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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记忆像虫一样慢慢爬出来

我和唐松约好第二天去拜访刘种田。实际上我和刘种田在近五年来已经联系不多了。代替我成为刘种田家常客的是唐松,我笑说他窃取了我的成果,他厚着脸皮说,他不过就是隔三差五过去蹭个饭吃,我知道他还拿了红包。唐松不肯用他的车,说怕被人拍,我骂他被吓破了胆,吃私营企业的饭纪委管不着。我只好开我的车接上他,特地绕道高铁站,这是当年拆迁霍童乡的标志性成果,车站上候车的人很多,证明高铁开通是顺应潮流的。从高铁站驱车五分钟,就进入了花乡集团的地界,烂漫鲜花立刻把我们的车淹没了。

真像做梦一样啊!唐松说。

想起从前啦?感慨还轮不到你吧?

唐松说,我是说这景色。

刘种田率了八个同事凶神恶煞地在门口迎接我们,我也许用词不当,但他身后列成两队的手下这么杵着,令他活像黑社会老大。刘种田天生一副包公脸,唐松称之苦大仇深脸,见到我时也不笑,擂了我一拳,说,这么久不来找我,想找死啊!我说,今天就是来找死的,吃河豚嘛。他这时笑了,你死了,老婆孩子归我养。我说别别别,不是归你养,是帮我养。他说,丑人多怪,文人蔫坏!

我们一伙就直接进了食堂,说是食堂,跟钓鱼台国宾馆餐厅也差不多了,那种豪华劲儿,完全是冲着政府式豪华风格去的,连沙发都是特制老干部式的,头枕和手肘处覆盖有蕾丝垫布。只有一巨幅的《大展宏图》刺绣提示这不过是一个乡镇企业。河豚端上来的时候,唐松话开始变多,除了胡喷从百度来的关于河豚的知识,还说今天的河豚欠火候,可见他经常到这里蹭吃蹭喝,跟刘种田也称兄道弟,但我发现刘种田的注意力始终在我身上。他大概还不太清楚我的来意,然而在我把话题终于绕到陈先汉的儿子陈瞳事件上时,他明显怔了一下,我问他知道这事吗?他点点头,旁边的人说这事传得满世界都是了。我问他对这事的看法?刘种田沉吟了好一会儿,说这事闹得还挺大。他正要说什么,唐松说我是陈瞳的律师,刘种田就闭口了,我很明显地看到他为了掩饰尴尬,端起酒喝了一大口。看来唐松是遵守了我的诺言,来前没把我任陈瞳律师的事告诉他。刘种田开始支开话题,特别是我问到陈瞳和刘智慧的同学关系时,他支支吾吾地开始说现在的孩子早恋,然后从早恋说到年轻人不扶跌倒的老人,扯了一个多小时,成功地让我的话题消失于无形。我知趣地沉默了。

接着他们把我灌醉了,我酒喝杂了,茅台XO和拉菲混着喝,很少见地醉了。刘种田让服务员扶我进他卧室休息。醒来时天都黑了,食堂还传来划拳声,以及唐松高谈阔论的声音,大约在谈北京高层人事变动问题……我慢慢爬起来,环顾房间,这是刘种田的家,自从当年他老婆和妯娌被推土机轧死后,他就一个人过,刘青山死后,刘智慧成了他唯一的安慰。这房间我只在七年前来过一次,陈设几乎没有变化,简朴到令人震惊,虽然花乡集团已经价值十几个亿,接待的宾馆和食堂也极尽豪华,霍童乡民也户均一幢别墅,但刘种田坚持住在总部旧楼,这里除了食堂豪华,其余地方破落衰败,有人说刘种田此举是为了共同致富,他要最后一个富裕,但现在轮到他最后一个了,也不肯搬到别墅去。有人说刘种田才聪明,他深知乡镇企业虽然私有,但哪天说不定就找个贪污腐败问题的把柄把你送进局子,所以刘种田不住豪宅,但整个花乡都是他的,他是霍童乡的皇帝。唐松非常愤怒,曾经以一个长篇通讯的方式为刘种田辩护:他说刘种田既没有个人账户,也没有海外账户,既没有豪华别墅也不坐豪华汽车(他有一辆本田雅阁),既没有老婆子女,也不吃喝嫖赌(他手下常招待客户上夜总会),既没有小三情妇,也没有基友兄弟,除了工作还是工作,连抽烟喝茶的爱好都没有,有这样清心寡欲的皇帝吗?有个网友在他文章下面留言:那他还那么卖力干吗?活着有什么劲儿?

我也无法解释刘种田的生活方式。但我知道他的个人生活不但简朴,而且干净,五年前霍童乡曾经有一个被开除的干部告他的状,结果被竞争对手抓住把柄,检察院进驻到花乡集团整整查了半年,结果一无所获,唯一的结果是发现举报者是个瘾君子。我上厕所推开隔间以为是卫生间,却发现一个空房间,干干净净,墙上醒目的一张巨大遗像撞进眼帘!这个人我太熟悉了,以至于我劈头盖脸撞上时差点倒在地上:这是刘青山,刘种田的哥哥,当年的抗拆英雄,我报道的主角,他的下半身从推土机下拖出来时,拉出来一挂内脏,我以为是肠子,后来才知道是输精管和一只睾丸。刘青山在医院里度过了生死七十昼夜,终于从死神手中挣脱,但他的下肢已经碾碎,伤及部分直肠、阴茎和睾丸,丧失了生殖功能和性能力,再造了肛门,从此靠手撑地移动身体,但对他永怀感恩的霍童人不会让他难堪的,在他身上耗资近千万,仍然无法改善状况。在电动轮椅上作为霍童乡的神主牌撑了五年后,还是撒手人寰!刘种田在花乡的白毛峰为刘青山修了一个巨大的墓,听说曾经申请吉尼斯纪录没有成功,现在是霍童乡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从白毛峰的墓地望下去,就是当年村民和拆迁队抗争对峙的地方,叫血地,不是因为抗拆流血才叫血地,原本老辈子就叫血地,是枪毙人的地方。记得当年最激烈的对抗发生在对峙三个月之后的几天,双方都是轮流上岗,村民们被完全包围,但血地一直被他们占据,三个月以来从未失陷。我偷偷突破防线,在初七晚上进入到血地采访,见到了刘青山和刘种田兄弟俩,他们已经因为长期的抗争和露天生活,变得形容消瘦,刘青山说现在村民们轮班静坐,已经三个月了,怕是坚持不了太久了,刘种田认为生死存亡就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三个月都坚持下来了,不能功亏一篑,我劝他们逐步妥协,但刘种田说如果说好的拆迁费标准一天不落实,就一天不撤,要与血地共存亡,因为不但是失去土地问题,是村民从此失去生计,百年花乡从此不复存在的问题。刘青山最终同意了刘种田的意见,决定死守,他告诉我:命比天大,要天要地,也不可能要人命,我们就死守半个月,他们就一定坚持不住了,就要让步。我离开的那一夜,大约十二点十五分,我接到刘种田手机,说轧死人了。我赶到现场时,抬出来五具尸体(后来证实只死了三个人),包括刘青山兄弟的老婆,刘青山被抬出来时,已经不能说话了,用手指指自己的裤子口袋,刘种田从里面掏出了一百块钱,已经被血染红了,轧碎了一半,他以为口袋还在,实际上他的一半胯部已经没了。刘种田抱住哥哥号啕大哭!

我离开了房间,回到了食堂。唐松已经醉了,要晚上接着喝,刘种田让老蔡带我们上夜总会,唐松立刻酒醒了,说好好好,被我拒绝了。走出来的时候,唐松显得非常不乐意。刘种田一直把我送上车,车子开出集团大门时,我突然看见一个人走进大门,是刘智慧,我们和她擦肩而过。

我问唐松,为什么今天刘智慧没来一块儿吃饭?

我说了要叫上她呀!唐松说,刘种田好像不想让女儿卷进陈先汉家的事里。

回到律师事务所,助手陈果告诉我,有人在等我,我告诉她,一会儿再叫他进来,我很困得抽根烟。陈果很知趣地为我关上了门。她很灵巧,是法学院刚毕业的研究生。我吸着烟,思忖着为什么刘种田要掩饰养女和陈瞳的关系?想了好久并没有结果,于是让陈果把客人叫进来。

来人五十大几的样子,胡子拉碴,神情胆怯。我看着面熟。他说我叫刘大志,我还是想不起来。他欠欠身子提醒我,前不久在李义家见过我,这一下子就想起来了:他就是李义的酒友。刘大志的突然到访令我一怔:我那记者兼律师的敏锐触须立刻探了出去,我意识到今天可能有意外收获。我让陈果帮我们泡了两杯上好的明前茶,关上门不让闲人打扰。刘大志看我这样安排,心中也有数了。我说感谢他的来访,如果是有关李义的情况,尽管畅所欲言。他的神情立刻松懈下来,问我有没有烟,我马上递上一支中华烟,为他点着,把烟和火机放在他面前。

您为什么会想到来找我?

你上次来帮李义做义工后,我听他们说你是陈先汉儿子的律师,我猜你就是先前那个为花乡发声的记者,果然就是。刘大志说,你应该还记得我。我正疑惑间,他捋起衣服,肚子上一块烧伤的疤痕。记忆湖底沉渣泛起:我认出来了,他就是李义当年的朋友,拆迁队的,被农户投掷的汽油弹烧伤的刘大志。

原来是你啊!我说。他笑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我可以对你说些真话了。我说你任何时候都可以说真话。他摇摇头,不见得,要看人,这么多年看下来,你是实诚人,所以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以下是他说的话:

李义挺冤的。当然我不是说当年花乡的事他没责任,也不是说你的报道过分了,我是说,该负的责任他负了,不该负的他也负了,最后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指挥驾驶推土机轧死人的恶魔就是李义,别人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坏人,千夫所指,恶贯满盈,你那报道和照片一出,他就给钉在那里了。好像所有的坏事都是他一个人干的。他就是个顶包的,但他受的苦最多,十五年,坐了十年牢。出来两排牙齿都松了,一身病。说是他擅自开动推土机轧人,鬼才相信这话!人命关天,谁会没事轧个人玩?他就是听了令,才做的事,现在屎盆子全扣他一个人身上了。

这事当年法庭已有结论。我说,我也不相信,但人证物证事证都指向是他擅自开动推土机,在有人的情况下强行开道。刘大志一扔烟头,我赶紧给他续上一支。这个事我最清楚!刘大志拍着胸脯,当年没说是李义不让我说,什么叫擅自?领导怎么说的?领导能说李义,给我轧几个人去?人家说,几点几分一定要完成任务,你还能怎么完成?领导又说了,某某地方采取什么措施,很有效果。你要不要跟着做?李义那么实诚的人,听不明白领导的话吗?要听真相吗?李义也没想到真的会死人,他开的那辆推土机轧到刘青山后,马上就倒了车,刘青山才没立即死,可是他手下的人全听他的命令,开足马力,死的人全是他手下轧死的,好嘛,现在传说他轧死人最多,为什么?因为他命不好,他轧的是刘青山!也是他下的命令,冤不冤?全国的口水就把他淹死了,这十几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知道吗?死了六回没死成,两回是病,差点没命,两回是自杀,两回是被花乡的人打的,身上骨头断了十几根。他靠捡垃圾活着,自己也成了垃圾,那些躲在后面的人像用完抹布一样把他扔了,许下的诺都忘了,他儿子跟着他也受尽了苦,东躲西藏,被人知道是李义的儿子,麻袋装了扔池塘了,要不是守池塘的人救他,现在也成了冤鬼。孩子受不了了,跑啊,李义就找啊,找啊,有一回扒火车到了贵州,找回来那孩子驮了刀要杀了爹,后来他爹给他跪下,他才留下。改了名,发誓要翻身,要把害他们父子的人送进班房,去学了法律。

我问,他改了什么名?

李江。刘大志说,他把原来的名字李志成改成了朱江,后来他爹给他跪下,他才没改了姓,变成了李江。

晚上,唐松夫妇请我和我老婆吃饭,用意是弥合我们的关系。唐山也来了。我老婆其实不太想去,但碍不过老熟人唐松的面子。唐松的妻子陈红使出浑身解数,做了一桌子安徽菜,席间唐松讲了很多我和我老婆年轻时的趣事,听得我老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饭一吃完就借口加班提前离席。唐松无辜地看着我:白忙了一场?看来你是没戏了!

我的兴趣在我的工作上。我问唐山,从你警察的角度,现在就我们哥仨在,你跟我说实话,陈瞳是一种什么性质的杀人?

唐松见我转了话题,骂:操,皇帝不急太监急!

唐山认为陈瞳应该属于冲动杀人的可能性大。这与康教授的意见一致。我怂恿他说出证据来。唐山说陈瞳与被害人并无过节和冤仇,在调查中发现在陈瞳的亲友和关系圈中对他平素的表现评价高于普通人,基本上认为他是个品行端正、心地善良的孩子,除了不爱言语和体育成绩差运动能力低下,没有什么突出的缺点。他有一个笑话:就是引体向上只能做一下,学游泳需要老师用绳子绑他,跟牵狗似的。他经常向爹妈要钱,但基本上都用来周济穷人,连他父母都不知道,因为他一般都是匿名捐款,仅刘智慧等少数几个人知道内情。

唐松说陈瞳跟刘智慧关系肯定不单纯。我说这不一定,据我观察陈瞳当然对刘智慧有好感,但刘智慧未必对他有感觉。他们只是义工工友加同学的关系。唐松问:他们的父亲过去是死对头,他们却成了朋友?天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唐山不同意唐松的判断:有啥巧不巧的?他们是同学,一切都顺理成章了,下一代不知道也不想管上一代的事,这有什么奇怪的?唐松笑唐山根本就在状况外,他以一个知情人的神情告诉我和唐山,花乡集团并不单纯,在他长期跟踪报道中发现,有迹象显示花乡集团自从得到巨额赔偿款、开始发家时,就有内斗的传闻出现。虽然对谁跟谁斗语焉不详,但有人说随着花乡集团涉足房地产之后,刘种田的个人独裁现象越来越严重,这也是导致集团内部出现重大矛盾的原因。唐松听一个集团的会计在一次酒桌上说,宴席上只要刘种田不动筷子,没有一个人敢动筷子,遇上刘种田话多,推迟个半小时一小时开席的事也不少见。集团大事小事都是刘种田一张嘴、一支笔,甚至酒楼服务员的工作服样式都要他亲自过目。这我可还真没听说过。唐松说,搞完了行为独裁也就算了,最后思想独裁也来了,不许任何人说他哥刘青山一句坏话,一回有个和他兄弟俩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中层干部在席间开玩笑,说刘青山小时候老玩小鸡鸡,被刘种田当场扔了杯子砸过去,滚烫的茶水烧红了那人半边脸。刘青山作为花乡集团的神主牌,遗像被挂在各处重要的地方,这也是花乡集团的一大特色:现在不提倡悬挂领袖像了,但刘青山的画像代替了他们的位置。他的地位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关于这个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就是一个因为看不惯这些画像的记者在采访花乡集团后写的报道中,揶揄刘青山是萨达姆,结果遭到刘种田让他瞠目结舌的猛烈反击,从不为自己申辩的刘种田举全力告倒了那个记者,他花巨资请了全国著名的律师四人团,并打点了所有的法院检察院,策动了知名报刊联动,进行了道德上的轮番轰炸,不但使该记者被撤职,那家刊物也身败名裂,最后居然倒闭了。至于刘种田为什么要这么做?唐松的说法是,刘种田是借此立威。我不同意,刘种田需要树立权威吗?他早就是权威了,无论是作为刘青山的同胞弟弟还是作为当年要回巨额拆迁费的功臣,他都理所当然是刘青山的合法继承人和花乡集团当之无愧的领袖。唐松问我:那你说是为什么?我回答:因为刘种田太爱他哥了,容不得一点对他哥的非议,对他来说,那就是亵渎!

唐松说,有这么严重?我喝醉了,想睡觉了,你们到别处喝。

我和唐山离开唐松家,去雪印酒吧继续喝。时间晚了,酒吧里除了孙小梅,只有一个老酒鬼在打瞌睡。我让孙小梅把我存着的十五年干红拿出来,和唐山对饮上了。我有些头疼,孙小梅说,你是在唐松家喝了假酒吧?我说是这个案子很让人头疼。孙小梅耻笑我,早就让你别和李江顶着干,你偏不听。我骂道:别替你老公说话!她用夹冰块的夹子打了我一下:他啥时候成我老公啦?他想我还不一定要他呢!我指着她,被甩了?她说,被他甩也比你强,我乐意!唐山问她李江到底有什么好?孙小梅说,他是一个有志气的人。

我追问这志气是什么意思?她就支支吾吾不说了。我们灌了她半瓶十五年的干红之后,她就做梦似的全倒了出来,我没想到她还真了解李江的很多秘密,包括当年花乡惨案对他的影响。最骇人听闻的细节就是:少年李江那天晚上发现出事的原因,居然是从仓皇回家的父亲李义脚指头上发现的一块小肥肉开始的,那块小肥肉拇指指甲大小,有些黄,他还拿来玩了半天,后来才知道这是一块人的脂肪。当整个事件的报道铺天盖地而来时,李江才意识到父亲真的卷进了一个命案中。无论父亲如何向儿子辩白他并没亲自轧死人,但那块人类脂肪总是在李江眼前出现,拍打着他的神经。当天夜里全家出逃,开始了李江直到成年的流离生涯。上面给他们潜逃的生活费很快就花光了,李义夫妇开始打零工,李江则带着妹妹上学,业余给人送盒饭。

孙小梅关于李义脚指头上一块人的脂肪的描述,差点让我恶心得吐了出来。它勾起了我非常不良的回忆:出事的那天夜里,我记得很清楚,人们从现场把人拖出来,抬上担架,耳边一片哀嚎声,有人纵火,一个保管寮起火了,我突然看见才五六岁的刘智慧竟然也跟到了现场,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血淋淋地被人从推土机下拖出来,她母亲痛得大声呼叫,父亲从腰以下内脏褴褛,惨不忍睹!我冲过去紧紧抱起刘智慧,转过身去,但她却扭过头去直视着母亲的肚肠在地上拖着……她的表情异常平静,是因为太小,还是完全被吓呆了,看不出一丝惊恐来,只有巨大的眸子里映照着熊熊烈火……我蒙上她的眼睛,拼命地往回跑。直到把她交给刘种田时,她仍然没有害怕的表情,只是在黑暗中睁着亮亮的眼珠。

多年以后,刘智慧、李江和陈瞳竟然阴差阳错同在同城大学人文学院的法律系成为了同学。我根本无法想象李江和刘智慧相遇时是如何彼此面对的,更无法理解李江竟然喜欢上了刘智慧。仅靠一句后人不知前人事是无法解释的,对于刘智慧来说,李义就是杀父仇人,而对李江而言,他怎么可能爱上一个父亲宿敌的女儿?但这事就这样发生了,孙小梅说,别看李江喜欢刘智慧,但他的心里话从来只对我一个人说。

我说,他跟刘智慧说得上吗?他该说什么呢?原谅我?还是原谅我父亲?

孙小梅戳了我的额头一下:为什么要原谅?有什么可原谅?真是他父亲的错吗?他不过是一个供人使唤的打手罢了,为什么全要让他一个人承担?我认为她是中了李江的毒,反驳说陈先汉当年并没有明确下令轧死人,是李义为了表忠心擅自执行的,他不仅是打手帮凶,他就是罪犯!孙小梅说就算他是罪犯之一,也坐牢偿了罪债,而真正的责任人为什么至今高枕无忧逍遥法外?唐山说你们别争了,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孙小梅不依不饶:你们知道李江和他爹受了多少苦吗?到处被人追着打,李江的书包被人扔掉,书撕碎,脑壳被打破,躺在雨水里一天一夜,差点死掉。他爹更惨,被人逼着吃屎,居然他真的吃了,为了保护儿子,腿被人打断,没钱治疗,现在还瘸着,全家好不容易买了一条便宜的猪龙骨吃顿肉,被人下毒,李江的妈差点毒死,落下肾衰竭,没几年真死了。她死后,李义就不正常了,怕听机器的声音,一听就要大喊大叫,撞墙,吓得缩在角落里尿裤子,只好把工地的工作辞了,就是个废人了,李江小小年纪只好去打工。他发誓要考上法官,检察官,律师,让害他们的人进监狱吃牢饭!他慢慢知道了那只操纵父亲命运的黑手是谁,质问父亲为什么不把他说出来?还自己一个清白?即便不是完全清白,也能让真正的罪犯绳之以法,但李义就是不说,气得李江全身发抖!他不知道父亲跟陈先汉之间到底有什么交易?不过他很快就相信并不存在这样的交易,如果有交易,他们这十几年来就不会过得这样苦,这样落魄和悲惨,而陈先汉却继续节节高升,置身事外,成了改革开放的功臣。因为父亲不愿翻案供出花乡惨案的真正责任人,李江和父亲的关系急剧恶化,李江认定母亲是父亲间接害死的,他甚至不愿和父亲住在一起,除了给点生活费,不愿意专门来看他。他称父亲“那老家伙”,这个家已经毁了……

孙小梅趁着酒意说了这一长段话,她突然止住,看着我和唐山,涂了很深眼影的双眼里露出困惑不已的表情,还挂着一丝悲伤,她完全角色化了,就像入戏的演员一样,好像在陈述自己的惨剧一样……我猛然从情境中挣脱出来,说,好感人啊……但这里面好像有什么不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花乡惨案的受害人不是李江,更不是李义,而是刘青山,是刘种田和刘智慧,对不?我听你说一大通差点恍惚了,明明是你们轧死人,听着怎么像死人把你们害了?孙小梅你真喝醉了吧?还是爱李江爱到糊涂了?唐山笑了起来说,半梦半醒,半梦半醒……你们都不是当事人,别较真了。孙小梅喝了一大口,说,我不认识刘青山刘种田,我只认识李江,你要我怎么说?啊?唐山夺下她的酒杯,说事情都过去快二十年了,还叨叨什么劲儿!说着把我往外拉,你也喝醉了,回家回家,我送你。孙小梅指着我说,你们这两个虚伪的家伙,王八蛋,纸老虎,就不愿听实话。我说你嘴里能有实话吗?她操起酒瓶就要砸我,唐山迅速把我拉出门外,塞进了车里。

在车里我睡着了。做了梦:梦中是熊熊烈火,刘智慧和李义在火中被烧成奇形怪状,把我吓坏了,醒来时车已到了我家楼下。我清醒了,不想马上回家,向唐山要了一支烟。我们抽着烟。远处夜的长街寂寥而阴沉,风卷起落叶,两个披着雨衣的清洁工在打扫街道,在我的视线中他们好像披着蓑衣,斗笠下的两张脸慢慢转过来,在突然来临的闪电中,一张脸是李义,一张脸是刘青山!我吓得浑身一震。

你怎么啦?唐山捅捅我,到家了!还没醒?

你醒了吗?我问他。看唐山不明所以,我又说,你拎清了吗?他说,这事我们就把它看做罗生门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骂说这话你他妈还像警察吗?唐山悄悄凑近我:有结论的事,我们别瞎搀和了好不好?不过我可以给你透露一事,刘青山也许不是肾衰竭死的?我听了这话酒全醒了:真的?唐山说,我验尸时发现后脑挫裂伤。我说那你为什么同意开具病亡证明?唐山无可奈何地说,是刘种田的意思,他不想追究了,他再也不想让哥哥继续被人指点被媒体消费,就算没人害他,他也快死了,就让他入土为安吧。作为刘种田的朋友,我太能理解他的心情了。我问,这里面没有阴谋?唐山摇摇头,我看没有。听说花乡集团后期有内斗,就算是哪个内部的人误伤了刘青山,刘种田也不想追究了,你还不能理解吗?我狠狠地扔掉烟头,我理解,你他妈渎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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