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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已经有三四天没有打开手机了,是出于一种对过去的决绝还是因为对一切都感到索然寡味?说不清。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起码在现在,我不愿意听到他的声音。想起和他在一起的那些细节,有时甚至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我沿着万泉河的一处河湾散步,童年时经常在这河湾沙地上玩,十多年过去,世界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这处河湾却一点也没有变,我甚至可以想见,和70多年前的河湾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也许河湾边的椰林已经更新换代了几回,崖壁上的弹洞也早已让雨水冲刷得痕迹全无,大自然修复了一场战争的遗痕,也医治了人们心中的创伤。所有过往年代的故事,都成为了轻松道来的传说。由此我常常想,外祖母那一代人的选择是必然的吗?是不可避免的吗?究竟是制度的残酷,还是人心的残酷?这是一些颇费寻思的问题。我不是历史学家,如果不是因为外祖母的缘故,我无论如何不会去和这些问题沾边。或许正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女人更容易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去寻求一种生理的乃至精神上的答案。

这种寻求往往又是跨越时空、阶级和地域的,有时真的会走火入魔,去联接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些事情。

逃离北京的迫切与当时投向北京的迫切是同等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爱。当爱的内容发生了变化之时,逃进童年的蛮野,逃进亲人的追忆,就成为一种最大的安全。

外祖母的骨殖就安葬在小河湾的土丘上面,这是她生前的嘱咐。没有什么禅机。仅仅因为那土丘,在70多年前,战火烧毁了土丘上的椰树、丛林和荒草,血流成河。她的战友,特务连的同志们就牺牲在那儿。现在讲述起来像一首诗,可在外祖母的回忆中,却充满了战争的血腥味和难以忍受的恐怖。

昨天我去红色娘子军纪念园,那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穿着完全舞台化的浅灰色军装,缀着红星的八角帽,腰间扎着皮带,陪游客照相,然后由管理处收取20元人民币。我心中一阵阵紧抽。这几位八九十岁的娘子军幸存者,她们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的真实经历,而重复着一些也许是非常依稀非常概念的简单故事。她们真的很老了。真实的历史记忆已让生活中更为庸常的坎坷消磨殆尽。

外祖母如果还在,也许她能够告诉我一个70多年前真实的故事。我相信这一点。

由女人来承担的战争,和由男人来承担的战争,有区别吗?

我在关于娘子军特务连的一些历史资料里,曾经看到过一张照片,那照片是一个叫“一人”的女战士的遗照。端庄秀丽,有着海南女性那种特有的像龙眼核一般的漆黑眼睛,非常紧凑轮廓分明的瓜子脸,坚实同时黝黑。那遗照怎么看怎么像极了外祖母。可是这位叫“一人”的女战士,早在1931年就牺牲了。我甚至怀疑史料的真伪,她牺牲了吗?像“一人”这样如花似玉,善良娴淑的女性,在如花年代就血洒战场的女性,究竟有多少?有名有姓,被编撰入册视为英烈的,仅广东省就2400多名,其中海南女性有1700多名。而那些无名烈士墓中无法安息的魂魄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间想起这些,这些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遥远得模糊、虚幻,极不真实。它们和我今天的生活已没有什么联系,也没有人再度重拾这些荣耀。外祖母至今什么名分也没有,她至死都是一个极为平常普通的人,连共产党员都不是。只是她在生时,时时有人来她这儿调查,证明××高官的一些什么事。她几乎也证明不了什么。她总是说,记不清了,不知道,等等。她烦透了那些无休无止的千篇一律的取证。她死了,再也没有人来。她也终于清净了。这位至死都保持着令人羡慕的美丽的老人,她淡蓝的眼白和漆黑的眼睛,以及清瘦飘逸的腰身,和那身丹士蓝三婆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形象,真的令人着迷。我想她当年扛着长枪,戴缀着红星的八角帽时的情景,她一定是特务连里最靓丽的一个。在看电影《红色娘子军》时,扮演吴琼花的祝希娟远远不能和外祖母相比。

3月的野杜鹃开始吐蜜了,甜甜的花蜜在清风中飘散,漂流船从上游飞驰而下,激起层层波浪,冲击着河湾的水草。我望着渐渐远去,让浪花包围着的漂流船,船上是充满着青春气息的少男少女,人们开始用金钱来购买冒险和刺激,金钱成了一张兑换现代生存情趣的有效通行证。我也曾经很热衷于这种生活方式,而并不欣赏外祖母的一生。此刻,埋葬外祖母的土丘就在旁边,一个女人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于我的意识里。我在努力地一点点一步步地走近她,直到她由清晰变得模糊,又由模糊变得遥远,再一点点一步步地拉紧,再度迫近再度清晰。

我躺在草地上,野杜鹃的花蜜流入口中,甜丝丝有些苦涩的甜。我插在裤袋里的手探到一件硬物,手机。好几天了,它总是在时时触碰着我的手,在手指间滑动着,我却从没开启它的欲望,此刻,不小心触动了开启键,几乎在同一时刻,手机响了。我掏出来一看,是他的电话号码。我拿不定主意是接听好呢,还是掐死它。

我不想伤害他。所以让手机一直在响,至少让他有一丝希望。也许这几天他无时无刻不在拨打我的电话。我能够感受到那种煎熬的滋味,那种丢失的丧魂落魄,而这,正是我想收获的,我要的正是这种效果。否则,我的逃离京城就失去了价值。他不是一个值得人如此对待的人,但他必须面对,接受这种对待。如果他连这点都不能承受,那么,他怎么能够承受我外祖母曾经承受的东西呢?时代不同了,但人所面对的东西,在本质上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异。

手机在顽强地叫着,它终于平静了。在草地上睡去。我确信它会再度响起,于是,我卸去了手机电池。让它给对方一个不在服务区的信息。这样,他也许会好受一些。我实在不愿意过分地伤害他。

我终于想起了我们在太阳城相逢的那个晚上。

土牢里,从木栅门可以看到外面风雨交加。风吹动了瓦片,屋顶露出一些洞,雨水哗哗地流下来。竹篱笆盖着的坑边,不时闪现毒蛇绿莹莹的眼睛。吴琼花艰难地用瓷片割着绑在她身上的绳索。

狂风暴雨,海边成片的椰子树被刮得东倒西歪。有渔船被吹上沙滩,远处隐约有房子倒塌下来。

几块瓦片掉了下来,土牢顶露出一个天窗般的洞,雨水倾注下来。

听见响动,看守的团丁阿福从木栅栏门探头看了一下,见吴琼花闭着眼睛一动不动,骂了一句:“真倒霉,这鬼天气,他们躲在屋里打牌泡妞,轮到老子为一个婆娘站岗,妈的,老子也不能总在风雨里站着。”他缩回头去。

琼花立刻睁开眼睛,继续割着绳索。瓷片虽然锋利,但绳索太粗,用不上劲,琼花已经割了很久,粗大的绳索只割开一个小口。她几乎失去了信心。雨水从屋顶的洞口倾泻进土牢,吴琼花挪到雨水飘飞的地方,顿时精神了很多,她加紧了割绳索的动作。这次再逃不出去,也许就当真死在南霸天手里了。

南霸天穿着睡衣躺在床上,捧着一本《曾国藩家书》在阅读。姨太太凑到他怀里:“爷,又看曾国藩的书,你简直把他奉若神明了。”南霸天:“我这一生只敬佩三人,第一是委员长中正先生,第二是三国时的曹操,第三就是大清帝国的曾国藩。”姨太太:“爷敬佩他们什么?他们都是家财万贯,妻妾成群吧?”

南霸天:“他们都是天下第一奸雄。”姨太太:“奸雄是坏人呀。”南霸天:“你懂什么?若凡夫俗子有奸雄之心,必是小人,而大权在握之人若无奸雄气度,则定成就不了惊天伟业。”姨太太:“爷当然不是凡夫俗子了。”

南霸天感慨地:“南某和凡夫俗子虽已不能同日而语,但比起委员长、曹丞相和曾大人来说,还有望尘莫及之感,所以要认真阅读他们的著作,领略他们治国治家的深奥妙处,才能在有朝一日大有作为。”姨太太:“爷一定能超过他们?”

南霸天笑了一下:“超过是不可能了,但和他们并驾齐驱是我所朝思暮想。”姨太太:“爷是心想事成。”南霸天亲了姨太太一下:“小嘴真甜,不过你说的也是真话,我心想有后,你就给我怀上了。”姨太太:“还不是托爷的福。”

南霸天坐起来,趴到姨太太肚子上:“让我听听我这小宝贝是男是女。”姨太太:“爷,还没成形呢。”南霸天:“南某之后,定是龙凤,没成形也应该惊天动地。”姨太太:“在我肚子里惊天动地,那不成孙猴子钻铁扇公主肚子里去了。”

南霸天大笑起来:“比喻得好,南某的后代理应是齐天大圣。”

外面的风雨更加猛烈,敲打着门窗,发出声响。姨太太趴到南霸天怀中:“这么大的台风,真吓人,又要闹风灾了。”

南霸天笑笑:“于别人是灾,于南某就是福。”姨太太:“还不是趁机压价收买土地,放高利贷,可也没准有人要像吴琼花似的造反。”南霸天一瞪眼:“在椰林镇,我看谁敢?”

吴琼花身上的绳索终于被她用碎瓷片给割断了。她挣脱绳索,猛地想站起来,但因衰弱又摔倒在地。她使劲喘息了一下,再站起来。她悄悄来到木栅栏门边,向外窥视了一眼,摇晃了一下木栅栏门。

她失望地转回身,靠在墙上,低头沉思,猛然抬起头,看着屋顶漏雨的洞口,把还挂在身上的绳索拿下来,向房梁甩上去。甩了几次,绳子都挂不到屋梁上,她想了一下,将绳索一头绑上小石子,绳索终于被挂到屋梁上了。她拉紧绳索,慢慢地向屋顶攀去。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呼啸。屋里一片漆黑,木床上,老四压着叶容,正在蹂躏她。

叶容神态麻木,一动不动,双眼呆滞地瞪着天花板。老四像狗一样趴在她身上,呼哧呼哧地喘叫,其情状十分夸张。突然,有人使劲敲门。老四喝声:“哪个混蛋?”门外:“四爷,我是阿福!吴琼花又跑了!”

老四吓得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光着身体,顾不上穿衣服,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披上,赤裸着下身就去开门。团丁阿福站在风雨中,浑身上下水淋淋的,一脸沮丧。

老四揪住他:“怎么跑的?”阿福:“台风把房顶刮开一个洞,给她钻了出去。”老四一个耳光扇上去:“肯定是你小子躲雨去了,没在门前站岗。”阿福:“四爷开恩。小的该死!请四爷包涵。我这就去追!一定把吴琼花给追回来。”老四:“别废话了,还不快点叫人给我追!”阿福:“是。”

老四吩咐:“先不要惊动南爷。”说完,关上门,又跳上床,他无事一样,把趴在床上啜泣的叶容一把扳过来:“哭什么哭!”

南府围墙有一坍塌的豁口,吴琼花从里面艰难地爬出来,跳到墙外。她的身影刚消失在草丛中,几个提着灯笼的团丁也出现在豁口处。

云嫂家,云嫂缩在木床上,紧紧地搂住一双儿女。门窗被狂风吹下来,屋顶的漏雨有如瀑布。

云嫂跪在木床上,声嘶力竭地叫着:“老天爷,行行好吧,别刮风了!”她丈夫阿狗冲了进来,蹲到地上,捶胸顿足:“全完了,借钱买的渔船让台风给刮到礁石上撞碎了,这买船欠下的80块大洋的债可怎么还呀。”

云嫂啜泣着说:“再刮下去,这房子也要塌了。”阿狗:“塌吧,塌了好,塌了就全都干净了!”

几个浑身水淋淋的男女跑了进来。一个姑娘:“大嫂,我家房子全塌了,在你这里躲一躲。”另一个女人号哭着:“我男人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可怎么活呀!”男人:“改嫁呗。”

云嫂愣愣地看着他们,骂着:“这千刀万剐的台风一定是个老娼妇,是男人她就要!从我嫁到这村里,前前后后卷走了18个男人了。”女人:“阿狗老婆,你别骂了,越骂她越怒,到时候连阿狗也给卷走。”

云嫂一下子不敢吭声了。

南霸天已经起床,坐在床边抽着水烟袋。姨太太为他按摩着头。丫鬟端来热汤。姨太太:“放桌上吧。”

南霸天问:“外面风小了吧?”丫鬟低声地:“小了,雨也要停了。”南霸天:“那好,叫老四给我把椰林镇的几个大户和乡绅请来,有要事相商。”丫鬟:“是。”

南霸天:“告诉他,一个时辰后,我在客厅见客。”

洪常青一夜未眠,想着山里的同志正等着钱饷,这风雨却阻了行程,如何是好?早上他打开窗子,见风雨小了许多,不禁有些宽心,正想唤醒小庞,趁风雨稍小,赶快上路,还有两三天的行程呢。小庞早已等候在门外,他也一夜不敢合眼。见洪常青房门一开,小庞马上走了进来:“洪少爷,一切正常,只是阿旺他们几个都一夜没睡。”

洪常青见小庞也是一脸倦容,眼睛熬得通红,笑笑:“你不是也熬了个通宵吗?”

有丫鬟端来洗脸水,摆放在凳子上。洪常青一边洗脸一边对小庞说:“吃过早饭就告辞上路。”小庞:“他们也是这个意思。”

又一个丫鬟端来早饭。洪常青便催促小庞:“快招呼阿旺他们吃饭,赶快上路吧。”

台风虽然已经过去,但依然椰风蕉雨。南府内外,一片忙碌。南霸天长袍马褂,一派绅士模样,身后站着两个丫鬟,为他捧着茶壶和水烟袋。

有人喊:“客到。”七八个衣衫各异年龄不同的男人走了过来。

南霸天热情地迎上去:“林爷,数日不见,又发福了;符老,看您红光满面,一定要给南侄教授养生之道;王副镇长,不是南某相邀,你此时恐怕还和三位娇妻纠缠不清吧;李、张二位老弟,昨夜之狂风暴雨大概也没打扰赌兴;马爷、于爷,没让你们睡成回笼觉,南某得罪;来,来,里面请。”几个人都给南霸天抱拳作了揖,齐呼:“南爷先请。”

南霸天拉着符老座了上座,其余的人在两边落座。丫鬟摆上茶点。

符老:“贤侄,台风刚停,你就风风火火地把我们大家召来,必有要事。”

南霸天:“此次台风来势凶猛,南某焦虑不安,一夜未眠,实想先听听诸位介绍一下风灾之情。”

马爷抢着说:“这台风别看刮得时间不长,可风力是近年来最大的一次,镇外十几棵大树连根拔起,民房倒塌无数,有几百人无家可归了。”

李老弟:“南兄,说实话,昨夜真不敢在牌桌上消磨时光,一直派人在码头上盯着,让他们每个时辰来报一次消息,到南兄来请的时候,起码有70条渔船被卷走,还有三条渔船根本就没来得及进港避风,肯定人船两亡了。”

王副镇长:“敝人虽然挂个虚衔,靠着南爷的大旗管理镇务,可也不能只与老婆厮混,不尽职尽责。我是一大早到了镇政府,只见上百灾民已在门口迎候,纷纷哭诉灾情,要求赈济。”

符爷:“椰林镇上万百姓,有一半受灾就是5000之众,难于应付啊。”

吴琼花跌跌撞撞地跑着。前面,有团丁的喊叫声:“把眼睛都放亮点,她现在肯定还没跑到这里。”吴琼花抱住一棵树干,喘了几口气,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跑去。

土路上,到处是杂乱的脚印,雨后的土路一片泥泞。精疲力尽的吴琼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土路上狂奔着。边上的山包上有正在张望的团丁看见了她,大喊起来:“她就在下面,快追。”

吴琼花只有扭头向另一个方向逃去。

老四骑马赶来:“你们这些蠢货,老子不来,你们就抓不住吴琼花?”团丁向他报告着:“四爷,吴琼花向万泉河边上逃去了。”

万泉河畔,吴琼花已经迈不动步子,她扑倒在地上,挣扎着向前爬行。

骑马的老四出现在她身后。琼花从地上奋力爬起,抬腿又跑。老四一鞭子甩过去,打在吴琼花的手臂上,一阵钻心的剧痛。她摔倒了。老四狞笑着下了马。

吴琼花站起来,继续向前跑,但又摔倒了。

老四手里把玩着一根绳索,甩来甩去:“站起来,跑,快跑,我看你能逃到天涯海角去,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还在南爷的手心里。”

吴琼花再一次站起来,回头看看老四,又看看滚滚流淌的万泉河水,大叫一声:“我死了做鬼也要杀了南霸天!”

她用最后的力气突然一跃,跳进了湍急的河水中,顿时不见踪影。

南府厅堂,南霸天开口了:“按诸位所言,灾情严重,椰林镇必须要有巨资赈济灾民,否则难以安抚百姓,也与中山先生一贯倡导之民生观念不符。”符爷:“贤侄的意思是……”

南霸天:“椰林镇所有大户乡绅和未受灾之百姓,集资赈济灾民。”几个人一愣:“集资?”南霸天:“就是捐款。”几个人面面相觑。

南霸天冷冷地:“为富不仁是地方乡绅之大忌,你我是舟,百姓是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啊。”王副镇长:“请南爷说个标准。”

南霸天:“小户一元,中户十元,大户百元,一日之内,全部收齐,尽快发放至灾民手中,以显示我椰林镇一人有难、万人相助的高风亮节。”

马爷:“这是否有劫富济贫之嫌?”

李老弟:“南爷,大户三十元足矣?”

林爷:“最多五十元。”

南霸天一摆手,威严地:“此事不再议论,就照此办理,以后椰林镇若再有不测风云,也按本例形成规矩。”

有人还要说话,被王副镇长制止:“南爷体恤百姓,造福乡里,是仁政仁德,你们别跟做小买卖似的,讨价还价,让南爷不高兴,也有失各位身份。”有人在门外喊道:“洪少爷前来辞行。”

南霸天站起来:“各位先行一步,我有客人招待,晚些时辰,南某必亲往灾民家中探望,各位可千万别让南某空手前去呀。”乡绅大户们强作笑容,鱼贯而出。

洪常青和小庞走进南府厅堂。南霸天迎上前:“洪老弟,是否嫌南某舍下简陋或是招待不周?”洪常青笑道:“哪里哪里!多谢南爷盛情!”南霸天:“那洪老弟何不多住两天,南某还有讨教之处呢。”

洪常青:“洪某已经深感打扰了,好在来日方长,为母亲落叶归根之事,还要往来于海口和临海之间,免不了常来拜会南爷。”南霸天轻轻吐了口气:“既然洪老弟执意离去,南某不便强留,来人,给洪少爷送上薄礼。”丫环抱着一个小木箱走进来。

洪常青:“南爷太客气了,洪某行程匆匆,没有给南爷晋见礼,已是过失,反倒要收受南爷厚礼,实在是……”南霸天:“哪里话,这些许椰林镇的土特产,不成敬意,万请洪老弟笑纳。”洪常青;“那洪某无功受禄,不客气了。小庞,收下南爷厚礼。”小庞打开皮箱,把小木箱装了进去。

洪常青双手作揖,步出南府大门。南霸天也十分客气,送至南府大门外。南霸天:“望洪老弟早日归来,共商购买军火大计。”洪常青:“南爷放心,这于洪某也是一笔大生意,必会再登南府大门。”南霸天:“要不要南某再加派10名团丁一路护送?”洪常青:“康庄大道,何须兴师动众,南爷盛情,洪某心领了,请留步。”南霸天:“南某静心恭候洪老弟了。”洪常青:“一定。”

南霸天这边送客,那边南母也起了个在早,她一直留心着贵客洪少爷的动静,她不知南霸天的想法,心中有些忐忑。昨夜狂风大作,她一夜未眠。此刻,丫鬟侍候着她喝中药。南霸天和姨太太一同走了进来。

姨太太上去就抢过丫鬟手中的碗:“要用小勺慢慢喂,这样会呛着老太太。”南母搂住姨太太:“乖女,身上有胎,万万不可动怒、动气,你现在是南府最最珍贵之人。”姨太太:“老太太才是南府最最珍贵之人。”南母:“乖女小嘴真甜。”

南母:“南家恩公嫡孙洪少爷已走?”南霸天:“儿子亲自送他上路,并按母亲吩咐,送上厚礼。”南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乃为人之道。对了,南儿,此次台风来势汹汹,椰林镇可有灾情?”南霸天:“儿正要去查访。”

南母:“对因灾而损的人家,尤其是孤儿寡母,要给予赈济,以积阴德。更要趁风灾之际,将南府疆界扩充,以实现你父方圆百里都姓南的宏愿。”南霸天:“这也是儿子的志向。”“过来。”南霸天连忙站到南母身前。南母把南霸天没系上的衣扣给他系好:“查访回来就行祭祀之事。”南霸天:“南儿不会忘记。”

南霸天坐着轿子出门,两个团丁抬着轿子,周围有四个团丁护卫,还有两个丫鬟捧着水烟袋和茶壶。这时,老四骑马而至,见到南霸天,连忙下马。老四:“南爷。”

南霸天:“一大早你跑哪里去了?”老四一下跪了下去:“南爷,老四该死,手下看管不严,让、让吴琼花那丫头跑了,我、我去捉拿她。”南霸天:“她人呢?”老四惶恐地:“她、她跳万泉河自尽了。”南霸天一怔,随即低声地:“把她的尸首给我捞回来,死了我也要拿她祭祖。”老四:“水太急,给冲没了。”

南霸天眼睛一瞪:“混账,没人没尸,你就敢说她死了?”老四:“我、我正让人在打捞,我、我是回来向您禀报一声的。”南霸天:“老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解不了我心头之恨,也没法向母亲大人交代!”老四:“我马上找渔船,上下游撒网,只要吴琼花没被鱼吃干净,就是只剩一根骨头,也把她捞上来。”

南霸天:“童男呢?”老四:“童男本来找好了,可谁知是个女的,是……”南霸天:“童男找不到,玉女又跳河,我还祭祀个屁!”老四:“风灾严重,一定有卖儿卖女的,我立马给您弄一对来。”南霸天:“午时前送到祖祠。”老四:“是。”

南霸天:“吴琼花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一挥手,抬着他的轿子离开了南府大门。

台风过后,海边渔村一片破败。云嫂趴在一只渔船的残骸上,欲哭无泪,只是叫着:“该死的老天爷,还给不给穷人一条活路了!”她的一双儿女站在她身后,不停地闹着:“妈妈,我要吃东西。”云嫂回头说:“你爸爸去找吃的了。”男孩:“我现在就要吃,我饿。”云嫂一巴掌扇上去,骂着:“现在就要吃,去吃海水吧!”男孩哭了起来。女孩抓住一只小螃蟹,递给男孩:“哥哥,给你吃这个。”云嫂搂住两个孩子,眼泪扑簌扑簌流下来。

不远处,王副镇长在吆喝着:“为了赈济灾民,每家每户自愿捐款两元,不捐者加税五倍!”一群百姓纷纷抗议:

“我们都闹灾了,哪还有钱?”

“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受了天灾还得挨人祸。”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王副镇长:“你们想造反呀?来人,把带头的给我吊起来!”

一个老人颤巍巍地走向海边,突然跳进了大海。云嫂尖叫起来:“海仔的爷爷跳海了,逼出人命啦!”人们涌了过去。

刻着南字的石碑被两个团丁竖了起来。南霸天提着文明棍站在一边看着,踌躇满志地点点头。符爷低声地:“南爷,还有半数赈济款……”

南霸天:“不要款,都变成地。”符爷:“好。”南霸天:“别忘了把你家仓里的陈粮拿出几口袋来熬粥,就说是南某的功德。”符爷:“那我……”南霸天:“从晚稻中按十倍给你补足。”

一群男女老少哭泣着:

“地没了,今后这日子更没法过了。”

“我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地啊,败在我这个混蛋手里了。”

南霸天眉头一皱:“跟他们说,地是南某的了,可还给他们种,南某绝不会看着他们饿死的。”符爷悄悄自语:“当然,人死了,谁来种地呀。”

离椰林镇几十里远的万泉乡在万泉河的中游,这是一个四面环山的乡村。万泉河将万泉乡一劈为二,河水就从乡中心流过去。河水在万泉这里有一个巨大的落差。两条峡谷在万泉这里形成一个夹角,一面巨大的石坡就在这个夹角上。从这里望去,可见万泉河浩浩荡荡流出山去。巨石坡后面是莽莽苍苍的深山老林,万泉是一个退可守、进可攻的地方,地势十分险要。琼崖红军的一个师部就驻扎在万泉。

河两岸散落着竹屋草棚,墙上张贴着一些革命标语。不时有红军战士走过。几个孩子围着赤卫队长:“我们当不了红军,你就收我们当赤卫队员吧。”

赤卫队长:“去,学校读书去。”孩子:“读书不就是为了打地主老财吗?我们现在就去打。”

王师长带着警卫员走过来:“谁说读书就是为了打地主老财?让你们读书是为了将来建设新中国,建设新海南。”

王师长带着警卫员走进师部,师部只有几件简单家具,墙上挂着军事地图。年轻的妇女干事符昌香穿着军装,斜挎手枪,坐在竹椅上沉思着什么。王师长走进来。符昌香连忙站起来敬礼:“王师长。”王师长点点头:“来啦,警卫员,倒水。”符昌香连忙说:“不用客气,请王师长安排任务。”王师长:“坐下谈。”符昌香重又坐下。

王师长开着玩笑:“台风没把你给吹跑了。”符昌香:“吹断了不少大树,有些乡亲的草房给吹倒了。”王师长:“我已经组织战士们去帮乡亲们抗灾。”符昌香:“是不是需要我发动妇女进行慰劳?”王师长:“你这个妇女干事果然称职,不过,你要发动的不是咱们根据地的妇女,而且白区的妇女。”符昌香:“让我深入白区?”

王师长:“对,这场台风给沿海一带的百姓带来的灾害会比咱们深山老林更严重,像南霸天这类地主老财肯定借着风灾鱼肉百姓,使百姓的反抗情绪高涨,师部准备派出十几个小组,到白区发动群众,宣传革命,扩大红军队伍……”符昌香兴奋地站起来:“我马上出发!”王师长:“别慌嘛,还要研究一些细节,比如到哪些地区,工作小组的规模多大,安全怎么保障?我想先听听你的意见。”符昌香再次坐了下来。

万泉河的几条支流在这里汇集,水面宽阔,两岸郁郁葱葱。

洪常青等人从山路拐到河边,向已经停在岸边的一条有遮阳棚的渔船走去。小庞在后面警戒着。洪常青对着船舱轻声喊:“老乡,摆渡吗?”船舱里闪出一个船夫打扮的老人:“你们是?”洪常青心中有几分明白:“我们是从那边过来的,想去万泉。”“上船吧!等候多时了。有三四天吧。主人都等急了。”

洪常青第一个跳上船,把马牵了上去,向四周瞭望了一阵,招呼大家上了船。船老大把他们的箱子堆在船舱中,几个人围坐在边上。船老大默默地摇着橹,小庞蹲在船头观察。

突然,小庞指着前方:“那有一个人。”几个人从船舱伸出头来,抬眼望去,只见几十米外的堤岸上趴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身躯。洪常青对小庞命令:“过去看看。”脸上有胎记的挑夫:“常青同志,赶快赶路吧,咱们还在南霸天的势力范围里呢。”

船老大说:“一刮台风就有洪水,每次洪水都会冲下来一些尸体,有鸡鸭猪羊,有时也有人,都是上游的穷苦百姓。”

洪常青:“是穷苦百姓,就更要去看看了,也许还没有死呢。”

船老大把船摇到岸边。小庞跳上岸,他惊叫一声:“是南霸天家那个丫鬟!”小庞把趴在河滩上的身躯翻过来,拨开她散乱的头发,露出苍白的面孔,果然是吴琼花。船老大叹息:“多好看的姑娘呀,是哪家的姑娘?真是命苦。”他摇摇头。

小庞:“一定是她逃出南府,走投无路,跳河自尽了。”

洪常青俯身听了听吴琼花的胸口,又用手试了试她的鼻息。吴琼花的嘴在微微地抽动,胸脯缓慢地起伏。洪常青激动地:“她还活着。”说完,他把她抱在怀里,按摩着胸口和腹部。

一口黄水从琼花嘴中淌了出来,她微微动了一下,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眼睛。她看见了洪常青的手正按着她的胸口,紧接着看见了他胸口上垂下来的怀表链子,看见了他的脸,看见自己正靠在他的怀中,顿时,她惊恐起来,继而,眼睛中冒出仇恨的光芒,她本能地去推他。

洪常青欣慰地对小庞说:“她醒过来了。”

琼花猛烈地挣扎,发狠地咬洪常青的手。洪常青只好松开她。吴琼花站起来,就向坡上跑,但仅仅跑了几步,脚下一软,身体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又昏了过去。

洪常青赶过去,又把琼花抱在臂弯里,看了她一眼,回头问:“有水没有?”

船老大:“有椰子,椰子水是甜的,补身子。”洪常青:“快拿来。”船老大赶快从船上拿出一个椰子,用刀砍开,递给洪常青。洪常青捧着椰子,让椰子水流进她的嘴中。

吴琼花的嘴先是合拢着,然后张开了,喝着,喝着,使劲喘了一口气后,再一次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她又看见了洪常青,看见了他手中正往她嘴中流淌液体的椰子。

洪常青见她醒来,亲切地说:“我们不是南霸天那样的人,你可以跑,我们不会阻拦你。可你想跑到哪儿去呢?你家在哪里?”吴琼花疑惑地盯着洪常青,一声不吭。

小庞突然紧张地:“有团丁追来了。”琼花一听就要站起来。

洪常青:“小庞,把她抱船上去,用箱子遮挡住。”小庞不顾琼花挣扎,把她抱上船去。几个挑夫迅速用箱子遮挡住了琼花,然后又围坐在边上,说说笑笑。

阿福带着几个团丁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阿福:“洪少爷,要过河?”洪常青:“我跟南爷说了不要派人护送,怎么……”阿福:“洪少爷,我们不是来护送的,是找那个烧了南爷祖祠又投河自尽的丫头。”

洪常青:“南府需要丫鬟,南爷一张嘴,还不是成群结队的送上门来?”阿福:“南爷是要找这个丫头祭祖的,不知洪少爷见到没有?”小庞:“混蛋,让我们家少爷见一个落水鬼!”

洪常青:“要不要到船上看看有没有落水鬼?”阿福连连点头:“小的说错了,请洪少爷原谅。”他一挥手:“到前面去找!”团丁们向前跑去。

船上,挑夫挪开箱子,琼花钻了出来。已经上船的洪常青问:“你和南霸天有仇?”吴琼花还是不说话。小庞上前一步:“你一定以为我们和南霸天是一样的地主老财,错了,我们是专门消灭地主老财的……”洪常青用眼色制止了小庞,和蔼地问吴琼花:“你叫什么名字?”

吴琼花看看洪常青手里还捧着椰子,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洪常青把椰子递给她。她一口气把椰子汁喝光,然后说:“吴琼花。”

洪常青:“琼花,你要真的想找南霸天报仇,我告诉你一个地方,那里有一支穷人的武装,他们手里的枪杆子是专门对付地主老财的,你到了那里,他们一定会欢迎的,会帮助你报仇,消灭南霸天和他的狗腿子们。”

吴琼花:“穷人自己的队伍?会帮助我消灭南霸天和他的狗腿子?”洪常青点点头。吴琼花问:“他们在哪里?叫什么名字?收不收女人?”洪常青:“他们在万泉河上游的五指山,名字叫红军,红军里男女平等,只要真心闹革命,不分男女,都收。”吴琼花小声地:“五指山,红军。”

洪常青从衣兜里掏出两块银元,递给吴琼花:“拿着,不管你逃到哪里,路上都需要。”看着银元,吴琼花不相信地退了两步。洪常青抓住吴琼花的手,把银元塞到她手心里:“快走吧,南霸天不捉拿到你是不会死心的。”吴琼花再次看看银元,猛然给洪常青深深地鞠了一躬,跳下船,上了岸,向坡上跑去。

看着她的背影,小庞问:“常青同志,你有心指引她当红军,为什么不带上她一同走?”洪常青:“南霸天诡计多端,不能不防他又以什么借口追上咱们,要是看见他一心要抓住的丫鬟和咱们在一起,岂不是更加引起他的怀疑?”小庞:“你说她会去五指山投奔红军吗?”洪常青自信地:“肯定会。”

吴琼花沿着河边小路,跑上一片山坡。一阵微风拂来,令人心旷神怡,她停下脚步,往河中望去。只见小船上立着一匹白马,洪常青坐在船头。天下竟有这样的好人!救了人还给银元。他说的红军也听人说过,他就是红军里的人吧!小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琼花后悔,刚才应该跟他们一起走,现在去哪儿找五指山呢?她坐在草丛中,得好好想想,不能再莽莽撞撞,要不,光是跑,跑出了南霸天的掌心,也跑不出名堂来。她决定还是到红云村去,找红莲一起去五指山。主意已定,她返身回到刚才路过的三岔路口。

吴琼花大步走过路口,向红云村走去。突然,她站住了,犹豫了一下,走向岔路。

村外的香蕉林中,吴琼花透过芭蕉叶空隙向红云村张望,见没什么异样,便悄悄走到村边。红莲家就在村边上。

小院里,红莲正在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木头人。婆婆端着鸡食从屋里走出来:“看你没精神的样子!我20多年没个男人,不也过了大半辈子。”红莲不吭声。

婆婆:“我去后院喂鸡,你在这儿跟老公亲热,让村里人看着,夸你有德行,懂妇道。”婆婆转到屋后去了。院门猛地被推开,吴琼花冲了进来,一把拉起红莲:“走,跟我上山。”红莲:“上山?你从哪里来?”

琼花:“上五指山当红军。”红莲:“当红军?”琼花:“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能帮我报仇,杀南霸天,还男女平等,你去了那里,你婆婆就再也找不到你了。”红莲:“是真的?”琼花:“真的,我碰上一个恩人,是他告诉我报仇就要当红军。”红莲:“他会不会是骗你?”琼花:“他要骗我,就不会把我从河里救上来,也不会拿椰子汁喂醒了我,更不会给我两块银元。”琼花掏出银元给红莲看:“红莲姐,南霸天正在到处找我,要抓我。我是冒着被南霸天抓住的危险,来找你一块走的,难道你还舍不得离开这个家?难道你真想和一个木头人过一辈子?”

红莲:“那阿牛怎么办?”琼花:“他一个大男人还不好办,等我们当上了红军,再让他上山找我们。”红莲有些犹豫,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我去收拾东西。”琼花:“还收拾什么,让你婆婆发现了,就走不成了,走吧!”她一把抓过木头人,扔在了地上,拉住红莲的手,向院门冲去。

木门突然被打开,婆婆带着几个虎视眈眈的男女,堵在了门口。琼花和红莲愣住了。

婆婆低沉地:“吴琼花,你要干什么事,上哪里去,我管不了,也不想管,可你不能把红莲拐走,她是我家明媒正娶来的儿媳妇,我养老送终都靠着她呢。”几个男女凶神恶煞般地:“红莲,回去!”

琼花大叫着:“你们把不把红莲当人?让她守着块死木头过日子,还有没有良心?”她紧紧护住红莲。几个男女也叫着:“这是她的命,抗天抗地抗不了命!”他们推着琼花,硬把红莲和她分开。红莲突然跪在婆婆面前:“婆婆,你要不让红莲离开这个院子,干脆就把红莲用最严厉的族法杀死算了。”婆婆:“你只要不走,婆婆不会打你也不会骂你。”

红莲:“不让我走,比打我骂我还让我难受!婆婆,你也是女人,你怎么能不知道女人的苦处啊。自从我嫁到这个院子里来,你看见过我的笑脸吗?守着个不会喘气的木头人,我每天都在熬,为了熬过夜晚,我坐在窗口数星星,天上3600颗星星,我数了有几百遍,后来干脆扔一把针在地上,灭了油灯,一根一根地捡,捡不够数,就拿针自己扎自己,扎在手上,疼在心里啊。”她泪流满面。婆婆看着她,一声不吭。

红莲继续说着:“婆婆,我知道你从20岁守寡,到今天熬了几十年,但你是没有机会,要是有机会,你也会去寻找幸福。婆婆,再待下去,红莲只能心死,一个心死的女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你不让我走,那就让我死,我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婆婆脸上的表情急剧变化着,但还是没有开口。

琼花也跪了下来:“婆婆,放红莲去吧,你不是想有人养老送终吗?等琼花杀了南霸天,回来给你当女儿伺候你。”婆婆慢慢转过身,背对着红莲和琼花,突然放开了声音:“滚,滚得远远的,就当我家白花了钱,就、就当我没有过你这个儿媳妇!”说罢,她捡起木头人,号啕大哭起来,“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琼花站起来,使劲吸了口气,拉起红莲,向门外冲去,没有人阻拦她们。

云嫂家,油灯昏黄。阿狗坐在桌边喝闷酒,桌上没有任何菜肴。他不时地向门外张望。

云嫂带着一双儿女,疲惫不堪地从外面走了进来。两个孩子嘴巴里嚼着什么东西。阿狗:“回来了,快,快煮饭,买了花生米没有,先给我炒点下酒。”云嫂往凳子上一坐:“都闹灾,借不来米,更借不到钱买花生米。”阿狗指指孩子:“他们吃什么呢?”云嫂:“婆婆看孩子可怜,从地里挖了几个红薯给他们吃。”阿狗脱下鞋,照云嫂头上就是一鞋底:“你这个笨猪,我养着你干吗?”云嫂躲闪着:“你去借借看嘛。”

阿狗一口喝光了碗里的酒,一阵拳打脚踢:“你还敢和我顶嘴,反了你了,你、你今天给我上狗窝睡去!”两个孩子哭着:“爸爸,别打妈妈,她给人家下跪都借不来。”阿狗:“你们这两个小兔崽子,向着你妈说话,今晚都和你妈睡去!”

云嫂搂着两个孩子,默默地流泪。女孩:“妈妈,别哭。”男孩:“妈妈,我长大了,爸爸再打你,我就打他。”云嫂:“他是你爸爸,不能打。”

一个姑娘悄悄走过来,蹲在他们身边:“云嫂。”两个孩子叫起来:“小姑。”姑娘:“我堂哥也太不像话了,让你们睡狗窝。”云嫂:“是我没当好女人。”姑娘:“你都把他伺候得像南霸天了,还要怎么样?这些男人就是不把咱们女人当人。”

云嫂:“不能怨阿狗,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姑娘:“他们在外面受了气,就拿咱们女人撒,他们没本事养活咱们和孩子,还是骂咱们是笨猪。”云嫂叹口气:“谁让咱们是女人,女人天生就是让男人欺负的。”姑娘:“我是女人,可我的丈夫要敢欺负我,我就不跟他过。”云嫂:“不过了,能上哪去呢?全海南岛的女人不都是一个命吗?”

姑娘放下一个陶罐:“里面是菜粥,趁热吃吧。”云嫂赶快把菜粥给孩子们吃。

姑娘小声地:“云嫂,你听说过红军吗?”云嫂:“是不是南霸天说的共匪?在五指山里专门劫富济贫的好汉?”姑娘:“就是他们,在他们那里,男女平等,谁也不能欺负女人。”云嫂:“真的?”姑娘:“真的,有一个女官来咱们村了,挨家挨户说一会儿在椰林里开会,号召革命,当红军,反抗地主老财,穷人当家做主。”云嫂兴奋地:“你帮我把孩子送我婆婆家,我去听听。”

土路上,老四醉醺醺的,东摇西晃。几个团丁跟在后面。团丁阿福:“四爷,天都黑了,不回镇上,这是上哪呀?”老四:“你们吃饱了喝足了,烟也抽了,妞也玩了,不他妈给南爷办事吗?”阿福:“明天也不迟啊。”老四一巴掌扇上去:“你今天的饭怎么不明天吃!你不想去也行,原地立定,站岗放哨。”阿福:“我、我还是跟着四爷跑腿吧。”老四:“那就别废话,走,到海里村去。”

他们在海里村转了一圈,阿福突然指着前方:“四爷,那片椰林里有光亮。”老四:“过去看看有什么动静!”几个人加快了脚步。

椰林中,树干上挂着一盏马灯。几十个妇女围坐在一起,符昌香站在中间,外面有两个女红军端枪警戒。

符昌香演讲:“地主老财和外国鬼子是两座大山,压在穷人头上,男人是又一座大山压在妇女头上,我们女人头上有三座大山压着,你们说能不苦吗?就像云嫂,因为借不来米,她丈夫就让她和狗睡在一起,这是逼得女人没法活了,没法活了怎么办?就要起来闹革命,推翻头上的三座大山……“符昌香继续讲着:“红军全是被逼得活不下去的穷苦人组织起来的,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和地主老财斗,最终要把他们消灭干净,把外国鬼子赶出中国,男女平等,人人有饭吃,有工作,有房住,有学上……”

警戒的女战士发出警告:“有人来了。”话音未落,阿福喊起来:“四爷,是共匪在煽动闹事!”

几十个女人顿时乱作一团,四处逃跑。符昌香一愣。云嫂冲上来:“是南霸天的团丁头目带人来了,快跟我跑。”警戒的女战士向团丁开枪。符昌香也拔出手枪。云嫂:“他们人多,打不过,我海边熟,带你们离开这里。”

团丁的子弹射过来。符昌香命令着:“撤退,跟着云嫂走。”几个人跟着云嫂向椰林深处跑去。子弹从后面飞来,打落她们身边的树叶。

土坡上几个女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回头看看,站住了。云嫂:“总算甩掉这些公狗了。”符昌香握住云嫂的手:“谢谢你了,云嫂,这离你们村有十几里路吧?”云嫂:“到前面那个路口,十八里。”符昌香:“你们回去要小心点,说不定那些团丁已经知道是你们给我们带的路。”姑娘:“云嫂,干脆,咱们跟着上山当红军去,再也不受男人欺负,也省得回去担惊受怕。”云嫂:“可我的孩子……”姑娘:“我送他们到你婆婆家了,以后再说吧。”云嫂一跺脚:“走,为了不睡狗窝,当红军去!”

琼花和红莲跑到村口,红莲突然停住了,对琼花说:“琼花,五指山在哪里?那里真的有我们女人的活路吗?我走了婆婆怎么办?我还是不走了。”琼花愣住了,她想不到刚才那么坚决的红莲,忽然又变卦了。“好不容易才跑出来。红莲,你怎么回事?你到底走不走?反正我一定要走。我没路可走了,只有去当红军。有口饭吃,能报仇就行。”说完,她独自上路。

红莲正在犹豫,突然,前面传来一片呵斥声。琼花马上拉住红莲,躲进路边的丛林中。她们在丛林中向路上张望,可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一片嘈杂的人声和急急的脚步声,由近及远。大路上,几个黎族姑娘被捆绑着,用绳子拴成一串,急急地赶路。五个带刀的彪形大汉跟在她们身后。

丛林中,琼花拉着红莲,诚心诚意地对她说:“红莲,你想好了。这回你回去,婆婆一定不会再让你跑出来。要不我先走,到时再来带你上山。”见红莲还是犹豫不决,琼花心一狠,拔腿就走。红莲赶了上来:“琼花,我跟你走。”她们穿出丛林,走到大路上,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冷不防又碰上了刚才那一伙人。

琼花和红莲只好站住,闪到路边,警惕地看着他们。一行人走了过去,其中一个大汉不怀好意地看了她们一眼。琼花和红莲轻轻松了口气,又向前走去。

突然,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她们没来得及回头,绳索便套住了她们。四个大汉恶狠狠地把她们捆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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