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一向安静的谭宅里,突然热闹和喧嚣起来。后院的荔枝林里不时传来几声蝉鸣,高高低低的,与院子里的人声唱和着。
谭家的厨房里更是一片热气腾腾。谭瑑青的几位庶母和他的三位妻妾也都在后院里忙碌着,有些不可开交。喜报来得突然,一下请了那么多亲戚来,想不忙都不行。忙是忙,却是开心。这些亲戚中自然也有她们各自的娘家亲人。如今,在朝廷取消科举考试后,谭家竟然又出了一位拔贡,作为谭家的一员,谁能不高兴呢?
拔贡,原是贡生的一种,是贡生中的最高等级,贡生为国子监的保送生(国子监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最高学府)。贡生又分拔贡、优贡、副贡、岁贡和恩贡。俗话说,举人好考,拔贡难求。乾隆在位时,将朝廷选拔贡的规矩改成了酉岁,也就是每隔十二年才选一次拔贡(之前为六年),因而便有了这“拔贡难求”一说。
放在过去,谭家人也不觉得这拔贡有多么稀罕。早些年,谭瑑青的姐夫陈公睦被选上朝廷的优贡,他姐夫还不屑,去了日本留学。可眼下不同,自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始,历朝历代延续了一千三百年的科举制度突然废止了。
像全国所有在读书生一样,谭瑑青再也无缘科考。既无缘科考,又没有出洋留学的背景,谭瑑青要想在朝廷里谋个一官半职,就几乎是不可能了。学而优则仕,谭家祖上一向是既为儒,又为官。一个读书世家,入仕之路眼看就要断在谭瑑青手上,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喜讯,怎不叫谭家上上下下喜极而泣呢?
也是运气。取消科考后,作为过渡,朝廷这一年又分别组织了生源,进行特招——只招拔贡和优贡,谭瑑青就这样成了历史上最后一届拔贡生。
这天晚上,谭宅里灯火辉煌。来客们似乎都忘了是因何而聚,只稀罕着谭家宴席上的那几道菜:一荤一素的两道清汤燕菜(荤的是燕窝,素的是白萝卜丝),还有黄焖鱼翅、扒大乌参、柴把鸭子和红烧鲍脯——据说这几样便是大名鼎鼎的“榜眼菜”,是享誉京师的第一名菜!
“榜眼菜”啊,这可是著名的官府菜,庶民百姓们居然也有幸吃上了!
每张桌子上都摆得满满的。至于那些夹在其中的什么白斩鸡、清蒸鳜鱼、烤乳猪、叉烧、烧鹅之类的道地粤菜,大家是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了——来客们只怀着好奇,纷纷品尝着那几样特殊的“珍馐”。
大家一边吃,一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有人叫嚷着让谭家的几位厨子教授方法,厨子们却只是笑。又有人让主家的几位太太们教授方法,太太们也只是笑。
实在推不过,谭家老太太便笑着说:“这些都是京城里的做法,算是京菜吧。其实也不是正宗的京菜,里面还掺了些鲁菜和淮扬菜的做法。你们一下子学不来的。再说,又加进了我们谭家自己的风味,已经是四不像了。你们吃吃就好了,未必要学会做它。”
大家便开心地抢菜吃,一面又应付着孩子们的哭闹。猫和狗们在桌子底下争抢着骨头。男人们喝酒吃烟,女人们则围坐在专门留给女眷的桌边,难得上一次正席,又吃到了大名鼎鼎的“榜眼菜”,更别提有多么激动了。一向宁静的谭家因了这份喧闹,猛一下多出几分兴旺之气来。
宴毕,客人们散去。是夜,谭瑑青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临了,他起身回房,抬眼望去,发现太太和两位姨太太的房间里都亮着灯,他知道她们都在等他。他的三个女人,他分别叫她们老大、老二和老三。此刻,他没有任何肉体的欲望,只想和老大说说话。于是,他从老二和老三的房门前经过,直接去了老大的房间。两位姨太太听到他的脚步从自己门前经过了,走远了,就知道他不会来了,于是便吹灭了为他点着的灯。
这一夜,谭瑑青和老大在房间里说了许多话,说了他们在京城的往昔,说了他们共同经历的战乱,也说了他们在岭南的安逸与寂寞。这些感受,他和老二、老三之间是不能共同体会的。
与老大不一样,她们和他没有那共同的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