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虞允忠便惜别了陆家父女,奋马疾鞭赶往浮沙河。一路上,他心绪繁杂,脑中无时无刻不在惦念着清英公主及张保儿等一众好兄弟,他不敢去想公主是否已落入金人之手亦或者是已经……他幻想着公主此刻就在浮沙河畔等着他,心中暗暗下定决心这次寻到公主便与她远走高飞,做一对神仙眷侣。
那赤电马行得飞快,半日便赶到了浮沙河。距离那场惨烈的战役已过去一月有余,依然有烧毁的船只搁浅在河岸边,却不见任何士兵的残骸。虞允忠跨在马上,勒紧缰绳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失望至极。他悻悻地在河边转了两圈,便又折返而去,去追赶已经北上的金兵。
虞允忠不敢耽搁,星夜兼程。三更天便到达燕京城。此时,城门还未开,虞允忠在城门外等候多时,直到群星渐淡,东方亮出一抹鱼肚白,城门才徐徐打开。他随着人流过了例行检查,方进到城里。
燕京城原为辽国南京,已被金国攻占两年有余。此处虽比不得汴京城那般繁华,却在北方也算得上首屈一指了。此时天刚蒙蒙亮,街边的铺子大都关门闭户。虞允忠牵着马穿过几条街市,绕了半个城区才找到一家叫鸿轩楼的客栈。他吩咐店家安顿好马匹,走进饭厅,随意点了些酒菜,便坐了下来。虞允忠行了一天一夜,此刻已颇为疲倦,他右手支在桌上托着半张脸不停地打瞌睡。
“哎,上好的山西汾酒,客官请慢用。”
虞允忠尚未睡熟,不由吃了一惊,见小二正一脸热情地倒着酒,便淡淡回了一笑,两人开始攀谈起来。他们先聊了些生意上的琐事风土人情之类的话,尔后虞允忠转入正题问道:“不知最近可有金国大军途经此地?”
那店小二一听,立时变了脸。他走到门口,向街上稀稀拉拉的行人左右张望了几下,之后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才回过身对虞允忠低声道:“前几日确有一路大军进了城,据说是兵马大元帅完颜宗望所辖,并驻扎在了西城。”
此话一出,虞允忠满面的倦意登时烟消云散,他拍了拍桌子,语调颇有些激动地问道:“果有此事?小弟可是亲眼所见?”
店小二见虞允忠这般反应,有些不解,但还是一五一十地答道:“确是亲眼所见,那一日数万大军进了城,客官有什么事么?”
虞允忠心系公主安危,但凡有一丝线索也会费力去追查。但转念一想此处为金国重地,言语间要多加谨慎。他稍作停顿,面色恢复了平静,缓缓道:“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罢了。”说完他又自斟自饮了两杯,吃了几口饭菜便回房休息去了。
回房后,虞允忠卧床小憩了半晌便起了身。他撩开被子,一个人呆坐在床头,紧紧握着凌云宝剑,棉帕轻轻擦拭着剑身,一遍又一遍,或许也只有这样才能使他稍稍宽慰些。三四月下来,与清英的种种过往都历历在目,有欢笑,有泪水,有悲怆,有激昂。尽管此时此刻,虞允忠也不得不相信清英已被金兵所俘的事实。而更大的可能是此时已在押往上京的路上,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去西城打探一番。
在燕京城西,坐落着一处大气磅礴,朱梁碧瓦的宅院---元帅府。它的前身是辽国的南院大王府。高大的府门,厚重的院墙,连巡视的卫兵都与别处不同,无不彰显出金国重臣完颜宗望在朝野的显赫地位。
日头还没落山虞允忠便吃过饭提剑出了门。此时夜市刚起,街边的商户们都在忙着掌灯摆摊,虞允忠无心赏玩,他一路打听到了元帅府附近,躲在较远的转角处暗地观察,见那府门戒备森严,布防周密,时有巡逻的卫兵经过。虞允忠心下一片茫然,嘴里喃喃自语道:“英儿,你到底在哪儿?”
正在他灰心丧气之时,从东面街上晃晃悠悠抬过来几顶花轿。到了府门处便依次落下。虞允忠凝目远望,轿帘掀开,几个衣着华丽妆扮美艳的姑娘下了轿,手中还抱着琵琶奚琴等乐器。被漆成朱红色的府门徐徐打开,几个仆从匆匆的迎了出来,之后便引领着几个姑娘进了府。府门一闭,轿夫们徘徊片刻,随意交流几句,便起轿调转方向往回返。
虞允忠见此情形心中开始暗暗盘算:这些歌妓定是完颜宗望府召来侍宴助兴的,想必那完颜宗望也是个酒色之徒,不如去青楼那里查访一下。于是待那轿子未走远,虞允忠便快步跟了过去,左转右转穿过几条街巷,来到闹市区。
此时已过戌时,清润的月色柔淡似水,一层薄雾蒙住了燕京城的大街小巷。城内的大多商户早已熄灯打烊,闭门谢客,只有这条花街仍然灯红酒绿,热闹非凡。轿夫们到了一处叫名花苑的青楼门口停住了脚步。虞允忠不假思索缓步上前。大厅之内,高窗穹顶,灯火辉煌,不时有动听的歌声传出来,还伴着梆鼓声琴声排箫声。此情此景,虞允忠不由得想起了那句唐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两年之内燕云之地已两次易手,值此国难当头之际,这些久居燕地的汉人或辽国旧民确不思复国,反倒来此地寻欢作乐,沉醉于这靡靡之音中。想到此处,虞允忠不禁有些唏嘘,他叹了口气,心中无限怅惘。未几,一个体型微胖风韵犹存的老妈妈走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呦,好俊俏的公子啊!喜欢听什么曲子,我们这里都有,不防进来瞧瞧。”
虞允忠表情漠然,推脱道:“多谢了,我在这里等一位朋友。”说罢,转身欲走。
那老妈妈还是不依不饶,脸上堆满了笑意,冲着已经走出几步的虞允忠又道:“公子请慢走,我们这儿呀有全燕京城最好的姑娘,个个才貌双全,不来名花苑,枉活半生呀!”
这时,一曲唱毕,厅内稍作喧哗,又传出一曲小令《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潇潇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此曲正是出自本朝词赋大家李清照的手笔。那歌声悠扬婉转,却透出淡淡的哀伤。
虞允忠顿时怔住,那声音,那曲子,如此熟悉!
虞允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全身流淌的血液仿佛瞬间凝滞了。
他回过身,定了定神,颤声问道:“这唱曲的姑娘是何人?”
“她呀,是我们这儿新来的翎羽姑娘,她可是昔日汴京城的才女!”老妈妈笑脸盈盈地说道,连眼角处淡淡的细纹都挤成了一条缝。
虞允忠迈着沉重的步子进了名花苑正厅,每走一步腿上都似绑了铁块一般。
欢乐场正南精心布置的唱台上一位妙龄女子淡妆浓抹,衣着艳丽。她一面抚琴一面轻声吟唱,神色却略显羞涩。虞允忠定睛看那台上的姑娘:那眉眼轮廓,那一颦一笑,那一举一动,不是柴玉翎又是何人?虞允忠还是不敢相信,他揉了揉眼再凝目望去:虽然昔日髾尾垂肩的少女发型已变做高高盘起的凌云髻,但那支在灯光下熠熠夺目的翡翠金簪,却正是义兄张保儿亲手打造。此刻,虞允忠方才确信:此女正是大哥的未婚妻子柴玉翎!
一曲唱罢,场下喝彩声连连,那姑娘眼波流转,粉面上笑靥如花,频频点头回礼。待厅内稍微安静下来,台下便有客人大声道:“翎羽姑娘再来一曲。”
翎羽缓缓起身,盈盈踏前一步,微微躬身施礼道:“小女子初来乍到,有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多多包涵。接下来为大家带来一曲《玉楼春》。”说罢她闪身却步坐回原位。梆鼓一敲,场面微凝,翎羽玉指轻捻,顿时流出婉妙华音,紧接着柔美清亮的嗓音唱道:“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台下的虞允忠胸中激荡不已,他万万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柴玉翎。而眼前的翎羽姑娘却与那柴玉翎已判若两人。接踵而至的是一连串的疑团:“张保儿去哪儿了?楚狂人和笑孔丘又在哪里?清英怎么样了?”
一旁的老妈妈此时有些看不下去了,他瞟了瞟虞允忠,颇有些鄙夷地道:“原来公子喜欢听翎羽姑娘的曲儿呀,先付了银子再说。”
虞允忠顺手掏出几两银子,递了过去。
老妈妈接过银子,态度也变得柔和,一边招呼虞允忠坐下,一边安排下人上茶。
待翎羽唱完《玉楼春》,名花苑整晚编排的节目已接近尾声。之后又有几个姑娘登台演乐,但明显人气差了许多。
虞允忠心里像长了杂草一般看完了表演。曲终人散,客人们大都三五成群,勾肩搭背地离去,只剩他一人孤立于场下,久久不能释然。此刻对于他而言,时空仿佛倒转,需要重新审视周围的一切。他不知如何面对这位既熟悉又陌生的翎羽姑娘。他很想去揭晓答案,却又有些迟疑。生于乱世,多少儿女情长都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多少美好的约定都变成一纸空谈。想到此处,一向性情坚毅的虞允忠竟也眼圈发红,黯然神伤了。
良久,名花苑的杂役已把正厅收拾干净。老妈妈见虞允忠久不离场,便开始催促。
“我想见一见翎羽姑娘。”虞允忠道。
“好啊,不过有一点得事先说明了。名花苑的姑娘呀,一向是卖艺不卖身的,翎羽也不例外。”老妈妈心直口快地道。
“只是见见而已。”虞允忠重复了一遍,又递过去十两银子。
那老妈妈是见钱眼开的主儿,没理由拒绝。
虞允忠被领到阁楼上的一处偏房落了座。他饮了口热茶,默默等候。
不多时,一个红衣女子携琴徐徐走了进来————正是柴玉翎。
虞允忠立时起了身,未等玉翎说话,便问道:“玉翎妹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视线交集的一瞬间,柴玉翎明显有些惊诧,但很快她的眸色便又凝结成冰。
“客官恐怕是认错人了。”柴玉翎冷冷地道。头上的翡翠金簪已不见了踪影,发髻边却多了一支山茶花白玉步摇。
虞允忠陷入了深思。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最坏的结果。站在眼前的这个弱不经风的女子犹如一朵饱受急风骤雪摧残过的红牡丹花。
“张保儿大哥怎么样了?”虞允忠表情肃然,紧紧地盯着柴玉翎。
柴玉翎垂下眼帘,尽量避开虞允忠的目光,像一个木桩似的站在原地,却不再回答。
两人相向而立,沉默片晌。
“你还是走吧,离开这是非之地,回乡侍奉父母去吧。如今世上只有翎羽没有柴玉翎。”终于还是柴玉翎先开了口。
“张大哥和清英还有其他人到底怎么样了?”虞允忠厉声质问。
“你大哥张保儿还有清英公主都已经不在了。”
寥寥数语,虞允忠如跌入森森谷底,情绪濒临崩溃。“这…….这是真的?”他的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不信你可以去浮沙河十里开外的杨树林查看。他俩的坟茔就在那里。”
虞允忠用力抿住下唇,两只拳头越握越紧,眸中闪烁着泪花。柴玉翎的语气甚是平淡,但每一字都如同细针般刺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本想扑倒在地号啕大哭一场,但最终理智战胜了情感。
良久,虞允忠用袖口拭去泪痕,语重心长地道:“不管怎样,我还是想带你走,离开这烟花之所。若大哥有在天之灵,也不会希冀看到你坠入青楼。”
“我已心灰意冷,看破红尘,你还是自奔前程去吧。”柴玉翎缓缓抬起双眸,眼神中充满了迷离与绝望。
“真的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么?”
“没有。我在这里很好,你好自为之吧。”话音刚落,柴玉翎便转身疾步离开,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