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昨天我把儿子接过来,玩了一天,按部就班地上了公园,坐了海盗船,吃了冰淇淋和肯德基,今天早上送回到了外婆家。老婆大约怕我再策动哥们来劝和,索性搬回娘家去住了,连儿子也带走了。我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从岳母家回来,经过成功广场,又在陈瞳行刺的地方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这已经是本周第三回啦。我抽着烟,低头看看那块血石,抬头望着人来人往,好像能想清楚一些事情。已经是初秋,地上铺了稀稀落落的树叶,虽然还不够红,但远远看去,还是在我眼前幻化为一抹凝固的血迹。一个穿着栗色风衣的女子从眼前匆匆走过,踩死了一只正在过街的小蟾蜍。我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踩了上去。在一瞬间这桩命案就发生了,也许这个风衣女子正赴一场约会,验证美好爱情,抑或是去做一件好事和义工,这是一种合理冲撞和损耗?至少无须查验追责和辩护。我记得在大学时老师曾给我们做过一个实验:用图钉扎甲虫,一种据说没有痛感的动物,因为没有痛苦,所以施害者并无道德责任?但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的结论是什么了。
烟抽完了。我突然想起了李义。也许今天去找他聊聊天是恰当而有收获的。其实隐约中我有一种期待:能在李义家中巧遇来看望父亲的李江。这种场合对我是有益处的:它能说出我想对李江说而不方便出口的话。但我的期待落空了,我来到李义的破棚屋时,门开着,没人在家,旁边小卖部的四川人告诉我,李义在附近的小店喝酒。原来又跟刘大志一起买醉去啦!我走进饭馆,看见李义一个人要了瓶啤酒和花生米喝着,刘大志并不在场。我在他对面坐下来,和他打招呼,李义马上认出我来了,我是说他并不知道我是陈瞳的律师,他认出的是周末来帮他刷厕所的义工,热情地说谢谢我,给我倒酒。我点了一瓶西凤酒,他受宠若惊连声道谢。我又叫了两个炒菜。两人开喝。我问刘大志为什么没一起,他说刘大志陪他老婆上医院检查耳朵去了。
你刷的厕所和陈瞳一样干净。他说,就你俩刷得最干净!
我说,我也是第一回做义工,是受刘智慧的影响。
他伸出大拇指:她是个天使,她要是人,谁娶她谁就是皇上!
这话很奇怪。他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凑近我小声道,她和我儿子很要好。我一听心中有底了:好上了?李义长叹一声,这浑小子要是有这福气就好喽!我问是咋回事?李义回避我,说,我还活着靠两样东西,一个是酒,一个是每过一两周就能看到刘智慧的笑脸,不管我多泄气,一看到这姑娘的笑脸,就活过来了,觉得活下去值了。我问为什么刘智慧和他儿子没好上?是不是看不上他?李义说有什么看不上的?我儿子是检察官,她就是个幼儿园老师,听说还是工人的女儿,要说看不上是我那浑小子看不上她,就能把我气死!你检察官怎么啦?能遇上个人品好的姑娘是你三世修来的福!凭什么看不上人家汽修工的女儿?你爹我还是拾荒扫大街的呢!我知道这里似乎出了一个岔子:李义至今还不知道刘智慧是谁家的女儿,抑或是李江为了拒绝刘智慧一直瞒着父亲?这让我非常意外。我详细打听刘智慧和李江是怎么开始这一段特殊关系的?李义话匣子打开了,他告诉我,他们是同学,但在她到他家做义工时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刘智慧定期在他家做义工的半年后,他发现这个姑娘非常善良,有爱心,对他的照顾比李江还要细致,他的护膝护垫和红外线照射灯都是她买的,还会打电话让他按时吃药。更让他高兴的是,她似乎对李江有好感,而李江却对她很冷淡,这让李义百思不得其解,问儿子怎么回事?儿子含糊其辞,说他不想要一个当汽修工的岳父。李义骂儿子你娶的不是她父亲而是她,上哪儿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媳妇了!儿子干脆说要替父亲搬家,不让他们来做义工了。李义死也不搬,李江只好作罢。我听了李义一番陈述,待了好久。这里面有很多我无法解释的谜团:刘智慧和李江是肯定知道对方的家庭和身份的,他们没有老死不相往来,除了同学的关系,说明他们对上一代的事情至少已经达成了一定的默契。也许不但达成了默契,甚至已经解开了心结,否则刘智慧为什么会到他家做义工呢?或许解开心结还不足以描述刘智慧和李江关系的程度,如果做义工只是为了接近李江,拉近和他父亲的距离……想到这里,我突然一头撞进了一个荒谬的泥潭:一个被对方杀死父母的不共戴天之仇家女儿,竟然爱上了加害者的儿子?还去爱加害者本人?这种狗血电视剧才会有的剧情被我用臆想加工到我几乎信以为真的地步!我猛醒过来。但刚才李义的描述真真切切地在耳边回响。我难以置信地又问了一次:你能确定你儿子和刘智慧有那层关系?不会是你喝多了瞎想的吧?李义有些不悦地打断我说,这种事情是能瞎说的么?我认识她好几年了,他们的小动作能逃得过我的眼睛?千真万确!可是说这个有什么用?他就是对她不感冒,还躲她,这浑小子!注定得不着这个福!人有命!……我喝了一口酒,脑袋一阵空洞。
但李义的说法绝非空穴来风,从孙小梅谈起刘智慧和李江时的那副妒忌的表情,可以证明他们的关系已发展到非同一般的程度,否则孙小梅不会说出她喜欢李江而李江喜欢刘智慧的话,但这里明显有一个出入:在孙小梅嘴里是李江喜欢刘智慧,而到了李义口中,变成了刘智慧喜欢李江,到底哪一个才是事实?我想即使李江喜欢刘智慧也不会当面告诉孙小梅的,那么孙小梅是怎么知道的呢?只有一条途径,虽然李江什么话都跟孙小梅说,但孙小梅心中明显能够觉察到,李江爱的是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刘智慧。这样说就理顺了:李江表面拒绝甚至躲避刘智慧,但心里却是有她的位置的。往往一个人真爱另一个人时,是以回避和拒绝的方式表达的。这符合李义的观察:他在躲避刘智慧的爱。可是,他为什么要躲避她的爱呢?原因就非常清晰了:内疚!
内疚几乎要让李江痛苦之极了吧?如果暂时排除为什么刘智慧会爱一个仇家儿子的原因,这种不对等的爱是够折磨人的。李江家徒四壁肯定不是障碍,真正的障碍在于李江受不了刘智慧对他及他家庭的这种爱和付出,这就好比把一盆炭火堆到了他的头上。我能想象李江肯定无数次主观地把刘智慧的行动理解成仅仅是对他落魄穷困父亲的一种帮助,而不是爱情,但发生在两个年轻人之间,就不可能那么单纯了,而且李义明显觉察到了两个年轻人之间这种微妙的关系。这样看来,知道刘智慧身份的李江和蒙在鼓里的李义,对这件事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但李江也许不想让父亲知道得更多,而采取了大事化小的方法,只是一味拒绝和躲避。但他显然低估了刘智慧的决心:她居然一做就做了三年之久。这确实把一盆炭火堆在了李江头上:每见到刘智慧来一次,就像被火烤过一遍。
时间差不多了。我几乎忘记问李义一个最关键的重要问题:关于陈先汉。也许老上司带给他的伤痛太深,我应该先作一些铺垫,但刚才关于刘智慧的话题费时太多,我已经不可能循序渐进了,只好开门见山地说,陈瞳这回的案子弄得全城皆知,看样子不好办了。李义怔了一下,说,我也看报纸了。我问他怎么看待这件事。李义就低头喝酒。我以为我还是冒失了,他大约还是不想提陈先汉。谁知李义慢慢把一大口酒咽进喉咙,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是想打听李江为什么要当起诉陈瞳的检察官吗?我只想告诉你,这是这浑小子做得最操蛋的一件事!他儿子扎死人跟他父亲有啥关系?不管陈先汉人家对他怎么看,他是改革英雄!是有贡献的人!有能力的人!有成绩的人!就算他贪污几千万一个亿好不好?他为国家赚了几十个亿,拿几千万一个亿多吗?他为花乡做了多大贡献?改革就是有代价的嘛!这是历史唯物主义,是辩证法,你承认不承认?要全面看问题嘛,没有陈先汉坚持拆迁建高铁,霍童能有今天?能有花乡集团的今天?……我听得怔住了,我说:……我并没有说到陈先汉……
李义也怔住了:……竖子不足与谋,伟人从来就是孤独的。有些人得了好处还卖乖。历史从来不是人民创造的,是英雄创造的,普通人就知道跟上就对了,不知道跟就是糊涂人,还要挡道就是恶人,得了好处还卖乖的就是贱人!明白人不多……
我没想到李义至今对陈先汉的崇拜有增无减。这让人大感意外。这与刘大志口中描述的李江的立场南辕北辙。
还是要说,理解陈先汉的人不多,因为他这样的人不多嘛,同城一百年出一个。历史会作结论的。李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脸上泛着一种奇异的红光,他喝酒不上脸,这道光是刚刚才浮现的,仿佛回光返照。我告诉你一件事。他把我拉到他跟前,小声地说:你知道吗?陈先汉,人家是怎么工作的?有一回,他的车队下去公务,路上有一辆卡车坏了挡道,一时修不好挪不开,你猜怎么着?人家立马调一挖掘机挖个坑把卡车直接埋了,车队就从上面过去了!牛吧?一辆卡车算什么?十辆也得轧过去!这就是陈先汉的风格!他的效率,陈氏效率!模仿都模仿不来的!人家的工作效率是以秒来计算的!……
说这话时李义的双手叉在腰上,很像一位领袖的动作。
我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走偏了方向,明明是一起陈瞳的故意杀人案,我却把注意力和重心不自觉地渐渐转到了李江身上?我把卷宗完整地重新看了一遍,不免有些心灰意冷:这桩案子的犯罪事实是如此清晰,证据确凿到无可辩驳,至于原本还有一丝转圜余地的犯罪动机,因为杀人手段残忍和嫌疑人的家庭背景,被媒体夸大报道后,掀起了一场道德审判,挤压了最后一点辩护的空间,这是一次必输无疑的诉讼。我开始后悔在利益的驱动下承接这个麻烦棘手的案子了。只想案子快快结束,诉费落袋为安。在这样的消极怠工中,我的焦点渐渐从陈瞳身上转移到了李江身上,我发现他在本案中的角色并不单纯,这显然不是一次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起诉,而是一次策划已久的复仇,是李江替父亲或者说替自己向陈先汉的复仇,即便李义极力阻挡也无济于事。如果这个怀疑被证实,并获得相应证据,那么李江对陈瞳的检举和起诉就不是一次客观公正的行为,而是夹带了私货,玷污了法律的尊严,其检举起诉就不具有合法性。但李义显然没有向我说出儿子的这个目的,根据他对陈先汉保持至今的崇敬立场,他肯定是反对儿子这么做的,但他无力阻止,也不想让外人知道,可以想见他多么矛盾。刘大志那天找到事务所来谈李义的事时,透露了李义对儿子处心积虑学法律的目的的担忧。他劝儿子放弃陈瞳案不成后,只好满怀忧虑地叮嘱他说,你可要客观公正啊!儿子听了他的话,脸突然涨得通红,手握成了拳咔咔作响,说话的要不是他父亲,可能他会把这人拆成碎片!他对父亲隐忍而低沉地说:你放心好了,我保证百分之百、千分之千的客观公正。说完冷笑一声,走出了家门。
我对上一代的惨案给下一代造成如此不同的影响感到好奇:在作为加害者之一的李义之子李江身上,竟是如此痛苦,而对于被害者刘青山之女刘智慧,失去双亲的伤害不但没有使她颓废仇恨,反而对加害者施以关怀,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悲惨的午夜我抱起刘智慧时她睁开的眸子里的恐惧,就像个深渊!所有伤者和死者都被抬到乡卫生院的空水泥地上,实际上有几个已经死了。天亮的时候,伤者都住进了病房,水泥地上躺着五具尸体,五个血人。血水流了三天,还无法完全洗净。妇女们用洗衣粉清洗血污。整个霍童陷入凄惨的血雨腥风之中,花乡的人被吓坏了,死亡劈头盖脸向他们袭来,一部分村民被完全震慑,村里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要继续坚持,一派打算妥协顺服,激烈争辩,无法做出决定,刘种田是坚持的一方,他们聚拢在刘青山的病床前,等待他醒来做出决断。我被刘种田紧急招来,要我抢先报道,争取全国舆论支持。当我赶到医院时,水沟里流淌的血水把我吓坏了,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我看到幼小的刘智慧正和大人们一起,用毛巾和热水清洗尸体!她一滴眼泪也没掉,仔细地清洁母亲的遗容(后来证实没有死亡,只是脑死)。我飞快地把她抱起,呵斥那些大人怎么能这么做!一个妇人说,是孩子非要亲自给母亲清洗的,刘种田也同意了,这孩子非常坚强,没看她掉一滴眼泪。这时病房里的人都走到了水泥地上,刘种田告诉我,他们终于商量出了一个结果:拒绝妥协,准备战斗到底。
后来的结果显示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我的报道引起了上级主管部门的注意和重视,责成专门的调查组下来进行了一个月的详细调查,最后做出结论:霍童花乡的诉求是正当合理的,他们不但拿到了相应足额的拆迁费,相关责任人也得到了法律惩治。其中处罚最严重的就是李义。这次处罚的直接后果就是使李义成了本案的罪恶代言人,所有的道德谴责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是他一个人自愿揽下所有直接责任的结果,也是我的报道推波助澜的结果,但李江显然不承认这个结论,他的矛头指向陈先汉,对于这一点,我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在当时复杂的情境下,我只能在报道中出示有限的证据和当事人李义的供述。时间过了那么久,冲刷掉了好多人的记忆。也许只有一个人没有一刻放弃对它的注视,这个人就是李江。在刘大志的回忆中,李江的少年是在父亲的变态折磨的困苦中折磨长大的:李义有几年完全成了一个无法理喻的疯子,他怕光怕水,甚至怕风,房子里所有的窗户必须遮盖钉上,他怕听到人声,不接电话,有人叫他名字就会瑟瑟发抖,半夜要惊醒三四回。老婆儿子被他折磨得奄奄一息。李义的病在李江上大学后有了一些好转,但基本丧失了劳动能力,稍微正常的时候,就在回忆跟着陈先汉搞改革的旧事,其实他只不过是陈先汉手下的一个拆迁队长。
我相信这条思想路径是正确的:李江对陈瞳的检控不可能客观公正,只要他有一点伪证的瑕疵,我就有机会翻盘,我指的是保住陈瞳的性命,这样我收这个巨额律师费也就心安理得了。
想到这里,信心有一些回潮。
今天没去事务所,因为明天要开庭,我必须把陈瞳案的证据材料和辩论要点详细地过一遍。老婆和儿子搬走后,屋里寥落了不少,不过也安静了许多,适宜在家办公了。检索卷宗时我发现辩护的理由仍然不足,也没有多少能呈堂证供了,唯一的希望就是刘智慧答应上庭作证,到时我打算先斩后奏,在刘智慧作证完毕后当庭公开她的身份,并说出家庭背景与陈瞳的家庭背景,预计会扔出一颗震撼弹,一个受害者的后代愿意证明一个加害者的后代心地善良,那后者的人品就笃定无疑是好人了。这强有力地支持了康教授“冲动杀人”的结论,也是我转败为胜的唯一救命稻草。想到这里,我有点不太放心,想给刘智慧打个电话再次确认时,她的电话先进来了。
刘智慧说她没看到我儿子去上学,我吃了一惊,马上打老婆的电话,老婆听了也很着急,但她说她正忙着,抽不出时间来,让我跑一趟,我说我明天要开庭,她竟然把电话挂了。她就是这么牛逼。我只好跟刘智慧说我马上过来。
和刘智慧会合后,我们开始寻找乐乐。刘智慧居然知道乐乐爱去的地方,江边公园的游戏场,让我有些惭愧。乐乐果然在那里,一个人荡秋千玩。我问他为什么不上课,他不吭声,显然是生我气了。我们把乐乐带回幼儿园。刘智慧陪我站在江边说了一会儿话,实际上是我留她的。我要她敲定明天上庭作证的事。她答应了:我说过会去就会去的啊。我教她你应该怎么说怎么说……她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说,有人说律师是讹棍,说的就是说假话的人吧?瞧她这话说的!我很是尴尬了一阵,说你怎么能这样说?说陈瞳善良不是我说的,是你说的。刘智慧这才笑着说,我又没说不去,瞧把你急得。我说你别吓我,我心脏不好。我趁机把一个问题问明白:你到底和陈瞳恋爱没有?这回她明确地回答我没有。没有更好。我说,作为证人更好,夫妻或恋人是不能互相作证的,也没有作证的义务。我又好像漫不经心地聊到了陈瞳的父亲,我问她当年那场事故到底谁下的轧人的命令至今是一个谜,不知道事情过了这么久,她现在会怎么看?她听了看我一眼,皱了皱眉头。为了让她放松,我说,现在来说会客观些。刘智慧望着江水,眯缝着眼,说,会轧车的人能不轧人吗?这句话把我震惊得如被雷击中!她怎么会知道李义说过陈先汉填土轧车的事?还是她已经知道我在调查李义?我们对视了一刻,我才镇定下来,喃喃道:呃……明白,明白了。
她斜睨着我,你自己一个人去李义家做义工了?我有点不自然地说我没去做义工,就是去找李义喝了一杯酒。刘智慧笑起来了,你倒是脸皮厚,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吧?我也笑了,我只是对李义父子的旧事感兴趣,与本案无关,无关……我突然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找李义?刘智慧说,李江说的。原来她和李江不但关系非同一般,而且至今保持着联系。我说你的对象不是陈瞳,那就是李江了。你真不错啊,都是和仇家的人交朋友。刘智慧说你别瞎猜。我故意激她,要证明我瞎猜就得拿出证据来,我可是有佐证的,不但李义告诉了我,孙小梅也竹筒倒豆子,全泄给我啦!刘智慧转过身来,说,你当记者律师都屈才了,你应该去当福尔摩斯。我说,李江把你甩了!
刘智慧一听,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这是不经意的自然反应,我清楚地听出了鄙夷的意味。我说让我说中了,连李义也骂他儿子暴殄天物,不知好歹,你这样的天使不要,反而喜欢孙小梅那样的刻薄精。刘智慧看来躲不掉了,就说,是,我是对李江有过那么一点好感,可是很快就讨厌他啦!经常去他爹家帮忙,久了跟李江多说几句话也不奇怪吧?他很上进啊!人也长得不错,哈哈哈!刘智慧笑得很大声:可是现在我不理他了,瞧他非要和陈瞳你死我活的架势,要整陈瞳先轮不到他吧!我完全听懂了:她似乎在为陈瞳说话。连他爹也看不惯他。刘智慧说,他就想把陈先汉整倒,让他爹出庭作证,他爹不肯,他们就整天吵。我听了她这么说,觉得现在各自的立场有点混乱了,李江整陈先汉,刘智慧应该高兴才是。我问她是什么原因让她跟仇家的两个孩子打得火热?刘智慧说,有什么办法?我们是同班同学呀!我进一步问,可他们家和你们家……她打断我说,难道我要杀了他们不成?这句话把我噎住,老实说我平时挺赞同宽恕精神的,但在现实生活中看到刘智慧这么“毫无原则”地宽容甚至帮助他们,总感到像吞了苍蝇似的不舒服,刘青山双手撑地行走的样子又浮现眼前。我说,你这样轻松地原谅他们,风格也真高啊!刘智慧脸黑下来,生硬地说,我什么时候原谅过他们?……我不敢再吱声了。刘智慧说她要回去上课,就走了。我一个人站在江边,抱怨自己说错了话,人家的宽恕自有人家的道理,况且是对一个常年做义工的人,我这就是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手机响了,是刘大志的。他可能又有料要爆了,我赶紧接了,刘大志在电话那头说不得了了,出大事了!我让他别紧张,慢慢说,他说李义的病又犯了,我问是什么病?他说就是那个病嘛!我还是没明白,刘大志说李义现在好像梦游一样,一个人脱光衣服要跳进江里,他已经进过两次精神病院了,这回恐怕又得进去了,给李江打过电话,李江竟然说让他自生自灭吧,他现在陪领导开会没空。我让刘大志别着急,马上给医院打电话,我立即赶过来。
……我赶到李义家时,外面围观的人群正在散去,只有刘大志一个人坐在屋里,他告诉我精神病院已经来车把李义接进去了,说至少得一个月还不知道能不能出来,李江下班后会到医院去。我没想到李义的病这么严重。刘大志在屋里开始烧水为我泡茶,我说李义家不锁门的吗?刘大志苦笑说,家徒四壁,锁它干吗?
刘大志把泡好的茶端给我,说这茶叶也是他从家里带过来的。我打量着黑黑的墙壁,这种黝黑皮肤一样的墙体其实一点也不脏,在义工的维护下反而非常干净,只是太旧了,旧到显出一种无能的苍凉来,跟李义平时那种落魄者常有的谦恭表情一样,常说落魄能使人变善良,大抵也是这意思,并不说明真的有什么改变,这也是为什么说话低声下气的李义说到陈先汉的改革时会突然大义凛然。我问刘大志,李江为什么对父亲这么苛刻?仅仅以童年受苦来解释是说不通的,多少家庭都在受苦流离?刘大志悄悄告诉我,李义丧失劳动力后是靠儿子“施舍”过日子的,说儿子施舍父亲,是因为李江把每月的生活费以“施舍”的方式扔在父亲面前,可每次儿子要回来之前,刘大志都看到李义提前一天就开始兴奋躁动,理发换衣,像要见皇帝似的,有一回这样打扮停当,刘大志看到李江回来不到五分钟,李义有一肚子话要跟儿子说,儿子只“嗯”了一声,直接把钱扔在李义脚边,扭头就走了。李义不以为意,高高兴兴去找刘大志喝酒了,说今天他买单,喝酒的时候还一个劲儿夸儿子:好小子,对他亲爹都这么干脆,有出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像陈先汉那样大气……刘大志难过得差点没哭出来。
他们父子能过成这样?我很震惊,这家毁了嘛。
有一回我亲眼见到,是在李江接下陈瞳案时,李义对他说,江啊,你这次一定要秉公执法啊!李江突然像被烫着了一样,脸涨得通红,对父亲狠狠地说,你他妈放心,我他妈一定秉公执法得滴水不漏!你放他妈一百个心!刘大志摇头:三句话三个他妈的!这当的哪是爹啊?是冤家!唉,别说了!
那李江跟刘智慧的事是真的吗?
有过吧!刘大志接下来的话让我惊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