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同那个一家惨死的少年在尸山边上聊了大半宿。
那个少年叫韩雍,今年十六岁,他的父母是个开酒楼的,原本他生做富家子,应该一世无忧。
可惜今年闹上了旱灾,全国暴乱,这块是和羽民国的交界处还能好一点越往里走死的人就越多。
到处都是饥不择食的人和被烧的破败不堪的商铺。
无数人流离失所,尸骸遍野。
少年连着七日跟着风止有肉吃有酒喝看着有了些精神,也有些活人气了。
第八日少年遇上了几个朋友,和风止告了别。
好容易有那么一个跟她一样惨的不相上下的小伙伴陪她唠嗑,如今也散伙了。
风止孤零零的一个人继续赶路,她这时候才隐约感受到一个不老不死的神仙流放凡间是个惩罚。
无边无际的孤独和接受无数熟悉的人的分离死亡。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人生命如滚滚海潮一般前赴后继的奔向轮回却无能为力。
本应在苍生之外的神明一旦插手凡间,就会引出无法想象的祸事。
风止不清楚自己救下的那名快要饿死的少年算不算插手人间的事。
但她总觉得有事要发生,在佛祖坐下听学的时候,她年纪还太小经常坐着坐着就睡着了。
那时候兄长坐的板正的如一堵石墙砌在她前面,把佛祖身侧监学那饿虎扑食般的目光挡了个干净。
她坐在后面打瞌睡,醒了就数佛经上的字玩,跳着翻书看有没有什么小故事之类的。
里面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割肉饲虎的故事。
事实证明读书读的一知半解最容易出事,她只知道有这么个故事,却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该如何脱困。
秦雍和朋友汇合后,朋友们见他明显胖了一大圈。
一群饿得饥肠辘辘的少年三言两语便套出话来。
彼时正沿着福泉山上的下山的小路走的正欢快的风止正满山遍野的跑着找那处自己在山脚下看见的道观,给自己今晚寻个落脚的地方。
天色渐晚了,风止扛着剑踢踢踏踏的走在山路上。
“咔嚓”一声,一旁路边的一棵树忽然毫无预兆的断了。
风止奇怪的看了眼,捡了几根粗些的枝干给它修好了。
她刚起身走了两步那树又断了胖,风止纳闷的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这也没风啊,你断个什么劲儿啊?”
说完又上前费力给它绑好了。
她蹲在地上仔仔细细的拍了拍绑过的地方,这是一棵新栽下不过半年的小树苗,树身纤细的不若稚子手腕粗,也难怪老容易断开。
风止提着袍子站起身来,仔细思量了一番,从兜里掏出一张没用过的黄符纸,咬破手指画了个定身符咒贴上去,道,“成了。这回不能断了。”
说着拿被咬破的手摸小孩头一样摸了摸那棵树苗的枝干,手上尚未凝固的血就蹭在了那棵树上。
风止没注意,拍了拍手就走了,刚走了几步就察觉身后不对劲,那棵树不过在她转身之间就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她回身看的时候那树还在不断的长……
风止“啪”的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冲着那棵树慌忙点头哈腰道,“对不住啊!对不住!让你一下变这么大,我没害你啊,你别记我仇!”
说完话就一溜烟似的蹿下山去了。
那是秦苍在第三世里第一次见到风止,知道危险就在前方,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的看着她远去。
终于在半山腰找到了那处道观,风止跑的头昏脑胀,气喘吁吁的拿剑撑在地上。
道观里供着的不知道是何方神圣,黑黢黢的神像放在供桌上已经蒙了尘。
这福泉山是个风水极好的宝地,大抵是到了灾年,这个道观才被闲置成这个样子。
风止从一旁被蜘蛛安了家的墙角里抠出一把笤帚来,又从道观后院的水井里打了水上上下下拾掇了干净。
这才坐在地下的蒲团上借着月光看向那神像,她越看越觉得不对劲,这神像的脸上是一片光滑的球面,没有五官。
光溜溜的脸在月色下反着白莹莹的光。
风止猛地想起半年前的无脸怪,顿时一阵寒意顺着脚后跟一路蹿到头顶,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就在这时屋顶上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风止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直挺挺的坐在地上看着屋顶。
下雨了。
接着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风止猛地从地上弹起来,一把将剑“嚯”的拔出鞘来。
门口的人明显被吓了一大跳。
那是个瘦弱的小女孩抱着一个四肢纤细肚子却涨的很大的小孩儿,小女孩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惊惶的看着风止。
风止“吁”了口气,把剑收回鞘中。
“你进来吧!”
小女孩本不想进来可外面的雨却越下越大了。
她壮着胆子从门边贴着墙皮蹭了进来。
风止走进黑暗中抱着那把剑坐的尽量离那个小女孩远一点,免得吓着她。
她刚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就又听见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这一次是一个怀着孩子的妇人。
接着又陆陆续续的跑进来五六个人,老弱病残孕全都在这道观里聚了个齐全。
道观里本就不大,风止身边站了个老头儿,看了她一眼道,“唉!别在那装死,那么年轻一个小伙子还占着个蒲团,要脸不要啊!”
风止尴尬的起身把蒲团推了出去,自己上一边靠墙站着去了。
那边最先进来的抱着弟弟的小女孩忽然大声哭了起来,“弟弟!弟弟!你醒醒啊!”
接着跪在地上道,“你们谁有吃的,给我弟弟一口吃的好不好,他快要饿死了,我求求你们,你们救救他!”
风止上前探了探那个那小孩的鼻息,借着月光看了看他的脸,明明才五六岁大大小孩,身上因为长期的饥饿,身上的皮肤已经开始脱落溃烂。
“公子,你能救救他吗?”
风止看着女孩子满脸的泪水,犹豫了一下。
刚要说话,一旁怀孕的妇人上前道,“秦大夫?”
风止听见这有些熟悉的声音转头看过去,是那个最先得了刑天疫的男人的妻子。
那妇人借着月光看清了风止那张脸,风止定了定神,自己从前见到她都不是用这张脸,她认不出自己来的。
她没注意到刚才那供桌上的神像眉间亮了一下,旋即灭下去了。
风止眼下在那妇人眼里就是那日秦公子的模样。
接着一旁一直未曾开口的少年道,“什么秦大夫?他是神仙!”
说话的人正是前几日风止救下的那名少年韩雍。
风止没想到他在这种时候揭穿自己的身份,一下子愣住了。
那少年冲着半信半疑的人群道,“他能拿自己的血能引来鸟群,可不就是神仙吗?”
“把鸟引出来,这孩子就有的吃了就不会饿死了。”
风止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没忍住往后退了一步。
那妇人猛地朝她扑来,“你是神仙,你为什么不救我夫君?!你好歹毒的心啊!”
风止被那蛮力的妇人推的一个趔趄,朝神像那边又退了一步。
她不是不愿意救那个孩子,实在是她现在这个凡身,第一次遇见韩雍时召来的那些鸟已经是大限,第七日时再招来的就只有一两只小的可怜的幼鸟。
她现在连着放了七天血,现在恐怕是什么都召不来。
风止正想着对策,整个人猛地被拖上了供桌,她伸手去抓剑,那剑像是有生命一样猛地飞了出去掉在了地上。
接着神像忽然爆出几丈光芒猛地将风止四肢困在供桌上面。
像是打坐一样一动不动的定在了供桌上。
神像的光芒渐渐弱了下来,从那里面飘出来了那个没有脸的怪物。
四周的人纷纷跪下,“神仙!快!快!拜见仙君!”
无脸怪站在供桌上看着被困灵锁捆住的风止,低声道,“你看看这些愚昧无知善恶难辨的人,这些被你兄长以命相护的人。你还愿意保护他们吗?”
风止双手束在身后,打坐一样被困在供桌上动弹不得,恶狠狠的瞪着他道,“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无脸怪也不生气,甚至蹲下身去慈爱的摸了摸她的头,转身冲着趴在地上的人们道,“杀了他,杀了他,你们就有饭吃了,你们就不用继续挨饿了!”
无脸怪轻轻一甩袖子,那掉在地上的神剑猛地脱鞘,灵光四溢的飘在半空中,引诱着那些凡人。
那个抱着弟弟的女孩子怯怯的抬眼瞟了下那把神剑,又看了眼快要断了气的弟弟,心一横从地上爬了起来,手哆哆嗦嗦的拿着那把神剑。
女孩子浑身发抖的走上前去,不敢看风止,一剑划在她胳膊上,血一下子在黑色的袍子下面渗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风止的血一流出来,女孩子怀里面的弟弟像是一朵干旱的渴水已旧的花一样,慢慢的回复了生机,脸色红润了起来,却依旧没有什么气息。
无脸怪重复道,“我说,杀了他。”
女孩子看了眼怀中的弟弟狠了狠心,提起那把剑,对准风止的心口猛地捅了进去。
风止一口污血吐了出来,浑身上下抽着筋拧着骨头疼,五脏撕裂的感觉疼得直冲向头顶。
一声类似于兽鸣般的嘶吼,女孩子眼睁睁的看着刚才还是人的风止,头变成了一个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鸟头,眼睛是猩红的赤瞳,接着身后是一对巨大的羽翼展振开。
只一瞬就又恢复了人身。
风止麻木的看着女孩子的眼睛,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面映出了她的样子,她知道刚才自己现了原形了。
“怪物啊!”
女孩子猛地把剑丢了出去,忽然察觉到怀里抱着得小孩子猛地抽泣一声,竟开始哭了起来。
女孩子见风止仍被困在供桌上,冲着身后的人道,“她不是神仙,那位绿衣的才是神仙!他是怪物!”
突然不知是谁小声说道,“反正他是怪物,杀了他,咱们还能活下去,要不就杀了他吧……况且是仙君叫咱们杀的。”
刚才站在一旁一直不出声的孕妇,忽然开口道,“她不是怪物,她是凤凰!”
一旁又响起一个人说话的声音,“什么凤凰!就是个怪物!反正也死不了,你要是不敢我去!”
那跛脚的老汉从蒲团上爬起来,冲上前去捅了心口一剑。
这一剑下去,老汉的跛腿似乎都好了。
风止疼的没忍住又现了原形。
观外似乎是有鸟鸣声,应该是那些鸟儿以为她在召唤它们纷纷从四方赶来。
风止疼得满脸泪水,五识却开始愈发澄明了。
她想着让我死了吧,我不想活了。
山下的人们被黑夜里出现的成千上万的鸟儿引了过来。
接着数百人闯进了道观里。
那些饥饿的人互相说了些什么,接着开始一个接着一个拿着剑捅向风止身上。
疼啊!疼啊!
“救命啊!”
门外的鸟鸣声愈发激烈刺耳了下来,风止知道是那些人杀了抓去吃了。
见血召来,百鸟朝凤。
无数的鸟儿从四面八方扑来,宛如飞蛾扑火一般前赴后继的撞在道观的朱红木门上。
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