、改造汉字的过程,最能体现他们的思维特征和生存智慧。比如:

“勉强”,日本人拿过去,作为“学习”使用。你或许奇怪,“勉强”怎能等同于“学习”呢?殊不知,日本人取的是它在汉语的古义。学习,就是从不会到会,从不懂到懂,要想学好,就得迎难而上,尽心尽力,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这就是“勉强”的本义,也是日本人的自励。

“远虑”,指的是深谋远虑。国人习惯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日本人在本义之外,又引伸出一种“客气”。“远虑”如何搭上“客气”?这就是日本人的深谋。你想,待人接物,一般关系贴近的人,不用讲客气,讲了,反而显得生分;对于相互间隔着距离的人,就要讲客气,不讲,万一得罪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要吃不了兜着走——是以我们看日本人在交际场合不停地点头哈腰,其实,人家那是在讲“远虑”。

“无茶”,这在汉语不成为一个词,中国人看了,勉强可理解为没有茶叶或没有上茶。日本人抓住的就是这一点,把它作为“乱七八糟、一派胡来、岂有此理”使用。你想嘛,在一个茶道盛行、无茶不成礼的国度,客人来了,有人居然不上茶,岂不是荒唐之极,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慢”,是汉译佛教用语,意为自高自大,侮慢他人。日本人把它转义为“忍耐,忍受,容忍,自制”。大概人遇到难事、苦事、蛮横不讲理的事,一般容易急躁,上火,不仅于事无补,反而自乱方寸,自坏局面,因此日本人以“我慢”提醒,碰到上述场合,首先要把自己的心沉下去,沉下去,沉能生定,定能生慧,切忌意气用事。

日本人动作麻利,头脑敏捷,上手快,遂把汉字的“上手”借用为“高明”“能干”“出色”;反之,“下手”的意思就是“愚笨”“拙劣”“熊包”。

又例“大丈夫”,语出孟子“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后世一般指“堂堂男子汉”、“英雄豪杰”。日本人也许因为生得矮小,自惭形秽,不配作大丈夫,琢磨来,琢磨去,便把它作为“不要紧”、“靠得住”、“没关系”使用。这种猜谜式的脑筋急转弯,日本人是怎么完成的呢?

窃以为,日本的仓颉是这么想的:“大丈夫”在汉语,既为“堂堂男子汉”、“英雄豪杰”,那么,有“大丈夫”(堂堂男子汉、英雄豪杰)在场作依赖,作后台,犹如中国人讲“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这么一来,自然凡事都“不用担心”“没有错儿”“没问题”的了。

兜了一个圈,再回到本文的题目。

“真面目”,这是汉语词汇,日本人在模仿阶段,完全照搬,取汉字音读作sinmenmoku或sinmenboku,意思亦如字面,即本真的形象,真实的本领,真正的价值。后来,也就是在后进赶先进的过程中,日本人的认真、勤勉、踏实、精细的作风,渐渐显露了出来——说来这也是为形势所逼,国土狭小,资源匮乏,地震、火山、台风、海啸,整天跟在屁股后面追,文化又蛮野蒙昧,不老老实实、踏踏实实、埋头苦干、奋发图强,怎么行呢!日本人的认真精神(包括一次又一次甘冒葬身鱼腹的危险派出遣唐使),在一向大大咧咧、马马虎虎的中国本家眼里,就显得十分突兀,赞许之情油然而生。日本人本来不把认真当作什么了不起的优点,因为局势逼迫,惯性驱使,只能如此,别无选择,这就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了。既经中国本家指出,自己再拿来照镜子,哇!越照,越觉得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但是,用什么汉字来表现“认真”二字呢?日本的“文字工作委员会”一定经过反复筛选、斟酌,最终敲定借用汉字“真面目”——当然,它现在摇身一变为日本词了,按照日本的“认真”发音:majime。

这么一来,日文的“真面目”,就等于汉语的“认真”,兼而还有忠厚、老实的意思。这是日本人的自许、自勉,也是对工作态度的框范规定。我们讲文化的潜移默化,常常就隐于这些细枝末节。因此,与其说“真面目”是日本人对汉字的借用,莫如说是他们带有标语、广告意味的小小创造。

只不知发明了“真面目”一词的中国本家,从“原来”里抓出个“如此”之后,又将做何感想的了?

2013年,日本有一部走红的电视剧,叫《编舟记》。主人公是一个特别实诚、特别笃志的青年,叫马缔光也。马缔光也临危授命,前后花费十五年,编纂出一部叫《大渡海》的辞典,充分显示了日本的匠人精神。意味深长的是,作者为主人公取的“马缔”一姓,读作majime,与“真面目”同音,堪谓匠心独运,名至实归。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这是毛泽东的名言。

中国革命的成功,就是这“认真”二字的完美实践。

意译成日文,是否也可以写成:世界上怕就怕“真面目”三字,日本人就最讲“真面目”。

不是调侃,更不是要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之威风,只是提醒国人,我们的东邻关于“认真”二字,是无需广而告之、大谈特谈的,在他们,早已随文化渗入肌肤、血液,转化为群体的潜意识。

2015年2月10日

汉是汉,日是日

曾见一位初访扶桑的企业老总,对着日方陪同的名片,皱眉,蹙额,作惊讶万分状:那上面印的是“猪谷一郎”。哈!分明上了汉字的当。姓里带“猪”,不错,但它并非天蓬元帅错投猪胎的那个“猪”,也非国骂中动不动就扔出来的“蠢猪”、“猪头三”、“猪狗不如”的“猪”,而是咆哮山林、尖嘴獠牙、猪突豨勇的野猪的“猪”。日本古代没有巨禽猛兽,山中无老虎,野猪称大王。以山大王的名头入姓,是极神气极威武的事啦!

说到垂涎乱拱、哼哼唧唧的家猪,日语另有一个指示代词,也是中国的古语,“豚”。

日本有姓猪的,是不是也有姓狗的呢?嘿,还真让你说对了,不过汉字用的不是白话文的“狗”,而是古语的“犬”,复姓,后面缀了一个“养”。“犬养”——“狗养”,这不是骂人嘛!哪里,译成汉语,应是“养犬”,即“养狗”,追溯来源,他的祖上多半出任过“犬养部”一职(官办养狗机构)。英雄莫问来处,这犬养氏出过不少名人,举一个国人耳熟能详的犬养毅,乃明治、大正、昭和三朝的高官,孙中山的国际友人,辛亥革命的支持者,当过日本第二十九任首相!

岂但猪犬,日本人百无禁忌,连“鬼”也拿来作姓,如鬼头、鬼作、百目鬼、色鬼、五鬼助、五鬼肉、五鬼堂、五鬼胜等——顺手举一例,明治时期有个文部大臣,就叫九鬼隆一,作过驻美全权公使——中国人看了,难免要在心头骂一声“日本鬼子”!这又是落了汉字的陷阱了。日文的“鬼”,既指鬼魂,更指一种神通广大、法力无边的妖怪,褒大于贬。二战中,日本同美英开战,日本人骂美英骂得最狠的一个词,叫“鬼畜美英”,但从来不骂“鬼畜中国”、“鬼畜俄罗斯”,为什么?在他们眼里,“鬼畜”也哉,是十分厉害的敌人,要认真对付,不可等闲视之,而中国和俄罗斯,曾是他们的手下败将,还不配称为“鬼畜”。

日文有“鬼子”一词,指生来带有异相的孩子,并非完全贬义,寺庙普遍供奉“鬼子母神”,为护法二十诸天之一,职伺安产、育儿,中土叫送子娘娘,是以坊间趣谈说,日本兵闻中国人骂他们“鬼子”,不仅不怒,还引为自豪哩。

日本职场流行“仕事の鬼”,译成中文,就是“工作狂”。日本俗语有“鬼に金棒”,相当于我们的如虎添翼。中国骂人的话有“见鬼去吧”,日文对应的词是“糞喰らえ”(直译“吃粪去吧”)。顺便说一下,日本骂人最狠的一个词,不是“马鹿”(傻瓜),而是“污ない”(肮脏)。

即使对于鬼魂,日本人也是敬畏大于惊恐,因为他们信仰“死者成佛”,何惧之有?

要而言之,日本比中国开化迟,当其蒙昧阶段,它以汉唐为学习对象,逮到什么都往篮里装,全盘接受了大陆文化,包括汉字。但它的语言形态、思维方式并没有汉化——汉语属汉藏语系,日语属阿尔泰语系,汉语是孤立语,日语是黏着语——依然汉是汉,日是日。

东京附近有个我孙子市,顾名思义的中国游客,到此没有不放声大笑、尖笑、怪笑的,以为是占了大便宜,一市的日本人,都成了咱的孙子。其实,这是概念意淫,人家那三个汉字,只是一种自古相传的地名发音的替代,和汉字本家的定义,完全风马牛。

我孙子既用作地名,也用作姓氏。2010年广州亚运会,日本有一位女选手,获得撑竿跳高季军的,叫我孙子智美。此外,还有一位推理小说名家,叫我孙子武丸。

日本的姓氏,不仅奇特,而且相当难读,并非那字眼多么高深,难就难在它的读音五花八门、不拘一格。试举数例,“一”,有四种发音,其中之一,读作“にのまえ”,译成中文,就是“在二的前面”,很像我们灯谜中的文义别解;“小鸟游”,读作“たかなし”,汉字写作“鹰无”,“小鸟游”怎么读成“鹰无”?这又得脑筋急转弯了:你想呀,只有老鹰不在场,小鸟才能无拘无束地自在玩耍;“四月一日”,读作“わたぬき”,汉字写作“绵拔”,也是出于同样的思路:四月到了,春暖花开,要脱去棉袄,换上夹衣。

在日本,初次见面,一定要认真查看对方的名片,那上面有他姓名的罗马拼音,或片假名,没有名片的,就要求教他本人,千万不能贸然开口,叫错了姓名,是很失礼的哦。

一次,我给一位访日的新闻官当翻译。我俩闲下来逛超市,先是看到一盒蔬菜汁上标注的是“野菜”,继而,看到蔬菜柜前标着的也是“野菜”,新闻官就惊诧了:野菜也能长得这么嫩、这么肥?我向他解释,日文的野菜,就是中文的蔬菜,都是人工培育的。看到一种食品的包装袋上印着“春雨”,他又百思不得其解,春雨怎么能凝固成型,并且公开销售呢?我告诉他,这是一种绿豆粉丝,想象它刚做出来挂在竹竿上晾晒的样子,远远看去,不正像绵绵的带着绿意的春雨。

走出超市,带新闻官去一家“大黑屋”,他盯着招牌,踌躇不敢举步。我说,这不是黑店,和黑道、黑帮、黑社会,以及黄、赌、毒什么的都不沾边,它是专门卖二手奢侈品的,货物正宗,价格也比较公道。

“那它为啥要起这么一个名字?”

“这个,嗯,”我搜肠刮肚,“好像是和大黑神有关,是从印度传过来的,在日本,被视作财神,商家谋利,就借他的宫殿作招徕。”

又一次,是在琦玉市。我携带孙儿,拜访一位在北京认识的学者。作为礼品,我送上的,是一套自己新出的书,孙儿奉上的,是他的肖像画习作——照着学者的相片画的。对方回赠的,是两个精美绝伦的小小包装盒,上面印着“粗品”。临别,特意交代:“不要急着打开,回到国内再看。”

出门,孙儿问我:“为什么不让现在打开?”

“这是让你充分领略情意,包括体会包装的美感——日本人讲究视觉刺激,你注意日本料理,即使几片胡萝卜、几缕葱丝、几根小鱼干,也会像模像样地摆出造型。一打开,外在的美就没有了。”

“为什么印的是‘粗品’?”

“谦词,礼轻人意重的意思。实际上,里面也就是个不值钱的小玩意。日本政府对于礼尚往来的金额,有严格的规定,控制在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一旦超过,就要作行贿受贿惩处。因此,日本人送礼收礼,考虑的是它本身的纪念意义及审美价值,而不是它的商品价格。”

这样一来,对于喜欢送大礼、讲实惠的中国人,日本礼品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常常令他们大失所望,哭笑不得。

返回东京,在新宿一家饭店坐下。斟酌菜单,我点了一味樱肉刺身。

“樱桃肉怎么能做成刺身?”孙儿问道。

在他面前,我一向以日本通自居,无奈,此行已有多次穿帮,譬如,他关于动漫的探究,就超出我的知识范围,好在,关于樱肉刺身,我还略知一二。

我告诉他,所谓樱肉,不是樱桃,指的是马肉。那么,为什么不直接写作马肉,而写成樱肉呢?原因大致有二:一是马肉的颜色,以及切片的形状,酷似一种樱花的花瓣,由此引发联想;二是打七世纪起,长达一千多年,日本受佛教影响,讲究慈悲为怀,戒杀生,禁止食用五畜:牛、马、狗、猴,鸡。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老百姓的嘴巴是管不死的,总有人暗地里吃马肉,为躲避官府耳目,公开场合,就用樱肉的隐语打马虎眼,同时,也为自己的违禁偷食,提供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

不妨顺便再发挥一下:日本还有一种山鲸肉,其实就是野猪肉。为什么这么叫?除了用来对付“肉食禁止令”的“猪冠鲸戴”(鲸鱼不在禁食之列),还有一种说法,日本属于海洋民族,认识世界,是从海里的生物,逐步扩展到陆地,因此,先有了对庞然大物鲸鱼的直观,再对应到山林里的巨无霸野猪,称之为山鲸。

这是最近的一次,与一位至亲同行。那天,在东京,路过日本文部科学省,至亲问:“这省是什么意思?”

我说:“相当于中国的部。”

“那他们的省用什么字表示?”

“用县。”

“明明整个国家,只有我们一个省大,”至亲撇嘴,“却硬把县上升为省,打肿脸充胖子。”

我唯有苦笑。说到省,人家沿袭的,是吾国隋唐的制度,譬如中书省、尚书省、门下省。咱们改革了,人家千年一贯,外甥打灯笼——照旧(舅)。“日本生活中多保存中国古俗,中国人好自大者反讪笑之,可谓不察之甚。”这是周作人说的。至于县,用的也是吾国周朝的古制,明治维新,废藩置县,大小二百七十六个藩国,分成三府七十二县,平均三四个藩国合成一个县,那行政级别,自然就得比照着中国的省。

改天,去银座。途中,至亲跟我聊日本习俗,忽然说起:“中国古代各阶级排座次,顺序是士农工商,昨晚我看资料,日本也是士农工商,两国都一样。”

“字面一样,内容大不一样。”我出语纠正,“中国的士,古代指的是武士,后来转化为文人。日本的士,一直专指武士。中国崇文,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日本尚武,武士阶级是官员的大本营、后备队,享受俸禄,特许称姓(古时平民无姓),容许佩刀、骑马,遇到平民‘无礼冒犯’,允许格杀勿论。中国的文人也有习武的,但那是其次。日本的武士同时习文,而且是必须。一方面,礼佛,吃素,体形瘦小,珍惜名誉,讲究诚信;另一方面,又崇尚暴力,嗜血成性,杀人不眨眼,真是一种奇特的混合体。中日两国国民精神气质的差异,也许就从这儿开始。”

到了银座,照例逛商场。在一栋大厦的六层,设有书铺。至亲没有学过日文,只凭着汉字,随意浏览。在一处中国小说架前,他抽出一册莫言的《转生梦现》,左瞧,右瞧,末了转向我:

“这本书怎么没听说过?”

我接过来翻了翻,说:“这是莫言的《生死疲劳》,译文改用‘转生梦现’。”

他想了想,又问:“这两个书名,你觉得哪一个好?”

“中文的苦涩、沉重,拷问的,是中国人历尽劫波的灵魂,日文的轻灵、魔幻,适合日本人猎奇的阅读兴味,就像中餐和日式料理,两者不好简单类比。”我答。

下楼,迎面见一幅广告,大标题写的是“週末は是非!”(广告内容略)。不用说,至亲一下子就被“是非”闹懵了,他问:“是周末有麻烦吗?”

我摇头。周末,是说对了,有麻烦,纯粹望文生义,而且望的是日本文,生的却是中国的义,这就驴唇不对马嘴了。

按,此处的“是非”,作副词用,乃“务必”、“一定”的意思。

中国和日本,虽然属于同文,同一种文化源流,但这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两千年跑下来,彼此间的差距,只有越拉越大。想起清末驻日参赞黄遵宪的感慨:“只一衣带水,便隔十重雾。”

2015年9月10日

和制汉字的“萌点”

——日本师汉师唐,全盘引进汉字,在此基础上,又创造了若干国字:借的是汉字的结构,显的是道地的日文。看似好像,好像即不像,相似是表,不似是里。这是日本古代的“萌”,是他们结合自己生存生活的特色,对汉字的小小翻新。

躾,这是一个会意字,借鉴中文的媄、嵄、渼,假名作しつけ,读音是shitsuke,语义为教育、教养。汉字具图画功能,让人一看就觉得挺美。美在什么地方?美在“身”与“美”的合而为一,浑然一体,意若行为美、内在美、通体美、形象美。以一身之美尽显当仁不让的高品位、高素质,此乃武家社会创造出来的“派”。

武家社会的核心是武士道,按照其后世代言人新渡户稻造的归纳:武士除了骁勇善战,还得兼备仁、义、礼、诚,以及荣誉、忠贞、克己等美德;武士的日常课程,既有击剑、箭术、柔道、马术、矛术、兵法,又有书法、伦理、文学、历史;武士的刀,不能随便用于杀人;武士的最高境界,是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和平。

这当然是理想的愿景,是武士的主人——将军、大名——从自身利益出发制订的游戏规则。武士的汉字写作“侍”,服侍、侍奉的“侍”,恰如其分地点出了他们在幕府政权中的位置。

曾几何时,武士阶级连同它依附的幕府制度,被“脱亚入欧”的明治政权一巴掌打出了历史舞台,但它创造的这个“躾”,却依然风度翩翩地活跃在人们的舌尖笔底。毕竟,美是打不倒的啊。

前不久在千叶,我就领略了日本人的“躾”。那是晚间九点,在一家饭馆吃完拉面,我想找当日的报纸,店里没有,掌柜的告诉我,隔两条街有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也许还有得卖。我问明了地址,动身前往,掌柜的却跟了上来,要带我去。我说不用,我能找到。他不放心,坚持送我到十字路口,又陪我向右穿过马路,我再三辞谢,他站是站定了,仍一直看着我走,直到我越过第一条街,又大声提醒:笔直走,到下一条街左拐,就到了。

现任日中协会理事长、访华多达五六百次的白西绅一郎,曾建议中国从日文引进这个“躾”字。谢谢他的美意,同时也要感谢他话中包含的委婉的批评。

榊,左边一个木,标明它是树木家族的一员,右边一个神,显示它在族中的神圣地位,合起来,就是神木的意思。

神木啊!啊哈,突然想起咱陕西的一个县,就叫神木。传说境内“有松树三株,大可二三人合抱,唐代旧物,人称神木。金以名寨,元以名县,”这解释也太老土了。莫如改说:它的煤炭储藏量,神州第一。煤炭的前身是什么?树木哇!是以用煤炭喻神木——这才是神来之笔!

日本的神木,不是指古松,更不是指煤炭,而是限定为四季常青的植物(灌木、小乔木),你到日本的花店看,到处有得卖,多半是从树上剪下来的枝叶,一束一束的,包着塑料膜,主要的品种,是杨桐。

这是有来历的。日本人的原始信仰为神道,这是一种自然崇拜,没有教主,没有教义,他们相信神遍布大千,天地万物莫不为神。神灵的寄居处,不是别的,正是无处不在的草木,尤其是那些鲜嫩宽厚的树叶。是以,人们在祭祀神灵时,就选用一些常绿植物的枝叶,作为供品,称之为榊,假名作さかき,读音是sakaki。这也是吾国孔夫子的做法,祭如在,说它上面寄居着神,就寄居着神。

榊大行于世,渐渐成了显学。有博学的专家出面考证,榊的训读さかき,是由“境木”转化而来。理由是,神与人,以植物为疆界,植物,在这儿就充当“境木”,“境木”的假名为さかいぎ,与“榊”近似。或谓榊的训读さかき,来源于“荣木”。盖因神的寄居处,皆四时不凋的“荣木”,而“荣木”的训读之一,恰恰是さかき,与“榊”字一模一样。

“境木”、“荣木”之说,丰富了“榊”的内涵,却大大触怒了神道的卫道士。后者认为,神道乃日本皇国之大道,与天皇一样久远,而“境木”、“荣木”之说,却把“榊”的名称框定在汉字、假名行世之后,岂不等于说神道创立的时间,远远晚于儒教、佛教、基督教吗?抬他国之宗教,贬本土之信仰,是可忍,孰不可忍!

辻与辷

鲁迅说过:“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而路多了,三条、五条、七条、八条,免不了纵横交错穿插,那交错穿插的地方,就成了十字路口、十字路头、十字街口、十字街头。

这都是中国人的称呼,笔者找到的例证,最早只及于宋代,如宋·叶梦得《避暑录话·下·旧说崔慎为瓦棺寺僧后身》:“何以不待其末年,执十字路口,痛与百掴,方为快意。”又如宋·释普济《五灯会元·黄檗运禅师法嗣》:“一人在孤峰顶上无出身路,一人在十字街头亦无向背,且道那个在前,那个在后。”

日本人呢,在中土文化传入之前,他们称十字路口为tsuji,有语言,没文字。后来,当汉字落地生根,假名应运问世,他们除了按大陆的说法,称十字路口为“十字路”,又张罗为tsuji正名,参照汉字“进、退、迎、送”等的结构,生造出一个“辻”,假名写作つじ。

仔细琢磨,还真有点人在十字路口,举目四望的意味。

日文因“辻”又衍生出若干熟语,如辻商(摊贩)、辻占(抽签)、辻演说(街头讲演)、辻札(街头告示牌)、辻社(路边小神社)、辻强盗(道上劫匪)、辻君(野妓)。司马辽太郎写过一部历史小说,取名《功名が辻》,2006年,日本NHK电视台把它改编成长篇连续剧,搬上荧屏,中文译作《功名十字路》。

由“辻”,顺便想到“辷”,这也是日本人的创造。左边一个“走之”,右边一个“一”,比“辻”还少一笔,结构忒简单。简单是简单,却不是谁都能会意得了。不信?你就猜猜看。“走之”自然从走,“一”嘛,象征一条笔直的大路。——错。日本人天生一根筋,凡事一条道走到黑。——还是错。一夫当关,此路不通。——更错,大错特错。告诉你吧,这个“一”,与数字无关,它表示的是滑。想象人走在平滑如镜的冰面,脚底没站稳,跐溜一下,向前滑出老远,末了摔个仰八叉,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这就是日本仓颉心目中的“辷”,假名写作すべる,读音是sube ru。在使用的过程中,还派生出“落榜”、“下台”、“走嘴”等含义,这倒不出中文“滑”的本义,是滑到家了。

颪·凩·凪

中国人以食为天,见面就问:“吃了吗?”日本人以气象为天,见面必讲今天天气如何如何;书信、俳句,首先推出季节用语;广播、电视,天气是重头节目,预报不是以天为单位,而是以小时为基准。日本人对气象关注的精细入微,也体现在文字的创造上。

先来看标题中的“颪”,上边一个“下”,下边一个“风”,中国人善于望文生义,立马想到“下风”。

不愧是汉字的本家,虽不中,亦不远矣。“颪”,的确可作下风解,不过,它指的是下山风,而且是冬季从山上刮下来的风,其他方位其他季节的风,一般不在此列。

既是专指山风,那么,“颪”为什么不从“山”呢?

那是因为“山”已入赘“岚”,只得退而求其次,改聘“下”的了(注意:岚,中文指山间的雾气,日文指暴风骤雨——笔者)。

说到山风,有必要先弄清它和谷风的区别。这是一种专门知识,山区的人深有体会:温差决定气流走向,白昼,山坡升温快,风从谷底向上吹,故称谷风;黑夜,山坡降温快,风从山顶向下吹,故称山风。

从谷风与山风之异,油然想到上山虎与下山虎。上山虎是饱虎,吃饱了没事干,上山巡视领地,心满意足,淡定从容;下山虎是饿虎,肚子瘪瘪的,正虎视眈眈,铆足了劲,时刻准备扑向猎物。

这么一讲,就点题了。颪,就猛如下山虎,令人,不,令我,俄然想见“猿啼岭上,鹤唳林间,断云风卷,水激长湍”、“西山黑风吹堕瓦,霜角吹秋塞垣下”、“山风寒折骨,目面尽生疮”。

日本多山,山各有其势,也就各有其特产的颪——假名作おろし,读音为oroshi——如富士颪、浅间颪、赤城颪、比叡颪、男体颪、吾妻颪等等。就中,我最熟悉的,是六甲颪。六甲山位于神户、大阪的北侧,其颪之起,挟树超海,飞砂扬波(南侧正对大阪湾)。当地人就拿它做文章,犹如东京旅游拿富士山的雪顶当招牌一样。案例之一:该地的金字招牌、曾数夺全国棒球联赛冠军的阪神老虎队,它那虎视鹰扬霸气毕露的队歌,歌名就叫《六甲颪》。

接下来看标题所示的“凩”,比起颪,它更加好猜:外边一个“风”,里面一个“木”,风裹木,形容秋风萧瑟,落叶纷飞。

对了,一点不错。凩的假名写作こがらし,读音为kogarashi,释义为秋末冬初的寒风。日本东京地区和大阪地区的气象预报,把每年10月中旬到11月底刮起的西风、北风,称作“凩一号”,提醒大家寒冬来了,要及早防备。近几年,因为地球变暖的缘故,大阪地区的“凩一号”已经推迟到12月中旬,老皇历不管用了。

日本年轻人爱唱的一首歌,叫《番凩》,其歌词首句是:“乾冷秋风/徐徐拂过/枯黄落叶/翩翩舞落”,宛似咱们屈原“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的行吟。

最后看凪,有了颪和凩的解读,就更加难不住中国人了,我曾拿它给不懂日文的朋友看,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表示风儿偃旗息鼓,不刮了。

是的,正是这个意思。不过,和颪专指山风一样,凪也有特指:岛国的四周,在天气良好的条件下,由于温差、气压的驱使,白天,风从海上向陆地吹,形成海风;夜里,风从陆地向海里吹,形成陆风。在海风和陆风、陆风和海风交接班的当口,有一个短暂的间歇,风停止作业,速度为0,或近于0,前者叫夕凪,后者叫朝凪。

此外,在四面环山的水域,譬如濑户内海,夏季,当风处于静止的状态,水面如镜,一碧万顷,也被称作凪。

凪的假名写作なぎ,读音为na gi,最早出现于《古事记》,为掌管水泡、水面的神名用字。可见,日本人在上古时候就为这一波澜不惊、静若止水的自然“垂迹”倾倒,乃至接纳汉字不久,就活学活用,为之作神格化的正名。

2016年2月11日

梦中失落的神来之笔

年过古稀,动不动还会梦返考场,考、考、考,大概前半辈子得了考试抑郁症,后半辈子总也摆脱不了这梦魇;而且,哭笑不得的是,老梦见一些稀奇古怪的考题,让你抓耳,让你挠腮,一筹莫展,心慌意乱,最后的结果多半是,急出一身大汗,然后猝然惊醒。

今晚,在东京的最后一宿,又梦见考试,是在一座敞亮宏阔的教学大楼,考生多苍苍白发,颇多熟悉的大学校友,有一位是阿拉伯语班的,另一位是印度语班的,考题却似乎为我量身定做,清一色关于日本。三大张试卷,一百道题,前面十道,属于选择、判断型,每小题0.5分,共5分。

第一道题是:相扑运动员按体重分级别。同意在( )内划√,不同意在( )内打×。

惭愧,相扑是日本的国技,但我除了在电视画面上偶尔一见,从没有亲临现场观察。我知道,有些力量型的运动是按体重分级别的,比如拳击、举重、摔跤,这是西洋人的精神,强调的是公平竞赛。相扑据说也是从中国传来,现在已演化成了日本竞技运动的招牌。日本人是既灵活又顽固的,按照他们的习性,肯定会坚持本国的特色,借以抵抗外来的规则,好像本居宣长就有类似的主张。因此,我赌不按体重分级别,在( )内打×。

第二题是:三国人物,日本人最喜欢的是( )。A、诸葛亮,B、关羽,C、曹操。

日本人狂恋中国的三国文化,据之改编的小说、漫画、影视,连篇累牍,层出不穷,可惜我一向以三国文化的本家自居,不曾也不屑投去一瞥。这下落到“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只能硬着头皮猜。日本人最爱的三国人物,我首先想到的是关羽,凑巧日前在横滨看过关帝庙,那是当天神一样供奉的,香火很旺。不,不对,横滨的关帝庙,起源于华侨,与日本人关系不大,还是应该选诸葛亮。我想起日本人搞过的一次民意测验,评选本民族最崇拜的一百名人,诸葛亮排名在前三十,是所有入选的中国人中排名最高的。刚要下笔写诸葛亮,蓦地又愣住,也就是那次民意测验,织田信长排名第一,而织田信长有个绰号,叫“战国曹操”,曹操在中国舞台上是白脸,到了日本就变成红脸,这就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那么,是不是选曹操?

一时拿不定主意,再看第三道题:日本是多民族,还是单一民族?认为是前者就在( )内填“多”,认为是后者就在( )内填“单”。

这个嘛,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都是由多民族组成,日本也不例外,以大和民族为主,余外尚有阿伊努、琉球、尼夫赫等少数族裔。只是后者人数太少,少到几乎忽略不计,因此,在公开场合,日本的一些政界要人,总爱说本国是单一民族。

倘若是简答题,我可以照上面说的分析。问题是,它不要一、二、三、四,只要你回答一个“多”或“单”。这就不大好办,谁知道出题者是什么用意,考的究竟是日本政界领导的思维,还是普遍性的公认法则?

皱眉蹙额,举笔踌躇,笔根敲得桌面咚咚响,监考员以为我在传达什么暗号,近前干涉。我跟他解释,说这第三题出得不科学,有毛病,监考员大怒,作势要没收我的试卷,我一急——醒了。

开灯,垫高枕头,平复心跳,自觉无聊、无趣,这么大岁数了,还在为考场、考卷伤神。说来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天,手机接到一则短信,发自国内某报副刊,约我写一组随笔,介绍日本的文化,重点在特色,内容不拘,每篇限一千五百字。我随即想了想,日本文化是学习型的,古代是学中华,近代是学欧美,笼统地讲,大杂烩。当然亦有特色,那特色是什么呢?因为跟着团队活动,分心无术,就没有往下细想。

白天没有想下去的,入睡,潜意识就出来履行职责了,刚才梦中所见的三道题,分明是冲着日本特色而来,我回答了第一道,答案应该是不错的吧。第二道、第三道没有拿定主意,题目出得很暧昧。嗨,有了!我把脑瓜一拍,隐约记起一位学者说过,在强势的外来文化面前,日本人既吸收,又改造,改造的法子,就是针锋相对,故意反一调,你朝东,我偏朝西,你朝南,我偏朝北。譬如:

中国的绘画、建筑、诗歌,讲究对称、对仗;日本人大破大立,无论绘画的构图、庭院的设计,还是俳句、短歌、长歌的规则,都远离平衡。

中国人喜欢偶数,买物论对,送礼成双;日本人喜欢奇数,三、五、七是最佳吉祥数字。

中国人的饮食讲究熟和热;日本人偏嗜生与冷。

中国人以茶待客,临别郑重相送且热情相约的,是“后会有期”;日本的茶道旨在“一期一会”,仿佛每次都是今生的最后一聚。

中国的庭院,布置的是活山水,树是真树,花是真花,水是真水;日本的庭院,一度流行枯山水,无树,无花,也无水,纯粹用碎石子装点。

中国人崇尚光明,生活的欲望总是和晴朗、斑斓、辉煌、璀璨相联系;日本人癖好阴暗、朦胧,谷崎润一郎有篇传世的美文,叫《荫翳礼赞》,断言:“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夜明珠置于暗处方能放出光彩,宝石曝露于阳光之下则失去魅力,离开阴翳的作用,也就没有美。”又据《岩波古语辞典》,日语“生活”一词,指的是“度过天黑前的一段时光”,相当于中文的黄昏。

中国人挚爱梅花,着眼点在“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日本人弃梅而转向樱,欣赏的是它爆炸式的开放,烂漫如云,迅速而决绝的凋谢,顷刻散如烟。

中国的新娘一身红装,图喜庆,日本的新娘通身雪白,喻无瑕;中国的和尚不吃荤,不结婚,日本的和尚不仅可以吃肉,还可以娶妻生子,与常人无异。

古代中国人认为天为阳,地为阴;日本人反过来,在他们的神道教中,统治高天原的天照大神(太阳神)是女性,而大地之神大国主则是男性。

中国人喜欢宏阔,万事万物都和“大”字沾边;日本人偏爱精微,有韩国学者李御宁的“缩小意识”为证。

明治维新,日本人改学西方,西方提倡人权、个性,日本人学来学去,仍是反其道而行,以团体主义取代西方的个人主义。

……

关灯,不知不觉蒙眬睡去,似乎已经“看透”日本,梦里的快意,又作久违的腾云驾雾,不是雾霾,是祥云,飞呀飞,飞呀飞,倏忽之间,不知是通过虫洞还是黑洞,竟然来到一处在科幻片中才出现的平行宇宙(原来宇宙是多重的啊!可叹人类的文化文明只有短短几千年,其智其慧,难以企及宇宙奥秘的万分之一)。那里也有地球,也有五大洲、四大洋,也有中国、北京、××街、××楼,在该楼的高层,也有个长得和我一模一样的“我”,透过感知——不是看——那个“我”也在写日本,用的也是随笔体,谈古论今,东拉西扯,书已经脱稿,题目叫……

一个绝妙的标题,一针见血,一语中的,一句话就把日本文化的特色说得清清楚楚。

相比之下,我先前的思考,就显得浅薄、偏颇,文化是由民族的地理、历史、风俗、语言、制度、信仰等因素酦醅的,不是谁非要和谁唱反调才豹变,而是本性驱使,惯性作用,审美眼光和趣味左右,谚云“三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何况中日间还隔着迢迢大海。因此,要吃透一个国家的文化特色,就得契入对方的族魂深处。

晨起,赶忙找纸找笔,拟把梦中的所见所悟记下来,然而,待一纸一笔在手,又怅然若失,此时此刻,仅隐隐约约记得梦的碎片,关键的关键,是那个平行宇宙中的那个“我”关于日本特色的提炼,梦里令我醍醐灌顶大彻大悟拍案叫绝的书题,已忘得一干二净。

早餐时,把这事与夫人说了。这种离奇的梦,也就只有跟她说,几十年来,她已习惯了我的神不守舍,胡思乱想。夫人盯着我,幽幽地说:“你不是常讲中国人重结果,日本人重过程吗?你这是在日本做的梦,你就好好回味梦里的天马行空、天花乱坠吧,至于那句什么神来之笔,那是你的本能、直觉,在无拘无束状态下的突然迸发——你应该及时醒来的呀,那就可以把它抓住了。你睡过了头,活该!回国再慢慢去梦吧。”

夫人说的是,梦中的灵感,还是要到梦里去找。

记住,下次别再睡过头。

2015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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