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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新科院长胡九道早已在他的院长办公室里坐等多时了。从上午上班以后,他一直没有出过办公室,他正在为下午的会议发言煞费苦心。这份发言,他准备了大半年,临到现在还觉得不甚满意,似乎遗漏了某个重要的问题。

整个上午连同中午午休,他都躲在办公室里,把已经准备了近半年的发言稿,反反复复地推敲,改了无数遍,越改越焦躁。这半年来,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无时无刻不处在煎熬之中……

次日,在可见场坝杂耍的酒馆二楼上,老羽客要了一个临街的包间,师徒俩早早就在窗前坐定,居高临下饮茶品酒,直到夜深人散。

风角十分尽职十分准确地充当老羽客的眼睛。老羽客只要凭风角的三言两语,哪怕零碎同时毫无联系的情节,也能准确地勾勒出场坝里的表演,包括那对狗男女及人犬的一切神情举动。

他甚至比目光敏利的风角,更清楚场坝里瞬息万变的情势。

船门只有一间客栈,一层是餐馆,后院是大车店和马厩。靠墙一溜大通铺,还有几间客房。老羽客和风角住了一间,对门客房住了那对男女,简易的笼车便搁在院子屋檐下,几只小猴和那人犬关在里面。笼车用一块黑布蒙住。

一到傍晚,船门便坠入黑暗之中。曲终人散,客栈里便剩下老羽客师徒和那对男女、人犬在此住宿。

晚饭时分,那对男女就在老羽客旁桌用膳,他们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老羽客示意风角前去搭讪,他打算给他们看看面相。

那男的明显有敌意,他警惕地审视着师徒俩。风角却趁机向他们笑笑示意,表示友好。

风角这回才得以仔细地观察这对男女。这男的不但奇矮奇丑,且无处不散发着恶气与腥浊之气。正如师父所说,是为人渣。他耸肩眄目不说,无事咬牙若怒的面相,也令人生畏、作呕。师父对这种气象的说法是为“虎吻”。风角尽力回忆着师父的说法:这就叫“狼行虎吻,机深而心事难明”。

那女的长得五大三粗,也还算是高大,风角悄悄地对师父耳语,尽量准确地描绘那女的体貌身形。师父惯于察言观色,全凭感觉闻听切摸,活像闭目不看患家、神思断诊的乡下郎中。

“龟形?”老羽客更正风角的描绘,他用手在空中画出一个伏地乌龟的形象。

“对,就是。”风角与师父之间,早已形成一种外人不明就里的简单交流。

“此乃相术中所谓‘人象禽兽形’,头尖眼圆、背厚体肥。这种龟形其中善者,往好处说,本是鼻耸眉浓,眼阔方有轮。俗称生性淳厚好山水,粗放但还算不错的形格。可是白日里听这女的发声,音色喑哑嘶裂,语音涩滞,土音沉厚而藏于咽喉之间,里急后重,属于贱者之相。此女声若撞钟,正是相声术中谓之‘干湿不齐,谓之罗网之声’,且女有男声,非浊即滞,为破局也。”

老羽客心中有数,这对狗男女,做的是丧尽天良的恶劣生意,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据当下“清律”,至少判个凌迟,并不为过。只是有一事不明,听说过采生折割的种种,但把人做成人犬,虽有所闻,却仍然不明就里。这点令老羽客十分纠结,他作为师父,也无法向风角解析。他也想过:人犬,难道是人犬野合之所为?这亦不可能,从未见过古书记载。

他明知这对男女非善类,既然敢在江湖上如此猖獗肆为,必是不好招惹之辈。那男的虽然矮短身材,清瘦弱靡,但看得出也是习武之人,至少有几下子童子功,看他龙行虎步、圈腿横行的样子,难说没有几下子了得拳脚。

那女的更是体粗力大,虽未及细察面相,但那形体动静气色,也不是等闲之辈。

老羽客决意试下虚实。

他从怀中摸出“麻衣相术”的幡旗,双手撑开,径直走到那对男女桌旁,恭请两位赏面。他悄声对那男的说道:“先生异相,面有三八。一是眉分八色,是为异相;二是自鼻而望,八方均不相倾挤,是为福相;三是八学堂,堂堂均吉均佳,可是……”

冷不防来了个老羽客,这男的吓了一跳。在江湖上行走,他见得多了,但却从未与之打交道。一是做此行属下作末流与求乞无异,二是道上风险,为官家所不容,故能在暗处,则绝不在明处。

这男的叫阿三,那女的叫四嫂。两人是在江湖上野合而成的结伴。那人犬是“拍花”得来的富家孩子……

阿三本想逃避,但见老羽客并无恶意,又撑着“麻衣相术”,想想无非是讹几个银两。见老羽客欲言又止,阿三心中忐忑。近日中原风声日紧,才逃至这穷乡僻壤来谋生计,命乖运蹇。

老羽客又道:“先生虽有异相八格,但流年不利啊!”老羽客料这阿三听不懂,如对牛弹琴,一切都反着说,恐吓便成:“我观先生面有九大空亡,额尖为天空,颏削为地空,天仓陷为一空,面无城廓为一空,山根隐为一空,风门露为一空,须不过唇为一空,耳无弦根为一空,唇无须为一空。”

老羽客故意顿而不言。阿三确实听不懂老羽客的说法,却感到有大祸临头的恐惧。至少,面相丑陋这一点,阿三是自知的,任是老羽客如何形容,都有道理。

老羽客知道那女的一直在旁注视。他故作神秘,对风角耳语,风角假装无意瞥了那女的一眼,只见那女的已听到老羽客的话,见状也紧张起来。

“对了,先生日干地支均为咸池,命中凶煞,就是桃花煞,男为痨瘵,女为风尘,又名桃花。”

风角又耳语。

老羽客故作沉吟不语。

阿三、四嫂见这两位道人举止诡秘,心中已生惶惑。他们从中原一路逃逸而来,多少有些惊恐。此地虽山高皇帝远,但有些事,经人点拨说破,更添堵。

老羽客的一番说辞,这对男女是一知半解,将信将疑。在江湖上行走久了,深知这些游方术士的伎俩鬼话,但江湖险恶,他们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无非是花钱消灾,买个平安。

老羽客见这对狗男女已然上钩,便暂弃阿三不顾,把目光落在四嫂身上,专注地凝视着,直看得四嫂发麻。

在老羽客看来,这女子是个粗人不说,令他惊奇的是,相术家所谓女子的九种不佳之相,几乎都集于女子一身,这简直就是麻衣相术所谓恶女的活标本。

面丑颧高,结喉露齿,蓬头乱发,蛇行鼠步,眉连粗重,鼻下钩纹,羊目四白,雄声焦烈,生髭黑子。撇去其他不说,光说羊目四白和雄声焦烈,就已足够判定一个女人形相的丑劣。

四嫂的确如此,她看人视物时,瞳孔四周皆留眼白,像是煮熟了的鱼眼,正是羊目四白之象。而雄声焦烈,说的是女子男声,声如撞钟,涩滞喑哑。

四嫂让老羽客看得很不自在,甚至有发怒之意。风角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只是他并不明白师父何以如此,他甚至还不尽知师父的意图。一路云游八方,何以对人犬之事大感兴趣?又何必招惹这恶男丑女?况且,直视一个女人不言,也有违师父平日里非礼勿视的教诲。

老羽客心中思忖,男子阿三虽然毫无男人气概,形相猥琐,但心机极重,是个难缠之人。而这女子,生性粗烈,全无女人的教养及心性,一个十足的街头恶妇。这对男女,可谓天造地设,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谋划攻防,相得益彰。

老羽客自有攻略,他早已想好了对付这对男女,处置人犬事件的计划。当务之急,是免使这对男女警惕逃逸。大清盛世,怎能容这些丧尽天良的匪类人渣横行,妖魅惑众。

他努力想给这对男女以江湖术士讹人钱财的印象,同时把他们坠入化钱消灾的误判中,方能稳住阵脚,最后抄底。

老羽客在把女子看得发毛,估摸这女子即将爆发之际,忽然开口,而且语气音色和悦。

“老夫适才端详夫人形相良久,夫人亦是不凡之人。不知可否恕老夫直言?”他沉吟片刻,等候女人允诺。那女人本已想发怒,老羽客先发制人,她强抑满腔怒火,便口出秽言:“有屁便放。”

老羽客也不计较,此女不发威才怪!他更坚定了自己的策略。

“相术中,说到女子,有九恶相、九善相。九恶相当然与夫人无关。这九善相,谓是:头圆额平,骨细掌厚,纹细如丝,声清如水,笑不露齿,行步徐缓,坐卧端静,神气清和,皮肤细润。”

风角心中笑紧,忍不住便别过头去,老羽客按住风角的肩膀。已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微风徐雨,任是怎样顽劣泼辣的妇人,都经不住这种以静制动的惠人语词。

即便四嫂闯荡江湖多年,耍泼刁蛮横行乡里,但骨子里血流中她依然是个女人,是女人就经不住这些话语的叨扰与制服。四嫂自然没有笨蠢到听不出老羽客的弦外之音,但老羽客说得客气,她也就顺水推舟,何乐而不为?

老羽客的话模棱两可,分不清褒贬,但既是择其所好,说给四嫂听,四嫂自然如沐春风。

阿三在一旁窃笑,然好话总令人受用。他还是看不出老羽客的真实意图,却也更加重了老羽客讹人谋财的印象。

“夫人没有九善,至少何止一二吧?这是实话。天下哪有女子九善俱齐呢?”老羽客转对阿三,似乎说给阿三听的。

阿三连忙称是。他之“眄刀”更活龙活现。

四嫂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神情便有些扭捏。风角也学到师父老羽客的法术,他不无真诚地感慨:“见到大嫂,就像见到我娘。你跟我娘长得可真像,我也像极了我娘呢!”

四嫂更显感动,她忽然母性十足,奔过来一把揽住风角的脑袋,压在自己膨胀欲裂的大胸脯上,一个劲下死力地把风角的脑袋往胸脯按压。风角让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给击蒙了,一时竟挣脱不开。

老羽客见时机已到,便捧起酒杯敬酒,四嫂又呼喝来几样酒菜,四人便同桌开怀饮酒。

此刻,屋檐下的笼车里,传来人犬隐隐的啜泣之声。

老羽客很想能有机会接近人犬,有心把这对狗男女灌醉。他暗示风角,见机行事,风角便寻机殷勤地为各位添酒。四嫂酒量大得惊人,而阿三则推三阻四,尤为谨慎,他始终对老羽客有戒心。

船门的夜晚非常寒冷,虽然还在深秋,但已开始有霜冻。

风角不胜酒力,早就歪倒在墙角睡去,四嫂敞胸露怀,横卧在过道里。阿三喝得不多,是最为清醒的一个,他蹲在板凳上,一手按压着大海碗,一手提着酒壶,对着站立一旁的酒保。

老羽客虽然无事一般,但见阿三如此狡猾,后发制人,更见出此人心机。今晚想要与人犬一见,恐无机会,但转念一想,何不借机试试阿三深浅?

老羽客双手作揖:“好酒量,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舍命陪君子,再来一壶,二斤的!”

酒保应声,刚要去取酒,不料阿三却叫住酒保:“不,四斤,每人二斤,拿大碗来,再切五斤牛肉。”

阿三此刻豪气非凡,一改此前的委顿躲闪,判若两人。

老羽客心中暗自叫苦。刚才喝得过猛,一个劲应对四嫂,忽略了阿三,小看他了,今夜要栽在这个小男人手里了。

窗外袭入一阵冷风,他突然昏厥,马灯在风中轻轻摇晃,在黑乎乎的墙壁上晃出幢幢鬼影。

他见到一个满身鲜血的人形,穿墙而入,那人全身赤裸,披头散发,苍白的脸蛋却非常俊俏,是毛冬瓜般稚嫩的男孩脸孔。男孩身上皮肉,犹如被凌迟一般,一片一片地像一扇扇门似的打开着,翻卷着,一片片地粘连在身体上,风吹动像门扉般的肉片,发出嘎嘎的响声。

阴冷的寒风在屋子里如龙飞蛇舞,在幽暗飘忽的灯光里,可见那无形的风绿幽幽的颜色,像龙像蛇般上下左右蹿动。那血人就在这蹿动中时隐时现。

山谷里有轰隆轰隆的闷响,山洪暴发,几道闪电过后,传来了如刀斧劈地的雷声。阿三无事一般,气焰嚣张地和老羽客赌酒。

我在船门的时候,曾经无数次地怀想老羽客和阿三的那个夜晚。那天晚上,一共有六个演员,阿三、四嫂、老羽客、风角和有声无影的酒保,还有一个人,也许只能称作鬼,就是老羽客在昏厥之际,幻觉中的血人,那人其实应该就是没有出场的人犬的前世——如果人犬有前世的话。

乾隆三十五年时的客栈,船门的客栈早已土崩瓦解,而那时的人,即便是婴儿,也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消失湮灭了。只有乾隆时期甚至更早时出生的树、河流和山野,它们依然还在。我曾经在船门的原始森林里,砍伐过一棵在历年的自然浩劫中得以幸存的海南黄花梨。那棵在悬崖边的树,虬枝遮盖了半座山崖。那时,我们不知它就是黄花梨。我们是在它还没有结果的季节砍杀了它的。黄花梨的叶子和多种黄檀科的叶子逼肖,只有它的果荚与众不同,每个果荚里只隐藏着一颗果实。船形的果荚从青葱到成熟,都异常清雅。在它当年还来不及结荚的时候,我和伙伴们砍倒了它,用了三天的时间。光在悬崖边搭建伐木的棚架,就花了整整一天时间。

那棵黄花梨的树龄,至少有八百年。我们伐倒了它,却没有力量分割它、搬运它,只有选择离开它。

多年以后,我再度去寻找这棵老树,老树连那片森林包括山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一起在自然中。我只好到地图里去寻找它,它竟然也在地图里消失了。在地图里消失了不等于它从来没有进入过地图!我这样告慰自己。

而那天倒树的场景,我却终生难忘。

可是,我常常会怀疑自己经历中的这一件事,它是否真实地发生过。也许是我的记忆出现了问题,连同乾隆三十五年船门的那个风雨雷电鬼魅丛生的客栈之夜。

我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询问来自船门的人,二百多年前的“船门客栈”,几十年前的那棵黄花梨连同那片森林和山体,所有回应都是茫然的。我的问题是一个来自冥冥中的问题,无人关心,无人能够理喻。乾隆三十五年间的人早已在一百多年前死绝。而正史只有片言只字提到类似的问题与事件,语焉不详,隐晦干涩;大部分野史却又荒诞不经,更接近神话传说。正史与野史的记载,没有亲历者或目击者的确认,全都是一些间接的记录。

但我顽强地相信,一切都是真实地发生过。在我不可言传与言喻的心灵深处,常常有一个喑哑的仿佛天际传来的声音,在隐隐约约的空间里,向我传达着一种哀诉一般的不明就里的声音。是声音。可我从声音里,冥冥中所看到的,却是一帧帧活色生香的画面。老羽客是真实的道长,风角是个早熟饱经风霜的少年,阿三阴鸷猥琐丑陋、心机险恶不得好死,四嫂粗笨愚蠢恶俗不堪入目最终死于非命。而悲惨的人犬不知所终,他短暂的一生有太多的问号,自然即便有怎样的结局,也无法令人释怀。人犬的一生早已注定。

相信世间每一条河流,都发生过许多的事。而太阳河尤甚。更远的年代不去说它,单是我出生前的四百年间,太阳河一直处于动荡不安之中。而它是世界上唯一会流血的河流。关于这一点,我在长篇小说《红庐》中,不止一次地写到。

船门曾经是一个繁荣的圩镇。它是太阳河流出原始森林之后的第一个圩镇。这个圩镇最少有四百多年的历史,约于明万历十五年(1587),它是一个驿站,也是中原通往太阳河流域的最后一个驿站。它的主要功能,是把从周边收集来的黄花梨和海南沉香汇集到此地,作为贡品运往朝廷。这个单一的功能,使这个圩镇从一开始就显得与众不同,中原的官员和贵族带来了大量的城邦信息以及生活方式,艺术与奢华的生活气息相对浓郁。藏于深山河谷之中的船门,原本是粗豪大拙的,驿站的设立与中原气韵的流动,船门便呈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物与风气。从船门向西、向太阳河上游上溯,是一面落差在五百米以上的峭壁,瀑布经过峭壁,形成无法穿越的屏障。这是千百年来,太阳河上游与人间隔绝的一个天赐屏障。很少有人能够穿越这瀑布而抵达船门以西的太阳河流域。关于太阳河以西的历史,至今无人有正式的记录。而我是少数于无意中真正抵达源头,在太阳河以西的巅峰上生存过的人之一。

从船门向东八里,是第一个落差四百米左右的瀑布。这是太阳河的第二个屏障。船门其实就在太阳河两个大落差之间的台地上。从太阳河下游上溯,无法沿河直达船门。从离船门最近的一个圩镇白门峒出发,最近的路径,是向南五十里再向东绕行三百里,穿过崇山峻岭和无数河流,方能抵达。而这三百五十里,几乎是无人区,可见船门自古以来,就是一个进退自如的孤绝之地。但既然万历年间船门就为驿站,它自然就不同凡响。

四百多年来,船门没有任何改变。原始森林,史前的湖泊,湖泊有洁净的浅滩,离湖泊水线不远便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在湖泊与流水深处,到处是游鱼和水鸟,品种繁多。峭壁和地底下,有无数的天然溶洞和地下河。太阳河源头的沼地,更加瑰丽无比,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沼地草原上形就了一个人间天堂。

一年四季,沼地都笼罩在蒙蒙的雾气和水汽之中……所有的动植物,凡是有生命的东西,包括巨大的参天古树和肉眼无法分辨的菌类,都以最美丽的一面,展现生命生成中不可思议的奥秘。那里的温度白天在十五摄氏度左右,而夜晚便降至零下十摄氏度。即使在夏天,日夜的温度也保持在二十摄氏度和零下五摄氏度之间。

我将在后面的叙述中,细细地描述那年那月那日我无意中闯入太阳河源头沼地的见闻和心情。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岁月,但是青年时代和太阳河源头沼地的那一次邂逅,成为了我此生永难消泯永难忘却的眷恋。我常常在冥冥之中,幻觉那时的情景,是否一次从未实现过的幻境?

我在雅加的时候,不止一次地问起船门的事,好像很少有人知道船门这个地方。我说那里是雅加所有河流的发源地,那儿有两座分别是五百米、三百米高的巨型瀑布,船门就在这瀑布之间的台地上,是一座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圩镇。我又说了四百多年间和船门有关的几个故事传说,这些故事传说其实都与近现代史上的重大事件有关。

一个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圩镇,它可能消失于现代人的视野,但不可能不存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可是,我问遍了太阳河畔村庄里的人,没有人知道船门在哪里。有人说似乎听说过类似的地名,但是不叫船门,或叫元门之类的,但也不知道元门在哪里。

我拿着从一张清朝地图上复印而来的太阳河流域的图标,把写有船门的地点,指给路人。这位路人是一位中学教师,他也很茫然,他居然看不懂图标,对图中的标示一头雾水。

我又问了他几个有关太阳河的问题,他都混沌不知。美丽的太阳河,连在河畔生长滋养的人,都从不关心河的命运。

在一般人的意念中,船门既然在原始森林的边缘,或干脆说就在原始森林之中,即便有四百多年的历史,而在四百多年后,它依然没有被赋予城市的概念或相应的建制,那么,它必然就是一个蛮荒之地。

几个世纪以来,它没有成为历史视野的一个部分,它只是一个地处边陲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圩镇,而圩镇中关于圩的部分,也仅仅是早已消失了的一种陈迹。作为完整意义的圩镇,它早已湮灭。但是我确信,船门既有几个世纪的历史和曾经的繁华,它的人文遗存就应该有所流传。

我当然也注意到了这样的事实,四百多年间,太阳河多次改道,而船门,作为村落或圩镇,它却从来都没有离开这条河,只是有时它在河的左岸,有时在河的右岸,有时成了河中的草屿,有时却又成了河湾里的半岛,船门与太阳河如影随形,总也不愿离开太阳河。

太阳河的每一次改道,都伴随着幸或不幸的故事,都让船门经历了一场火与血的劫难。它不断改变和重现船门的历史,包括各方势力的消长。

河流的改道,在河自身的历史上应该是不可忽略的大事,是河的生命的自我更新。我钦敬的是,它始终不被人左右,它我行我素的风度,正是它之所以成为河同时傲视人类的品格。正如一座城市的人文迁徙,往往决定着城市的兴衰与沿革,当然这毕竟掺杂着太多的人文因素。人的欲望和贪婪,使这种兴衰变得可疑且充满着野蛮的计算。我太渴望知道河流在四百年间的真正想法,知道它对人类欲望的主动抗拒,知道它绝不理会人类对它的要求。它永远孤绝地听任它灵魂的召唤,让每一粒沙的重量,每一滴水的密度,每一处河岸的弯曲,每一棵水草的柔韧,每一阵河风的颤动或狂吹,每一只水鸟的啁啾或呼喊,都充满着它自己的节拍与韵律。它可能是一个永远也玩不够的顽童,一个永远不老任性的老人,一个永远青涩款款而行的少女,一只老态龙钟濒死却将涅槃重生的无脚鸟。

船门曾经的繁荣,给了我寻找它曾经的文明的信心。即使它真的早已土崩瓦解,从太阳河边永远地消失,连同它的文明一起消失了,我依然坚信,我一定能够在它各种不同的形式中,寻找到它,它的踪影,它的灵魂。我确信它一定存在于某种形式之中,或者在人类不可能悟觉到的真相之中。

船门曾经那样活跃地存在于四百年的沧桑之中,它同时也是形成那沧桑的力量。它有什么理由,未经任何告别就悄然离去呢?我和它一定能够相遇。和一座史上著名的圩镇相遇。我正是以这样的决心,去祈祷发现船门的奇迹的诞生。我常常陷于冥想之中,看见了船门那座城,城墙上幢幢的刀马旦、弓箭手,那是乾隆盛世墙堞上的戏台,戏台上的戏子。听得见哐咚的锣鼓声,深巷里的弦竹之声,古琴和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错落和嘈切。那般真切,那般生动和逼真!

有活到四百岁的人吗?没有。但历经四百年依然活着的城呢?有啊!有死而复生的人吗?没有。但有消失了又重生的城吗?当然。

船门就是。

上世纪80年代,我在欧洲曾经碰到教授东方艺术的马丁教授,我们在一同参观一座拜占庭时代的欧洲古堡时,对时间的唏嘘引发了共同的话题。他不无钦羡地问起船门的现状如何。他说早在30年代的史书中,他就读到关于船门的记录,那些记录令人神迷。他说记录描述中的船门,是一个人间天堂,是世界上风景最优美风情最优雅的地方,是一个童话。他是丹麦人,教授东方古代史和艺术史,尤其迷醉于东方神秘主义。而船门,是最具有东方神秘主义的地方。他举例说到船门的相术——炼丹和放蛊。他说此生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能亲临雅加的船门。但是,从可能搜罗到的有限的关于船门的片言只语中,他无法不感受到一种天籁般的旋律。

说到天籁,所有的俗人都必须自觉闭嘴,只有无言是对的。

他并不知道船门在四百年间发生过的那些事。如果他知道了,了解了,也许就不会那么热情地评价船门。当我把这个想法委婉地告诉他时,他笑了。他摊开双手,夸张地耸了耸肩,用流利的中文说:“那不见得。”

“你所指是血河吗?哈哈,雅加粗榧而已。那几宗历史大事件?红军血案?人犬和凌迟?这些历史事件,在我们看来,是构成一个地方精神财富的资源。而它们,和我所想的却完全不是同一回事。”他自始至终礼赞船门的是:自然中的河流、湖泊、森林和一切原始的天赐的东西。

史图博在雅加探险时,早就对人类发出了警告。在最近的一百年间,这种警告被当成一个帝国主义者或反动人类学家的梦呓。人们反其道而行之,或有意反其道以证明某种理论或作为的正确。这也是我在雅加领悟的一个心得。

我和马丁教授在走出北欧的古堡时,互相道别。教授说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到船门去,去那儿辟谷。

船门的确是一个辟谷的好去处。马丁教授标靶很准,他一下子就瞄准了船门的天籁与天赐。问题依然是,船门在哪里?

船门,恐怕已经不是一个地理学概念上的船门了。即使能够地质勘探到它的地理遗存,确定它的方位,可它还是一百年前、二百年前、三百年前的船门吗?

人类的力量,是否已经完全从根本上铲灭了船门天赐的一切呢?

其实,船门作为一个域名,也作为一个设有官衙驿站的圩镇,它在史志上一直有连续的记载。但历朝历代的史官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们不忘记载太阳河的每一次改道,却忽略了改道导致圩镇方位的改变,同时在地理标识上,它与河的位置变更。更为严重的是,20世纪中期,船门因为交通不畅,行政多有阻遏,船门圩镇因为镇政府向下游迁行了几十公里,与另一乡镇白门合并联署,故圩镇人口也随建筑物的迁建逐渐下行,行至第二级瀑布以下。所以,去现在的船门,便无须再绕行三百里。现在的船门,已不是历史上的船门。它是一座只有几十年历史的新的圩镇,而原来的船门,几十年间,已重新隐入森林。马丁教授所说的船门,应该指的是遁入原始森林的那个史上的船门。

船门盛极而衰,最终成为森林中的废墟。它的命运有些像柬埔寨的吴哥窟。

我知道,惦记船门的人也许不少,但真正走进船门的人一定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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