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江太史将谭瑑青引进书房,一起喝茶聊天。江孔殷就任时,老佛爷特赐兰花一百二十盆,所以太史公的书斋取名为“百二兰斋”,又名兰斋。
谭瑑青和江太史说起此行进京入职的事,江太史说:“朝中多一位岭南人,是岭南人的福气。咱岭南离朝廷远,不如天子脚下,占尽天时地利。往后家乡的人事,还望贤弟多加关照。”
谭瑑青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抬手作揖:“太史公如此言重,祖任决不敢辜负太史公的重托。”江太史虽只比他长十岁,但论地位与才学,辈分则远在他之上。现在,太史公与他以兄弟相称,让谭瑑青十分汗颜和感动。
是夜,两人就着灯光,品着江家上好的乌龙茶,不觉就谈了大半个时辰。及至午夜,江太史邀谭瑑青去花园里散步。两人行至屋外,适逢月圆夜,一群太太们聚在江家的院子里,围在榕树下的石桌边喝茶。院子里不时传来女人们欢快的说笑声。下人们不时给太太们端来茶点与小食。这些茶点与小食,都是江家的厨子们精心制作的,样样都是有名的精品。
谭瑑青知道,江家除了大厨子外,还有西厨子、点心厨子,江家的几位祖母因为吃素,厨房里还备有专门的素厨娘。隔着月光,谭瑑青猜测此刻下人们为太太们上的一定是点心厨子的几样拿手小食。果然,待两人走到院子里的月光下,太太们便招呼他们过去吃点心。
都是些口果。有蜜饯、腌菜,也有酥炸。蜜饯有四季仔红番薯、蜜栗子,腌菜有细萝卜条、椰菜花、大芥菜片。酥炸有酥炸核桃、薯仔饼、老婆饼、鸡仔饼之类,很多种。月光下看得不是很真切。这些口果无疑都是江府的厨子们特制的,与外面吃到的很是不同。谭瑑青拿了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果仁的奇香混着酥制的蜜糖的香甜在他的唇齿间漾开来。是蜜制的酥炸核桃。比他过去在天津吃到的那些有名的老字号酥炸要好吃许多。
谭瑑青不禁笑起来,说:“女人们最爱这些零嘴儿了。”想起小时候在京城居住,他母亲和庶母们也总是差他去王府井的糕点店买这些零食。他小时候也喜欢吃这些零食,长大了就不爱了。
江孔殷指着那些盛口果的盘子,对谭瑑青说:“这些口果,女人们爱吃,江家的小孩子们更爱吃,连蛇羹他们也不稀罕。不过就是些零食。”
江孔殷的一位太太道:“别小看这些零嘴,这些口果比家里桌上的菜还花功夫呢!真要做得好吃,那也是一级大厨的手艺。”说着端过一只盘子递给谭瑑青,说:“谭先生你尝尝这个。”
谭瑑青随手拈了一点放入口中,味道果然十分奇特:甜中带咸,咸中带甜。不那么甜,却有甜味;不那么咸,又有咸味,味道有些似他家的饭后甜点酥合子。
“味道怎样?”那位江太太问。
“好吃。”谭瑑青说,“这个是什么点心?”
“一会儿让荔凤告诉你,她也说好吃,刚才还向我讨教来着。”江太太说着揽住了谭瑑青的三姨太赵荔凤。
两人见一群女人聊得欢,也不多做理会,径直沿着花园往前走了。
两家的太太们坐在江家的花园里,叽叽喳喳的,早已讲成一团。赵荔凤是头一次出远门,遇上太史公一群美艳如花、活泼有趣的太太们,便很兴奋地融进去和她们一起聊着天。谭瑑青的二姨太路上来了月事,人早已累了,聊了一会儿就先回房间休息了。只剩下三姨太赵荔凤,兴致很高地和江家的太太们聊着。
江孔殷的一群姨太太逗弄着赵荔凤。荔凤年纪小,长相和说话的样子都还像个孩子。太史公的一位姨太太打趣她说:“荔凤,说说你是怎么成了谭家的老三的?是你的嘴巧呢,手巧呢,还是身子巧呢?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宠着你,不带大太太却偏带你去京城?要知道要打动风流倜傥的谭公子,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呢。”
赵荔凤刚要辩说是大太太自己不想去,却被江家另一位姨太太抢了口风:“我看八成是手巧吧?荔凤你明天就把你的拿手戏跟我们露一手。要说这些男人谁不是吃货,不把他们的嘴伺候好,他们也是不会把你喂好的——他们不高兴了,可以几个月不进你房间呢!”这位太太估计是在太史公那里失过宠,话语里分明带了些怨气。一位年长些的姨太太便笑着抢白:“我看你是恨不得太史天天进你房间才好呢!”谁知对方也不嘴软,回道:“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太史想进哪个房间还由得着我吗?人家谭公子也有三房太太,你问问荔凤,他是不是天天只进她的房间?”
赵荔凤没见过这阵势,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江家的姨太太们争风吃醋惯了,也不管赵荔凤的尴尬,其中的一位干脆冲她问道:“荔凤,你说说,谭公子几天去一次你房间?”
赵荔凤被问得张口结舌,脸也热起来。
见赵荔凤害羞,江家的太太们却又大声笑起来。一个说:“人家荔凤没我们脸皮厚,都饶了她吧。”
赵荔凤寡不敌众,只得向江家姨太太们耍起孩子气:“你们再欺负我,我要向江太史告状了。”
江太太们齐声笑了。于是大家便转了话题,又探讨起做菜的经验来。江家的女人们都乐得向赵荔凤传授,荔凤听了也一一记在心中。江家的女人们是不用为生活所忧的,除了争风吃醋,就是吃喝玩乐。茶桌上摆放着的新鲜瓜果,在月色下散发着恬静柔和的光泽,上等的托盘里盛放着各种制作精巧的点心。瓜果的甜香和着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在院子里聚集、飘散,像女人的呼吸一样令人陶醉。女人们嘴里嚼着、咬着、吸着、说着、品着,根本就是一幅热气腾腾的红尘图。男人们若不虑及家国时事与事业前途,这样的日子又该是何等幸福?然男人们是不甘于堂前枕边的琐事的,他们心里总要想着屋檐之外的世界。
谭瑑青与江太史公彻夜谈着的便是这屋檐之外的世界。由于睡得晚,第二日也起得晚。早茶是连着午餐一块儿吃的。江太史照例让他的十二位姨太太各露了一手,每人又都上了一道拿手好菜。谭瑑青也让老二和老三进入江家的厨间,特意做了太史公喜欢的柴把鸭子和清汤燕菜——清汤燕菜一素一荤,素的盛在大碗里,荤的每人一小碗,盛放在各人的面前。
两道谭家菜博得主人的大赞。江家太太们更是热情相夸,说两位谭太太都应该得个“女易牙”。近年,岭南豪门中嗜吃成风,年年都要举办一次女子厨艺大赛,得到冠军的便被封为“女易牙”。在座的江太太中就有一两位女易牙。谭瑑青的姐姐谭祖佩也是一位女易牙。她的夫家是南海县的陈氏望族,夫君便是岭南大儒陈沣的孙子陈公穆(即陈公睦),其子陈之迈日后将作为中国近代史上重要一员写入中国近代史中,他将与蒋廷黻等人一道成为国民政府重要的外交家,甚至部分影响和改变中国的历史走向——有心者可自行查阅,在此不做赘述。
谭瑑青谦虚道:“蒙太太们夸奖,她俩还要多跟各位太太学习才是!”
江太史便指着谭家二姨太做的柴把鸭子,说:“这柴把鸭子,我十多年前去京城应试,在谭府里吃过,至今不忘。敢问弟媳是如何做成的?”
老二便抿了嘴微微一笑,看一眼谭瑑青,轻声细语道:“这道菜是我家大姐手把手教我的。大姐说鸭子原来用的是北京的填鸭。回岭南后,只好改用本地的土鸭取代,先将鸭子自脊背部开膛,掏去内脏洗净,放入盆内,上屉蒸至七成熟。取出来滗去汤,晾凉后剔去鸭骨,鸭皮不能弄破。”老二顿了下,见江太史正专注地望着她,便笑问:“太史公是真的想听吗?”
江太史说:“太太只管说仔细些。”
老二笑笑,又道:“再将整鸭放在砧板上,把鸭皮朝上,竖切两刀改成宽度一致的三条。然后再横切成四分长一分宽的小条。把发好的冬菇、冬笋、熟火腿也都切成长度相同的细条,冬笋、冬菇用开水烫一下,捞出,用水冲凉。最后把细菜薹用温水泡软,用清水洗净,横放在砧板上,把一条鸭肉皮朝下横放在菜薹上,将冬菇条、冬笋条、火腿条依次放在鸭肉上,压紧,用菜薹捆成柴把状。所有的鸭肉条、冬菇条、冬笋条、火腿条都照这样子捆成柴把状。捆好后,将多余的菜薹切断,码好,放进盘子内,加鸡汤、鸡油、盐、糖各一半,加一点绍兴黄酒,再上屉蒸二十分钟,再将盘内的汤滗入炒菜锅内,加味勾芡,浇汁。我是不是说得啰唆了些?”
老二说得细,声音也细,那语调十分温柔,仪态娴静,仿佛细声慢语地读着一篇烹饪美文,让江孔殷的众位姨太太们自愧不如。
江太史感慨道:“真不愧是‘榜眼菜’,做得如此精细,堪比做文章了。难怪名震京城,传扬天下了!还记得我头一回吃这道菜,还是令堂亲自下的厨。如今又品尝到如夫人亲手做的,江某人真是有幸啊!”
谭瑑青说:“太史公见笑了。说实话,家父去世后,谭家的‘榜眼菜’在京城里就是有名无实了。我虽有心传扬,奈何时局动荡,让人不得安生哪!”又指着自己面前小碗里的清汤燕窝说,“这道清汤燕菜,原是一道鲁菜,它如今也是谭家的重头菜。说起来,还是家母跟家中的厨子学来的,那时,我父亲在京城里专门请了一个做鲁菜的厨子,最拿手就是这道清汤燕菜。这厨子能做荤素两种不同的清汤燕菜。”说着指着席中一只大白汤碗道,“这个是素做的,是用萝卜丝为原料,萝卜去皮后切成整齐的粗丝,每根大概有七分长,三分半厚,二分宽,每根粗丝上切五刀,用刀轻拍一下,粘上干淀粉,上笼蒸熟后取出,泡入沸水中,燕菜就制成了。辅料是胡萝卜和香菜。胡萝卜切丝。香菜洗净去叶留梗,切寸段,用沸水氽烫捞出。将葱丝、姜丝放在炒锅里加油煸炒,出香味后,放入胡萝卜丝、香菜段、清汤、精盐、胡椒粉,汤汁滚沸后,下水淀粉勾芡,淋入香油,再将蒸好的燕菜放入汤碗内,就成了素的清汤燕菜。你们大家尝尝。”
一席人尝后直点头,说:“真美味,完全吃不出这是一道素菜。”
江太史说:“这个要让我家的素厨娘好好地学一学。”
谭瑑青说:“这道素燕菜也是我母亲她们的家常菜。但家中待客的做法多半是荤做——别人家做燕窝,常常要加碱泡发,谭家的燕窝是绝不能加碱泡的。要用七成热的温水泡开,漂洗,加温水再泡,再漂洗,反复泡洗三个小时,再用镊子摘去燕窝内的绒毛杂质,用清水洗净。燕窝泡发好后,放在一个大汤碗内,注入半斤鸡汤,上笼蒸二十至三十分钟左右,取出分装在小汤碗内,再把用鸡、鸭、肘子、干贝、火腿等料熬成的清汤,加少量的料酒、白糖、盐,盛入装燕窝的小汤碗里,每碗撒上几根切得很细的火腿丝,就是桌上的这道菜了。这个菜的汤色要呈米黄色,清澈晶莹,燕窝要色白如雪,质地软滑。其实,这道鲁菜也是经过谭家改良过的,尤其是清汤的熬制方法,跟鲁菜已完全不一样。”
听到这里,二姨太补充道:“其实,谭家的菜最关键的还是吊汤,鸡、鸭都要是整只的,要上等的土养鸡和鸭。汤要用洗净的羊肚巾过滤去油去渣才行。”
谭瑑青说:“这吊汤的方法又是我们粤菜所特有的了。”说完示意大家在品尝各自小碗里的清汤燕窝之前,先用清水漱漱口。
“漱过口后再品尝,才能充分体会到其中的鲜味。”大家于是皆用清水漱口,再去尝那小碗里的清汤燕窝。
果然鲜香无比,正是江太史怀念多年的正宗谭家“榜眼菜”的味道!江家的太太们尝过后也啧啧称奇。
江太史感叹道:“这才是天下第一菜呀!”
谭瑑青说:“太史公过誉了。作为正宗的粤菜,‘太史菜’才真正当得起此誉。”说完,身体转向太史公,举起酒杯。两人一同站起,举杯互敬。
江太史对谭瑑青说:“论年龄,我长你几岁,可是论家学,我要敬贤弟一杯!你们谭家是真正的书香门第,你祖父的学问,整个岭南无出其右。你父亲自不必说,年少得志,名噪京城,是我们南海人的骄傲!今贤弟重返京师,振兴家门,我在这里预祝贤弟在京师旗开得胜,步步高升!”说罢先将杯中的酒一口饮了。
谭瑑青感佩不已,也一口干了杯中的酒,说:“谢太史公祝福!在太史公面前,小弟实在惭愧。太史公乃我岭南文坛‘四大金刚’之一,又是最后一届的科考进士,太史公的事迹是要写进历史的。”谭瑑青的话并非恭维,时江孔殷以文才著称,与刘学询、蔡乃煌、钟荣光并称广东文界的“四大金刚”。
江太史感慨道:“这科考是老祖宗们坚持了一千多年的选拔制度,经历了多少朝代,如今是说没有就没有了。可见人心思变哪!”
谭瑑青更感世事难料,命运难测,他说:“现在新皇登基,朝廷局势总算稍作稳定,我这次打道回府,前途未卜,太史公乃朝廷精英,还望对小弟多加指点哪!”
江太史说:“回去就好。回去了先把府上的私房菜开起来,好好勾勾那些京城老爷们肚里的馋虫!人这一世,最难抗拒的就是一张嘴,下到平民百姓,上到王公贵族——肚子若是伺候舒服了,那顶戴花翎又算什么呢?贤弟你说是不是?”说完意味深长地一笑,道,“让朝廷那些老爷们睇睇,这天下最美味的,还是我们南粤官府人家的私房菜。哈哈!”
谭瑑青会意,两人谈及当下朝廷的形势,不觉又说到那些活跃在岭南的各个革命党人,以及几位戏曲界的名伶和文化界的名流,又是一番议论与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