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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满

艾伟

白天,隔壁赵老板家的姨娘会来大屋坐一会儿。喜妹不喜欢她来,她一坐下,就会讲主人家的事。

“我们家女主人昨晚和赵老板吵了一宿,”隔壁姨娘神情诡异,“晓得(口伐),赵老板又换了个小姑娘,才十六岁,都有了。”

喜妹的心沉了一下,目光不由得看大屋墙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年轻人微笑着,俊美的脸光亮亮的,好像上面涂了一层金子。

隔壁姨娘顺着喜妹的目光看过去,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你家太太——啧啧,什么年代了,叫太太,亏你叫得出口——你家太太快五十了吧?”

喜妹老派,一直叫东家为先生和太太。这是娘教她的,娘以前也是做姨娘的。先生开始不适应,说叫老白就可以,但喜妹坚持这样叫。太太倒是坦然接受了这叫法。

喜妹一脸茫然,难过地转向窗外,好像照片上的孩子这会儿正在窗外明亮的天空上看着她。二十年前,她来到大屋做姨娘,孩子是她一手拉扯大的,她在他身上花的心血比亲生儿子国庆还多。

“你们家先生是好人,不像我们家赵老板,花花肠子,只是可惜了,白白留下这万贯家产,以后给谁呢?”隔壁姨娘说。

这话喜妹不爱听,先生家的不幸轮不到隔壁姨娘来说三道四。

隔壁姨娘并没察觉到喜妹的不悦,她看着墙上孩子的照片:“含着金汤匙生出来的人,可惜没福消受。”

说完,站起身夸张地掸了掸袖子,走了。袖子上并没有灰尘,好像这屋子里有晦气,怕沾染上她似的。

太太心情不好,先生带着太太去泰国塞班岛散心了。喜妹一个人守着大屋。伺候人惯了,突然闲下来,心里面空落落的。她每天打扫大屋三遍,打发时间。有一天打扫孩子的房间,她偷偷翻看一本相册,看到相册里一张孩子吃奶的照片,当即瘫倒在地。照片里那个喂奶的人只是个局部,孩子不会知道,他叼着的是她的奶子。当年她抛下自己的儿子,把奶水都给了这个孩子。她看着他长大,长得那么漂亮,可突然就不在了。喜妹一直清晰记得孩子吸她奶头的感觉,心里面格外疼爱这孩子。她替先生难过,中年丧子,谁能受得起这打击?

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她赶紧擦掉眼泪,来到大门前,透过猫眼,她看到一个瘦高个儿站在门口,由于猫眼变形,他身上的西服看上去像一件长衫,显得吊儿郎当。

她紧张地打开门,国庆鞋也不脱,大步进了屋,然后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来了?叫你不能来大屋的。”每次,儿子进城,她总是让儿子住在小旅馆,然后做贼似的去看他。

“白老板又不在,你怕什么?”

“谁告诉你的?”

“你以为我是傻的?”

国庆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劣质纸烟,摸了摸口袋,没找着打火机。

“这屋里不能抽烟。”

国庆没来过大屋,但他仿佛熟识这里的一切,他径直走进厨房,打开煤气灶,灶火很猛,儿子侧着头,点着了烟。在灶火的映照下,她看到儿子苍白的脸上有一条若隐若现的伤痕。

“又打架了?”

国庆皱了一下眉头,沉闷地吸烟,不说一句话,也不瞧一眼母亲。

“输了多少?”

国庆伸出一个指头。

“一万?”

“十万。”

“什么?你不是说会改好的吗?你怎么又去赌!”

这次喜妹再也控制不住了,她拿起拖把,打儿子。

“你个败家子,我打死你。”

国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母亲打,好像他早已习惯了棍子。

最终是喜妹崩溃了,她无力地把拖把丢在一边,气得浑身发抖。

“他们在等我,”国庆指了指远处,“你不给我钱,他们会弄死我。”

“我哪里有那么多钱?你当我在挖金矿?让他们弄死你,我也好省省心。”

国庆沉默不语,嘴上的烟火亮了一下,烟头上长长的烟灰落在地上。国庆看了看大屋,指了指墙上的照片:“他和我同岁?”

喜妹低头不语。

“看起来比我年轻多了,妈的。”

国庆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狠踩了一脚。

喜妹容不得屋子弄脏:“你别乱扔,这不是乡下。”她拿起拖把擦了一把,然后去卫生间放好。出来时,儿子已经不在了。

她的心突然揪紧了。这不像国庆的做派。平常要是没从她这儿抠出钱来是不肯走的。这反常倒让她不安了。十万块,她不吃不喝得做五年。他哪里去弄这么多钱?

她的脑子里出现儿子走投无路的情形。她不敢想象他们怎么对待他。

第二天,喜妹收拾孩子的房间,发现放在抽屉里的一只金表没有了。她站在那儿,有半天缓不过气来。

一个月后,先生和太太从塞班岛回来了。太太晒黑了一些,气色也好多了。

喜妹见到主人,不由得紧张。那只丢失的金表让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偷,做姨娘的最重要一条就是要手脚干净,要是主人发现了,她怎么说得清?一辈子的清白都没了。

这天晚餐,喜妹烧了不少太太爱吃的菜,先生和太太吃得很香。看得出来,太太的悲伤减轻了些。太太吃的时候,不时看着喜妹,眼睛亮晶晶的,还带着笑意。喜妹却不敢正眼瞧太太。

晚饭后,喜妹刚收拾停当,太太就把她拉进房间。先生出门去了,屋子里只有她俩。喜妹的心怦怦跳,难道太太发现金表丢了吗?如果太太摊牌,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太太没问表的事,竟问起喜妹老家的情况。太太很少问喜妹家事,喜妹担心太太是绕着弯子,最终会说到金表上。

太太说出自己的用意时,喜妹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喜妹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喜妹长长地舒了口气。喜妹马上想到了小满,同太太说了小满的情况。太太点点头。

“明天,我们去看看。”

那个死了儿子的疯女人站在村头的香樟树下奇怪地打量着她们,脸上挂着仿佛是看透一切的笑容。喜妹对太太说,每年春天,她都要发作,很可怜。

喜妹没把太太带到家里,直接去了小满家。

小满家在一座山脚下。老家是穷地方,小满家更穷,屋子是用石块垒起来的,然后用黄泥抹了一下,屋顶的瓦也好久没整了,歪歪的,遇到刮风下雨,肯定漏水。小满有一个哥哥,三十多了,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面无表情,奇怪地瞧着她们。

快到小满家时,一个女孩子从屋子里出来。她穿着一件白底红色细格子衬衣,下着一条灰长裤,身材饱满,脸蛋圆圆的,脸上有一块健康的红晕。

喜妹对太太说:“她就是小满。”

太太站住了,上下打量小满。

小满大概知道有人瞅着她,红了脸,低下头。喜妹叫了她一声,小满,不认识姑了?小满吃惊地抬起头来。她的眼很大,和善的眼光里有那么点慌乱。乡下姑娘见到陌生人都这样。看到这双眼睛,喜妹就踏实了。小满没变,还是从前的样子。毕竟是只有二十岁的姑娘。

小满见是喜妹,腼腆地笑了笑,轻轻地答道:“姑,你回来了。”

喜妹点点头,向她介绍太太:“这是我家主人。”

小满笑笑,笑得很天真,站在那里,有些局促。

太太比任何时候都和善,笑眯眯地看着小满,还拉住了小满的手,说:“这孩子,真水灵。”

小满不适应这亲热,她显得既害羞又有些迷惘,一会儿看喜妹,一会儿看太太。喜妹说:

“小满,你放心吧,太太只是夸你。”

小满点点头。

太太对小满很满意,对喜妹交代了一番后,提早走了。

喜妹留在了老家。儿子还是不在家。喜妹问他爹,国庆究竟哪里去了?怎么老是不回家?老头儿一脸讨好地对喜妹笑,不回答。喜妹讨厌他这样子,同儿子一模一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喜妹知道老头儿想要她兜里的钱。喜妹不给他。他一旦拿到了钱,那张脸就拉长了,像个债主,好像她这辈子都欠了他似的。喜妹知道他心里面对她挺不满的。喜妹叹了口气。

“我担心国庆。他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要吃牢饭。”

老头子还是笑眯眯的,抽着卷烟不说话。

“你还有心思笑,他来大屋偷了主人家的金表,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老头儿抽了一口烟,“他当了,值钱,回来给我买酒孝敬我呢。”

“当了?天哪!”

傍晚,喜妹找到小满爹,把太太的意思说了。昨天晚上,太太同喜妹谈,喜妹没敢告诉太太,小满是她远房侄女。她怕太太认为她有小九九,肥水不流外人田。现在,太太满意,这就不是问题了,亲戚反而好说话。

“二十万元不是小数目,有了这笔钱,你们家就发了。你这房子也得翻修了,你儿子等着娶老婆呢,再拖下去要耽误了。”喜妹晓之以理。见小满爹沉默不语,喜妹又补充道,“事情顺利的话,我家主人还会再加的。我家主人出手很大方的。”

不出所料,小满爹答应了。毕竟有这么一大笔钱,付出这点代价也是值得的。

“得问问小满。”小满爹说。

“小满孝顺,你做主就成了。”喜妹说。

喜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这事儿可以解决先生一家的问题,也可使小满一家受益。喜妹想,她这是在积德吧。积德总是好的,菩萨看得到的。

“事情完了,谁也看不出来的。小满还像从前一样,你们家发财了,这样的好事哪儿找去?”

按预先安排好的,喜妹把小满带到了城里,把她安顿在大屋附近一间二居室的小房子里。小满很茫然,看得出来她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心里没有底。

喜妹说:“小满,你住这儿,你不要慌,姑会来照顾你的。”

小满点点头。

喜妹不知道这件事别人怎么看,她觉得先生真是个大好人。这世道,她见得多听得多了,有点钱的人哪个不坏呢?像先生这样的男人不多了。这个小区都是富人家,姨娘们说起主人的事来,那真是让人讲不出口。有些男人还占姨娘的便宜呢。不过喜妹从不说主人家的事。做姨娘的怎么能在外面嚼主人家的舌头呢?

只有像先生这样的好人,才会想出这个办法。太太虽然老了,先生却从来没有花心思。本来嘛,这件事情要简单得多。要生一个孩子还不容易吗?先生有钱,先生正是盛年。但是先生要绕一个大弯子。喜妹不懂医,太太同她说时,才知道生孩子还有那么多花头,这样的事,乡下人想也想不到。太太说,医生将把先生的种和太太的种结合了,再弄到小满的肚子里。

先生、太太带着小满去了一趟上海,喜妹也跟着去了。可是到了医院,小满突然反悔了,死活不肯做,好说歹说都不听劝。她坐在那儿,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好像目光变成了一只桩子,把她固定在了那儿。喜妹第一次感到小满的固执,她感到脸上有些挂不住,觉得小满太不懂事了。喜妹一把抓住小满,把小满拖进手术室。喜妹说:

“你家等着钱盖房,给你哥娶老婆呢。”

手术完后,喜妹和太太进去。先生留在门口。小满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疼得满头大汗。看到喜妹,小满就大哭起来,无比悲伤:

“姑,我要死了,我疼死了。”

喜妹紧紧抱住小满:“小满别担心,一会儿就好了,没事的。”

小满也抱紧喜妹,哭得喘不过气来,喜妹听到了小满的呜咽:“姑,我一个大姑娘,以后怎么还嫁得出去啊!”喜妹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了一把。

小满在医院住了三天。喜妹照顾她。小满起床,大概因为下面痛,走路都有些异样。喜妹觉得罪过,小满还没碰过男人呢,可已经不是处女了。

医生确认成功后,小满就从上海回来,住在那二居室小屋里。太太叫喜妹不要干别的事了,照顾好小满就好了。太太买了红枣、银耳、莲子等一大堆营养食品,让喜妹做给小满吃。

小满毕竟是乡下姑娘,心思简单,从上海回来后,已平静了,不再想太多,反倒是惦记起自己的肚子。

“姑,我一点反应也没有,肚子空空的,医生会不会搞错了?”

喜妹也担心这事。她不希望这件事搞砸。不希望小满这二十万元泡汤。二十万啊,哪里去赚?老实说,就是做一辈子姨娘也积不了那么多钱。小满拿到这笔钱,也该知足了。喜妹生过孩子,虽然是件苦差事,可女人健忘,你去问生过孩子的女人,哪个在乎生产的痛?若还像小满这般年纪,这好事她也愿意!

喜妹让小满不要担心,住在这里当享福好了。小满点点头。

小满没有什么好照顾的。乡下人,肚子里有货了,还得去农田劳作,哪里来这么多讲究。小满肚子里虽然有先生的种,小满还是小满,她不是千金小姐。不过做姨娘的,得听主人的话,主人把小满托付给她,喜妹得照顾好。

小满是识相的人,争着要干活儿。喜妹让她坐着,不要动。小满说:

“姑,你这样侍候我,我哪里担待得起。”

“我不是侍候你,我是侍候你肚子里的种。”喜妹说。

每天吃得这么好,睡得这么足,一个星期后,小满就胖了,脸变得细白滋润了。

“姑,一辈子没人这么宠过我。”

喜妹笑笑。

小满又问:“他们真的会给我这么多钱吗?”

喜妹不高兴了,冷冷地说:“不会少你的。”

小满是会察言观色的,见喜妹不高兴,讨好地说:“如果他们真给我这么多钱,姑,我给你一万。”

喜妹的脸拉长了:“姑不要你一分钱。”

小满露出难堪的表情,站在一边可怜巴巴地看着喜妹。喜妹知道小满心地好,只是有些傻,所以原谅了她。喜妹笑着说:

“只要你日子过得好,姑就开心。”

一天,喜妹从菜市场回到大屋,隔壁姨娘跟了进来。

“喜妹,这些天你神出鬼没的,到哪里去了?”

喜妹说:“我天天在。”

隔壁姨娘目光明亮,好像眼睛里装了一盏探照灯。

“我听说你家先生养了个小?你在照顾那小的?”

喜妹吃了一惊。原以为这事捂得严严实实的,终究还是传出去了。传出去倒也罢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这些八婆,什么事到了她们嘴里都会走样。

“别胡说八道,没有的事。”

喜妹不想解释。越解释闲话越多。喜妹把隔壁姨娘推出门去:“我得干活儿了。”

隔壁姨娘没走,从她脸上的表情知道有话说。喜妹猜到隔壁姨娘肚子里积了一肚子赵家的私事。喜妹能管住自己的嘴,但她还是喜欢听的。喜妹假装不理她,擦桌子,但耳朵竖着。

“我们家老板外头得罪人了。昨晚回来脸都破了,身上都是血。”

“赵老板怎么了?为女人的事?”

“要是女人的事就好了。这些有钱人,你以为随随便便能发达的?都有事。”

隔壁姨娘看上去很忧虑,说话吞吞吐吐的,不如往日爽快。看来是真说不出口。隔壁姨娘目光明亮地看了喜妹一眼:

“听说你家主人是做古董生意发起来的?”

喜妹不会讲主人家的事。

“古董怎么来的知道吗?坟头挖来的,伤了阴德。”隔壁姨娘看了看墙上的孩子,“难怪儿子出这种事,好端端的,被汽车撞死。”

听了这话喜妹不高兴了。她听不得别人这样议论孩子。这次,她板起脸,说:

“别胡说了,不作兴在大屋说这话。”

隔壁姨娘撇了撇嘴,讪讪地往门外走。

屋子暗了一下。门口出现一个高瘦的身影。喜妹抬头一看,是国庆。好久没见到儿子了,喜妹愣了一下。国庆这次穿得很体面,上身的衣服是金色的,亮得刺眼,还戴了一副墨镜,左手中指上套了一个大大的金戒指。

隔壁姨娘问:“你是谁啊?”

国庆抽了一口烟,吐到隔壁姨娘脸上:“你管得着?”

隔壁姨娘用手扫了扫眼前的烟。隔壁姨娘走远,喜妹才说:

“你终于来了,我到处找你。”

“找我干吗?”

“我怕你变成死鬼。”

国庆不吭声,走进屋子,抬头瞧了瞧那年轻人的照片。

“你收拾收拾,跟我走。”

喜妹看了眼儿子,脸色十分严肃,有些装腔作势,似乎他转眼之间成了一个大人物。

“为什么要跟你走?”

“我养你啊。我发了,你不用再做姨娘了。”

“拉倒吧。瞧你那样子,跟你走我只能喝西北风。”

国庆皱了一下眉头。喜妹伸出手:“还我?”

“什么?”

“金表啊,你偷走的金表。”

“我没偷。”国庆微笑着撇了撇嘴,指了指墙上的照片,“是他手上的那块?”

“你要是不还回来,我怎么向先生太太交代?”

“有你什么事,又不是你偷的。”

喜妹气得浑身发抖。这事儿她落了心病了,总觉得对不起主人家。

“你怎么这么说话?你还要不要脸?”

国庆冷冷地看了看喜妹,把烟屁股丢到窗外。

“你真不想跟我走?”

喜妹一脸悲伤:“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无赖。”

国庆不高兴。他阴沉着脸,又看了看墙上的孩子,回头淡淡地说:

“你难道想在白家待一辈子吗?我告诉你,有钱人没一个好东西。”

那块金表成了喜妹挥之不去的心病。有一天,喜妹见太太在孩子的房里整理床铺。喜妹进去,泪流满面。太太问,怎么啦?喜妹把丢了金表的事讲了出来。太太一脸迷惑,说,我记得那只金表是随葬了的啊。喜妹愣了一下,不再吭声。

小满的担心是多余的。四十天后,小满就激烈反应了。

她看见什么都觉得恶心,什么也不想吃。她时不时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差点把苦胆都吐出来了。

“姑,先生太太待我这么好,我没福气,把一个月吃进去的都吐出来了。”

“傻丫头,做女人都这样的,熬一熬就过去了。”

喜妹把喜讯报给太太。太太很高兴,当即要去看小满。

太太进门时,眼睛是亮晶晶的,盯着小满的肚子看。小满的肚子当然还是瘪瘪的。没那么快的啊。太太坐在椅子上,让小满过去,然后伸出手去摸小满的肚子。小满的肚子上起来一层鸡皮,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太太说:“你想吃什么,尽管说,你不想吃,也要吃点下去,吃下去才有营养。”

小满点点头。

“这件事辛苦你了。你一定要把肚子里的孩子照顾好。好在我们是亲戚,有什么话都可以沟通。我和老白真的非常感谢你,小满。”

小满被太太的诚恳打动了,眼中有雾一样的东西洇开来。

喜妹连忙说:“小满你可别哭,要高高兴兴的,当心动了胎气。”

太太似乎真的过意不去,幽幽地说:“我年纪大了,生不出来了,实在是没办法,让你受苦了。”

先生也来看过小满一次。先生独自来的,她们没任何准备。小满只穿了件棉毛衫,因为孕期,小满的胸有些涨,没戴乳罩,小满的胸绷在那里。小满难为情了,慢慢地把身子缩进被窝里。她大概怕自己形象不好,下意识去理乱蓬蓬的头发。小满的发质真是好,乌黑闪亮,一理就整整齐齐的。

先生一直看着小满的肚子,没有说话。先生在大屋话也不多。不过他是个温和的男人,脸上总挂着淡淡的笑意。喜妹喜欢先生的笑容。喜妹见到先生的笑容就有满心的暖意。

先生走了之后,喜妹和小满经常谈论先生。喜妹喜欢谈论先生,喜妹觉得先生什么都好。以前先生会瞒着太太偷偷塞点钱给她,她受宠若惊,幸福得颤抖。先生品性好,乐善好施。有了一个话头,日子就好打发了。

“他做什么生意?”

“先生做的生意大了去了。洋房、商店、服装,什么都做的。我也说不清。”

“那他是不是百万富翁?”

“他哪里只有百万,他如果只有百万,他会给你二十万?”

“他有多少钱啊?”

“我不知道,我听隔壁的姨娘说,我们家先生比香港的大老板还有钱,城里最高的大楼就是我们家先生的。”

小满叹了口气,说:“天哪,这么多钱。”

“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大楼。”

“先生就住在大楼里吗?”

“有钱人不住大楼,住小洋房。”

“要是我就住大楼,最高一层,可以看得很远,兴许能看到我们村子呢。”

“傻瓜,怎么看得见?”

小满像是为自己的想象迷住了,独自傻笑起来。

“先生以前也是很穷的。我听太太说,先生以前帮人做古董生意,刮风下雨去乡下搜集古董,虽然很辛苦,但也只得到一点工钱,大钱都让老板挣去了。后来才做起生意,发了。”

小满听得入迷,看着喜妹,希望喜妹说得更多。

“先生苦出身,所以很节约的,连吃剩的菜都舍不得倒掉。”

“他赚了那么多钱,吃也舍不得,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不知道。有时候我想先生是个小气鬼,可有时候又觉得先生也是挺大方的,他捐了好几座学堂呢?”

“先生这么好心啊。”

“如果不是好人家,我会把侄女介绍给他们吗?”

小满不自觉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

“等你把孩子生下来,先生高兴了,让他出钱给村里造一条马路。”

“嗯。”

有一天,她们谈先生的时候,小满问:“先生多大了?”

“五十多了吧?”

小满惊叹道:“天哪,真看不出来,他好年轻啊。”

喜妹给小满带去先生的年轻时候的照片。

“先生年轻的时候还挺好看的噢,帅小伙呢。”小满由衷道。

“这人吧,有没有福分,面相上是看得出来,小满你以后找男人,要找面相周正的,跟着贼头贼脑的男人,肯定要吃苦的。”

此刻喜妹脑子里浮现儿子的面容,叹了口气:

“姑是过来人,见多了。”

虽然先生太太让喜妹只要照管好小满就可以了,她还是两头跑着,一头也没有落下。

赵老板家进了“小偷”,把隔壁姨娘给杀死了。是太太告诉喜妹的。太太说,邻居们都在传,是仇杀。赵老板早先得罪过人,黑道找上门来了。

“隔壁姨娘很忠心,死活不肯放过小偷,结果被捅了几刀。”

这天,太太有点恍惚。太太坐在沙发上,手握遥控器一次次换台。平时太太可不是这样的,她喜欢看戏剧台,电视机总是飘出京腔。做姨娘的平时不好看电视的,但喜妹喜欢老戏,在干活儿时这样听听也是好的。太太今天是怎么了?她这样换台弄得喜妹也心神不宁起来。

一会儿,太太说:“最近这地儿老是出事。”

太太看了看喜妹,欲言又止。

太太又换了一遍台,然后关了电视,转头问喜妹:“你相信报应吗?”

喜妹点点头。她不清楚太太为什么问这个。太太看上去心事重重,脸上又出现了孩子刚死时的那种阴郁。

喜妹替太太找来小满后,太太和喜妹的话比先前多了,有事也找喜妹商量,所以喜妹斗胆问:“太太,有心事吗?”

太太拉住了喜妹,说:“我想去一趟寺院,但我不懂怎么拜佛,你教教我怎么做。”

喜妹点点头。

太太是知识分子,城里人,不知道佛事的规矩。喜妹从小看着娘做的,知道这一套。

“求什么呢?”

太太摇摇头,说:“我心里慌。”

准备去寺院的祭品时,太太断断续续同喜妹讲了一些过去的事。

太太说:“先生早年同人做古董生意时,曾遇到过一件怪事。一个下雨天,是晚上,先生一个人在山路上走。夜很黑,连雨丝也是黑的,先生打着手电。这时,有一个人突然跟了上来……”

喜妹听到这儿,不知怎么的想到了鬼,她问:“是谁呢?不会是鬼吧?”

太太愣了一下,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说:“那个人要抢先生的东西,和先生打了起来,后来那个人从山谷滚下去了。”

“死了吗?”

“不知道。”

“后来呢?”

“后来,先生常常觉得那人跟着他。”

不知怎的,听到这儿喜妹汗毛竖了起来。她说:

“我们挑个好日子,去寺院拜拜吧。”

小满听说喜妹要陪太太去寺院,也想跟去。虽然喜妹每天傍晚陪小满在屋外走,但大多数时间是在屋里,日子长了闷得慌。喜妹同太太说了,太太爽快地答应了。

先生的司机开车送她们去寺院。小满本想坐在前排,太太却一定要小满同她一起坐在后排。山路不太平,汽车有点颠。太太的手紧攥着小满,唯恐小满动了胎气。太太要司机开得平稳一点儿。喜妹说,小满,太太就是对你好。小满乖巧地点点头。

寺院在离城不远的一个山谷里面,香火很旺。喜妹喜欢闻香火气味,闻着觉得自己的经脉都疏通了,满心欢喜。太太的脸上有些恍惚,又有些盼望。喜妹让太太和小满在寺院门口等着,自个儿去买香具和香火。喜妹觉得白家备个香具是好的。

拜佛的时候,太太显得很笨拙,小心地模仿着喜妹的动作行礼,生怕有一点差错。这让喜妹感觉很好,仿佛在佛爷面前她成了太太的东家,一下子气势逼人了。小满倒是挺熟练的,拜得虔诚,头都磕出了红印子。喜妹不知小满在求什么,她只求小满肚子里的孩子健康出世。最好生个男孩,这样白家就有香火了。

有一个小和尚来到她们边上。小和尚一眼看出三人中太太最贵。他对太太说,刚才大和尚路过,大和尚有话和太太说。

太太不知如何是好,惊慌地看着喜妹。喜妹笑眯眯道,好事儿,太太的心事和尚会点化的,会会大和尚是好的。太太不愧是太太,这会儿的表情是喜妹熟悉的模样儿了,压得住阵脚。喜妹想,这表情做姨娘的一辈子学不来。

她们跟着小和尚穿过一道狭长的回廊,再向左穿过一个小天井,然后到了一座小楼。一个大和尚闭着双眼在那儿打坐,四方脸,大耳垂,肤色红润细腻,宝相庄严。

大和尚见三人进来,态度和蔼。大和尚让她们坐下,然后说,刚才看见你们,想同你们说几句话。

太太客气地说:“请师父指点迷津。”

大和尚呵呵一笑,道:“你家先生身体不太好,让他看开些。”又指指小满,“这肚里的孩子可了不得,将来大富大贵。”

小满听了这话,脸上放出光来。她不自觉摸了摸自个儿的肚子。小满的肚子还没显出来,这和尚竟看出来了,必定是高人了。太太是亦喜亦忧的表情,想对师父说什么,又欲言又止的样子。喜妹明白太太不想当着她和小满的面讲,喜妹就对小满说,我们出去吧。大和尚也没留她们,态度和善地站起来送喜妹和小满。小和尚也跟着出来,然后轻轻关上了门。

走到半道,喜妹发现忘了带装香具的香袋,刚才进小楼时她放在门外的,就折了回去。刚到小楼前,听到太太在哭泣。喜妹隐隐约约听到太太在和大和尚说先生的事,那个雨夜,从山谷滚下去的是先生的老板,先生拿走了老板的东西。

喜妹听得心惊肉跳,连声说“阿弥陀佛”。

过了半个钟点,门又开了,太太出来了,她的目光有些闪烁,没有和喜妹交集,脸上的表情像做梦一样,好像她的灵魂被那大和尚掳走了。

她们快出寺院时,太太站着愣了会儿,说:“我再去烧炷香。”

小满有些不解,说,刚才不是烧过了香了吗?喜妹说,太太自有她的道理。小满不再吭声,跟着去了。

这次太太熟练多了,礼佛的动作有模有样。跪拜完毕,太太往功德箱塞了厚厚的一沓钱。

上小车时,太太比来的时候平静多了,还是要小满坐在她边上。汽车在山路上开,一路无话。坐在前排的喜妹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到小满摸着自己的肚子,神秘地笑着。

小满的肚子终于隆了起来,眼睛里开始流露出做娘的样子。她站在镜子前,把衣服撩开,转来转去看,眼睛亮晶晶的。她看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对喜妹说:

“姑,大肚子也蛮好看的噢。”

“丑死了。”

“姑,你说我儿子会像谁?”孕检时,医生已告知是个男孩。

“他不是你儿子。”

“你说会像谁嘛。”

“当然像先生啊。”

“也许像我呢。”

“你别胡说。”

正说着话,小满突然捧着肚子,一动不动,然后一惊一乍道:“姑,动了,动了,小东西踢我呢。”

听说小满有了胎动,先生在太太的陪同下,过来了。这是先生第二次来小屋。

那天先生的眼睛放着光,似乎又有点不好意思。太太让先生去听小满的肚子。先生显得有些束手束脚。小满倒是大方,站在那里,笑吟吟地撩起自己的睡衣,露出雪白的大肚子,连奶子都露出半只。喜妹连忙把小满的奶子遮住。

“听到了吗?”太太问。

先生摇了摇头。

这时,肚子里的小家伙踢小满了,大肚子鼓出一团。小满一脸幸福,说,他踢我呢。先生看到了,在一旁竟流出眼泪来,连声说,好,好,小满是白家的有功之臣。看到先生这么高兴,喜妹也差点掉泪。

先生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玉手镯,递给小满。一旁的太太有点吃惊。太太手上戴着一只玉镯,和先生送小满的一模一样。太太不解地看了看先生,有些不悦。小满不好意思接受,看着喜妹。喜妹说,小满,这么贵重的东西,要不得。先生硬是塞给了小满,小满怯生生地接受了,看得出来她的喜悦,只是遏制着。喜妹是有些嫉妒的,自己在大屋辛苦了快二十个年头,先生没送过她这么贵重的东西。

那天,先生和太太走后,她们又议论了先生半天。喜妹说,小满,你生下这个儿子后,你以后也是贵人了,先生不会亏待你的。小满一脸憧憬地点点头。

有一天,喜妹和小满闲聊。小满说起那次寺院之行。小满说:

“姑,和尚说我肚子里是个贵人,你说我儿子将来会干什么?”

“小满,我告诉你,肚子里不是你儿子。”

“瞧你,你就是认真,不是这样说说吗?我知道啦……姑,你说他将来会干什么?”

“他啊,是含着金汤匙来世上的,干什么都不用我们想的。”

“你说他会当县官吗?戏里的县官老爷多威风啊。”

“白家的孩子,将来当市长也不奇怪。”

“天啊,当市长?这么多人都归他管,那他要忙死了。”

喜妹发现小满戴上了玉手镯后一举一动学着太太的模样,不过学得不像,喜妹觉得有些可笑。太太有一次来小屋,见到小满这模样,脸黑了。不过太太就是太太,说话依旧是笑眯眯的,她说,小满,同你商量个事,这玉镯虽然是先生送你的,不过原本是我从娘家带来的……

没等太太说完,小满当即从手上把玉镯摘下来还给太太。太太一时尴尬起来,推托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收起来,太太说:“家里还有一对南红的,我过几天拿来送你,也很值钱的。”

小满沉着脸,低头不语。

过了几天,太太送来一对南红。小满把南红放在一边,再没戴上。有一天,喜妹看到垃圾桶里有一对砸碎了的南红。喜妹感到惋惜,这么好的东西,小满不识货。不过她假装没看见。下午,小满对喜妹说:

“姑,我不喜欢太太。”

“要死了,我们做姨娘的不可以这么说主人的。”

“你是姨娘,我不是。”

“太太待你这么好,要记恩。”

“我不喜欢她,我替先生憋屈,守着这么个老女人。这女人命硬,把自己亲生儿子克死了。我担心以后对我儿子不好。”

“小满,不要乱讲,肚子里不是你儿子!”

小满突然生气了,她端着架子说:“姨娘,我想吃红烧狮子头。”

“反了你了。”喜妹说。

一次,喜妹替小满整床铺,发现在小满的床头下压着先生的照片。喜妹慌了,心里直叫罪过。这是最要不得的,做下人的不可以有这样的心思。小满真不懂事,她是来挣钱的,不是来动感情的。不过,几个月来,她们成天谈先生,先生毕竟是个男人,小满又怀着先生的种,小满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以后不能再谈先生了。

可能是小满吃得太好,肚子大得吓人。小满担心自己怎么把这么大家伙生下来。喜妹安慰她,肚子大不一定孩子大,里面都是水。喜妹还说,我从前生国庆时,倒不是太显肚子,后来生出个大胖小子。

也就是在那几天,喜妹接到国庆他爹的电话,说国庆被人打残了一条腿,没把命丢掉算万幸。喜妹想,她整日整夜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急得不行,回了一趟老家。国庆一条腿打着石膏,脸上也都是伤痕,头发还沾着好多血迹。看到国庆这个模样,喜妹挺内疚的,长年在城里做姨娘,真的没好好管教过儿子。喜妹泪流满面,可说出来的却是狠话:

“为什么不被人打死,打死了就用不着我操心了!”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冬天,小满怀孕也有八个多月了。小满提出想去大屋看看。喜妹知道小满一直有这心思,她很想知道先生家是什么样子,想知道肚子里的孩子以后住什么样的地方。喜妹犹豫了一下,答应了。反正先生和太太也不在家,要是邻居问起来就说是亲戚。

先生家的豪华超出了小满的想象,把小满吓着了。那天,小满一进门就显得有点儿畏畏缩缩的。

“天哪,这么大,就他们两个人住?”

“马上会有宝宝住到大屋里来了。”

后来小满坐在先生家的客厅里,沉默不语。偌大的客厅里,她几乎是蜷缩在那里,既暗淡又渺小,好像这会儿她变成了客厅里看不见的尘埃。看着她这样子,喜妹有点可怜她,但转眼一想,也好,省得她有什么痴想。

喜妹没想到太太回来了,看到小满,脸色大变。她把喜妹叫到一边:

“你怎么能带她来?她以后找上门来怎么办?”

喜妹没想到太太想得这么深,一脸愧疚。

小满惊骇地朝她们看。喜妹想,太太刚才的话她一定听到了。

回到小屋,小满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那天中午,喜妹做年糕给小满吃。小满不吃。喜妹命令道,白家的宝贝可在你肚子里,不能饿了他!小满白了喜妹一眼,犟道,我饿死他。喜妹教训小满:

“别说不吉利的话,对你有什么好处,你记住白家只是花钱买了你的肚子。”

小满不服气:“他是我儿子!”

喜妹说:“你昏了头了。”

小满说:“他就是我的宝宝。”

喜妹回了趟大屋,回来后发现小满不在小屋里。喜妹急死了,她在小区四周的街巷,附近的公园,满世界找,没有小满的影子。喜妹只好回家等着。直到天黑,小满才回来。喜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小满生孩子的日子到来之前,天下起了雪。过了一夜,整个城市白皑皑的一片。先生安排小满住进了妇儿医院的一个包间。这包间非常安静,外人也进不来。小满搬去那天,天气很好,雪已停了,太阳照在雪地上,整个世界亮得晃眼,亮得让人心里暖和。想起一个孩子将要降临到这世上,喜妹就欢喜。想当年,喜妹生儿子时是多么欢喜啊。她不知道小满是什么感觉,小满看上去似乎有些惊恐。

一切顺利,小宝宝顺顺当当生了下来。喜妹跟着先生和太太进入产房。是个大胖小子,躺在医院的一只育婴盒里面,先生和太太看着小孩一脸欢喜。喜妹看到先生太太这么满意,比什么都高兴。先生和太太的注意力都在婴儿身上,喜妹看到小满疲倦地躺在床上,喜妹说,小满,你立功了。小满闭着眼睛,不说话。这时孩子哭了,喜妹连忙把孩子抱起来。小满睁开眼,让喜妹把孩子放床边,也不顾先生在,拿出奶子让孩子吃。孩子在奶子上拱了会儿,叼着奶头,不哭了。小满又闭上眼睛,不再看任何人。

太太原本想另请一个奶娘来乳孩子,让小满回家。喜妹怕新来的奶娘取代她,对太太说:“小满年轻奶水足,换一个人未必有小满好。再说小满总归要坐月子的,现在回老家给人说三道四也不好。”太太想了想,决定让小满乳一个月。

先生和太太每天来小屋看孩子。他们一见到孩子就欢天喜地,眼里除了孩子,就没别人。中年得子,有谁不是这样的呢?小满不服。小满说,先生高兴的时候还看我一眼,那黄脸婆一眼不看我,不把我当人。头一个礼拜,小满还忍着,只是脸拉得长长的,看上去既落寂又不甘。后来,每次先生和太太来,小满就乳孩子,太太想抱抱也不能,抱起来,孩子就大哭,只好交给小满,弄得太太老大不开心。喜妹知道小满是存心的,先生和太太回家去后,喜妹骂道:

“小满,你这样让我怎么做人?”

“我不喜欢她,不许她碰我儿子。”

“你搞搞清楚,这孩子同你没一点关系,他是先生和太太的种。”

小满一脸不屑:“我不信,她生得出为什么自己不生?”

“你脑壳敲瘪了是吧?你瞧瞧,孩子眉眼同太太一模一样。”

“我没看出来,他像我。”

小满抱着孩子,在孩子额头亲上一口:“宝宝像我,像妈妈,嘻嘻。”

喜妹听得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小满毕竟年轻,身体好,坐月子闷死她了,快满月时,小满想抱着孩子去外面走走。要抱孩子出门,喜妺决不同意,孩子是白家命根子,万一有个闪失,谁担当得起?喜妹警告她,不好好坐月子,当心落下病根。小满反倒攻击起喜妺来,你每天做的什么菜,猪都不吃,还说这个营养好,那个催奶。喜妹说,你嘴吃刁了,太太都没你挑剔。

小满趁孩子睡着,去外面逛。也不知她去哪里,喜妹也不去管她。喜妹是寸步不离孩子,即使孩子睡着也要有人守着。有一天太太来时,刚好小满不在,也顾不得孩子在熟睡,当即抱在怀里。太太那个慈祥,那个满足,喜妹是多年未见了。后来太太要抱着孩子去外面转转——太太又有了个儿子心里一定是骄傲的。喜妺想跟着去,太太说她想一个人和孩子静静待一会儿。

那天小满回来,买了一堆甘蔗。小满说一个冬天没吃甘蔗了,馋死了。喜妹说冷东西,月子里不好吃的。这时小满看到婴儿床上孩子不在了,脸色大变,宝宝呢?宝宝哪里去了?喜妹说,你急什么呀?太太抱着外面去了。

小满像一只没头苍蝇一样,奔下楼,在巷子里高叫:“宝宝,宝宝。”

喜妹跟着小满。小满的叫声引来路人好奇的眼光。喜妹说,小满,你不要叫,你是不是脑子搭牢了?

小满不理,还是叫。

这时深巷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小满耳朵竖起来,辨认哭声的方向。小满说:

“我的儿,我的宝宝。”

小满往哭声奔去,太太背对着她们,在哄孩子。小满一把把孩子夺过来,拿出乳头就喂:“哦,宝宝饿了,妈妈给你吃哦。”一点不顾太太的脸色。

太太虽然大肚大量,终于也忍不住了。太太觉得不能再留小满了。她把喜妹叫到一边,让喜妹收拾小满的行头,明天就送小满回乡。太太说话的时候,原本和善的目光变得像一根刺。喜妹很不自在,连连点头。

喜妹带着小满回到小屋。小满太过分了,喜妹不想再理她。喜妹黑着脸,不声不响整小满的行头。小满抱着孩子,蜷缩在沙发上,目光一直打量着喜妹。一会儿,行头整好了,喜妺放到桌上。

“姑,我要走了吗?”

喜妹没回答。小满低着头,盯着地板,显得既无助又固执。喜妹想总有这一天的,小满应该想得通。

既然明天要走了,喜妹打算从菜场买点好吃的回来,给小满好好做一顿饭。看到小满刚才可怜的样子,喜妺有点于心不忍,月子都没坐满呢。算是给小满送行吧。

喜妹从菜市场回来,发现小满和孩子不在了。喜妹的心都跳出来了。喜妹坐在房子里,静静等着。她清晰地预感到小满不会再回来了。这段日子小满这么反常,应该想到呀。这怎么向白家交代呢?不过小满的行头还留在桌上,喜妺存着侥幸,也许小满只是抱着孩子去外面走走。到了傍晚,小满没回家,喜妹只好报告先生和太太。

喜妹带着先生太太到了老家。小满没回去过。小满爹急得不行,拉着喜妹问,小满出事了吗?喜妹冷冷地说,小满这孩子,真不懂事,偷了孩子跑了。小满爹说,喜妹,我好好一个人给你,钱没见到一分,人不见了,这事怎么说?

一个星期后,警察找到小满和孩子。小满躲在永江边的一间废弃的闸门房里,因为是冬天,小满穿得少,孩子倒是被她包裹得很紧。她把身上的衣服都脱给了孩子,整个人在瑟瑟发抖。江风很大,孩子细嫩的脸红扑扑的,皮肤都被吹皱了。见到先生和太太,小满紧紧地搂着孩子,像一只母老虎一样保护着幼崽,眼中带着敌意。

先生叫来厂里的保安,把小满绑了起来,然后带走了。喜妹不知道先生把小满弄到哪里去了,听说去医院了。喜妹心里不踏实,耳边全是刚才小满的尖叫。第二天,先生说,要把小满送回老家,让喜妹陪着一起去。

先生亲自开车去的。小满坐在车上,比昨天安静不少,不过神志有点不太清醒。可能是躲在闸门间那一周,她的脑子有些搞坏了。那些日子她吃的东西都是从别人家里偷来的,几次被人当作小偷抓住,免不了被揍,吃了不少苦头。喜妹想,过些日子小满就会平下心来的。

先生的车在快到老家时停了下来。村路太窄,车开不进去。先生从汽车后备厢内拖出一只麻袋,扛在肩上,向村子走去。乡下的雪比城里的厚,雪地上留下三串歪歪斜斜的脚印。村头那个疯女人不在了。以往即便在冬天她也是安静地立在村口的,对所有人微笑。后来喜妹听人说,那疯女人死了。

先生到了小满家,迅速打开了麻袋。喜妹这才知道里面装的都是钱。小满爹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钱,把他的眼睛都刺痛了,他微闭眼睛,眼缝里露出一丝少见的光亮来。小满爹咽了一口水,好像他此刻渴得要命。他愣在那儿不知如何反应。先生把麻袋推给小满爹,让小满爹收下这钱。

“以后就是亲戚了,有什么困难来找我,找她姑也可以。”

先生看了小满一眼。小满一直安静地在旁边傻笑,好像那堆钱在她看来非常滑稽。

送走小满后,太太担心小满会来大屋,决定换地方住。“好在我们还有别的房产。”太太说。

喜妹跟着先生太太搬到了城西。

白家又有了欢乐。这欢乐是小家伙带来的。他真是个可爱的宝宝,皮肤白里透红,眼珠子黑漆漆的,乍一看还真有点像小满呢。但在这屋子里小满是一个禁忌,没有人提起。

国庆又来城里了。自从被打残了一条腿,他老实了许多,不再来白家。喜妹去他住的旅店看他。一见到国庆,她就知道国庆又在赌了,国庆的目光里重有了贪婪的盼望。喜妹心痛得像被针扎了一样。喜妹想,国庆这辈子改不好了,他会死在赌桌台上。她真是觉得做人没有意思。

喜妹照例在给钱前骂了儿子一通。儿子也随她骂,不回嘴。骂够了,娘儿俩闲聊了一阵。国庆竟说起小满来。

“娘,小满现在每天站在村头。”

“为什么?”

“她脑子搭牢了,她爹管不住。”国庆说,“村里的孩子捉弄小满,小满就说,我儿子将来要当县官老爷的,你们可得待我好一点。”

喜妹一时不能接受,她慢慢把脸转向窗外,眼中酸涩。

(原载《作家》2016年第3期)

作者简介:

艾伟,一级作家。杭州市作家协会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爱人同志》《越野赛跑》《风和日丽》《南方》等,小说集《乡村电影》《水中花》《小姐们》《水上的声音》等。曾获《当代》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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