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雅加一百五十四条河流中,太阳河是唯一从西向东流淌的河,在出海口处,它又从东向西回流。几乎没有人留意过太阳河这种神奇的现象。冥冥之中,如那首流传已久的民歌:“……你知哪条流下海?你知哪条流回来?”
太阳河就是传说中那条回流的河。
雅加的传说,古老得麻木了岁月,以至于人们把太阳河当成了许多条河,因为它是一条举世无双的河流,它在不同的河段有不同的名字。在船门以北,它叫八弓河;在船门,它叫太阳河;从船门往东,再往西,它分别叫什托河、什加河、什马河……几乎每一个大幅度的湾流,都有新的命名。
这是一条婀娜妖娆的河流,它在热带丛林中如美女蛇般蜿蜒。它在不同的月份不同的地势,掀起不同风向的季风。在本应刮东北风、北风或东风的旱季,它却悠闲地吹着南风、东南风或西南风,将林中燠热调养、滋润。在本应狂风骤雨的台风季节,它却把气势汹汹的飓风转化为凉爽的山谷风,和风细雨,在沟谷雨林中无比撩人……
太阳河带来的风和雨水,可以在一夜之间,把旷世无人的沼地里苍老的衰草和落叶的灌木,焕发为娇艳的花海绿树,复又变成一望无际、起伏隆沉的大淖泥泞……
太阳河一年一度,颠马奔腾的飓风,不期而至的狂风,如泣如诉的山谷风。旱季湿季,穿山过峡,随意而来的季风,恣意着独自妖娆的风情。起收、反正、顺逆着春秋的风水;做派、拉弄、调教着船门的冬夏,惩罚鞭笞着流经的乡土。我惊异于太阳河以肆意的多变,吊诡于天地之间。烟桥与人群的陷落,不是它的本意也一定是它的某种蓄意。
在某个时辰,我回到多年前的沼地,烟桥正在薄雾红日中如海市蜃楼。这座遗失的城,在反正的季风中,孤单凄凉地伫立着,残墙断壁,街巷冷寂。零落的行人中,似乎有几个熟悉的身影,邢礼、阳一、老羽客和风角……只见到背影,无从辨认。
兀鹫在天空盘旋,飞蝠咬噬着黑夜,季风在山谷里蠢蠢欲动。我知道,烟桥苏醒了,它从沼地深处回来了。
是真的吗?
但是,它是在什么时候消失沉落的呢?
因为季风?因为太阳河的季风?我不知道。
我想起了飞进德邦屋里的那只蛾。
那一天,阳光酷烈。
从太阳河河谷,过来了一群人。这群人散乱着队伍,举着红旗,呼着口号,步履凌乱,走在通往沼地的路上。冬天日短,队伍走进沼地,天很快就黑了……
从天空鸟瞰,空旷的沼地有无数隆起的土丘。偶尔进沼地的人,会在梅雨季节到来之前,在土丘上搭建窝棚狩猎、打草。
在梅雨季节,土丘被雨水淹没。夏天水退,土丘才重露出。
深冬的沼地,芦苇和金茅草已经枯黄,无边的金色深深浅浅地肃杀着沼地的原野和天空。
入夜,潮湿的空气里,已经嗅到梅雨的气息。沼地的梅雨季节,要比山外来得更早。冬至刚过,淅淅沥沥的春雨便下个不停……
此后三个月里,沼地的天空便终日布满阴霾,气压低得令人窒息。永远下个不停的细雨,会把沼地里所有土丘和小路,渗透浸泡成如海绵般的泥淖。
误进沼地里的人畜,将陷入灭顶之灾,无一幸免。
千百年来,生活在太阳河的人们,都知道在梅雨季节,沼地是一个禁区,没有人敢在这个季节进入沼地。
那是1968年冬至,我正在太阳河山里溜木。在山坡上,我远远地望着那群人,他们背着行李,扛着工具,看样子是去沼地安营扎寨。那时,我虽然十分诧异,却没有多想。
后来听说,所有进去的人,都没有出来……
从此,沼地成了雅加的鬼域。
那天究竟进去了多少人?不得而知。这些神秘的人,何以在梅雨季节到来之际,突然闯入沼地?
多年以后,它依然是一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