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一的理想是死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要死得很有尊严,同时很美丽。至于具体细节,阳一暂时还没想清楚。
阳一本名不叫阳一。这个名字是她自己改的,她身份证上的名字叫羊红军。
阳一对死有一种钟情。
她以为人是可以死许多次的。
她把死当作仪式,而不在乎死本身。
在阳一出生前二百二十年的1770年(清乾隆三十五年),雅加船门圩,也就是现今的船门镇发生了一件怪事。那时的船门圩,只是一个每月一圩的小小集市。不是圩日的船门,十字路上几间草木搭成的店铺,冷冷清清,形同死城。空荡荡的场坝,风吹起上一个圩日的残渣余垢,野狗和硕大的老鼠四窜。而每当圩日,船门就成了方圆百里唯一的热闹集市。天还未亮,四乡八里深山老峒的人们,便早早聚会到此地。十里之外的官衙,也派出一干衙役到船门维持秩序。成千上万的山民和放假的兵丁,拥塞了船门所有的大路和山道。这种每月一日的热闹,自然也是各路好汉按时啸聚的时机。各种奇事怪事也时有发生。
船门的这种历史与风俗,在两百年里,无间沿袭,时盛时衰,但延绵不断。
船门是太阳河中上游唯一通往内地的驿站,再往上溯,便无路可走。几百年间,皆无所变。太阳河从西往东,船门是它的山门和隘口,船门以东是丘陵、湿地、湖泊和草原,船门以西是崇山峻岭、峭岩悬崖,人迹罕至。船门以南是另一条大河雅加大河,以北是寸草不生的沙漠,连着山下的丘陵形成的沼泽。沉睡的大山从未醒来。即便是最近开天辟地、战天斗地的一百年间也没有任何改变。上世纪20年代在船门发生了一起惊天大血案:族人首领在船门设伏,屠杀了百多名红军。此案至今仍为历史悬案。船门既是革命圣地,又被视作忌讳之地,民族问题、军地问题以及“文革”中发生的许多事,使船门在冥冥之中成了一个不祥的符号,加上船门地势险恶,多年来的人力开发殊不可为。各路投资开发者垂涎太阳河流域风水宝地的丰美奇瑰,多次跃跃欲试,但收效甚微,血本无归,还怪事怪病频发,祛人止步。虽然现代人对鬼神、传说全无敬畏,商家们多是不谙祖宗的贼大胆、见利忘义的江湖客,但在牛鬼蛇神拂拂的惨雨阴风之前,还是不得不收敛的。
大自然有足够的魔力,让人类在它的威慑下止步,天堂的捍卫始终存在。
太阳河和船门,在两百多年间,留给世间的传说,足够奇崛、足够怪诞、足够不安,也足够惊心动魄。一个草木丰盈之地,却无处不流荡着鬼魅之气,代代不绝,何故?
老一辈人,虔诚乐道于早先的传说,敬畏礼赞之情溢于言表,亦未见有何得益;新一代人,神鬼不怕,全无忌讳,也不曾有大灾大难。
人们似乎明白,传说就是传说,前世今生,又有何干?
1770年某日发生的那件事,虽说在两百多多年的船门历史中,与其他惊天大事相比,或是小菜一碟,但是,其印象昙花一现却经久弥新,它深深地刺激了船门千百年的文明史,同时使船门人第一次感受到山外的恐惧。船门本被视为生番之地,却绝难理喻此等恶行,居然为人所为。
很难还原两百多年前,那个时间,船门突遇事端的真相,无数版本的传说,在两百多年间的流传,都指向了一个基本事实。
那天,圩上来了两个杂耍艺人。形迹貌似夫妇,男的一身短打,长相看似斯文,女的粗拉大袄,也是一副江湖打扮。他们手牵一犬,推着一辆笼车,笼中似有小猴若干。他们穿过密集的人群,在人头攒动的场坝中,慢慢扩出一方空地。两人逆向抱拳作揖,口中锵锵有词:“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兄弟有幸来到贵地,讨众位乡亲大人一口饭吃……”随即牵出一犬。此犬毛色金黄,腿脚敏捷如人。只见它轻轻一跃,夫妇两人四只手顺势一推一托,那犬便站稳在笼车篷顶,刚好够人群仰望。
这时人群中爆出惊叫,不约而同地一阵骚动。
起始是惊叫与骚动,之后恍如时空定格,前排的人们纷纷向后退缩,而后排的人则翘首向前挤压,现场颇为骚乱。
只见那金黄毛犬,较一般家狗或野狗稍大,身形却更为瘦削。更为恐怖的是,它长着一张人脸,耳鼻口目等七窍皆正常如人,可说是一张十分俊俏的人脸。只不过它全身覆盖金黄色的绒毛,又绝对是黄狗的毛发,不是装点披挂其上的皮毛。
靠得近前的人们,目力所见,那狗竟然还以悲戚凄惨的眼神示人,它显然能自作主张,还能听得懂主人的说话,意会主人的神色,完全按主人的示意行事。
这哪里是狗?
这一情景非同小可。此情此景,乃船门圩千年未遇。旧中国杂耍花样百出,杀人种瓜、大变活人,全是街头把戏,没人当真。但活生生的“人犬”站到人们面前,这一惊一诧,人们惊惶围睹,又奔走相告,传达所及,把偌大一个山中场坝,围堵得水泄不通。
更怪的事瞬间爆发,那犬竟开口说人话,并唱起小调,居然还能奶声奶气地唱几句雅加方言民歌。
主人牵着金黄人犬,绕场巡行,闹闹腾腾约半个时辰,人犬唱了几个地方的民间戏文和小调,夫妇俩便开始讨钱,铜钱钞银如雨点般洒向场坝中心……
船门的圩期破天荒延至三日,三天里盛况空前。人们从四乡八里深山大峒闻讯而来,传言所到之地,无不空村空城。船门在1770年这一天,成就了雅加有史以来最惊怵的城事。
人们从起始的惊恐疑惧到同情怜悯,以至于顶礼膜拜,以为仙人下凡,以为天降神圣。此事暗合牵强了雅加族人关于天狗的神话传说,便有了许多荒诞不经的民间演绎。
船门之为世人所知,恐怕与1770年的这一事端有关。其后的两百多年间,船门便奇事怪闻不断,且屡屡有大事发生。《清史稿》均有记载。
1770年的船门,地处僻远,乡民们崇尚鬼神巫术。每至圩日,三教九流云集船门。
乡道上走来一老一少两位羽客(道人),皆一袭黑色道袍,头顶发髻。老道人六七十岁,怀抱一硕大如意,一手扶着年少道人的肩膀。那徒弟顶多十五六岁,却也一副仙风道骨,他拄着一根高过头顶的竹篙,携着师父往场坝走来。
老羽客对徒弟风角说:“前面是否正有杂耍,做着把戏?”
风角答:“正是。”说着便把老羽客引向场坝。他知道师父虽然瞎眼,但周围一切皆逃不过他的双目,他总是能准确地捕捉到周围的风吹草动,分毫不差。有时,风角甚至怀疑老羽客,都让老羽客识破,这就更令风角疑惑。可是,师父是个盲人这一点,是不容置疑的。
师徒俩来到场坝,场坝已被围堵得水泄不通。老羽客便令风角引他到近处一高地,那儿正好有一倒树。老羽客指着倒树的丫子,那丫子刚好形成一小块可供两人站立的平台。风角早已见怪不怪,他把老羽客携上树丫,两人便开始观看。
风角见状大惊,向老羽客细陈所见事实。老羽客会意,问道:“确是一男一女,还有一犬?”
风角连忙称是。至于那畜生是人是犬,风角一时说不清楚,有些语无伦次。老羽客便道:“少安毋躁,静观即可。”说着,便将半瞎的双眼对着远山,越过圩集上空,凝神远眺。
忽然,老羽客身子一抖。风角不自觉地扶紧师父,似觉师父已然昏厥,却依然站如泰山。只觉阴冷的山风,在热辣辣的阳光中穿峡而来。老羽客竟站在风中打起盹来,幽然入梦。
虽然离杂耍表演有一点距离,但他们站立在高处,对表演的每个细节都看得真切清楚。
风角甚至看清了那人犬腮边的红痣。
老羽客突然醒来,连说:“不好,不好。”风角连问何故,老羽客说:“刚打一盹,忽有忧梦。似有双凤,从河中飞来,栖于双拳之上。”他沉吟片刻,见风角诧异,便又解释道:
“凤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当为大凶,而大河已竭,有忧。”
“那河水不是流得好好的吗?”风角不解,场坝连着河滩,河滩以远,大河滔滔。他觉得师父今日十分反常。他目不见,却知杂耍一男一女,还有人犬。奇了。
“有便是无,双目被尘埃遮蔽,无便像有。有忧,是忧梦。此梦,两相,均为大凶大劫之象。”
风角刚刚入道,对师父的说道似懂非懂。
风角把看到的尽告知师父,老羽客心中已经了然。两个狗男女表演的正是久已绝迹的“采生折割”。这种恶行,在明朝曾经盛行过一阵子,乃无良丐帮所为,今在船门这远离朝廷之地,竟然死灰复燃,岂不是乱世端倪,流年不利之象?加之刚刚之忧梦,老羽客顿觉此地有不祥之虞。
老羽客不是当地人,一路云游,全靠风角描述山川道路、风物景色,他在心中稍加渲染想象,对周围物事也就了然得七七八八。
他问风角,实则是自言自语,说太阳河本是从西往东,在此地却遇山岭阻挡,顺山势逆流往北,又兜了一个半圆再往南去。“应该再行二三十里,再折回,依然向东流去。”风角环顾四周,虽然方向不甚明了,但师父所言大致如是,河流的确在目力所及,逆流北上。师父见他没有回应,知他有不解之处,便补充道:“虽看不见方位,但风从哪儿吹,到哪儿去,哪儿清凉,哪儿炽热,是不难感觉的。风起于青之末,行走于风流之中是也。看不见难道也想不出吗?有心无相,相逐心生,有相无心,相逐心灭。此乃言,人心心相为上也。”
老羽客忽然说:“汝若是那人犬,如何?”
风角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可能?”遂觉答非所问,有违师父本意,连忙答道:“一头撞死!”
“死无可死,如何?”
风角一时语塞。以他的年龄,尚无作此想的理由与道理。
老羽客多次说到人犬,而风角对人犬还是不明,师父说“采生折割”,他亦不解何意。
场坝里人声鼎沸,时而爆发惊叫尖叫。世上居然有似人类犬之物,如犬形貌,却又有人之七情六欲、貌相。船门人笃信妖术,圩日也常有游方术士、扶道人行走于市,但此等是人是犬的活物,却是妖术方术无法解释的。船门人算是被震吓住了。
老羽客自然已看出其中破绽。他对“采生折割”虽不谙深浅,但也不陌生,只是一下子难以与风角说清,也无法于众声沸腾之中戳穿骗局恶行。他只想先让风角明辨人间是非、江湖善恶、阅人论世,再行铲灭。
“此等妖孽怪异,可憎可恶,尽在人为,世间岂有不人不犬之物!”老羽客又道,“你把所见所闻尽数复述于我,那男那女长相如何?方判知与那人犬伦理。”
“要到跟前才看得明白。”说着,风角引老羽客往人堆里挤。人们见是道长,便纷纷侧身让路,为师徒两人让出位置。他们挤到跟前,老羽客循声望去,对风角耳语:“那男的是否身材瘦小?是否双肩耸起?是否眄目?九骨如何?”
风角仔细看去,只见那男人个不足四尺,瘦弱如同未发育的雏儿,年纪却在四五十岁,与侏儒差不了多少,与师父所言不相上下。他心中连连称奇,难道师父眼睛突然不瞎?他下意识地端详师父的双目,那目依然一片混沌,瞳孔静如止水,一动不动,似凝视着什么。
只是师父所问,他大多不解,什么叫眄目?什么叫九骨?这些科目,师父还没有来得及讲授。
他只好把自己的观察一一描述:
“此人是双肩耸起,夹着一个小尖脑袋,双目却又陷入,常低头看人。至于九骨,什么叫九骨?”
老羽客笑道:“此人双肩上耸,定是‘峨肩’,即双肩上耸如鸢,如鸟之双翅腾起之势。双肩夹着一个脑袋?这就对了。至于眄目,你说此人头尖目陷,不能平头正视,俗称‘望刀眼’,看人视物时,常常低头仰视,偏邪不正,有如偷窥探看,相法名为‘眄刀’。不出十日,此人即死于非命。”
风角惊讶,师父神了。心想,师父看不见,全凭揣测,骗他诳他,看他如何?便道:“师父,如果我看错了呢?”
老羽客正色道:“不会看错,淫邪之气侵入,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了。你看得很准。”
“那什么叫九骨?”
老羽客并不急于回答风角的询问。他侧耳倾听,须臾,自言自语:“这气息好熟!”此刻,刚好那男的从面前闪过,空气里确有一丝似有若无的腥气拂过。在拥挤喧嚣的人堆里,各种人身上散发的气味、脚气、汗味,各种食物的酸腐味道,混合而成一种市井的怪味,师父又如何能从中分辨出某种个体的气息呢?
“鼻者,肺之灵苗,此人鼻头,准如鹰嘴,准头无肉,对否?”
风角踮起脚尖,蹑手蹑脚跟着那男的,一路细细端详。此举惹得围观的人们生奇,那男的见是孩子,并不警觉。风角蹿回师父身边:“师父,你说得不错,那人鼻若鹰钩,鼻头确实尖削无肉,鼻孔朝天,不过……”师父看不见,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风角暗自思忖。
老羽客听出风角的疑惑,并不正面理会,却说:“准头尖细,好为奸计,孔仰而露,夭折贫苦,准如鹰嘴,吃人心髓,准头无肉,贪婪不足。”
风角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想:我不会也鼻孔外露,夭折贫苦吧!
“再摸也摸不出个大贵鼻子。”师父冷不丁一语,把风角吓得咋舌。这老头,是不是个假瞎子啊?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这老头的鹰眼。只见师父目中空蒙,远视着天空,刚才并没有看他。
“你好好听着,这是本事。鼻为土宿。万物生于土,归于土,像乎山岳。山不厌高,土不厌厚。鼻为四渎之一,四渎者,耳为江,口为河,眼为淮,鼻国济。四渎须宜深阔崖岸,有川流之形,不欲浸破缺,破缺迫小便生污浊之气。此人乃是。”
师父咬文嚼字、摇头晃脑的样子,有些好笑。风角心想,他大抵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也见不到别人看他的样,所以自己便不觉得好笑、奇怪。
师父还没有回答他何谓“九骨”,不知为什么,风角对“九骨”甚有兴趣,正想问个究竟。此时,只见围观的人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骚动。厚厚的人墙如波浪一般,随着某个中心推拥着。风角恐师父被人流撞倒,紧紧拽住师父的手臂,目光不忘跟踪那对表演的男女。
只见那人犬突然站立起来,这分明就是一个赤身裸体、全身长满金色犬毛的少年。他原来的前爪,现在应是双手,抱拳作揖,脸上极力谄笑着,却堆满悲苦凄凉的气色,那神情令人备觉凄苦心酸。他瘦弱畸形的身体,处处呈现着隐藏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屈辱与痛楚,以及无良岁月雕刻阉割而成的伤残。这是一个有人的思维,有人的记忆,有人的七情六欲,有男女情怀,有残酷的生活故事,却始终处于一种被阉割被幽闭被残暴对待却完全无助无力不能决定自己生死、行为和思想的人。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铁链和刀斧,由人喂食,由人处置,像牲畜一样活着,却又像人一样思维、憧憬着。最残酷的是,他被剥夺了人的全部权利,从内容到形式,从外表到内心的自主与自由,却又空存着谁也无法连根铲灭的人的一切思维。
“看见了什么?”似空谷足音。风角在人群的骚乱与呼吼中,听见了师父冷冷的发问。
他一下子很难确切描述面前的情景,而师父却已从现场的骚动与声浪中悟觉到什么。
“是一个人,对吗?一个男孩!”
人们像见到了鬼。不是传说,却比神话传说中的鬼还狰狞,还恶俗。人们无法接受这种仿佛来自地狱的鬼魅与异类。这是1770年的船门,一个虽然崇拜神鬼,也相信妖术巫术的世界。但那毕竟不是人的世界。而此刻,在人的世界里,那个曾经分裂于人界之外的妖界不复存在,它始终不复存在于人的现实世界里。而面前这个分明是妖孽的人犬,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是巫术是幻象?没有人能接受这突如其来的糟践。
那人犬站立起来的瞬间,它硕大无比的男性生殖器暴露在大庭广众之前,鲜红、坚挺,如一门小山炮,还淌着些许黏液。而那张有些稚嫩的人脸,却又分明还是一个少年,金色的犬毛是从皮肉里长出来的,较长的毛发还在风里微微颤动。这分明是一只长着人的一切的狗,又分明是长着狗的一切的人,一个正处于发情期的少年。
围观的人们疯狂了,在这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相信这是三年间船门最为静寂、最为孤绝的一瞬。这短暂得令人窒息的一瞬之后,是人们暴烈的、惨绝的呼喊喧嚣。
人们发疯般地向后退缩,或不明就里地往里拥挤。可是这暴烈的局面很快就安息下来。那男的在这种疯狂面前不动声色,他个子矮小,眄目仰视着头顶风云突变的乱象,他太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骚动了。这也是他们全部设计中的一个环节,他只要控制人犬,不让它趁乱走失就好。那女的腾空翻了几个鹞子,又牵着那人犬,让其直立着绕场行了一周,现场复又安静下来。现场的一切,似乎都在那对男女的把控与预料之中。
一连三日,老羽客和风角都尾随这对男女,和人犬同出同归。
风角是聪慧之人,他跟随老羽客已近两年,在老羽客身边,给无数人看过面相。他为老羽客充当眼目,在老羽客一遍遍的修正和较量中,他准确地传达对象的面相、形体特征。
老羽客的眼睛时瞎时明。有时白日里全看不见,步履蹒跚;有时在黑夜里又能看清楚,健步如飞,风角赶犹不及。神神鬼鬼,令风角迷惑。风角疑惑,似乎老羽客想看就能看见,不想看就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