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电马驮着虞允忠一路向北飞驰而去。一直奔到保州境内的一处荷塘边才慢慢停了下来。
月夜下的荷塘幽暗静谧,美不可言。荷叶如翡翠般青绿,月光如珍珠般点缀其中。一阵晚风拂过,那月光时隐时现仿佛在跳动。池塘内青蛙阁阁之声不绝于耳。一条青石小径弯弯曲曲地绵延至此,将荷塘与远处的村落连接起来。好一副荷塘月色!只是趴在马背上身负重伤的虞允忠与这难得一见的美景却显得格格不入。赤电马俯身畅饮,长啸几声,仿佛是在庆幸把主人带离险境,到达一处安全幽谧之所。
不知何时,月儿已躲到了一块乌云后面,虞允忠悠悠醒转。他缓缓睁开双眼,朦胧间只觉自己到了一处黑压压的荷塘。他晃动几下身子,想从马上下来,却发觉被缰绳绑得死死的,动弹不得。只得伸手勉力去解缰绳,不知过了多久,那缰绳终于解开,但由于失血过多,他身体极度虚弱,气力不支之下重重摔下马来。他挣扎几下,但始终爬不起来,于是伴着荷塘里此起彼伏的蛙声,虞允忠又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和煦的阳光随意泼洒在虞允忠身上,他慢慢恢复了知觉,隐隐约约间一阵动听的歌声萦绕在耳畔。那歌声由远及近:“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歌声婉转优美,意境清雅脱俗。
虞允忠伏在地面,半睁开双眼,视线却仍有些模糊不清。他竭力侧过脸,凝目眺望,穿过那片绿油油的荷塘,隐约看到有条渔船正缓缓行来。船上的老者撑着竹篙,一名绿衫少女坐在船头,轻声吟唱。
不多时,歌声突然停了下来。渔船也快速向池塘边靠拢过来。
船靠岸后,一老一少先后下了船,快步走到虞允忠近前。
“公子,你是哪里人?怎么伤成这样!”老者一面摘下斗笠一面问到。
“我…….我……..”虞允忠微微张口欲答,却声音小得可怜。
那老者俯下身子,先是给虞允忠把了把脉,然后吩咐那绿衫少女道:“莲儿,他脉息微弱,快帮我把他抬上船去!”
少女应到:“是,爹爹,他怎么样了,伤势如何?”
老者摇摇头道:“伤得很重,先抬回家再说,我们得加紧施救!”
恍惚间,虞允忠觉得自己被抬上船,靠岸后进了一户农家,之后的事就全然不知了......
睡梦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浮沙河畔的芦苇荡,几个面目可憎的金兵正围住公主,手持钢刀,尖声狞笑。只听得公主回头大喊:“允忠哥哥保重,我会回来找你的!”
虞允忠急得大喊:“英儿!英儿!”
这时一个温柔的声音:“公子,快醒醒,是不是做噩梦了?快醒醒!”
虞允忠这才醒过神来,原来真是噩梦一场,他大汗淋漓,心脏剧烈得跳个不停。一个容颜俏丽,娇小可爱的少女正用手帕拭去自己头上的汗水。
虞允忠这才回想起几日前被一对父女施手搭救自己的情形,心下颇为感动,遂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虞允忠感激不尽!”
少女含笑道:“公子不必客气,你伤得这么重,幸好被我和爹爹遇到,公子若不嫌弃,就在我家中安心养伤吧!”
虞允忠虽是一介书生,却性情洒脱,便道:“哪里哪里,姑娘此话虞某实在受不起,既是如此,就叨扰姑娘和老伯了。”
那姑娘又道:“爹爹正在偏房为你熬药,你稍事片刻,待我取药回来喂给你喝。”
未等虞允忠回答,那姑娘便出了屋,只一盅茶的功夫便折了回来,青葱般的玉手间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喂药之机虞允忠仔细打量了那绿衫少女一番:约摸十五六岁年纪,白皙的面颊透出几分红晕,似水的晶眸如碧波微荡,薄薄的朱唇似笑非笑,秀发光泽有度,全身透着一股灵秀之气,不由使人眼前一亮。
虞允忠不自觉咳了两声,发觉后背上的伤痛感已大减。那少女赶忙问道:“公子伤势如何,我和爹爹已为你重新包扎了伤口,换上了新的草药。”
“有劳姑娘费心,已好了大半。”虞允忠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不知姑娘怎么称呼?”虞允忠又问道。
“我叫陆晓莲,和爹爹在这淀里打鱼为生,我们这里叫做荷塘村。”少女一边耐心的给勺里的汤药吹着气一边道。
虞允忠倚在架子床头,环顾四周,发现这里与普通渔家的陈设大有不同。北面墙上挂着一副荷花图,图上题的正是本朝理学大家濂溪先生的《爱莲说》。西北角的乌木长几上设有笔墨纸砚。长几低矮,前面铺着一个蒲团。南侧立着一叶曲面屏风。而屋子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三面围着长凳,只有朝南的主座放着一把榆木圈椅。桌子中央的一支紫砂三足香炉,几缕檀香正袅袅升起。窗子半开,虞允忠侧过脸向外望去,见陆伯正在院中练剑。他身着一件素衣长袍,凝神聚气,而后舞剑而起。那剑舞起来轻灵飘逸,旋身转换之间一气呵成,一招一式都衔接得恰到好处,毫不拖沓。本来这剑招倒也平平无奇,只是一套普通的养生剑法,但虞允忠却看出了门道,他自幼博览群书,通晓《周易》,故而认出剑法中暗合了阴阳八卦之道。他心中不由地暗生疑窦:这对渔家父女既是通晓文墨剑法之人,绝不是泛泛之辈,不知是何故在此隐居,常年以打渔为生。
正想着,陆伯却收了剑,往屋内望了一眼,便走了进来。虞允忠拍手道:“好剑法,好剑法!”本欲挪开靠枕起身相迎,只觉后背一阵撕裂般的阵痛袭来。陆晓莲放下药碗,一把扶住他,急道:“公子有伤在身,不必拘礼。”虞允忠轻咳几声,恹恹地道:“多谢陆伯施手搭救……在下虞允忠……四川隆州……喀喀……喀……”还未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公子且在此处安心养伤,过些时日,等伤愈了再做打算。”陆伯还剑入鞘,脸上浮出慈祥的浅笑。
虞允忠心下甚是感激,却又不知如何报答父女二人,联想到最近的一连串遭遇竟一时说不出话来。沉默片刻,忽得又想到那赤电马,便问道:“陆伯,救我之时可见我那坐骑?”
陆伯道:“公子放心,那马儿无恙,就在后院的马厩中。”
晓莲插嘴道:“虞公子,你那匹是什么马?好生聪明,我和爹爹把你从水路带回家时,那马儿早已从旱路绕道过来了。”
虞允忠道:“那马叫赤电马,是西域产的宝马,很有灵性。”说着低下了头,眸中闪过无限哀伤,大概是想起清英公主的缘故。
陆伯像是看破了虞允忠的心思,他没有追问,只是对晓莲道:“莲儿,虞公子伤势不轻,你就不要总缠着他了,随我去塘里打鱼,让虞公子独自休息。”
虞允忠忙到:“不防,不防......喀……喀......”
晓莲道:“还说不防,看你又咳嗽了,我去塘里采些莲子,一会儿做给你做莲子羹吃。”
说罢,陆伯拉起晓莲便往外走。晓莲迈出门槛,回眸一笑,脸上露出两个精灵顽皮的小笑窝,更显娇俏。虞允忠微微回了一笑,只于心中暗暗道:“万般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好人家。”
如此,虞允忠便在这荷塘村陆老伯家中住了下来。晓莲对他悉心照料,除了为他煎药敷药,还常常做些美味的菜肴为他补养身体,饶是如此,虞允忠仍是忧心忡忡,总想着尽快伤愈,好去寻找公主和众兄弟们。转眼一个多月过去了,虞允忠越发急躁不安。陆晓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便总与他讲些荷塘村喜闻乐见的趣事帮他排忧解闷,这多多少少冲淡了虞允忠心中的些许忧伤,让他暂时忘记烦恼。
随着伤势一天天好转,虞允忠已能下床走动,骑马赶路应无大碍,可陆伯父女对自己恩深义重,他又怎能就此离去!思虑再三,他决定先向陆伯辞行,去寻找公主下落,将来不论是否找到,都要回来报答陆伯和晓莲。
这一日午后,虞允忠在院中活动筋骨,陆伯打鱼回来,见允忠精神不错,便坐在石桌旁与他闲聊攀谈起来,虞允忠将自己与公主和众兄弟如何保卫东京,抗击金军,营救徽宗皇帝之事简要说了。陆伯听了对虞允忠的遭遇也颇为同情,他虽猜到允忠受伤和金人有关,但未曾想到他小小年纪竟经历了如此多常人未有之生离死别。他自然猜透了虞允忠的意思,便道:“贤侄之意可是要去寻找故友们的下落?”虞允忠在陆伯家里居住半月有余,与他父女二人颇为亲近,自然与他伯侄相称,与晓莲则兄妹相称。
虞允忠道:“小侄的心思怎瞒得过您老人家,小侄正是此意,还望您成全,待得允忠寻得故友,再回来报答陆伯伯的大恩!”说着便拜倒在地。
陆伯赶忙将他扶起,语重心长地道:“贤侄这是什么话,我等都是江湖义士,救你是份内之事,还说什么报答,至于你寻觅故友,亦是我辈侠义道之所为啊!你今日再留宿一晚,收拾妥当,明日便去吧!”
虞允忠含泪道:“多谢陆伯伯成全!”
在一旁准备晚饭的晓莲早已听到他们的谈话,她愣在一旁,眸中已泛起点点泪花。
虞允忠安慰道:“好妹子别哭了,哥哥过些时日就回来看你,你可要好好读书啊,回来我可要考你啊,答不出来可要挨罚的。”
晓莲破涕为笑道:“你说话可要算数,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说罢,掩面跑回自己房中去了。
陆伯叹气道:“这孩子,自小没了母亲,又没有兄弟姐妹,真把你当成哥哥了,你一走她一定会觉得孤独的。连我这个当爹的都从未见她如此伤心难过!”
虞允忠心中五味杂陈,没有多想,转身回屋一点点收拾行装。
夏季晚上的荷塘村,月光轻泻在田田的荷叶上,清爽的晚风屡屡送来清香,为村里的人们带来无比的舒适和安宁。
晓莲准备了一桌菜肴,有红烧鲤鱼,莲子虾仁,还有虞允忠最喜欢的辣子鸡......陆伯买来一坛酒,三人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为允忠饯行。酒过三巡,陆伯略有醉意,他语重心长的对虞允忠说:“孩子啊,明日你要走了,老伯着实放心不下啊,你须得答应我两件事情?”
虞允忠道:“陆伯伯但有叮嘱,小侄无不遵从!”
陆伯缓缓地道:“第一件,我看你情志深沉,恐为情所困,此去你无论遇到何事,都不可感情用事,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须得珍惜,万万不可轻生,!”
虞允忠道:“侄儿牢记,请陆伯伯放心。”
“这第二件,”陆伯接着道:“你须记得,这荷塘村是你的再生之地,今后无论遇到何种困惑忧伤,都不要忘记这里是你的第二故乡,我父女二人都是你最亲近之人,有朝一日,不管是潦倒失意,还是功成名就,都要记得回来看看!”
虞允忠听罢,万分激动,他眼中泪光闪动,颤声道:“侄儿全都铭记在心,伯父大恩永生难忘......”
这一夜,月色柔和,风清云淡,并无丝毫夏夜的酷热之感,可虞允忠却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