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7229900000004

第4章 无花果

焦冲

夜半醒来,果书仙将胳膊伸出被子外,习惯性地摸索着,却抓了个空。空气中的如水凉意浸透肌肤,让她分外清醒,干脆睁开眼,慢慢坐起,抬手往耳后拢了拢长发。月色和星辉把窗棂的影子印在纱质窗帘上,横一道竖一道交错而行,织成一张硕大的网,罩着整个房间。她往前挪了挪,伸手捏住拉绳,小幅度拽着,生怕吵醒了自己似的。锁扣摩擦轨道,随着断断续续的吱吱咯咯声,窗帘像帷幕一样徐徐而动,退向两侧,如墨夜空渐次呈现,仿佛一幕话剧的布景。月牙缀在西天,许是露气较重,宛如蒙了面纱,显出橘红色,像一块掰开的烤红薯,却早已凉透,甚至结了冰碴子。

可怜九月初三夜,她想起一句诗,遂拿出手机查了查,农历十月初八凌晨三点五十二分。五天了,时间过得真快,韩志杰出事那天正好是初三。刚才她又梦见了他,真是奇怪,明明对他没有那么深的喜欢,更谈不上爱,顶多也就是因为他对她好才投桃报李般生出的好感,为什么念念不忘呢?后背有点凉,像有个雪人在后面哈着气,她拉过毯子,披上,双手抱膝,盯着窗外。毫无睡意,这两天多少还好了些,前几天根本无法入睡,一关灯,眼前就出现韩志杰死不瞑目的样子。惊恐而又充满怨恨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嘴角淌着血,好像要质问她,跟她索命一样。其实,他的死完全是自找,冤枉可惜是事实,但赖不上别人。

事情很简单,后果却非常严重,对韩家人来说就像天塌了。初三那天,韩志杰开着才买不久的奥迪A6去县城和狗友们聚会,本想带着果书仙,但她身体不舒服就没跟着。中午喝了点儿酒,晚上估计又喝了点儿,结果回家路上,迷迷瞪瞪中撞到了路边的白杨,那棵树只擦破了皮,而巨大的冲击力使得奥迪车几近解体,被发现时韩志杰已断气多时。

作为新婚还不到三个月的妻子,果书仙不仅需要守灵,还目睹并触摸了韩志杰的遗体。那双一直睁开的眼睛,他的爸妈合了好几次都无济于事。于是就有人出主意说,让他最喜欢的人弄吧,他还没看见她,舍不得闭眼啊!这一说,在场的亲戚们都掉下泪来,也不知是哪个长辈,便把果书仙推到了韩志杰的遗体跟前。她哆嗦着抬起手,屏住呼吸,忍住恶心和恐惧,摸到了他的眉骨。那个以往搂着她睡觉的人此时已经成为一摊僵硬的死肉,她闭上眼,手往下移,终于成功将他的眼皮抹下来,盖住了暴突而浑浊的眼球。

有人便感慨找对了人,说韩志杰的在天之灵感应到了,于是又安排她给亡夫穿寿衣(其实就是婚礼时他穿的那套西装)。她觉得丈夫的这些至亲对她成为寡妇表面上装出可怜的样子,实际上是恨她的,怨她为什么当时没有跟着他,如果去了那说不定韩志杰就不会喝酒,不会出车祸,就算喝酒出了车祸,还有她陪葬,不至于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奔赴黄泉路。他们看她一个人活着就不舒坦,只能变着法儿折腾她,让她难堪,以求得心理平衡。她这么认为不是没有理由,毕竟从谈恋爱开始,除了韩志杰,整个韩家就再也没有人真心接纳她。

韩家的二层小楼建在临溪镇西边,毗邻蓝泉河畔,是镇上第一座小楼,比镇政府和诸多乡镇企业都要早上三五年。之所以选在这里,一是因为韩志杰就在附近的村庄出生,尽管后来一家人全搬到了镇里,却忘不了童年的记忆;还有就是随着镇子四周不断建起各种工厂,唯有这一片交通不甚发达的地界还保持着早年的好水好空气,没有被污染。但如今,越来越多的农田被养殖场、造纸厂、水泥厂、橡胶厂和碎石厂等占用,这最后一方净土终将不保。每当东南风一刮,水泥厂和碎石厂的粉尘,养殖场的臭味便乘风而来,笼罩着小村,而造纸厂的废水早已通过沟渠排放到了蓝泉河,河水再也不复当年的清澈,散发着隐约的腐臭。

离小楼最近的工厂是碎石厂,在以量取胜的策略引导下,几乎日夜生产,从不停歇。每当夜阑人静,碎石机哗哗啦啦的操作声便愈加清晰,好像一个怪物在不断咳嗽。此刻,果书仙便听到了,说实话,她已然习惯。就在和韩志杰好上两个月后,她才得知这厂子是他爸开的,除此之外,老韩还有个造纸厂和水泥厂。她只知道老韩是镇上最有钱的人,但并不知道他家有多少钱和产业,她根本不关心。乡镇企业快速发展的那几年,她刚好在县城上高中,每个月最多回来一次,其余时间全都交给学习。可即便如此,最终她还是没有考上心仪的学校,只有个专科可以进。那两年,父亲养猪没赶上好时机,赔了不少钱,还欠了债,没能力再供她继续复课,她只能辍学。

像她这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文化水平,落在乡村,和初中毕业便辍学的姐妹们无甚区别,不过是在家待两年,找个好人家嫁过去。若不想闲着,就到县城里或附近的工厂找个活儿干,挨到适婚年龄再出嫁。女孩儿能选择的工厂多是服装厂和粉笔厂,可这两样她都不想干,她不想高中学的东西白费。在县城里转了几圈,无非是售货员收银员服务员,只好又回家,正决定要去服装厂时,有人给她介绍了工作:在水泥厂当出纳。这个水泥厂便是韩志杰家开的,尽管空气不好,但不是体力活儿,最重要的是能用上一点儿学问,她便去了。每天上午八点半上班,下午五点半下班,中午可以回家吃饭,也能去镇上的小饭馆对付一口,每月工资虽然不多,但满足一个十八岁乡下女孩的日常开销绰绰有余。

在买奥迪A6之前,韩志杰的座驾是一辆军绿色皮卡。他像大多数土财主家的公子一样游手好闲,却并不拈花惹草,还从没对哪个女孩儿动过心,也很少出没声色场所,最大的爱好是狗,车则是为狗服务的。对于熟悉他的人们来说,韩志杰不是在遛狗就是在开车兜风,而车里一定少不了狗。他从小就不爱学习,曾和果书仙是初中同学,但并非同班。初中毕业后,先后养过金毛、萨摩耶、边牧、黑背等大型犬,后来开始养藏獒。遇见果书仙那阵儿,正对细狗着迷。细狗的脸尖尖的,垂着两片长耳,身形细瘦挺拔如鹤,动作灵敏,但转弯能力差,因此适合平原地区养殖。韩志杰养了两只,一只纯黑,一只白底黑花。细狗属于狩猎犬,最喜欢的猎物是兔子,乡间有细狗撵兔的说法。如今乡下的野兔很少了,但韩志杰还是希望他的爱宠们有用武之地,便整日驱车载着两只狗到野外寻觅追赶野兔,偶尔倒也有所收获。

家里的事情,韩志杰根本不管,他只负责花钱玩乐,很少去厂里,所以直到果书仙在水泥厂工作了三个多月,他才发现这个美女。果书仙小时候并不显得多好看,有些僵巴,像生长期缺了水分没长开的瓜果,可高中三年,女大十八变了,出落得越发动人。不光身材好,皮肤好,五官也比以前从容许多,各自散开,站到了最合适的位置。特别是她有着镇上女孩儿都缺少的一种书香气,这可能得益于多年的求学历练,让她从内到外散发着知性美。韩志杰整日浪荡于乡野,所见的不过是俗艳村姑野丫头,这般出尘绝色还是头一次见,就像尹志平见到小龙女,少男的懵懂情欲被唤醒,全部心思顿时从狗身上转移到了果书仙这边厢。

到底没有经验,全凭着一股热情去追求“真爱”,韩志杰有些捉襟见肘。他不过比果书仙大了一岁而已,男孩本来就比女孩发育晚,开窍也迟,根本没什么技巧和门道,只是一味对她好,缠着她。比如一大早开车等在她家门前,要载她去水泥厂,她上班的时候,他便去办公室找她聊天,话题也没有目的性,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下班了再把她送回家。一开始,果书仙拒绝得很明显,她不喜欢纨绔子弟,更看不上乡野糙汉,她喜欢有知识的人。可她的事并不由自己做主,各路亲戚都眼巴巴等着她嫁到韩家,不只她自己有了着落,生活用度再也不用发愁,就连七大姑八大姨也能沾沾光,父母更是虚荣心作祟,尽拣韩志杰的好处在她耳边唠叨。另外,像她这种高考落榜的女孩儿要想找到情况差不多的男孩儿确实有困难,别说高中生,就连好多初中毕业生也都争相到城里打工,导致了本地适龄男子稀缺。

尽管有诸多客观条件在起作用,但最终让她下定决心接受这个扫帚眉男孩儿,是因为一桩意外。去年秋后,韩志杰开着皮卡,她坐在副驾驶上,两只细狗在后面的车厢中。对他来说,这大概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最喜欢的人和东西都在身边。玉米和大豆收完了,单等来年春天再种小麦,广袤的平原连着北边的燕山。汽车行驶在田野腹地,他有意将车速放慢,这样,细狗一旦看到猎物就会跳下去追赶。正当两个人聊天时,两只细狗几乎同时跳下了车,朝东疾速奔跑。韩志杰立马转向,跟在后面,他和果书仙都看到了一只奋力跳跃的土黄色野兔。兔子跑得快,狗也跑得快,眼看就要追上时,野兔一个急刹车,突然掉头向北。那只纯黑的细狗跟得太紧,一时没反应过来,加之它本来转向能力就差,而前面正好竖着一根电线杆,结果悲剧了,它一头撞在电线杆上,当即晕了过去,便再没有醒来。韩志杰跪在地上,紧紧搂着爱犬放声大哭,悲痛之状如丧考妣,泪水很快就湿了前胸和狗的遗体。果书仙不禁被感染,同时也对他有了深层的认识,觉得像这样善良的男孩儿一定不会是坏人,于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住了他。

天快亮时,果书仙又眯了一觉才醒来洗漱。站在窗前发呆片刻,直到楼下有人喊她吃饭,才小心翼翼下楼。公公老韩正慢条斯理喝着小米粥;婆婆老梁坐在对面,低眉垂眼看着碗内的米粥,上面凝固了一层粥皮。咸菜丝、酱豆腐、拌小葱,还有一碟酸黄瓜条,像韩志杰还在世时那样摆放着,却没人伸筷子。果书仙站在楼梯上俯视几秒钟,确定沉闷死寂的气氛没有好转才来到桌边,拘谨地坐下。

今天让你妈带你去县医院做检查。老韩喝完粥,揪出一张餐巾纸擦擦嘴道,等我到厂里,小黄就开车过来接你们。果书仙短促地嗯了一声,给自己盛一碗粥,看几眼小菜,最终将筷子伸向了酸黄瓜。其实不用检查,她也知道自己怀孕了,尽管她没经历过,可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这点儿常识她还是有的,不光因为这几天吃不下饭,总是恶心想吐,更有力的证据是十天前就该来的例假一直没来,不是怀上又是什么?只不过她不愿承认,并不希望是事实。丈夫英年早逝,一个寡妇有了身孕可怎么办?生还是不生?生下来又算谁的?

她原本想找机会独自去检查,如果属实,便做掉,留着是祸害,是累赘,倒给自己找麻烦。可葬礼那天,韩志杰的诸多亲戚也都发现了她的异样。韩志杰有个姐姐,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死了,早已结扎的老梁不可能再生,她都五十多岁了,前两年便已停经。韩志杰死了,可他的种子却留了下来,因此势必要保住这棵尚未出生的幼苗,以延续这一支香火。于是,老梁几乎二十四小时盯着果书仙,不让出门,不让回娘家,甚至连打电话都被偷听,简直像被软禁了一样。考虑到这两个送黑发人的白发人很可怜,她没有发作,没有反抗。

吃过饭,果书仙将饭桌收拾干净,回到楼上换衣服。等她下来时,老梁还像没有魂魄的雕塑一样坐在那儿。车子还没来,果书仙想把碗筷洗了,刚打开水龙头,就听老梁幽幽地说,狗还没喂呢。她道,一会儿我去喂。老梁没反应,少顷才起身,离开椅子,去拿狗粮。她慢腾腾地动作着,走起路来也不稳,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果书仙怕她出什么意外,就跟在后面去了狗舍,除了幸存的细狗,还有一只五六岁的松狮。松狮叫“公主”,老梁将狗食撒进食槽,魔怔似的自语道,公主你怎么不吃?想小杰了吧?我也想,别着急,过几天他就回来看咱们,要好好吃,吃胖胖的,和他一块儿玩。阳光照在果书仙后背,已有了热度,花叶上的白霜化成一层细密的水珠。老梁的话让她觉得一股寒意忽然袭来,不禁哆嗦了一下。

县医院不远,四十多分钟的车程。小黄的车开得很稳,见他第一眼,果书仙觉得似曾相识,但实在没闲工夫去回忆里倒腾,只偶尔从后视镜中看几眼,却每次都被他撞个正着,遂将目光转向窗外。老梁上车后就闭着眼,也不知睡没睡着,反正车一停,她就睁开了眼。一路无话,到了县医院,因某个医生是老韩的熟人,便没挂号也没排队,直接到妇产科做了检查。没用多长时间,结果出来了,果然有了,已40多天;各项指标都正常,只是稍微缺钙,医生让她适当锻炼,多吃些含钙食物,多晒太阳。老梁一听,露出难得的笑容,连声对医生说谢谢,好像果书仙肚子里的孩子是她装进去的。这么多天来,她的眼睛似乎第一次有了光,盯着儿媳妇的肚皮。

打算先回家,出了医院大门,老梁说,等我一会儿,我去解个手。果书仙便和司机小黄站在大门外等她。阳光有点儿刺眼,逆光中,看不清小黄的表情,只听他问,你是果书仙吧?她稍显尴尬地说,你是?他嘿嘿一笑道,真想不起来了?贵人多忘事!我家黄土坎的。他提醒着,她哦了一声,移动位置,以便能看清他的长相,不太确定地问,黄小宇吗?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道,还是有点儿印象嘛。她彻底想起来了,那时她五年级,他六年级,他喜欢她班上的一个女生,每天放了学和一群男生骑着自行车,一只脚支着地,在学校门口等那个女生,而果书仙正好跟那个女生顺路。不过,她记得他那时不怎么好看,而且有一口龅牙。他好像猜中了她的疑惑,又道,我做了牙齿矫正。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而道,杨爱学已经结婚了。她记得当时他追的那个早熟女生,他曾写过一封情书,让她转交给杨爱学,里面有几个错别字。他一副往事不要再提的口吻道,那时候不懂事,就是觉得好玩。她还想说什么,眼角的余光发现老梁出了医院,正在下台阶,看上去矫健如常,好像来一趟医院是为了给她治病,让她恢复了元气。她别过脸,不再看小黄,好像刚才两人根本没说过话。

闺女,有啥想吃的没?从超市过的时候咱们买点菜,我看你爱吃那个酸黄瓜,想吃酸的对吧?老梁靠在座背上,双腿尽量往前伸,她穿了一身灰不溜秋的衣服,犹如一截枯木。脸上的表情却比来的时候放松了不少,仿佛已置身超市内,正在尽情挑选。果书仙说,就是不想肉吃,别的都行。老梁陷入回忆道,我怀小杰的时候你知道我想吃啥吗?糖葫芦!大伏天的,上哪儿去找?就连新鲜的山里红都没有,好在有罐头,连着好几天当饭吃,结果吃伤了。对于婆婆的记忆,果书仙能有什么感觉呢?但又不好驳长辈的面子,只嗯嗯哈哈地附和。说罢往事,老梁又开始憧憬未来,道,以后你啥活儿都别干,好好养胎,想吃啥就跟我说,让小黄开车去买,现在不比从前,只要有钱,啥都能买到……以后呢,一个月就来医院检查一次,我听那大夫说还要补点叶酸维生素啥的,赶明儿搞清楚了,让小黄帮着问问,看哪个药店有就买点……

我不会生下来的,果书仙说。她觉得如果不表达一下意愿,婆婆还真就把她当成傻子牵着鼻子走。他们想得倒美,完全站在自己家的角度异想天开,摊上这种事,她没有一走了之,葬礼完了还待这么久已经够仁至义尽啦,他们却还想得寸进尺。是,我是跟韩志杰结了婚,可他死了,婚姻关系自然就不存在了,凭什么还给老韩家传宗接代?果书仙愤愤地想,话说出来也冷冷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暂时浇熄身边这段燃烧的朽木。

婆婆果然噤声,惊愕的目光里透着一股老人特有的可怜劲儿,寻找着儿媳妇的眼睛,企图与之对视。果书仙低着头,故意躲着,却仍觉得不舒服,犹如湿答答的口水糊了一身。车内空间逼仄,她无处可逃,干脆挺胸抬头,望着挡风玻璃外不断铺展似乎永无尽头的公路。眼皮上挑,瞥见后视镜中的黄小宇,嘴角若有若无一弯浅笑,似乎还朝她挤了眼睛。她赶紧扭头,正好撞上婆婆浑浊眼睛里的那一抹精明,用母亲的话来形容,就是“傻奸傻奸的”,把算计别人的那点儿聪明全写在了脸上,以为别人都比她傻。

与儿媳妇对视几秒钟,老梁抓住机会道,闺女,别怕,你把孩子生下来给我们养,你该走道儿走你的道儿(意即改嫁),我们不拦你,也委屈不了你。果书仙心里哼一声,装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仿佛自己受了很大伤害似的,微张着嘴,半天才道,我明白您和小杰他爸的心思,也理解您二老的处境,可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我还能找到对象?您也替我想想,我还不到二十岁,路还长着呢。

跟可怜的人讲条件,只能让自己显得更可怜,果书仙不想针尖对麦芒,于是也像婆婆一样以情动人。她觉得婆婆和公公对此事肯定早有商量,即使没结果,也有基本一致的看法,她不想先发制人,要等对方亮出底牌再找来父母一起来应对,她不可能单枪匹马与两个老狐狸斗智斗勇。

老梁貌似听懂了果书仙的意思,但也许对小黄在场有所顾忌,或者她也当不了家,只先稳住果书仙,拍拍她的手道,放心,肯定不让你吃亏,咱们到家细细谈。果书仙点点头,对婆婆如摇尾巴狗般谄媚的表情礼貌地报以克制的微笑。

老果家离老韩家并不远,接到女儿的电话后,两口子便骑着电动车赶来了。午后的热度冲淡了初冬的些许寒意,白亮亮的阳光闪烁在河面上,好比他们此刻跳跃不定的心情。自从女婿遭遇横祸后,女儿的处境便成了悬在老两口儿脑袋上的一个铁圈,能否套中想要的还在其次,何时平安落地才是他们最关心的。按理说,作为妻子的果书仙应该能分得一部分财产,即使过门才仨月。然而,两个人虽有夫妻之实,夫妻之名却尚未来得及申办,因他们皆不够法定婚龄。没有那一纸凭证,根本不受法律保护,即使打官司也不会有人受理。在乡下,人们为了早点儿看到孙子辈儿,普遍先上车后补票,往往等孩子出生了再去补办准生证,就算罚点钱他们也甘愿。况且,老果一家并不想此事闹大,顶多也就是自认倒霉,带女儿回家。如果早知道韩志杰是个短命鬼,就算他家再趁钱也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啊。这都是命,紧赶慢赶就赶上了这遭,逃都逃不掉的。如今,女儿又怀了韩家的骨肉,情况变得更为棘手。

推车进院儿,矮墙内的风失了方向,胡乱吹着,在墙角打转儿,像家养的牲畜透着人情味儿。狗听见脚步声,轻吠几声,应付差事般不了了之;一声鸡鸣遥遥地传来,KEY起得高了,喊到一半便戛然而止。老韩和老梁推开门,让正站在院里逡巡的老果夫妇进屋,果书仙站在公婆身后,朝父母咧嘴一乐。进屋,坐到沙发上,果书仙给爸妈倒了茶水。老韩和老果点上烟,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腾,逐渐笼罩住五颗脑袋。老果的老婆端详了几眼女儿道,没睡好吧,黑眼圈都出来了。果书仙道,还可以。老梁瞅了一眼亲家母道,你放心,小仙儿在这儿保证睡得舒服,那床垫花了五六千哪。

老韩从牙缝里吸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道,老果啊,咱们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是外人,小仙儿肚里的孩子不能打啊,那是我和老伴儿唯一的念想了,要是连这孩子都留不住,我们活着还有什么奔头?生意场上混惯了,老韩总保持着乡镇企业家的派头,明明令人悲伤的话被他说出来也少了感染力,却比常人多了几分威慑,像谈判似的。老果咂摸着,认真听完,刚想开口,老韩做了一个勿打断的手势,继续道,我们也知道这对小仙儿来说不太容易接受,也不公平,但我们会尽量做出补偿,尽可能少耽误她,大家怎么想的,都说出来,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别不好意思,你也知道,我们家就是有点儿钱,可人不在了,这么多钱又给谁花?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

这事儿,说不好办还真不好办,要是咱们开诚布公,说透了,其实也不难。老果做过十多年的村支书,一说起场面话来便文绉绉的。将烟头在玻璃烟灰缸里碾灭,搓搓熏黄的手指,他接着说,从我闺女的角度考虑,这孩子不能要,先不管别人的风言风语,对她今后的生活也有很大影响,可话说回来,咱们毕竟亲戚一场,俩孩子也做了那么久的夫妻,情分还是有的,搁在过去,她就是韩家的人,但现在是新社会,你们也得想想她,小杰解脱了,可我闺女还得好好地活哪!

日头下移,阳光变成了微弱的暖黄色,一只猫卧在墙头,猫影、树影和院子里的月季花影皆投在屋内的墙壁上,宛若近年来流行的沙画。屋内人的上半身沐浴在佛光般的夕照中,平添一份神圣的滑稽。果书仙从坐在身边的老梁看过去,将四个人逐一看了个遍,才道,就算我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也不会养的,拖着个孩子,再想嫁人就更难了。婆婆立马接过话道,这是肯定,孩子生完给我们,我和老韩就只当老来得子,又当了一回父母,我也不希望你还跟这孩子有瓜葛,你就踏踏实实过你的生活去,就当没生过他。

老韩接过话道,话说得有点儿绝情,可这样做对谁都好。

这可真是好!好人你们做,好事你们占,骂名让我们闺女背。果书仙的母亲拉着脸,控诉似的说,明白的知道我们心眼儿好,为了你们着想,大部分不知道内情的,还不都戳我家闺女脊梁骨,落下一个抛弃孩子的名声,叫她以后还怎么找婆家?

亲家母,你想得太严重啦!老梁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继而装作掏心掏肺地安慰道,现在的人哪还有那么老封建,明眼人一看就能猜到是你家闺女善良,懂事,说不定还都抢着要呢!再说,就算近处的人知道,可以去县城啊,城里人明事理,不在乎这些个,我和老韩都有亲戚在城里,让他们帮忙留意有没有合适的,就凭小仙儿这模样,没有哪个男的不稀罕。

真要有那么容易,我们也不愁了。老果又点了一支烟道,你们也知道,小仙儿的哥考学考出去了,一年到头也就过年回来,身边就这一个闺女,可不想她嫁得太远,会想的,当初要不是你家小杰看上她,我还想着招个女婿呢,一个女婿半个儿,你对他好,他多少还是会知恩图报,比远在天边的儿子用着及时。

你就省省吧!老果的老婆白了一眼老伴儿,嗔怪道,倒插门的哪儿有什么好货,都是山旮旯子的苦孩子,图你这儿吃得好干得少,没见过啥世面,一说话侉掉裤腰带,能配得上闺女吗?想让本地的孩子倒插门,除非有钱,你一个刨土坷垃修理地球的,又不是大老板,人家凭啥扔下自己的爸妈,巴巴儿地跑这儿来伺候你!

你看你,我不就说说嘛,又不是真想这么干。老果解释道。

老梁朝老韩使了一个眼色,做得漫不经心,可还是被果书仙发现了,她低下头,假装没看见。只听公公清清嗓子道,好啦,听我说,小仙儿肚里的孩子就当卖给老韩家了行不?等孩子生下来,小仙儿该走走,孩子留下,给她20万,从此两不相欠,可好?

这……老果和妻子几乎同时抬起头,迎着老韩的目光,讪讪的,显出被戳中心事的窘迫。这不好吧?交换目光后,老果的妻子道,说出来多难听,卖孩子似的,成了什么人?

没啥不好意思的,老妹子。老梁歪过身子,拉过果书仙的手,攥在手里道,我们要是没钱,也不会提这种要求,这事儿又不犯法,你情我愿,心理负担别太重。婆婆的手又瘦又柴,手心凉凉的,没有汗毛的那种滑腻,像生了青苔,像蛇,让人觉得不舒服。

20万有点儿少。果书仙适时抽出手道,生个孩子对女人来说付出的代价可不止这个数,现在才一个多月,就难受得不行,至少还得半年多才能生,顺产当然好,要是剖腹产还会留疤,那可是一辈子的事儿,况且这段时间我肯定得补充营养,吃得又好又多,不发胖才怪,要恢复身材还得几个月,里外里得遭一年多的罪,这点儿钱也就刚够付出的成本。

那你想要多少?婆婆用温情的商量语气说出硬邦邦的话。

我并不指望这个赚钱,可也不能白白地给你们韩家当生孩子工具,以后咱们谁还认识谁?见面抬头顶多问声好,话说得有点难听,理却不糙,既然说到了这份儿上,再加10万,行就行,不行我明天就去医院打掉。果书仙心里舒了一口气,终于提到了价码,她当然要争一争,如果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以后不定怎么压价欺负人呢!

老梁倒吸一口气,嘬嘬牙花子道,闺女,咱做人厚道点行不?30万到医院可以买五六个孩子了,还随便挑。

再怎么挑也挑不到韩志杰的孩子,对不?果书仙将她堵了回去。

行!就这个数。老韩拍板儿道,不过,生的得是男孩。

这又不是我说了算。果书仙望着窗外,日头已经移到了墙头之下,屋内暗下来,她起身开了灯,没有坐回沙发,站在窗户旁,像女主人一样看着四颗头发灰白的脑顶,接着说,生男生女还不都是韩志杰的,有什么不一样?

我儿子要活着,男孩女孩都一样,反正可以再生,可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和你婆婆都五十多了,等这孩子长大成人,我们七老八十了,是个女孩,总归要嫁出去,跟我们韩家有什么关系?还不是白费心血。老韩扭过头,看看儿媳妇,说到一半,觉得累,又转过头。

老韩说得在理,费那么大劲儿养个丫头没啥意思。老梁的手插进干草一样的头发里划着。

沉默。

起风了,绳子上晾的鸳鸯戏水图案的床单飘起来,又落下去。

我们也希望生个男孩,可这事儿又不能提早知道,万一生个丫头怎么办?老果发出疑问。

当然可以提前知道,三四个月的时候做个B超,就能看出来。老梁说。

那要查出来是女孩呢?果书仙对于在座几个人的性别歧视有些不满,她能看出来,包括父母在内,也都是喜欢男孩子的。没等他们回答,她又问,打掉吗?

老韩说,只能这样。果书仙话赶话道,那这三四个月怎么算?我就白受罪了吗?果书仙的母亲插嘴道,人家医院有规定,不让随便透露男女。老梁道,那是钱给得不够,塞个红包就能问出来,毕竟咱们情况特殊。果书仙也道,这不重要,我就想知道万一是女孩,这几个月的损失怎么算?她靠在门框上,盯着公公。老韩说,是女孩就打掉,10万你拿走。老梁想说什么,老韩示意她别再讨价还价,10万块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自从入冬,还没下过雪,几乎每天都是大太阳。阳光明晃晃地照进来,车里的温度迅速升高,果书仙昏昏欲睡。怀孕后,她的睡眠时间明显比以前增加了。奥迪报废后,老韩买了辆别克作为家用,坐车的人一般是老梁和果书仙,小黄负责开车。除了每月定期去医院检查外,时不时她就想出去转转,买点吃的穿的,总在家中面对婆婆太闷。老梁和老韩并不限制她,现在的她简直就是公主,是王妃,天天好吃好喝,出门逛街还有专车接送。除了去医院老梁会跟着,逛街的话她是不去的,老胳膊老腿禁不起折腾。每次出门,老韩和老梁都要交代小黄多照看着儿媳妇,别出什么意外。他笑着答应,分外尽职尽责,过马路时帮她留心乱开的车,提着她买的东西,上下车时帮她开关门,几乎成了她的私人保镖。

肚子渐渐隆起,得买几件孕妇装换着穿才行,这是今天此行的由头。去县城的路上会经过一段塌陷区,由于煤矿不加节制地开采,导致此处方圆二三里比其他地方低了约莫两层楼的高度,且崎岖不平。尽管小黄放慢速度,可依旧止不住颠簸,熟睡的果书仙被摇醒了。身子一歪,一把抓住小黄的胳膊,脸也顺势贴到他的肩膀上。小黄歪过头,在她的额头蜻蜓点水般亲了一口,余光瞥见几枚雀斑浮在强光照耀下通透的鼻翼上,仿佛风一吹就会消失。她闭上眼,红的绿的黄的圆圆的光斑,仿佛转动的万花筒,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觉得这一刻真幸福,每次出门为的就是能和他幽会。他不在乎她结过婚,不嫌弃她要给老韩家生子,就像不在乎妓女出身的痴情书生,誓要等她履行契约后恢复自由身,再与之双宿双飞。

小黄虽不是果书仙理想中的类型(理想中的完美伴侣怕是这辈子都不会碰到),却也不错,不只会甜言蜜语玩浪漫,认真起来更有男人性感的一面,不像韩志杰,完全就是没长大的孩子。再说,像她这种情况,想找到称心如意的对象简直不可能,尤其是在乡下。先不说自己是二手货,光是她的遭遇就得被许多人说三道四,虽然韩志杰的死不是她的错,但一定有不少人认为她命硬,说她克夫,认为她是天生的扫把星,除了饥渴的老光棍或者离异丧偶的男人,谁会要她呢?能被黄小宇这种清清白白的没有婚史的适龄男子看上,她已经很知足,况且他对她那么好,又体贴又温柔,让她真正体会到什么叫两情相悦,什么是恋爱,而不是和韩志杰在一起时那种过家家的感觉,她有什么理由不快乐,不对他付出真心呢?

回家路上,过了镇子,还有十来里地就能到家了。小黄突然提议从黄土坎村路过,稍微绕一下远。果书仙虽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却也没阻止,反正不过多花十几分钟,何况黄土坎村挨着国道,比乡间石子路好走得多。

原来小黄为的是让她认认他的家,那是一座盖在路边的红砖瓦房,有走廊,塑钢门窗,大块玻璃窗,从外面看还很新,像是近年才建的。小黄说,咱们结了婚就住这儿,我爸妈会搬进老房子。她的目光从瓦房上逐渐收回来道,挺好。他说,真的吗?她道,骗你干吗!他将车速调回正常道,我怕你住楼习惯了,看不上瓦房。她切了一声道,我出嫁前可是一直住瓦房的,还是我小时候盖的那种老样式,我也没觉得不好。他道,那就好,等咱们结了婚,我就辞职,不开车了。

她问,那做什么?他说,开个超市,除了日用品,还卖菜卖肉卖鱼,就和小型集市差不多,正好挨着大道边,各种做生意的,人流量不小,加上附近几个村里都没有超市,顶多也就是小卖部,我要开一家,正好补了缺。他的回答颇流畅,多半是谋划已久了。她道,想法不错。他说,到时候我进货,你看店卖货,实在忙不开,再找个帮手。她问,开个超市得要多少钱?他道,十来万吧。她略微惊讶道,要那么多?他说,是啊,主要是得买个进货的车,盖房子也是大头,进货成本倒要不了多少。她心里算了算,还真得小十万块。他注视了她几秒钟,露出难为情的神情道,这两年攒了点儿钱,结果盖这房子都花进去了。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敞快地说,等生了这孩子我就有钱啦!他尴尬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撒娇道,别说了,我的就是你的。他果然没再多说,拿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

三个月的时候照过一次B超,虽然给医生塞了红包,却没有结果,医生说目前还不能确认是男是女,让他们下个月再来试试。春节过后,果书仙怀孕已满四个月了,记不清从哪个清晨开始,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明显的胎动。这个小生命在她的子宫内进行各种运动,有时她能感觉到翻滚、牵扯,那说明胎儿在翻身;有时又会觉得肚子被撑大,震颤着,据说那是胎儿在伸展四肢或者踢腿打拳。每当这时候,果书仙都会难以抑制地激动,不管身边的人是谁,她都会毫不顾忌地分享感受,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显出妈妈的柔情。老梁听得多了,便道,准是个男孩,这么好动!果书仙的妈妈瞧着她的肚子说,圆圆的,恐怕女孩的多。可是她一直想吃酸的,对辣味儿倒没兴趣,从这一点来说又是男的。老韩说,别瞎猜啦,下周再去照照,不就知道了吗?要相信科学。

过了元宵节,老梁和老韩陪着果书仙去医院做B超。上车后,果书仙便沉着脸,她有些不想去检查了,对结果如何不仅不抱有兴趣,反而烦躁不安,就好像高考前几天那种状态,根本无心复习,看什么都无端来气。老梁和老韩的脸绷得紧紧的,仿佛才拉过皮,脸皮不够用,一不小心就会裂开似的。她从后视镜里悄悄看了几眼小黄,他几乎面无表情,一副置身事外与己无关的模样,只专心开着车。她想,他应该是假装的吧,毕竟老韩就坐在副驾驶,老梁坐在他后面,所以他才故意躲着她的窥视,仿佛不认识她一样。

做完检查,结果马上就能出来,顶多也就等上几分钟。因上次给医生塞过红包,况且像老韩这样的人物,在县里即使不认识他的人也听说过他的大名,想找机会巴结还来不及(虽然这辈子都不一定能用得上,可对于有钱人,人们习惯于趋之若鹜),当然不需要再次贿赂。医生认真地看了看片子,得出结论道,是个女孩。犹如等待审判的老韩和老梁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便双眉紧锁,生出疑问道,不会弄错吧?医生确定道,这种事儿出错的概率很小,从片子上看,还是比较清晰的。像是每次考试都能得高分的尖子生突然得知这次没及格一样,老两口儿愣了好一会儿,才把目光转向果书仙。她听得很真切,说实话不管哪种结果,她觉得都需要时间接受,不过看公婆的意思,是要马上安排手术。

按照约定,理当如此。由于胎儿已满四个月,医生建议引产。果书仙机械般地走出门诊,进了手术室。她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主意和思想也没有,仿佛灵魂被掏空了。医生和护士悉数进来,一声响,关了门。果书仙换了手术服,躺到手术台上。无影灯开了,清亮得刺眼。主刀医生走到她跟前,戴上口罩对她说,别紧张,就是个小手术,先打麻药,不疼的。果书仙没回答,铁器掉在盘子里,当啷一声,使她歪过头循声查看,发现一支闪亮的碎胎剪,散发着冰冷的光芒。她下意识地捂住肚子,这时,子宫内的胎儿仿佛有了预感,在里面又蹬又踹。果书仙觉得喘不上气来,大口呼吸了几下,突然诈尸一样坐起来。医生道,别害怕,没事儿。果书仙跳下手术台,躲开注射麻药的针头道,我不做了。

要将女婴生下来的决定遭到了公婆和父母的一致反对。公婆搬出当初的约定,说女孩对韩家来说毫无用处,劝她尽快做掉,别耽误了最后时机。果书仙却铁了心要生,她说,放心吧,不用你们养,这孩子跟你们韩家一点儿瓜葛也没有,她就只我这一个妈。见她心意已决,老韩威胁道,你要生下来,那就是毁了当初的约定,我们一分钱都不出。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拉到医院,强制她堕胎。果书仙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义无反顾地回道,不给就算了,我一个人照样把她拉扯大。老梁露出恐慌的眼神道,小仙儿,你不是要把她生下来,将来跟我们分家产吧?你要是嫌十万少,就直说。果书仙不屑地白了婆婆一眼,当即收拾好东西,临出门时说,我不会再踏进这个家,你们跟你们的钱过日子吧!

回到娘家,父母也劝她别一时糊涂误了前程,赶紧打掉是正经。果书仙把母亲的手拉过来,放在肚皮上自豪地说,您摸摸,她在动呢!母亲抽回手道,我又不是没生过孩子,我当然知道啥感觉。果书仙道,所以,您更应该理解我才对,我现在打掉她,就是杀人犯,一辈子不得安宁。父亲道,你要生下她,一辈子都别想舒坦,本来死了老爷们儿就够晦气了,再带一个拖油瓶,还想嫁人不?母亲也道,就是这么说,再想嫁个好人家多难啊!不是亲生的,谁会对她真心实意地好?你也得为这个孩子想想,她活着注定比别的孩子苦,从小就得受欺负。果书仙一时语塞,她确实没有想那么远,只是觉得该把她生下来,让她到这个世界走一趟,人生虽然艰难,可也很过瘾呢。于是她说,我一个人照样把她养得好好的。同时,她想到了黄小宇,不知他还愿不愿意接受她和肚里的她。又过了几日,猜他也许从老韩家得知了事情的最新进展,她才试着和小黄联系,给他发信息,但他一直没回,于是她又打电话。

他接了,只听见春风的声音伴着他的呼吸,两个人像比赛定力似的,谁都不说话。怕他挂掉电话,她终于先开口道,你干吗呢?他说,你真想把孩子生下来?她回答,你要是想劝我不要生,趁早挂了。他叹气道,一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她沉思几秒,闭了一下眼睛道,对,这个孩子我生定了。他道,你要这么倔,那咱们就没戏了,就算我不在乎,我爸妈也不会同意。她心想你要真喜欢我的话你就不能努力一下吗,不过她明白他想要的和自己想要的终究不是同一种生活,瞬间释然道,好吧,我清楚,那没什么好说了。他说,等等,要是哪天你想通了再找我。她心里哼了一声道,行,不过我劝你还是别指望了,赶紧找别人吧。说完,手机从太阳穴处滑下来,她盯着屏幕,又过了四秒钟,被他挂断。

天气渐暖,河冰化了,小草破土,燕子衔泥,麦苗返青,桃花盛开,累累榆钱压得树枝弯下了腰。阳光暖暖地晒着脸、露在外面的半截胳膊,还有春衫之下的大肚子。每天午后,她都要到河埝上走一走,为的是过几天生孩子时能容易些。孩子和她一切正常,她选择顺产,据说这样生下来的孩子抵抗力天生就比剖腹产的强。尽管有许多糟心事在不远的未来等着她,比如孩子的户口,找工作赚钱,以后还得搬出父母家,最好离开这个村子,不让老韩和老梁看到这个孩子,但她尽量先不去想,或者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总归有办法,生活就是不断解决麻烦的过程。至于再嫁人,她不是没想过,倒也不算事儿,不接受孩子的她不会接受,这是先决条件,而且近几年她不会考虑此事,眼下最要紧的只有孩子。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满满的责任感。

生孩子还是去的县医院,虽然父母不愿意,可也不能扔下她不管,预产期前两天便带着女儿去了,结果孩子比预产期提前一天出生了。因胎儿个头儿挺大,即使顺产,还是动了刀子,会阴侧切,婴儿顺利产下,之后马上缝合。全程不过三个多小时,见到婴儿,老果夫妇松了一口气。下体稍微有些撕裂的痛感,果书仙虚弱地躺在产床上,睡了半个多小时才醒。只见父母眉开眼笑,左右各坐了一个,见她醒来,马上问她饿不饿,想吃什么。她倒不饿,只觉得口渴,喝了点儿水。母亲和父亲相互看看,像有什么话要说,果书仙没有力气问话。最终还是母亲说了,她兴奋地说,你猜怎么着?是个男孩!果书仙满脸惊愕,父亲道,看来机器也不靠谱儿,得亏闺女有主心骨,要不然一个大胖小子就被做掉啦!母亲道,做掉也不可惜,又不是咱家的。父亲道,到底还是流着闺女的血呢,就算他姓韩又怎样?母亲道,还能怎样?那两口子知道了肯定要过去。父亲道,要就给?想得美。

男孩?果书仙闭上眼睛,再也听不进父母说的什么,搞不清是医生还是命运在不断拿她开涮,好不容易死心塌地接受了一个现实,并且依此做了人生规划,可上帝他妈的随便一翻手,就把一切全搞乱了,之前付出的纠结和煎熬都成了毫无价值的无用功。怎么办?老韩家不可能不知道这个结果,就算医生不会多嘴多舌,可是几天后回到家呢?南北二庄住着,离得那么近,孩子的哭声被风一吹就到了他们的耳朵里。除非就此远走高飞,到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可这只能是异想天开的逃避,虽说人挪活树挪死,但真要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其难度可想而知,再说,这么做又有什么意义?就算让这孩子一辈子不见老韩家的人,总有一天得把真实身份告诉他吧?到那时,他会不会恨自己的妈妈?难说啊!心乱如麻的果书仙决定不再去想,听天由命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果然,第二天,老韩夫妇就来了医院。赔着笑脸和果书仙说着好话,即使言不由衷,却由于表演用力,让人觉得足够真诚。婴儿就在果书仙旁边的小床上,老韩夫妇来的时候,他正在睡觉。婆婆笑逐颜开,一张老脸仿佛被阳光晒蔫了的花,对老韩说,你看,那眉毛,那嘴巴,简直就跟小杰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确实,小孩儿长着一双扫帚眉,嘴巴有点儿地包天,脸形也是韩志杰那样的冬瓜形状。果书仙靠着床头,枕头倚在后背,她冷笑着瞟了公婆一眼。老韩笑着对果书仙说,这孩子是个小男生啊!公公学肥皂剧里的腔调说出这种话也真是难为他了,果书仙笑着点头,什么都没说。老果夫妇也只是面露笑意,之前早被女儿告诫了什么都别说。公公只好道,小仙儿,按照之前的约定,这孩子是男孩,就要交给我们呀!果书仙面无表情地说,可我记得你们一直让我打掉呢。婆婆涎着脸道,那不是医院搞错了嘛!果书仙道,那也不能你们想怎样就怎样吧?有了好事你们闻着味儿就来了,风险我一个人担。公公道,还是按照之前的约定办,多给你点儿钱还不行吗?果书仙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卖儿卖女?婆婆劝道,置气的话就别说了,之前是我们不好,我们给你赔个不是行了吧?至于钱,我们给你这个数。说着,婆婆张开一只手。

五十万?果书仙问,她的表情和语气证明她动了心。眼见儿媳妇松了口,老韩又道,对,真的不能再加了,你也得体谅一下我们,多出的二十万就当我们为之前的不当之处做的补偿,不管怎么说,还是非常谢谢你的坚持,要不然我们韩家真要绝后了。果书仙没有当即表态,她说要考虑一下,让他们别再来医院了,等她过几天出院回了家再具体商谈,其实她心里大体上接受了,这毕竟比自己把孩子养大合算得多,想要孩子,以后尽可以再生,可这么多钱,恐怕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

孩子满月后的第二天,老韩夫妇带着五十万现金来到老果家。闲聊了一会儿,老韩让果书仙当面把钱点清。她数了数,一共五十捆。老梁说,我们就不多待着了,把孩子抱上吧。送老韩夫妇俩出门,果书仙抱着孩子,走至车门前。婆婆道,给我吧。这孩子一点儿不认生,笑呵呵地躺进了老梁的怀里。果书仙眼里噙着泪,不敢眨眼睛。你要是想他了就来家里看吧,没事儿,我们不介意,婆婆说完就钻进了车里。开车的是小黄,他颇有内容地看了果书仙一眼。轿车启动,开走了。果书仙像个稻草人一样站在原地,眼泪早已披了满脸。

小黄打来电话的时候,果书仙正在院子里收拾花草。无花果树手掌形的叶子郁郁葱葱,一片片朝天撑开,像是为挤在枝头刚钻出来的青涩果实保驾护航。小黄几句客套话之后,问她有没有时间出来见面。果书仙干脆地说,没时间,我不在家。小黄问,在哪儿?我去找你。她道,我在省城,上技校。小黄失望地哦了一声,不知再说什么,便挂了。果书仙确实要去读技校,报的是最热门的数控专业,据说毕业后非常容易找工作。但还要等上几天才走,她的奶水还很充沛,总是动不动就溢出来,弄脏衣服,就像她的眼泪一样不受控制。

(原载《人民文学》2016年第9期)

作者简介:

焦冲,1983年生于河北玉田,2008年开始写作,著有《男人三十》《段子手》《旋转门》等长篇小说七部,另有中短篇若干见于《当代》《人民文学》《山花》等杂志,现居北京,从事新媒体运营工作。

同类推荐
  • 不存在的星球

    不存在的星球

    本次出版作品,共收录了13篇第四届“光年奖”的短篇获奖小说。“光年奖”是中国科幻最大的原创科幻小说征文大赛的奖项之一。至2016年,共举办了五届。比赛邀请了王晋康、何夕、吴岩、韩松、陈楸帆、夏笳、沙锦飞、黄海、电子骑士、尹传红和江波这11位科幻界资深人士担任评委,为中国科幻遴选优秀的作品和具有发展潜力的科幻人才。
  • 一念之差

    一念之差

    润丰公司销售部经理伍巧芳从外地出差回来,匆匆忙忙往家里赶。伍巧芳四十五岁,虽然已到中年,但是身材依旧很匀称。不过此时她的眼神中似乎露出几分不安和焦急。伍巧芳低着头走进自己家住的楼栋,这时是上午九点半,她快步来到三楼,打开房门,里面的情景令她目瞪口呆,手里的旅行包情不自禁地掉在地上,人也随即瘫倒下去。正好对门的邻居买菜回来,看到伍巧芳这副样子也向房内看了一眼,直惊得她把刚刚买来的菜扔在地上。
  • 姜厨师的偷渡经历

    姜厨师的偷渡经历

    连续排了两个小时的队,姜厨师终于走进了那家向往已久,且又神秘莫测的外国领馆签证室。 姜厨师是申城一家大宾馆的高级厨师,近年来受出国潮的影响,希望到国外去一展身手,图谋发展。 这间房子并不大,里面坐满了等待签证的男女青年。签证室设有五个接待窗口,每个窗口外面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姜厨师排在末尾默默等待。“你好,请把材料拿出来。”签证室窗口里的签证官员低头对姜厨师说,眼睛没看他。 姜厨师连忙拿出自己的申请材料,并且郑重其事地打开自己的特级厨师证书。
  • 我的酒史

    我的酒史

    从未爱过恋过,从未怨过恨过。只在,心冷时,化冰渍为流水,呵一气,吮一滴,吐纳芳芬,乐见小草醉伏……——题记。一支牙骨筷子,往酒盅里垂直而下,半没筷子的一端,寸许,旋而出离,酒液淋漓而下。小小的孩子的嘴,将仿待哺雏鸟张开,郑重地接上去。于是,那滴酒落下来。孩子一噎,哈!什么味儿?哈哈……什么味?要用一生回答。在我的家族里,这是一种累试不爽的“仪式”。不知道它的含义所在。在三岁,也许只岁半,大体上是家宴的场面,爬上父亲的膝头,自动领受这并不庄严倒有几分噱趣的“洗礼”,是家风。
  • 解救金发女友

    解救金发女友

    “姑娘啊,姑娘啊,漂亮的姑娘啊!”我扯起嗓子朝那些来巴尔的摩臭名昭著的街区寻找刺激的男人们喊道,“这里有金发女郎、黑发女郎,还有红发女郎。趁她们热情似火,赶紧来吧!”1947年,也就是二战结束的第二年,这里唯一穿制服的就是警察以及来自港口的几名外国水手。“她们就在里面,就在这儿,请你进来吧。伙计们,来吧!九个漂亮的姑娘,可只有八件漂亮的衣裳!”星期一的夜晚对我来说十分漫长,大概也只有我还在跟人逗乐。在作为私家侦探忙碌了一阵之后,我遇到了业务上的淡季。于是,万纳西俱乐部业余守门人一职便成了我维持生活开销的临时差事。
热门推荐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九星诛开

    九星诛开

    盘古开天劈地后四圣兽降临一少年的崛起之路开始了
  • 万岁君王

    万岁君王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埋葬了万堆枯骨,更有那悠悠真相!——吾名嬴朕,秦始皇帝九子。
  • 重生九爷:帝少哥哥你站住

    重生九爷:帝少哥哥你站住

    阴暗的地下室。隐隐还渗透着水。一个身上衣衫褴褛,面容俱毁的人,恻坐在地上,脖颈上……
  • 德猎

    德猎

    知乎:拥有德鲁伊和猎人的能力,是一种什么感觉?回答:真的可以为所欲为。————这是一个倒霉孩子,无意中拥有德鲁伊和猎人异能后,欢乐逗比的爆笑故事。
  • 愿此生有所痴缠

    愿此生有所痴缠

    很多时候,柳束君觉得自己还是挺幸运的,能够遇到秦书这样的男人。可惜,她不懂珍惜,她很抱歉,她自认自己是个人渣,早该让秦书知道,于是便和秦书挥挥手说了再见。可是三年后再次相遇,柳束君想逃,想离开,她伤害了秦书一次,不想再令他第二次难过,但是她发现,越是躲避,秦书越是和她扯不清关系,只因。他也错过了她一次,不想再失去第二次。--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拜见魔帝大人

    拜见魔帝大人

    魔帝石轩异世纵横,意外回到地球的少年时代,面对着地球的神话传说、各族天骄、仙门精英、他只想说一句“在座的各位都是弟弟”。
  • 同居后又住进来一个美女

    同居后又住进来一个美女

    在北京这个大大的城市里,每天都有NB的故事发生。一个叫香皂的放荡家伙,刚和女友同居,正欣喜若狂,岂料家里竟然又住进来一个美女,让他口水涟涟、大呼过瘾!新住进来的美女性感活泼,在经历了许多波折之后,她对香皂渐生情愫,秋波流转。同住在一间房内,这到底是幸福的来临,还是性福的考验?多情花心的香皂该和她巫山云雨放纵一番,还是坐怀不乱坚持收敛呢?他善良的女友遭人骚扰,令他头痛不已;工作又频起波折,让他措手不及。他无意中结识的那些BT朋友们,每天都发生着让人爆笑的故事。感情和性欲孰轻孰重?勤奋和沉沦哪个更为诱惑?
  • 前女友的秘密

    前女友的秘密

    前女友结婚后在朋友圈晒娃,我手贱就回复了一句“怎么不像我”,结果他老公认真了,带去做亲子鉴定,可怕的事发生了!这孩子真不是她老公的,可也不是我的啊!我该怎么办?他老公正拎着菜刀在我家楼下……
  • 误惹总裁(大结局)

    误惹总裁(大结局)

    茹茹的微薄,期待大家的关注:http://m.pgsk.com/u/1916624674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忘记一个人,只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蓝梓恩。她是平凡的女学生,如她所说没钱没家世没地位。他是天之骄子,苏氏集团太子爷,有钱有家世有地位。可这样的两人却被牵扯到一起。结果,她要面对前男友做另一个男人的妻子,这还不算,更大的麻烦接踵而来。丈夫的前女友胡搅蛮缠,想要做个称职的妻子,可是一切的一切,并非她想的这般容易。想要温暖他的心,却使自己的心变得更凉......************************茹茹每日暂且两更,但若是某天亲们多给力,日收藏过五十,茹茹就加一更,评论过二十条,茹茹再加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