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睡过头了,压根儿没听到闹钟响,想起要送乐乐上学,心里叫着呜呼哀哉!连滚带爬地冲进主卧室,乐乐不在,老婆也没个影子,今天太阳打哪儿出了?终于有了一点怜悯心,肯送孩子了。不过我刚走进卫生间漱洗就明白过来了:周六,她带孩子上公园了。我这才想起今天和刘智慧约好了一起做义工。
刘智慧他们做义工的地方位于城南的松涛社区,这幢建于一九九一年的红砖楼房已经破败不堪,五六个善恩园的人已经在等我了。刘智慧说今天要服侍的对象是他们的老“客户”,一个叫李义的独居老人。他住在潮湿的红砖楼的一楼,实际上只有一间一厅,屋里堆满了东西,除了日常用具,居然还有十几袋垃圾,就这样摆在屋里。让人更诧异的是,当我们进屋忙开的时候,这个叫李义的居然坐在门口的土坪上跟朋友喝酒。刘智慧和他们俩都打了招呼,管另一个高大的络腮胡子叫刘大爷。我一边收拾垃圾一边问刘智慧,为啥这房主不来一起帮忙反倒在喝酒?刘智慧悄悄对我说,他有病,没看到他把垃圾都积在屋里吗?他心里有病。我大约明白什么了:你们不但当老妈子,还得当医生啊?真够为难的。刘智慧带我到卫生间,说过去这块最脏的地方都是陈瞳干的。我说今天我来干,就按陈瞳的标准做。结果整整两个钟头我就耗在卫生间里,累得脊梁骨断成了几截。我对陈瞳的为人大概有心证了。刘智慧对陈瞳的评价看来并非出于个人好恶。
离开的时候李义连声道谢,夸刘智慧是好人。我问李义陈瞳怎么样?李义说,那他就是天使了。李义长得很瘦小,说话喷射着唾沫,像猥琐版的某影星。我觉得这人很面熟。
跟刘智慧一帮人分开后,我回家补觉,这一补就到了晚上。老婆和乐乐还没回家,估计是到外婆家住了。我起来后往唐松家去,最近他又在博客上大放厥词,发了一个对陈瞳不利的帖子,丝毫不给我面子。半路给他打了电话,叫他出来喝酒,有话说,他说在报社加班。我又来到报社楼下,等他下来。这座报社的十层大楼处于中心地段,我离职后一半出租给盐业公司办公了,所以现在报社很有钱,福利很好,但跟我无关了,我的命不好,总是这样,连抽奖都从来没抽到过电吹风以上的东西。
唐松下来了,坐我的车一起去了雪印酒吧。逢周六里面的人也不多。孙小梅拿来了我存放的威士忌,送来了一盘牛肉干和一碟花生米,她知道我不喜欢腰果那些东西。唐松说我知道你把我叫出来干什么。我说你丫知道还写那种没有根据的破文章?唐松说所以我才发在博客上呀。我气得没话说……这厮怎么说也是我带出来的徒弟,好歹也要给我留点面子。他反驳:你当初揭露高铁拆迁案时可没给谁留面子,你得了大名,现在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个机会,也得让我这个徒弟出点名了,要不我在时报这把头椅也坐不踏实啊。我讽刺他:今天没说“千载难逢”的机会了,有进步。他油嘴滑舌地说,这不跟您学的嘛!我说如果陈瞳没你说的这么坏,你就等着栽吧!孙小梅笑,你们就别高来高去了,都在隔靴搔痒。我问这话怎讲?今天我跟着刘智慧去做了一趟义工,亲眼目睹,不,亲手做了平时陈瞳干的活,清厕所,我的天!差点没把我累死在那儿,你说,这样好的孩子突然杀人,能没有点特别的原因吗?唐松捅捅我,你这是求心证去了?告诉你,中国内地法不相信心证的,这个你比我懂。孙小梅一边做冰,一边瞄着我说,你还是太天真了,看在你被耍了的面子上,我告诉你实话吧,刘智慧对你说的全是假话。我说你和刘智慧陈瞳好歹同学一场,这样说话可不好。孙小梅把做好的冰块往冰桶里一倒,凑近了小声说,刘智慧和陈瞳压根儿就是男女朋友,在谈恋爱,你说她能不想着法子为陈瞳开脱吗?我记得孙小梅以前说过这个话,可刘智慧否认了和陈瞳的恋爱关系。孙小梅吃吃地笑了,用夹冰块的夹子夹了夹我的鼻子:你傻了吧?那是刘智慧不敢公开,怕他叔不乐意,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两家的过节。老石,你被套进去了,拿了人家的钱,这场官司不赢还不行了。唐松说赢不了的,不过这钱可以赚,案子越急越好挣钱。这话说得,把他师傅的面子往哪儿摆啊。
这时酒吧进来了一个人。高高的个头,乍一看像张震。脸比张震还小,显得特别英挺。我还没有见过脸这么窄的中国人,长得跟老外似的。孙小梅看见他,眼睛一亮,说曹操曹操到!说着扔下我们去迎那个年轻人。那人问孙小梅:东西呢?孙小梅抱怨道,一来也不问问我感冒好了没有,就要臭干子,我还不如一袋臭干子。说着从柜台下提出一个臭干子礼盒。年轻人朝我们礼貌性地点点头,说,我有点忙,正从当事人家里赶过来。孙小梅拉他坐下,再忙也得喝杯酒。今天要是让你跑了,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逮住你。她毫不避讳正在追这个年轻人。来,我给你介绍个朋友,你们一定很想认识。她拉着那人到我们跟前,用我的酒给他倒了一杯,我借花献佛,不,就算你自己请他一杯吧,不用我介绍了,不久你们就会在法庭上相见了。
我和对方四目相视时,都明白了。他就是即将在法庭上和我对垒的检察官李江。只是没想到这么年轻。我说幸会,伸出手来,他犹豫了一下,跟我握了手。我说,你真的像卷宗上说的,很年轻啊。李江表情沉静,卷宗上还有这东西啊?我有些尴尬,说,抱歉,我自己了解的。唐松打圆场,说明你们有缘分啊。
我笑着说,其实陈瞳这孩子还真不坏,今天我参加义工……李江突然打断我的话,说,这跟好孩子坏孩子没什么关系,主要看事实。我被噎在那里,非常不快。想不到这个李江还真如人所说,一本正经,一如既往地装逼。我读政法大学时,他恐怕还把屎拉在裤裆里吧?不过我压住了不悦,笑着看他。孙小梅咯咯地笑,老石,领教了吧?他就这脾气,看来在法庭上你是很难过关了。我不甘心,纯粹想试探试探他,并不是真的要他帮忙:李检年轻有为,专业精英,在法庭上还真的要请您高抬贵手。我以为他又会说什么装逼的话出来,准备好好嘲他一番,只见他低头沉吟了一下,说,我会向您学习的。说着从礼盒里拿出两包臭干子,说,这个很好下酒,你们也尝尝,我就好这一口,劳烦小梅经常给我捎,她骂我逐臭之夫。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你们慢喝。说着一颔首,径直走出去了。
我就被晾在那里。唐松伏在桌子上笑。出丑了吧?人家没上你圈套,不卑不亢。孙小梅给我倒酒,他就这样刀枪不入。我不服气,怎么个刀枪不入法?孙小梅看着我,我也不怕你们知道,我在追他,三年了,愣没追上,知道为啥我这么皮厚吗?因为值。他是我见过的最公正不阿的人,这种人不当检察官,是国家的损失。我说,得,现在就写好悼词了。孙小梅说,告诉你们一件说不定你们一辈子都干不出来的事,大学毕业时,他和几个同窗喝毕业酒,被流氓打了,他伤得最重,好几个月才缓过来,有一项对对方极其不利的指控存在问题,他居然从控诉方撤出来,为对方辩护,成了对方的律师。最后,帮对方从两年刑期减到了六个月。
我和唐松面面相觑。孙小梅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我,说,这样的人,怎么不招人疼呢?
唐松突然笑起来了,我和孙小梅都听出了嘲讽意味。唐松指着我对她说,这样的人?你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吗?你知道吗?他大名鼎鼎红极一时的时候,你那个李什么江,恐怕还在穿开裆裤、连擦鼻涕都擦不利索吧?我摇摇手说不至于不至于。唐松问孙小梅知道不知道他过去的辉煌经历?孙小梅有些敬畏地看着我说,我知道他很有名的……唐松说你知道个屁,当年石原可是个大拿!孙小梅问大拿是什么意思。唐松放下酒杯,我这么跟你说吧,石原扭转过乾坤,你知道乾坤是什么吗?我推推唐松说你丫是醉了吗?唐松拿开我的手,坐到了孙小梅旁边小声说,当年的霍童高铁拆迁案知道吧?孙小梅点点头,知道啊,就是高铁站那边吧。唐松笑了拍拍她的背,那就是,就是那个乾坤!孙小梅表情配合得很好,哇,那高铁是他盖的?唐松摆摆手,不,不是,你别打岔,你知道吗?要把霍童花乡全拆了,人统统赶出去,拆迁安置费少得可怜,霍童乡四万人就这样失去了家园,丢掉了工作,没了活计,那是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和成长的家园啊!到了城里那点可怜的拆迁费能干什么?土匪!简直是土匪!在自己的土地上流浪,流浪,流浪远方……我对孙小梅说,他真醉了。孙小梅说不,我想听。唐松喝一口酒:就在四万人面临无家可归生计无着的关键时刻,说时迟那时快,他,石原,凭着一篇报道,不,那应该叫檄文!乾坤大挪移!拆迁方全线溃退,被迫认真与农民谈判,最终,给出了当时全国最高额度的拆迁安置费标准,不,是创造了标准。
我说唐松,我哪有你能耐?你写了一篇小说,是那篇小说扭转乾坤的吧?孙小梅急忙问小说是怎么回事,我告诉她,当时拆迁方强暴拆迁,有个领头的农民以身阻挡推土机,他老婆点燃了煤气罐,结果严重烧伤,老公则被压在推土机下面,下半身粉碎,就像一盆番茄酱。孙小梅感觉要吐了。唐松写了一篇小说叫《我的下半身(下半生)哪里去了?》,主人公被推土机全部碾平,变成了一张薄薄的血纸,由于全部碾平了,所以面积扩大了几倍,血尸像煎饼果子那样被摊平,但还是人形,于是在大地上形成了一张巨大的像麦田圈一样的人皮,仿佛向天空无言地诉说和呼喊:人呵人!听到这里,孙小梅居然笑场了,酒都喷出来。我说你别笑,当时民众把唐松这篇小说误以为是我写的真实报道,引起的愤怒似狂潮一样席卷同城,虽然我经过多次澄清,民众后来分清了我的报道和唐松小说的区别,但被推土机压烂下半身是事实,所以小说反而为报道加分,平添了新闻无法达到的情感烈度,市领导直接在我的报道上批示,霍童乡强拆案终于获得了圆满的解决。我成了最大的功臣。如是云云。孙小梅听傻了,看着我,说了半天,原来扭转乾坤的,不是你啊。我说,不是我?没有我的报道,只让唐松写篇小说试试?孙小梅歪着脑袋想了想,嗯,还是你,是你。
……喝到十二点,唐松先走了。我和孙小梅又喝了一个小时。两人都有点醉了。她打烊了。我问她要不要送她回家?她一般不这么喝酒的。她说不需要,摇摇晃晃的要自己回家。我说我知道你今天为什么喝酒?因为酒吧里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她知道我在说谁,严厉地指着我:你,就你,连他一根指头也不如。我说,你就说说看,我怎么连他一个指头也不如?孙小梅突然哭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最怕女人哭,尤其是年轻女人,完全没有免疫力。我轻轻摸她后背,安慰她。孙小梅终于把这三年倒追李江无果的苦水全泄了出来。哭到伤心处还紧紧地抱着我,让我陪着她,不要走。反正我也不想回去看我老婆的臭脸,就替她关了酒吧的门,抱着她进了里面的卧室。正当我要解开她的衣服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睁开!就像诈尸一样,嘴里蹦出一句话:果然不是东西,三年来我无数次倒贴上门脱光了给李江,他没碰过我一个指头,你和他比,就是一坨屎。
这句话让我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出的屋。上了车,极其沮丧。我觉得这回检控之仗还没开打,我就已经失败了。如果败给了一个刚工作不久乳臭未干的小毛头,以后还怎么在司法界混?想到这里,我难受得好像开始胃痛了。
今天开庭。很早就起了床,叫醒了妻子,说今天我要开庭,让她送乐乐上学,她倒没有为难我,给乐乐穿好衣服做好饭,甚至也给我做了一份荷包蛋,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警告我不要想入非非,赶紧填好离婚协议书,否则法庭上见。我啊啊两声,洗了个热水澡,梳好头,穿上正装,这是我的老习惯,开庭之前斋戒沐浴,因为浑身清爽能给人信心的假象。我知道是假象。尤其在我昨天和唐松看望过被害人家属之后。
昨天,我把唐松拉上去看望死者丈夫,因为是他写的报道,所以家属对他比较信任。我希望唐松能帮助我取得家属的部分谅解,以备在庭外和解时使用。唐松劝我不要去,会自讨没趣的。他的话令我心中发毛,眼前出现了死者丈夫抡起铁锹把我揍得满头是血的画面。所以进门时我防得紧,看好门的位置,随时准备撤退。可是当我见到死者丈夫时,情形跟我预测的完全相反,他只看了我一眼,就转过头去痛哭。他非常高大,大概快一米九的样子,但脸很黑暗,我是说脸色又黑又暗。唐松告诉我,他患尿毒症已经五年了,原来在化肥厂当工人,现在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这五年都是靠妻子在棉纺厂做工养活的,现在家中经济支柱崩塌,更可怕的是他还失去了腹中的孩子。男人捧着一张照片痛哭不已,我以为是他和妻子新婚的照片,结果是唐松拍下的那张陈瞳的行凶照:刀深深刺入时他妻子的肚子裂开,胎儿的白色脑浆和血水一起喷薄而出!够了!我脑中低吼一声,鞠了三个躬,迅速退了出来,在门外喘气,准备好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了。过了一会儿,唐松走出来,看着我,我说了不要来。我说,他是故意在我来的时候拿出这张照片是吗?唐松踢了我一脚,师傅,你说这话也太操蛋了吧?人现在是家破人亡,生活无着,万念俱灰,天天捧着这张照片哭!连骂你的力气也没有了……我们回到车上。唐松看我一直叹气,说,叹气有什么用?现在后悔接这个案子了吧?我告诉过你,赢不了的,一点希望也没有,即便你是全国头号大律,也一样鸡巴没用,为什么?民愤啊,民愤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对了,你知道,你比我清楚,过去你怎么让霍童花乡拆迁案赢了官司,今天你也会看民愤如何收拾你们。我抽着烟,知道唐松说的是对的。我可怜的一点信心就像抽的烟的烟灰一样岌岌可危,马上就要到头了。
把唐松送回报社,我驱车去接刘智慧,今天我要和她一起在看守所与陈瞳的妈会合,准备做最后的努力。车绕过成功广场的时候,我又出现了幻觉,这回不是血,而是唾沫,这是由唐松嘴里的“民愤”一词流淌出来的,唾沫在马路尽头汇集成肮脏的潮水,像一条河一样向我冲刷出来!我的车头差点顶着了前车的屁股,司机伸出头骂我“你有病啊我操,大白天瞎了眼了?”我连声道歉。
在看守所门口陈瞳母亲居然第一次见刘智慧,让我非常吃惊。她竟然从来不知道儿子做义工。看来她并不知道刘智慧是谁,只是感谢刘智慧能告诉她儿子做义工的事,因为这种证据对陈瞳有利。刘智慧好像也不想告诉她自己就是刘青山的女儿。所以我也就不多话,催促她们赶紧进去。
陈瞳出来了。比上回见到时又胖了一圈,变得更白。蹲看守所的人都这样,我见得多了。但陈瞳比别人更胖,看来他能吃能睡,对自己的案子根本不在乎。这让我非常伤脑筋,也是我把刘智慧找来劝他的原因。我有一个直觉:陈瞳可能只听刘智慧的话。所以我让陈瞳妈少说话。
事实证明我的猜测是对的。陈瞳果然买刘智慧的账。至少在刘智慧说话的时候,他没有显出不耐烦,甚至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说明他是喜欢刘智慧来看他的。刘智慧劝说他的时候,他不安地绞着双手,一直低着头。但这并不证明他一定听进去了,只证明他在乎她的话。刘智慧说善恩园的义工们都很想他,都想来看他,但因规定都来不了。她说,义工小组不能没有他,所以他必须配合开庭,也应该配合律师的工作。最后刘智慧透过玻璃凝视着陈瞳,说,厕所就等着你刷呢,就你刷得干净。我看见陈瞳眼中突然闪过一丝泪光。我知道他虽然没有明说,但应该不会拒绝辩护了。我和他妈苦口婆心说干了口水劝他,像空谷回音。刘智慧也没说啥高深的话,却一剑封喉,如雷贯耳。我真怀疑孙小梅说他们是情侣的话是真的了。送刘智慧回到幼儿园时,陈瞳妈对刘智慧千恩万谢。上车后她问我刘智慧是谁?陈瞳怎么这么听她的话?我不想生事,就说我不知道。她问,他们在谈恋爱吗?我说不像。这话是真在,因为孙小梅的话,所以刚才我特别注意陈瞳和刘智慧的谈话,整个过程看下来,刘智慧是很关心他,但她有时像同学,有时像姐姐,就是不像一对恋人。但陈瞳终于肯配合了,这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夹着卷宗,匆匆来到法院的时候,法院门口已经聚集了大量的人,都是唐松惹的祸,我低着头,穿过人群,迅速来到法院的内厅,我看见李江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呆呆地看着一幅名为江山如此多娇的油画发愣。我考虑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这时他突然转过身来,我只好走上去。你来得真早啊,我说。他居然对我微笑了,我是新人,没办法呀!他的表情跟上回我见到的判若两人,不再那么僵硬。于是我想到有些话必须跟他说。我把我这些天见陈瞳的事情说了一遍。尤其是陈瞳的喜怒无常,目的就是想说明,他还是个孩子,让他手下留情。李江并没有像上次那样断然拒绝,但是摆出一副笑脸,说他还是个新人,刚刚参加工作,现在七姑八姨都管着他。说他不敢造次,哪怕一点小小的松动,他也不敢做。让我原谅他云云。他说话的神情与上次判若两人,完全像一个老滑头的样子。让我非常意外。我们又寒暄了几句,各自分头进了审判庭。
由于控制了人数,法庭上只有主流媒体出现。旁听席上大多数都是与本案不相关的人。陈瞳的母亲和他的姨姨都来旁听了。被害人的家属则没有一个人出现,连她的丈夫也没有出席。陈瞳进到法庭被告席的时候,甚至没有用眼睛瞟一下他的母亲。他的表情依然非常冷淡,甚至比在看守所的时候更冷漠,好像这里进行着和他完全无关的事情。我想应该是刘智慧的话起了作用,至少他不会阻碍今天的庭审了。
但李江的表现让我意外。他一改在门口温良恭俭让的神情,开场就现出咄咄逼人的态势。显然他是有备而来。厚厚的卷宗摊开变成长长的一排。法庭调查时,我列举了陈瞳具有冲动犯罪的特征,陈瞳在犯罪前喝了大量的酒。醉酒虽然不能抵消犯罪,但至少能减轻犯罪的主观故意的程度。李江罗列了被告严重的犯罪情节,展示了血淋淋的事实,比如尸体和血泊。我作出说明:被告年轻气盛,且在犯罪发生时被害人做出了一些激怒加害人的行为,比如咒骂被告,用手猛捶被告汽车的玻璃,以至于醉酒的被告情绪完全失控。李江完全无视我的发言,在庭上集中精力仔细描绘犯罪的残忍细节,包括刀怎么进入皮肤、刺入内脏,鲜血怎么喷溅在石板路上……以至于深深地嵌入了石板的纹路,这个著名的传闻引起了法庭上的骚动,一些人开始咒骂陈瞳,但陈瞳的表情依旧淡漠,他母亲变得非常担心,用眼睛示意我,她大概认为他儿子会死在法庭上,当场被乱拳打死。而我却庆幸陈瞳没有情绪失控,表现得非常平静。
李江见火候已到,恰到好处地展示了唐松拍的那张著名的照片:血从刀口喷薄而出,仿佛凄厉的呐喊和绝望的控诉!李江通过投影不断地放大画面,最后停留在被害人肚脐上的伤口破裂处,在场的人震惊的看见:那里竟然现出一个婴儿的头颅,还有头上的绒毛!法庭上立即响起一片惊叫。我意识到我的辩护已经结束了。
这时法庭外传来一阵骚动。有一个人晕倒在地上,是被害人的丈夫,他实际上已经来到法庭,只是不敢进到法庭里面。法官宣布休庭。在一片混乱中,被害人的丈夫被抬上救护车。庭审暂告结束。
心情不好,晚上不想吃饭,就到了雪印酒吧去喝酒。本想叫上唐松,但不知咋的,对他很恼火,就一个人进了酒吧,没想到我一进去,看见丫已经在那里了,正和孙小梅说得唾沫四溅。他看见我说,我知道你今天转来,就在这里候着你。我要了一杯伏特加,一口就喝光了,孙小梅笑着对我说,就算心情不好,你用不着跟自己过不去呀!唐松对他说,你男人把他打败了。孙小梅吃吃地笑,他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对唐松说道,就是你丫坏的事!你没看见李江是怎么折腾你那篇文章的吗?唐松辩解道,他爱怎么折腾我怎么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你别拉不出屎怪茅坑。我骂道,你就是一臭茅坑!
我问他是不是还想继续写文章糟蹋陈瞳?唐松开始抗议,说我矛头指错了方向。无论从情理和法理,都倒向李江一边。我不同意这个说法,我说我已经感觉出来了,李江是有意要整陈瞳。这时唐松和孙小梅都惊异地啊了一声。孙小梅本能地开始为李江辩护,说李江这个人除了有些高傲,人品和专业都是杠杠的。比我这个利欲熏心的家伙要强得多了。我付之一笑:你们听好了,我过的桥比你们走的路还多,如果李江不是有意要整陈瞳,我石原变石头,在地上滚给你们看。孙小梅不乐意了,你凭什么呀?我说,心证。孙小梅问唐松,啥叫心证?唐松笑着说,就是心里想的,心里的证据。孙小梅哈哈大笑,就是你心里胡思乱想,嘴里胡说八道呗!
我嘴里在和他们胡说八道,心里却曲径通幽。李江望着我的那深邃,甚至有些隽永的目光,总是让我感到一丝不安。有些过于成熟的举止和应对,让我感到不安。孙小梅看着我的眼睛说,真是恶人先告状,要说心里有事啊,那就是你,你不是认识凶手的父亲吗?过去你是他的眼中钉,现在却帮他儿子辩护,这才叫人疑心呢!我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这话使我眼前一亮。刘智慧的脸慢慢浮现。有一阵子没见到他父亲刘种田了。我决定明天去找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