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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万用表

苏童

1

大鬼第一次看见小康,是在红旗瓷厂的宿舍里。

小康当时正站在窗边。大鬼推门的动作很野蛮,吓到了小康,他的身体颤了一下,脑袋向后转,转一半,又坚定地拧回去,对准窗外了。看小康的身形,还是个少年。一头乱发灰扑扑油腻腻的,脖子细长,背部稍显佝偻,他穿着肥大的深蓝色西装,衣袖是挽起来的,手在西装的口袋里掏,掏出了一个东西,是小孩子吃的那种彩色果冻。大鬼看着小康用牙齿咬开塑料封纸,吐掉,然后是哧溜一声的吸食,那一小团橙色立刻消失了,剩下一个空瘪的果冻壳,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大鬼叫起来,往哪儿扔?小康僵住,慢慢蹲下来,捡起果冻壳放在墙角的字纸篓里。大鬼哧地一笑,说,你是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喜欢吃果冻的?

等不到小康的回应。大鬼坐下来换鞋,瞥见对面的床铺已经铺好,花布被子和花布枕头,都是用旧了的色泽,看起来脏兮兮的,枕边放了一只铝皮手电筒。床底下已经塞满,两双旅游鞋,一双黑色的在地上,里面窝着袜子,一双白色的应该是新鞋,隆重地放在纸箱上。有一只鼓鼓囊囊的红白条蛇皮袋很抢眼,袋子中央用墨汁写了个大大的“康”字。大鬼咳嗽了一声,说,你就是老康的儿子?到窑上做加料工?好,你前途无量么。小康在吃另一个绿色的果冻了,又是哧溜一声,他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回应这次搭讪,大鬼已经失去了耐心,拍一下桌子:你是哑巴还是聋子?你他妈的只会吃果冻,不会说话的?

小康终于回过头来,目光像一只惊鸟撞过来,撞在大鬼的脸上,稍作停留,又匆匆飞走了。大鬼听见了小康的嘟囔声,说什么?我不说话的。

并不像他父亲。小康的面孔算得上白净、清秀,唇上一圈又黑又密的胡须,不知道是刻意蓄的,还是因为懒得修剪,看起来那是男性荷尔蒙张贴的告示。他的无礼,甚至是那圈胡须,都冒犯了大鬼,但那张脸上的少年稚气无可隐藏,它提示大鬼,对方几乎还是个孩子,不必过于计较。

说几句话会把你累死?大鬼脱下袜子,在空中啪啪地摔打,他说,老康是你爸爸不是?老康那么懂礼貌,见人三分笑,怎么会教育出你这么个儿子?你是扮哑巴还是学高仓健?你到底是不是老康生的?

这次,小康说话了,小康对着窗外说,驴日的二球货。

大鬼确定小康是在用方言骂人,只是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走到窗边朝外面瞟一眼,窗外并没有人迹,大鬼搭住了小康的肩膀,问,你刚才在骂我?二球货,是你们那边的骂人话吧?

小康要扒开大鬼的手,没有成功。手放开。小康说,我没骂你。我没跟你说话。

你没跟我说话,那你在跟树说话?你没骂我,那你在骂树?树是驴日的二球货?我请教你,什么驴能日出一棵树来?

小康转过脸,避开大鬼的眼睛。我没跟树说话。他说,我也没跟你说话。

窗台上放着一只搪瓷碗,面条早被大鬼吃光了,汤和葱花还在碗里,大鬼端起来闻了闻,怪笑一声,我们食堂的面条汤,很香吧?猝不及防地,大鬼将搪瓷碗扣在了小康的脸上。面汤四溅之际,小康愣在窗边,大鬼甚至有时间欣赏酱色的面汤在小康脸上流淌的辙痕。大鬼说,怎么样,香不香?小康的嘴边有一撮葱花,他对着地上啐了一口,忽然跳起来,像一头疯牛朝大鬼俯冲而来。小康的脸像一块石头,尖锐而沉重地撞在大鬼的手臂上。

而且,小康咬了大鬼一口。

咬得很深,也很精确。小康的牙齿似乎长了眼睛,恰好咬在大鬼的刺青部位上。事情顿时就严重了。大鬼的刺青在瓷厂是著名的,它是上下结构,内容互相冲突。上方一只虎头,下方一个文字:忍。它们代表虚无的荣耀,也是最通俗的座右铭。现在,一排牙痕镶嵌其中,虎头开始刺痛,荣耀在破碎,忍字开始刺痛,座右铭在摇晃。大鬼把小康推到了门边,轻易地掐住了小康的脖子。从小康脆弱的喉结上,大鬼感受到了自己非凡的腕力。小康挣扎了几下便不再抵抗,他在窒息中流出了眼泪,目光绝望地瞪着大鬼的手臂。大鬼不清楚小康是在欣赏自己的牙痕,还是在品味刺青的意味。虎头。忍。大鬼说,现在,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小康的喉结在大鬼手里蠕动,大鬼听见他艰难的声音,我,忍。大鬼说,不是你忍,是我在忍。我问你,你到底为什么不跟我说话?大鬼看见小康闭起了眼睛。

再睁开,那双眼睛里的泪水已经干涸,小康的怒吼冲出了大鬼五指的封锁,我偏不说话,驴日的二球货!

2

大鬼在瓷厂当电工,已经很多年了。

他的家在城北桑园里,离瓷厂不算很远,照理说没有资格住集体宿舍,但他自称家庭关系不睦,看见父亲就想骂,看见弟弟就想打,家里不宜久留,总是赖在厂里。他原本带了条毯子在各个宿舍打游击,东睡西卧,是模具工老秦给了他机会。老秦患了白血病,常年住在医院里,大鬼趁机占了他的床铺。那间宿舍还住了杨会计,人很文静,又要求上进,平素醉心于各种自学考试。他不敢驱逐大鬼,只能向有关领导诉苦,说跟大鬼住一起,他度日如年,已经连续两门自学考试没有通过了,再这样下去肯定影响工作,瓷厂的账目若是出了差错,怪不得他。厂里的领导对大鬼都有所忌惮,不想惹他,又格外器重杨会计,便专门在阅览室里为他隔出一个小房间,供他学习。杨会计起初是回宿舍睡觉的,回宿舍便会受到大鬼的骚扰。有时候骚扰以谈论国家大事为名,有时候是黄色笑话,有时候是半夜咕咚咕咚喝啤酒的声音。最离谱儿的一次遭遇,缘于杨会计不屑于回答大鬼的一个问题,大鬼问他,你怎么不交女朋友?问了三遍不回答,当天夜里大鬼便动手,扒了杨会计的内裤检查,说,你问题不大,就是包皮过长,割了就可以了。杨会计忍无可忍,第二天就把床铺被褥也搬去了阅览室。过了很多天,杨会计没有回来,也没有其他人愿意做大鬼的室友,大鬼便用红色墨水在宿舍门上写了两个大字:鬼屋。既是宣示产权,又威胁了别人。久而久之,别人的集体宿舍,便被大鬼独占了。

小康搬进来之前,后勤科来过人,带来一瓶油漆,刻意用白色油漆刷了宿舍的门。“鬼屋”两个大字被盖住了,门板上隐隐泛出些红色,像是两朵被埋葬的大红花。大鬼没有追究此事,他心里清楚,这个小康无处可去,从此以后,他必须与小康朝夕相处了。

他们之间的敌意是一场暴风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应该说,这是大鬼的功劳,他觉得与小康这种山里人较量,总归是杀鸡用牛刀,还落个欺负人的名声,没意思。大鬼当时正与东方电影院的一位女售票员恋爱,那姑娘有个美妙的绰号,叫东方梦露。每逢周末他都要去与东方梦露约会。这样的早晨,他的心情总是很好,盥洗完毕便来到小康的床边,用牙刷刷小康的唇须,嘴里还用英文喊早安,古德毛宁!古德毛宁!那把牙刷被小康打飞了好几次,直到有一次,小康不再还手,只是在枕头上转过脸来,打量着大鬼脚上锃亮的尖头皮鞋以及身上时髦的丝光T恤衫,突然问,你女朋友,见过你的刺青吗?大鬼一愣,说,你难得说句话,我怎么听不懂?小康转过脸去说,要是在我们那儿,正经姑娘不敢跟你的。大鬼明白过来,咯咯笑起来,真是乡下人。刺青算什么?人家是东方梦露,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过啦!

大鬼对小康的热络,多少显得鲁莽。这一点,大鬼自己也是清楚的。他的与人相处之道一向怪诞,若是作恶,一切便自然而然,若是善意或友爱,偏偏就表达不当,弄不好就令人生厌,成为别人的负担。对于小康来说,这负担便是骚扰式的交谈。小康终究不是哑巴,渐渐愿意跟大鬼说话了,只是谈话不对等,通常大鬼说了半天,只能等到小康的只言片语,不是否定,便是拒绝。大鬼最擅长的黄色笑话,有一半小康听不懂,再三提示解释之后,才能勉强博他一笑。大鬼觉得无趣,邀请小康一起到别的宿舍打扑克,小康说,不打。大鬼说,你不会打扑克?小康说,你们赌钱,我不赌。又邀请他一起去外面的卡拉OK唱歌,小康摇头说,我不会唱歌。大鬼说,你不是陕西的吗,陕西人不会唱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不会?小康茫然,谁说陕西人都会唱歌?我就从来不唱歌。我们那里,男人不唱歌。大鬼同情地看着小康,问,那你会什么?看电影总会的吧,我陪你去东方电影院?美国的中国香港的,枪战片警匪片武侠片什么都有,不花你一分钱。小康想了想,似乎有兴趣,最终却还是摇头,反正都是瞎编的,算了。小康说,我明天还要上班。

遇到发薪水的日子,大鬼都要出去与东方梦露约会,有一次不知为何留在了宿舍里。他邀请小康一起去瓷厂后面的新丰村走一趟。小康说,去那儿干什么?大鬼对他挤眼睛,那儿有个洗头房,叫夜巴黎,对面还有一个维纳斯,洗脚的,你不知道啊?小康说,花钱去洗头?花钱去洗脚?不去。大鬼怪笑起来,你是真纯洁还是装糊涂,你不知道夜巴黎维纳斯有小姐?小康眼睛一亮,闪避着大鬼的目光,你去过了?犹豫了一下,又问,你跟你女朋友,吹了?大鬼挥挥手说,小姐归小姐,女朋友归女朋友,你别管我,我看你憋了一脸青春痘,为你考虑呢。看小康僵在窗边,大鬼先发制人地说,别再跟我说不会不会,打炮你总会吧?这件事情,你总会的吧?小康对着窗子说,不打,我的钱不往那儿扔。大鬼说,我就知道你不舍得钱,我请客,你出炮我出钱,这样总行了吧?小康拿起窗台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忽然正色道,请客也不行,犯法的,我不做那种事。

大鬼很失望。无论是作为他的马仔,还是作为他的哥们儿,小康都没有培养前途。毕竟不是一路人。大鬼对小康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遗憾。有时候他尝试与小康认真地说说话,谈谈瓷厂的前景,谈谈各自的前途,谈谈爱情的困扰,甚至严肃地谈谈女人的肉体,一看见小康多疑而警惕的目光,他就泄气了。他知道自己在小康的眼里,已经丧失了严肃与认真的资格。

3

窑上有人告诉大鬼,说小康已经结了婚,老婆在老家的山村里,是个民办教师。还说看到过他们的结婚合影,小康的老婆虽然土气,但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这个消息让大鬼很惊讶,在他的眼里小康还是个少年,怎么也没想到,小康竟然已经结了婚。大鬼多少有点悻悻然,想想别人居然能够看到小康的结婚照,他跟小康朝夕相处,他待小康那么友好,却享受不到任何信任。小康那天下班回宿舍,顺手从桌子上拿他的香烟抽,大鬼拍了下桌子,那是谁的烟?要抽烟自己买去!小康不知所措,看看他的脸色,又把那支烟塞回香烟盒里去了。大鬼冷眼注视着小康,这样过了几秒钟,他的表情缓和了一些,但也显出一丝异样的严峻,他说,小康,我要和你好好谈谈。小康眨巴着眼睛打量大鬼,眼神里渐渐有了一种惧色,他下意识地转过身,嘴里嗫嚅道,谈什么?你能跟我谈什么?大鬼怪笑一声,谈你,谈你的事。大鬼走过去,一只手重重地搭上小康的肩膀,小康慌张地甩脱了他的手,但大鬼的手不依不饶,又在小康的头皮上拍了一下,然后手掌摊开,对准了小康的脸。结婚照拿出来!大鬼以命令的口吻说,你的结婚照,还有你的老婆,拿出来让我欣赏一下!

小康的表情与其说是腼腆,不如说是一种不安。他垂首思考,起码过了一分钟,从墙架上抽出一本杂志,抖出来一张彩色照片。看就看吧。小康的目光在照片上一跳,弹起来投在大鬼的脸上,忽明忽暗的,像是在期待什么,也像是躲避什么。

但大鬼用手掌把照片捂住了。大鬼闭上了眼睛,一副享受悬念的样子。听说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大鬼夸张地做着呼吸的姿势,啊,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我要深呼吸。小康的脸已经涨得通红,要看就看,少来那一套,你女朋友是东方梦露,我老婆一个山里女子,土里土气的,有什么可激动的?

说不定你老婆是山里梦露呢。大鬼盯了小康一眼,嘴角上仍有笑意,但揶揄的目光几乎有点凛冽了,小康,你要跟我比老婆吗?小康一惊,想说什么又没说。他紧张地瞪着大鬼的手,目光缓缓爬行,爬上大鬼手臂的刺青部位。虎头。忍。昔日的牙痕已经消失不见了。小康抱住了脑袋,喉咙里咕噜一响,他说,不该给你看的,你快点啊。

大鬼的手慢慢移开了,他低下头,以一种庄严的姿态欣赏照片。是那种典型的县城照相馆风格的结婚照,背景是一片蓝色幕布,有两根白色罗马柱,一片粉红色的玫瑰,两个飞翔的小天使悬在空中,手里拿着爱神之箭。他看见小康穿着那件肥大的深蓝色西服,喜悦之色被拘谨与腼腆遮蔽,看起来接近无助的状态,他的脸上当时没留胡须,显得格外稚气。旁边的姑娘穿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黑色健美裤与白色球鞋,怀里抱着一束鲜花,仔细看,她烫了头发,戴了一个红色的发箍,容貌稍显老气。两个人站在一起,是各自僵立,谈不上甜蜜,也谈不上亲密,似乎一切都只是强人所难。姑娘的一双眼睛确实很大,很黑,但因为紧张地关注着摄影师的镜头,眼神凝滞,并没有多少神采。大鬼是忽然狂笑起来的,乌溜溜的大眼睛?乌溜溜倒是乌溜溜,眼袋怎么这么大?你养过金鱼吗?那是乌溜溜的大水泡啊,哈哈,山里梦露!她只比你大一岁?你要不说,我还以为是你妈!

只是一刹那的震惊。小康瞪着大鬼,面孔发白。他在辨别什么,很明显他从大鬼脸上发现了某种深刻的恶意,但并不确定它的来历,这使他的眼神出现了短暂的迷茫。那一丝迷茫很快消退,有一片隐隐的泪光,交织了羞耻与痛楚,开始在小康的眼睛里涌动。小康突然朝大鬼扑过来,夺下了大鬼手里的照片,小康嘴里发出一声莫名其妙的冷笑,你们这些二球货,我骗你们的。这不是我老婆,是我姐姐!

4

大鬼知道自己伤了小康,伤得不轻。

做错了事,他心里有歉意,只是没有道歉的习惯。照片事件过后的第二天,他特意买了一包中华烟,趁着小康上班时放到他的枕边。傍晚,那包香烟原封不动出现在桌子上,大鬼猜小康是不接受他的歉意,不接受他就自己抽,拆开烟盒抽出一支,叼着香烟去食堂吃了晚饭。等他回到宿舍,发现桌上那盒香烟不见了。他好奇,擅自去检查小康的抽屉,抽屉上了挂锁,勉强还能打开一条缝,大鬼看见了那包中华烟,它已经躺在了小康的抽屉里。

锁好了那包香烟,并不代表小康接受了大鬼的歉意。小康变回了哑巴,好多天没与大鬼说过话。直到有一天,大鬼下班回宿舍,发现小康正摆弄他忘在桌上的万用表,神情专注,像一个孩子在钻研新鲜玩具。大鬼莫名地高兴,说,这是万用表,要不要教你用?小康没有搭理他,过了一会儿,突然丢下万用表,轻蔑地说,不就是测个电吗,凭什么叫万用表?

大鬼本能地维护起万用表的名誉,凭什么?我告诉你,这玩意儿不光能测电,它什么都能测,所以才叫万用表!

小康笑了笑,笑声也是轻蔑的,他懒懒地躺到床上,用左脚挠着右脚,还能测什么?好人坏人能不能测出来?穷人富人能不能测出来?谁要是得了癌症,能不能测出来?

很少听到小康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口齿如此流利。大鬼依稀觉得小康在发泄什么,影射什么,同时,似乎向他发起了某种挑衅。他不习惯这样一个小康,先是有点恼怒,继而莫名地亢奋起来。万用表还能测什么?大鬼的想象力经过了一番茫然的飞翔,之后忽然下坠,大鬼的目光也下坠,嗖地滑向了小康的裤裆,测那些有什么意思?大鬼说,我先问你,你搞过多少女人?

小康愕然,怒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研究这个。大鬼说,其实不用你告诉我,你搞过几个女人,自己说了不算,我拿万用表一测就知道了。

你自己测自己吧。小康冷笑了一声。

看起来,小康再也不会上他的当了。大鬼拿着万用表在小康身边绕了几圈,没有造次,最后将万用表的端子搭在了自己的两侧腹股沟上,你看着,我很诚实的,不像你假正经。大鬼一本正经地说,你看你看,看见了吧?我搞得太多,一测就爆表了。

小康当时就笑了,只是笑得不甘心,为了不让大鬼看见他的表情,他朝墙的一侧翻了个身,并且补充一声:二球货。大鬼听见他又在骂人,这次是笑着骂人,大鬼没有计较。不管怎样,他在小康面前的表演总算成功了一次。

说起来,那是大鬼在瓷厂的最后一个春天了。

最后这个春天,大鬼失恋了。他与东方梦露的恋爱开始得容易,结束得更加容易。为了一只来自法国的包包,他们在百货公司赌气分手,分手以后东方梦露就再也不愿见大鬼了。大鬼痛定思痛,将一切归咎于他拮据的荷包,他动了下海经商挣大钱的念头。曾经有几次,大鬼很想与小康探讨女人的心,探讨下海挣钱的各种方法,但只要他正经起来,小康便高度防范,用戒备的眼神告诉他,别来这一套,我不上当。有一次他拿出一张裸女照片,试图让小康辨认,那是夜巴黎还是维纳斯的小姐,小康居然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用圆珠笔写了几个字,谢绝交谈!一眨眼,那张纸已经被小康张贴在宿舍的门背后了。大鬼一时张口结舌。小康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掠而过,眼神里是刻意张扬的厌恶之色。大鬼清楚地意识到,那不仅仅是冒犯,更是一种绝交的宣誓。他当时心寒,说了声好吧,走出宿舍去厕所撒了一泡尿,撒尿的时候他嘴里还骂骂咧咧,之后就想通了,想想这个春天他不仅放弃了爱情,还准备放弃工作,难道还在意放弃一个小康吗?

大鬼骗取了病假单,跟着几个朋友到广东福建的沿海地区走了一趟,在广东的时候他有心贩卖电磁炉,转到福建晋江一带,他决定参与朋友们的走私服装生意了。回到瓷厂已经五月将尽,他径直去了厂部办公室,办好了停薪留职的手续。之后,大鬼到宿舍去收拾他的东西,首先发现了门的变化。他不知道门上的油漆为什么会发生如此奇异的剥落现象,白漆到处都是好好的,唯有“鬼屋”那两个字,脱颖而出了。大鬼看着自己当初的杰作,一时竟然有点心惊。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里面的动静。对于大鬼来说,这是一个极其反常的动作,大鬼自己都难以解释,那动作代表了对小康的关注,还是意味着某种忌惮。他甚至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希望小康不在,还是希望遇见小康。

迟疑了一会儿,大鬼终于拍了下门,大声问,屋里有鬼吗?

小康一定在窑上上班。宿舍变暗了,也变乱了。凝滞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烟味,混合着腐烂的水果与运动鞋散发的臭气。一条破床单被两颗图钉钉在窗框上,强充了窗帘。大鬼留在床底下的一双名牌新运动鞋,虽然还在原处,但鞋头反了,他敏锐地发现了问题,摸一下鞋垫,还湿湿的,很明显,那是被小康穿过的。大鬼有点惊讶,半个月的工夫,小康成功地把这间宿舍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世界。大鬼去扯窗上的床单,发现窗玻璃上多了一张电影海报,是玛丽莲·梦露撅着臀部,在风中捂着裙子。梦露。好莱坞的梦露。大鬼有点惊讶。他不清楚小康的动机,他把原版的梦露请到窗玻璃上,是为了瞻仰她,还是为了亵渎她?是为了比较什么,还是为了反省什么?大鬼走到门背后,摘下他的电工包,发现那张纸条还勉强地粘在门背后,“谢绝交谈”!四个大字仍然透出一股锐利的寒意。大鬼心里忽然有点难受,难受过后是愤懑,他揭下那张纸团了团,扔到小康的床上。纸团落在小康的枕边。大鬼看见自己的万用表替代了原先的手电筒,它正静静地躺在小康的枕边,闪烁着一小片矩形的幽光。

大鬼有点惊讶,他不明白小康为何对万用表如此着迷。万用表总是有用的,他决定把它带走,留作纪念。大鬼拿过万用表扔到电工包里,食指上黏了一根软软的乌黑发亮的头发。毫无疑问,那是小康的头发。大鬼对着头发吹了一口气,那根头发飘进了他的电工包,仍然黏在万用表上。应该说就是一根柔软的头发,让大鬼动了恻隐之心,他最终把万用表放回了小康的枕边。

5

大鬼的创业生涯是从锦绣街开始的。

锦绣街在我们这个城市算得上是个热闹去处,大鬼随时随地都会遇到瓷厂的熟人。熟人们给他带来瓷厂的种种消息,大鬼并不在意,一切都与他无关了,小康也淡出了大鬼的生活,但偶尔有人谈起小康时,大鬼还是有兴趣听。人们告诉大鬼,他一走,小康就跑到厂部要去顶他的缺,厂里当时没有答允,后来听说是送了礼通了关系,现在他跟着贾师傅到处爬上爬下的,开始做电工了。人们指着大鬼脖子上的金项链说,小康脖子上最近也开始挂金项链了,不知是真货还是地摊货。有人断言大鬼是小康心里的偶像,小康从发型到穿着都模仿大鬼,甚至走路的样子,现在都有点像了。大鬼摇头说,怎么可能?我老寻他开心,他都恨死我了。但持此观点的熟人越来越多,大鬼相信了,得意之外多少有点迷惑,说,那他不是不学好了吗?他原本可是好孩子啊。

夏天的一个黄昏,大鬼在锦绣街的时装店里看店,发现玻璃门外有一对打扮时髦的年轻情侣,对着橱窗里的模特指指点点的。男孩女孩都面熟,他先认出了谈小菲,她是瓷厂医务室的护士,因为大鬼不正经,她曾经拒绝为大鬼注射青霉素。然后,男孩摘下了墨镜,也就是这个瞬间,大鬼几乎惊叫起来,那个染了一绺金发的墨镜男孩,那个穿着红色无袖衫和夏威夷短裤的时尚男孩,竟然是小康。

大鬼不敢相信,他的离开如此有效地改变了小康,甚至加快了小康的成长发育。小康长高了,变魁梧了,大鬼清晰地看见小康结实的大臂肌肉,上面文了一个醒目的硕大的刺青,是彩色的,是一条张牙舞爪的飞龙。

他迎出去的时候,谈小菲的身影在旁边的巷口一闪,不见了。小康也想走,一条腿跨下台阶,身体却留在台阶上,转过来面对着大鬼。有一丝不自然的表情在小康脸上掠过,很快他就坦然了,主动向大鬼伸出手掌,生意怎么样?大鬼潦草地碰了下小康的手,问,谈小菲呢?她跑哪儿去了?小康的微笑看起来有点狡黠,什么谈小菲?大鬼指着小康,脑子里蹦出来一句老话,他说,士别三日真要刮目相看吗,他妈的。

他们在店门口站了一会儿,谈及瓷厂的现状和未来,小康说,瓷厂迟早要倒闭,我也准备不干了,到时候来给你看店,混口饭吃怎么样?大鬼笑起来,你要给我看店,我不也没饭吃了?做服装生意,赚少赚多全凭一张嘴巴,你不是谢绝交谈吗,怎么替我做买卖?小康略显尴尬,眼睛看着橱窗里模特身上的一条裙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大鬼说,谈小菲现在越来越漂亮了么,很多人追她追不上,没想到看上了你,这不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吗?小康不接话茬儿,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骄傲,他的手在牛仔裤口袋里掏了一会儿,又空手而出,手指弹了几下橱窗,问大鬼能否把橱窗里那条裙子先给他,等下个月发薪水再把钱送来。大鬼慷慨地答应了,他把那条裙子包好交给小康,小康抓住塑料袋,他抓住了小康的胳膊,这么大一条龙,让我欣赏一下。大鬼说,我要好好欣赏一下。

大鬼记得小康的大臂肌肉当时绷得很紧,那条龙的眼睛便一下瞪大了,看起来很凶恶。大鬼说,这么大一条龙?不是贴纸?文得还很细,是东门卷毛的手艺吧?小康说,怎么样?刺了二十天,把我的钱都刺光了。大鬼不置可否,忽然捏了一下龙的眼睛,捏得很重,小康一下便把胳膊抽回去了,面露愠色,你捏我干什么?大鬼笑了笑,我没捏你,我捏的是龙,龙眼睛。大鬼端详着小康,神色渐渐严峻起来,我劝你以后注意一点,这么大一条青龙文在胳膊上,出门要小心了,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穿长袖吗?大鬼拍了拍胳膊上的刺青部位,声调听起来很诚恳,懂我的意思吗?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别跟人学坏了。小康看着自己的胳膊,伸出左手,揉了揉龙的眼睛,目光斜斜地升起来,射到大鬼的脸上,我跟谁学坏了?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实人?大鬼讪笑起来,挥挥手说,我才不管你要做什么人,我现在做服装生意,提醒你一句,你要是到北门一带,千万别穿这种无袖衫,北门的三霸你听说过的吧?他说遇到你这样的人,见一个收拾一个。

小康愣了一下,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刺青,突然一笑,说,怕个球,我最近在练散打,我的堂兄是陕西省散打冠军。

整整一个夏天,大鬼都没有等到小康。倒是谈小菲爱逛锦绣街,大鬼在国庆假期期间见过她一次,身边的人不是小康,是一个胖姑娘。谈小菲从邻近的服装店袅袅婷婷地出来,几个购物袋都在那胖姑娘手里提着。路过大鬼这里,她们欲走还留,目光在橱窗的模特身上一番流转,看见大鬼出来,谈小菲脸上浮现出一种嫌厌的表情,扭身便走。大鬼对她喊,你跑什么?我又不找你打针!小康呢?谈小菲头也不回,是那个胖姑娘站住了,愤愤地朝大鬼翻了个白眼,什么小康大康的?我们不认识他!

大鬼没有想到,小康后来真的惹了麻烦。当然他也没有料到,小康遇到了麻烦,会来向他求助。离开瓷厂宿舍两年之后,他终于获得了小康的信任,或许小康最终把他当成了一个朋友,遗憾的是,大鬼不再是瓷厂的那个大鬼,小康怎样看待自己,大鬼早已经不做计较了。

是十月里的一个下雨天,锦绣街上人迹寥寥,大鬼在店堂里与人下棋,忽然有个人头顶一摞报纸,湿漉漉地走进来,站在门边对他哈腰,说,鬼哥,我来还钱了!

又见到了小康。他穿了一件条纹衬衫,手臂上醒目的刺青被遮蔽了,脸上却多出一只大口罩。大鬼注意到他的眼角上有明显的瘀青,过去摘下他的口罩,发现小康鼻青脸肿。大鬼下意识地问,你去北门了?遇上三霸他们了?不听我的警告,吃苦头了吧?小康颓然地坐在一只纸箱上,说,我没去北门。是我老婆。我回了一趟老家。让我老婆打了。大鬼想笑,忍住了,观察着他的神色,你回家做什么,去离婚了?为了谈小菲?小康不说话,似乎默认了大鬼的猜测。大鬼说,你老婆用什么东西打你的,打得脸上这么花哨?小康沉默几秒钟,说,万用表。大鬼一时反应不及,什么表?小康叫起来,万用表,我们的万用表啊!大鬼一愣,然后便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想想此事蹊跷,他又追问小康,我还是糊涂,她为什么要用万用表打你?小康迟疑着,他眼角的瘀青在店堂的灯光下泛出紫色的光芒,我们村里的人没见过万用表,我带回去了,给他们看个新鲜。小康开始躲避大鬼追询的目光,他转过脸看店堂里的试衣镜,捂住了脸孔,又掉转脑袋,望着门外的锦绣街,锦绣街上仍然一片雨雾。我骗她了。她不肯离婚。小康说,谁让她不肯离婚?我测了她,我用万用表测她了。大鬼心里已经猜到了什么,嘴里还是忍不住问,测她什么?小康终于低下头,用手捂住脸,过了一会儿抬起头,用一种怪诞的眼神看着大鬼,测那事。她自己让我测的。小康说,是她自己嚷嚷要测的,还让我当着家里人的面测,说她清清白白,测一百次也不怕。小康抱着脑袋思考了一下,喉咙里似有一阵哽咽,又很快恢复了镇定,我不是故意给她栽赃,我就是想跟她离婚。小康的目光热切地投在大鬼脸上,眼睛开始释放求助的信号,她疯了。昨天她找到瓷厂来了,她要把我拽回家,去给她恢复名誉。我也要被她逼疯了。

大鬼打量着小康,脸上的笑意慢慢地冻结。他的棋友已经离去,留下一颗烟蒂,还在烟灰缸里燃烧。大鬼穿越店堂,走到小桌边掐灭了烟蒂,他看着残存的棋局,忽然说,小康,不是我把你教坏的吧?

鬼哥,我没那么说。我从来没那么说过。我是来找你还钱的,那条裙子的钱,还记得吧?小康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卑下,又有点可怜。他跟到大鬼身边,看看棋盘,看看大鬼的面孔,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压在棋盘下。鬼哥,你不是认识三霸吗?能不能帮我个忙?小康又掏口袋,这次掏出一盒皱巴巴的中华牌香烟,递一支给大鬼,我老婆最怕三霸那种人,鬼哥你能不能让三霸到瓷厂跑一趟,吓唬吓唬她,让她别闹,赶紧回家去?大鬼斜睨着小康手里的那支香烟,哧地一笑,你好聪明,可惜生意太小,三霸不会做的。小康说,怎样才算大生意?多少钱以上才算大生意?大鬼冷冷地看了小康一眼,动刀子,做掉,都是大生意,做掉你懂吗?大鬼说,你要不要把你老婆做掉?

小康打了个冷战,大鬼清晰地看见他打了个冷战。不,不动刀子,不做掉。小康的声音已经发颤,他说,只要吓唬吓唬她就行了,她一个山里女子,就是犟一点,吓唬一下她肯定就走了。大鬼笑了一声,推掉小康手里的香烟,说,自己吸吧,我现在不吸烟,只喝茶。然后大鬼开始动手泡茶,他只泡了自己的一杯,呷了一口说,普洱茶,养生的。小康茫然地瞪着他茶杯里深红色的茶汁,好,养生好。大鬼又呷一口茶,说,我好像是把你带坏了。你是不是要让我对你负责到底?我就负责到底,干脆我去瓷厂跑一趟,亲手把你老婆做掉,怎么样?店堂里的空气顿时凝固,小康手里的那支香烟掉到了地上。小康瞪着大鬼,似乎在竭力判断那是不是大鬼对他的又一次作弄。大鬼在微笑,那种微笑持续了几秒钟,渐渐露出讥讽的端倪,带着些蔑视,还带着些厌恶,然后大鬼在椅子上欠了欠屁股,对不起,大鬼说,我要放个屁。喝了普洱茶,我老是放屁。

大鬼知道他在刹那间压垮了小康,不仅靠那句话,不仅靠那一个屁。小康忽然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我知道你在耍我,我就知道你又耍我,你这个二球货,驴日的二球货!

6

大鬼没有见到小康的老婆。

后来,他也没有再见过小康。

听瓷厂的人说,见到过小康老婆的人寥寥无几。他们只是听见过那山里女子沙哑的哭声,她从早到晚待在小康的宿舍里,从不出来,唯有哭声确凿地证明了她的存在。偶尔几次,小康夫妇用家乡方言激烈地争吵,大多内容是能够听懂的,住在隔壁宿舍里的人,能分析出女方此行的目的,她誓死要把小康带回老家。至于那对小夫妻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小康刚回来又必须回去,当时整个瓷厂无人知晓。

有人八卦,以为小康的老婆会去医务室大闹一场,但这样的热闹并没发生。医务室离集体宿舍其实不远,谈小菲也曾经听到过小康老婆的哭声,她还问别人,那是猫在叫,还是有人在哭?有人机智地开玩笑,谁知道,那儿不是有间鬼屋吗?说不定真的是闹鬼了。当时有很多人在场,听到了那个精彩的玩笑。很多人后来都为谈小菲做证,说要相信谈小菲,她与小康不过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约是一个礼拜之后,鬼屋终于安静,一切都平息了。那天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个食堂女工去市场买菜归来,看见小康拉着一只漂亮的拉杆箱,铁青着脸走出瓷厂的后门,后面跟着一个穿红色呢子大衣的女人,左手右手各提了一只纸箱,对他们谦恭地微笑。食堂女工眼睛打量着她,嘴里问小康,这就送老婆走了?不留她多住几天?小康没有说话。那女人说,不住了,我在这儿待不惯。低头走了几步,忽然对着食堂女工说,我不是小康的老婆,我是他姐姐呀。

瓷厂的人们后来都在谈论这件事。两个食堂女工口径不同,一个说小康的老婆当时流着眼泪,另一个则坚持,小康的老婆说那句话时,脸上挂着不正常的笑容。大家不知道该相信哪一种说法,想想她能说出这样的话,无论是哭是笑,都是正常的。

还有人在她到达瓷厂那天见过她,说那山里姑娘的水泡眼,或许是哭得太多的原因,如果忽略了水泡眼的得失,她看起来并不丑,精神似乎也是正常的,只不过,相比如今的时尚青年小康,那样子确实是有些显老,有些土气了。

没有人料到小康会一去不返。走之前他跟瓷厂请了五天假。五天以后,他打了长途电话给厂里,说家里出了点事,还要过五天才回瓷厂。此后就没有音讯了。瓷厂的生产经营当时已经很不景气,常常发不出工资,少一个人,便少一份负担,所以并没有人去过问小康的下落。过了好久,有个小伙子穿着硫酸厂的工作服,跑到瓷厂的集体宿舍来,说是小康的表兄,受小康委托来收拾东西。人们问他小康为什么不回来,表兄说是家里人不准他回瓷厂了,看别人茫然不解,又补充一句,小康在瓷厂学坏了。有人打听小康家里出了什么事。表兄说,他老婆跳了崖,没死成,落了个全身瘫痪。人们一片惊叫,急着追问究竟。表兄摇头,似有难言之隐。拗不过众人热切的目光,他勉强开口,这件事也不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表兄说,反正家里人都怪小康,是小康不好,他在瓷厂学坏了。

小康留在宿舍里的东西,都被表兄扔进了一个蛇皮袋里。最后撬开了小康的抽屉,一眼看见一个万用表,静静地匍匐着。表兄也没见过万用表,拿起来问,这是什么东西?是听音乐的吗?旁边有人说,那不是听音乐的,是电工用的万用表。又提醒表兄,那不是小康的东西,是厂里的公物。表兄的手像是被烫了一下,把万用表扔回了抽屉,是公物我就不收拾了。他说,麻烦你们,把它交还给厂里吧。

大鬼有一阵子老是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电话,对方从不说话,偶尔可以从电话那端听见狗吠鸡鸣之声。查找来电区域,应该来自陕西。大鬼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不知为何发慌,再也不敢接听。有一次恰逢酒后,酒意为大鬼平添几分勇气,他接了电话问,你是不是小康?又变回哑巴了?那边还是沉默。大鬼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接风,先喝酒吃饭,再去水晶宫洗桑拿,怎么样?也就是这时候,大鬼听见那边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咣地一响,发出清脆的震颤,然后是杂沓的来回穿梭的脚步,伴随着一个女人的哭声。大鬼拿着电话听,一边耐心地等待,终于等来了小康,准确地说,是等来了小康的呼吸。小康急促的呼吸慢慢转变为压抑的哭声,他在哭,哭得越来越响,像个伤心的孩子。酒意让大鬼的心肠变得很软,平生第一次,他的眼睛也湿润了。小康,你又不肯说话了?大鬼说,你不肯说话就别说了,我替你说,大鬼是二球货,大鬼是个驴日的二球货。

大鬼掐掉了电话。从店堂的试衣镜里,他看见自己的面孔,有点苍白,有点浮肿。他喝了一口普洱茶,想起电话那端咣的一声脆响,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呢?不是万用表。那不是万用表。大鬼思索了半天,断定那是一只搪瓷扁马桶的声音,是一只搪瓷扁马桶掉在地上了。

(原载《钟山》2016年第1期)

作者简介:

苏童,1963年出生于江苏苏州市,童年及其青少年时期在苏州度过。1984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学期间开始学习创作,1983年发表小说与诗歌处女作。主要代表作有中篇小说《妻妾成群》《红粉》《罂粟之家》《三盏灯》,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河岸》《黄雀记》,另有《西瓜船》《拾婴记》《白雪猪头》《茨菰》等百余篇短篇小说。

作品曾获得第三届曼亚洲文学奖、第八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以及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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