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水落去,我们才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孤岛。这是哪个名人说的?我是石原,被人唤作石原慎太郎至少有二十年了。熟悉的人直接管我叫“汉奸”。去年我“汉奸”的罪名坐实了:因为我去了一趟日本,在微博上对日本的电动马桶盖赞不绝口,结果被爱国人士指为汉奸,口水差点没把我淹死,有人甚至要行刺我,名曰“除奸”,即便如此,我也坚持认为日本的厕所很干净。我这人爱说实话,先是当记者,现在做律师。我在《同城时报》的徒弟唐松讽刺我:当了律师还想说实话?你就做梦吧!我听了很生气,说,如果律师是专说假话的,就是好人下地狱坏蛋上天堂,这讼棍就是帮凶。你看我多正直。不过,我即便如此正直,一度也中止了早晨五点起来跑步的习惯,因为有人要行刺我,我还是很紧张的。我要是死了,谁来主持正义呢?这是开玩笑,其实是我犯怂了,给自己的怕死找到一个求生的理由。蛰伏了半个月,并没发现有人埋伏,所以今天又恢复了晨间跑步的习惯。
作为同城市标志建筑的成功广场,在以它为中心围绕着的高级酒店、娱乐场所和时尚品牌店的簇拥下,像一枚宝石镶嵌在城市的心脏。这颗钻石心脏夜以继日不停地跳动。而就在这一圈豪华建筑物的后面,便是菜地,尚未开发的棚户区。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观竟然如此接近让人匪夷所思,以至于风向正好的时候,在成功大酒店露天餐厅用餐的人会闻到菜地飘来的粪臭。我只能理解为这是城市开发中的一种共存姿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一种特殊景观:现在是早晨五点,在一条通往成功广场和猪湾大菜场共用的道路上,行驶着高级轿车、载成功广场夜总会的人回家的的士和运送批发蔬菜冷鲜肉的板车,鸣着喇叭,互不相让。
三个小时后我在同城市第一看守所见到了陈瞳。他穿着与他身材不一致的红色囚衣:这时我才发现,这个长着娃娃脸的大男孩居然有一米八的身高。他冷漠地在我对面坐下,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审视目光上下打量我。我没有请律师,他说。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好,我既不能说我是指定的公派律师,因为我从未干过这不赚钱的营生(虽然也想偶尔干一干),也不想说是他母亲高价请来的(至今我拿到的最高的律师代理费),只好哼哼,直接把代理合约在他面前晃了一下。他一阵烦躁。我说没有律师是开不了庭的。为了顺利把这事解决,请他忍耐一下。他开始平静下来,但仍然东张西望。显然他还没有完全适应看守所的生活。我问他:他们虐待你吗?陈瞳没有听清:啊?他的注意力很不集中。我又问了一次,看守所里面有没有针对你的虐待行为?比如提审的时候让你蹲马步之类?他摇摇头。目光仍旧四下飘忽,双手绞在一起。这是一双女人般纤细白嫩的手,老实说我刚看到这双手时非常吃惊:谁也无法想象就是这双柔弱无骨的雪白小手握着刀,在一个年轻孕妇身上连续捅了十六下!这骇人听闻的动作不需要媒体放大,已在同城市传如噩耗,报纸发出了一张照片,上面只有一双手握着一把刀,陈瞳这双女人般的手上竟没有一滴血,这是恰好路过的《同城时报》首席记者唐松抢拍的一张照片:当时是晚上,唐松从报社加班回家,时间大约是二十点四十分左右,报社就在成功广场的右侧两百米的地方,疲惫不堪的唐松咬着一块从小卖部买来的过期面包,骂骂咧咧地走到成功广场东侧的喷水池旁,听见一阵骚动,人们的呼喊声和一个女人凄厉的尖叫混合在一起,好像斗兽场观众的惊叫声是对斗牛被深深刺入的回应一样。唐松本能地掏出相机冲上前去:……陈瞳的刀正从女人体内拔出,血顺着刀刃喷射出来,形成一条血红的雾状射线!让人想起那张日本鬼子砍杀母亲怀中婴儿后、孩子颈部伤口喷射着血雾的著名新闻照片。这个恐怖的画面就这样固定在唐松的相机里。
看到报纸上的照片后,同城人受不了了!陈瞳一夜之间成了千夫所指的恶魔。在拍摄照片的记者唐松那篇著名的报道中透露,实际上孕妇在陈瞳刺第六刀时已经死亡。目击者表示,他们看到陈瞳刺完六刀后该孕妇已经一动不动了。凶手居然坐在死者身边大约有两分钟时间,发呆。突然又咆哮起来,在已经死亡的孕妇肚腹上连续猛刺了十刀。这十刀直接导致孕妇腹中怀胎八月的胎儿当场死亡。一刀两命。记者在报道中使用了最近常被人诟病的词汇“民愤极大”,这次却得到了民众的强烈呼应,那张刀出血喷的照片我以为是能获普利策奖的水准。它震撼和磨砺着同城人的神经,有人建议用“寸磔”(俗称千刀万剐)的古老刑法处决陈瞳。写这篇报道的记者唐松是我在《同城时报》任首席记者时的徒弟(其实《同城时报》就是我和几个朋友创办的)。我对他说:松子,其实你不写一个字,只要有那张照片就够了。全城人得为你疯狂。他哈哈大笑:这种好机会也不是经常能遇到的,可谓千载难逢!我差点把他的头拧下来,丫居然把死人当做千载难逢!可见丫虽然代替我坐了时报记者第一把交椅,但根本没学到我的高尚品质:正直。我是因为不愿意说假话才离开时报社,回归我的老本行律师专业。唐松对陈瞳杀人案的动机语焉不详,因为警察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刚参加完朋友生日宴的陈瞳为什么会突然对毫无瓜葛的陌生女子狂刺十六刀?但唐松终于找到了最佳的新闻点:不到三天,他就查明行凶者就是同城市即将退休的副市长陈先汉的独生子。这个消息仿佛一颗高当量炸弹在同城炸开!唐松写下系列报道《堪比冷血杀手》《不是仇富,是仇贫》《千刀万剐还不足以平民愤》。不过最有分量的是一篇题目叫《市长公子就能置身法外吗?》的长篇报道,这篇报道居然没被卡下发出来了,的确是比较诡异的,这使陈瞳案传遍了同城的大街小巷,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在各平面媒体和电视媒体跟进后,唐松又抛出第二篇长篇深度评析文章《官二代恶之花的真相》,把他的同行远远抛在了后面,牢牢掌控着新闻的焦点和节奏。这一点上他超过了我——他的老师。他在我面前得意,大约要我给他一两句夸奖,我却说:就净整这些没用的?陈瞳为什么会突然伤害一个素昧平生的人,这个你了解过吗?
唐松说:这不很清楚的事吗?陈瞳开着一辆奥迪A6,那女人不过就是看不惯官二代摆阔乱停车,说了他几句,丫就把人捅了!这有什么整不明白的?不就是欺负弱势群体吗?
我问:真的只是这样?
唐松用手捅捅我:哥,你就别逼我了,我又不是警察,案情你问我哥去!唐松的哥哥唐山是负责此案的刑警。我说我就是想问你,记者的职责是还原新闻真实还是制造新闻效果?他听出我的意思来了,说,哥,我确实不清楚,就算知道也不能全说,全说真话有什么后果你又不是不知道?要不,你能从报社灰溜溜辞职了?
陈瞳为什么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弱女子连捅十六刀,至今是一个谜。现在,我面对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同样弱不禁风的凶手,开始尝试亲自从他身上找到某些答案。我知道这几乎不可能成功。在和他核对案情时他对我报以难以察觉的冷笑。你不是知道了吗?陈瞳嘲讽地看着我:我扎了十六刀,就让我死十六回好了。你可以滚了。我有些尴尬,不过我坚持认为陈瞳不知道害怕并非由于他的年龄,而是他仍沉浸在杀人案的“激情”中(这是一个姓康的法学教授的评论语言,他认为陈瞳杀人属于激情杀人范畴,建议从轻量刑,当然这个教授的言论一出就被公众的口水淹没,现在正处于生不如死的舆论煎熬当中)。那个教授认为:只要陈瞳一旦从激情中醒来,恐惧就会铺天盖地而至,让他正视事实的真相。陈瞳又问了我一句:谁有本事让我死十六回?没有吧?我却可以扎人十六刀!他突然笑起来了。这种笑很丑恶,我突然有想吐的感觉,差点同意唐松的结论:这就是一个好逸恶劳、道德沦丧的恶之花官二代。但慢慢地我冷静下来,开始了第二个问题: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可以告诉我了,为什么你要对她动手?而且要刺十六刀?
陈瞳冷漠地回答:看着烦!后来又补了一句,她骂我了。
我知道这不是回答:你还是考虑一下再回答我,我相信一定有什么特殊原因,否则不会这么做的是吗?你妈说你一直是个好孩子,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陈瞳的母亲杜秀丽来找我的那天下了暴雨。她几乎是蓬头垢面走进我的事务所的。这个平时注重修饰的女人此刻惊惶失措,蜡黄的脸上滑落着雨水,一绺湿漉漉的头发耷拉在前额,嘴唇抽搐着。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已使我非常吃惊(我和她家有过某种程度的过节),她居然还给我跪了下来,求我做她儿子的辩护律师,让我吓了一大跳。这个高高在上的副市长太太何时有过这种“屈辱”的姿态?我意识到事态严重,她一定遇上非常困难的事。我把她扶了起来,问她为什么非得找我来辩护?这里需要提起一件旧事:十二年前我因公开报道花乡霍童村高铁拆迁案而闻名,使当地拆迁户拿到了全国最高比例的拆迁安置费。当时主管高铁同城段建设的官员就是交通局长陈先汉。现在这个当年被我的报道搞得狼狈不堪的官员的妻子,却找我来为儿子辩护,让我非常错愕。我有理由担心这里是否存在阴谋?我说,我过去的报道曾经对你们不利,为什么还来找我?杜秀丽回答我:正因为这样,所以一定要找你。我笑了,这怎么说?她凝视着我:因为你正直。我就不说话了……看来那些贪官并不是都是非不分的嘛,全是明知故犯。现在自己面临危险,立刻就知好歹了。我心里涌起一种胜利者的痛快。你怎么知道我愿意帮你辩护?我又问了一句。这时杜秀丽的泪水就滚落下来了:也因为你正直!她开始抽泣,我儿子不是一个坏人,这孩子善良得连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你知道吗?小时候他养的鹅死了,我偷偷煮了给他吃,他吃完后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我想了想,说,吐了?她突然睁大眼睛:他投河了!他就是这么个人!你说,他怎么会杀人!鹅他都不杀呀!我说可是事实上他就是杀人了,还捅了十六刀。杜秀丽喘息着说,一定有原因!他不可能这么做的!他心地好到你没法相信,从小到大都愿意帮助人。我不想听杜秀丽说这些让人很烦恼的话,世界上所有母亲都是袒护儿子的,这种话千篇一律,毫无想象力,而且对辩护没有帮助。
杜秀丽说出了一个在我看来是天文数字的律师费报酬数额,惊得我心突然沉降,比我一年的总收入还高出一倍。我抑制着狂喜。
你还是把案情说说吧。
他从来没碰过他爹那辆奥迪A6,就那一天、就一天,他鬼使神差拿了车钥匙开出去了,好死不死,就出了事!我低头听着她越来越不靠谱的胡说,只好忍耐,我知道任何不智的举动都有可能使这桩我从业以来最高额度的律师代理费鸡飞蛋打,我需要这笔巨款,我知道高官为了救儿子的命多少钱都舍得花,虽然我很清楚她儿子的命根本留不住,因为案件的犯罪情节和性质太恶劣了,不过这不是我考虑的事,我已经为十几年“正直”的记者生涯付出了代价,连房子的按揭贷款都付不出,终于给转卖了,现在带着儿子挤在出租房里的妻子正在跟我冷战,准备离婚。
杜秀丽说,康教授的话是对的!孩子绝对只是激情犯罪!请您救救我儿子吧!拜托您了!现在全社会的口水都要把我们淹死了!您那么正直……只有您能厘清真相,公众也只相信您!这社会需要公正,救孩子一命吧!听到“这社会需要公正”我心情突然恶劣了,这话从官太太嘴里出来就像猴子口中掉落金元宝一样不可思议。我说行了,这案子我接了,不过难度很大,情节太恶劣,性质太严重,事件已经在社会全面发酵,所以不能太乐观。杜秀丽松了一口气说,这我们当然知道,但是我们只有一种选择,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
我知道这笔巨额律师费基本落实了。起身送客,突然问:他第一次开车出去?就开得那么好?杜秀丽有些尴尬,他学过……拿了证。我说,你儿子平时花钱多吗?杜秀丽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是比较浪费。我最后不忘这样讽刺她一下,算是对十二年前她丈夫对我威胁的回应。我笑着说:这些细节对辩护都很重要。
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陈瞳把他母亲的所有努力付之一炬。我重复地说着“这对你的辩护非常关键”的话,他却充耳不闻,冷漠的似是而非的表情跟他母亲激情充满的样子形成极大反差。他已经过了反叛的青春期,今年二十四岁了。我能够察知,这个人平时跟父母的交流少得可怜。
我说会面时间快结束了,你还有什么要说吗?陈瞳摇摇头。我说根据你母亲的反映你平时很善良,不可能犯这种案子,说出你的犯罪原因对你的辩护能起到决定性的作用。陈瞳突然大声道,别听她瞎咧咧,自作聪明!没什么特殊的原因,就是我烦了!她骂我,我不高兴,就捅了。我说这就是激情犯罪吗?他很厌烦地回答,我没有激情,他妈的什么激情!行了,你可以回去了!我按住他的手,陈瞳,想想你的父母吧!他们爱你,请一定配合我,你要是这样不配合,我会很困难的。陈瞳用力甩开我的手:别自作多情了!你们都在装逼!警察,警察!我想尿尿了!他站起来对看守喊,脸转来转去非常烦躁。我也站起来,别忘了是你们请我来辩护的!理智点好吗?陈瞳终于咆哮了,我什么时候请过你辩护?什么时候?他妈的,滚!滚蛋!装逼犯!全是装逼犯!他举起手铐敲击窗户的铁栏杆。狱警冲过来摁住他。
我收拾卷宗说,好吧。
我正在做梦:车子被警察拖走了,我匆匆赶到停车场,发现几百辆停着的车全部被粪水淹没,这可如何是好?人一累就多梦,而且专做这污七八糟的怪梦。警察对我喊,来取你的车子!把我吵醒了,一睁眼,是儿子在叫我送他上幼儿园。我问儿子,乐乐,你妈呢?乐乐说,她给我做了饭,我吃完她睡觉了。得,一准是她妈支使他叫我送他上学的,也不管我夜里几点才睡的觉。自打分房后,原本赋闲在家送儿子上学的老婆开始睡回笼觉,把送儿子的事撂给早上从来起不来的我这夜猫子,分明是一种抗议,不,说折磨更准确些。我只好梦游一样起了床,开了车,懵懵懂懂地把乐乐送到了幼儿园时,才慢慢清醒过来。乐乐在车上说了一堆话,我只记得“瘦皮球”三个字,不知道啥意思。
乐乐对我招手再见,我感受到了一股暖意从心中漾开,起大早送儿子上学其实也不坏。我伸了个懒腰正要回头上车,乐乐的幼儿园老师叫住了我,她叫刘智慧,我们是老相识了,她是种田佬集团董事长刘种田的侄女和养女,我当记者为她父亲和叔叔奔走呼吁的时候她才八岁。正因为有刘智慧这一层关系,乐乐才上得了这个同城第一的实验幼儿园,但这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女大学法律系毕业后为何要来做幼儿园老师我就不知道了。刘智慧走到我跟前,说,石老师,今天中午您有空吗?有点事想找您。今天中午我要去省图书馆查一下资料,不过我觉得刘智慧很少单独突然找我的,一定有什么要紧事,就说我有空,可以一起到田园咖啡馆吃快餐,边吃边聊,你有什么事呢?我问。她笑笑说,中午见面聊。我目送着刘智慧护送孩子们进了幼儿园:她找我能有什么事呢?也许是她父亲刘种田(她生父刘青山死后就把叔叔刘种田当亲爹,刘种田也将她视若己出)托她找的我?
田园咖啡馆位于成功广场的犄角处,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我饥肠辘辘地走进咖啡馆,刘智慧已经在那儿等我了,而且为我点好了咖喱牛肉饭,带椰香的。我笑着说你还记得我爱吃有椰香的咖喱啊?她说我八岁那年有段时间你天天带我吃咖喱饭,因为我爱吃红咖喱,你爱吃带椰香的青咖喱,结果我吃腻味了,从此再也不想吃咖喱了。我说,你不是不想吃咖喱,你是不想回忆那段生活。刘智慧听了不吱声了,我知道她不想提起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我也不想提,就说,是你爹有事找我吧?刘智慧撂起刘海,说,不,是我找您,我想请您帮忙。
我认真起来了:真的?你还从来没有自己来托我什么事儿呢?说,只要是你托的,我义无反顾。其实我也想回报一下她帮乐乐入学的人情。
拜托您一定要帮帮陈瞳!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刘智慧突然凝重地说,陈瞳是好人,他不可能杀人的!他那么好,怎么可能是凶手!
我愣在那里,等等,我还没弄明白,陈瞳?你要帮的人是陈瞳吗?
是。她说。
你和他啥关系?你怎么会认识他呢?
我们是高中同学。大学也是。
……我好不容易才想明白,但很快又糊涂了:他……他不是陈先汉的儿子吗?你,怎么会和陈先汉的儿子成为朋友呢?
这个对我们早就不是问题了,大人是大人的事,况且早就过去了。刘智慧说,现在我们是好朋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了解陈瞳,他不可能是凶手!
我说陈瞳往孕妇身上捅了十几刀是有人亲眼见证的事实。刘智慧低下头,说这里面一定有原因,报纸那样说陈瞳是不合理的,还没有完全调查清楚就把他写成一个恶魔是未审先判。我总算完整地听明白了刘智慧的意思,我告诉她,我很钦佩她为有世仇的人鸣不平的气度,但不能凭她一个人对陈瞳的印象就作为呈堂证供。刘智慧说她不仅仅凭着个人印象,她知道陈瞳很善良,有一次上生物课,老师解剖一只青蛙,他都要流眼泪,结果被男生耻笑。我说你说的话怎么跟陈瞳妈说的如出一辙呢?陈瞳就是个花花公子,他向母亲一伸手要零花钱就是一万,而且没几天就花完了。这事儿你就不知道了吧?智慧,你还太年轻,不能光靠表象来认识人,我是他的辩护律师,我都不敢轻易说他是个好孩子,必须有证据。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花钱。刘智慧平静地说,他把钱都捐给穷人了,我亲眼看见的。
……你说话是负责任的吗?我问刘智慧。你倒是告诉我,你怎么可能知道他怎么花钱?你们是什么关系?男女朋友吗?他的所谓捐钱,又捐给了谁呢?
我们不是男女朋友。但我们每周六都去做义工,帮助孤寡老人和残疾人干活,也送钱,从初三到现在,八年多快九年了。刘智慧拿出一个臂章放在我跟前,上面写着“善恩园”三个字。我们善恩园有上千人,陈瞳和我是一个小组的。
我不吱声了,需要时间来消化刘智慧突如其来给我的庞大信息。我这才觉察刘智慧是在说一件非常严肃的事。但我还有一个疑问:陈瞳既然做了八年的义工,捐出了那么多钱,他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为什么没跟我说?这可是辩护的好理据。刘智慧说,陈瞳从来没让父母知道他要的零花钱是用来周济穷人的,也不让我们说。我问为什么?刘智慧摇摇头说她也不清楚,也许是知道了之后不会再给他钱,也许是他压根儿就不想跟父母说。我望着刘智慧,说,智慧,如果这一切属实,你可帮了我大忙了!哦不,你也帮陈瞳大忙了,这个事情对辩护非常重要!
刘智慧松了一口气:不是我帮的忙,是陈瞳自己帮了自己。你想,这样善良的孩子,怎么可能对一个孕妇捅十几刀?他还送过流产的孕妇上医院,一边帮孕妇,一边捅孕妇十几刀?您信吗?
这是你一个人的看法,还是你们义工团体多人的看法?我问。刘智慧回答,我们小组四十几个人都是这种看法,陈瞳是我们小组表现最好的,连续好几年的标兵,大家都喜欢他。我说你赶紧起草一份呼吁书,把刚才我们聊的都写进去,然后让大家签名,尽快交给我。
刘智慧点点头,她说如果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明天周六,是做义工的日子,有空可以随他们一块去。你可以从我们服务的孤寡老人和残疾人那里了解到关于陈瞳的更多事迹。既然是周六,我就答应了刘智慧的邀请,约好明天上午九点在咖啡馆门口会合。
回事务所的路上,经过成功广场南侧,一阵风刮过,吹起几张广告单张,在行人之间飞舞。我想:陈瞳母亲对我说她儿子很善良的结论,现在却由另一个外人来提供证据,她自己居然无法举证,不得不说是一件奇怪而有趣的事。我正愁找不到使陈瞳脱罪的有力证据,不料有人送上门来,律师也相信宿命,是我的命好,总是遇上好事?还是因为我过去帮助过刘智慧的父亲和叔叔?总之,好人有好报这事是有的,有些话还是要相信的。
我心情转为轻松,拢紧风衣穿过广场。突然我站住了:离我大约几十米的前方,就是陈瞳案发之地,我慢慢地走过去,蹲下来,凝视着石板路面:唐山曾经带我来实地看过,他描述陈瞳行凶时的表情,不知道是哭着还是笑着,表情很古怪,一手狠狠按在她脖子上使之不能反抗,另一只手紧握尖刀丧心病狂地捅着她的肚子,他成了一个血人,看着像鬼似的,“丧心病狂”是唐山当时使用的词汇,警察一般不使用这种非专业描述的语言,他可能也被陈瞳的暴行震惊了:由于反复捅刺的部位一致,导致被害孕妇的肚子开了一个大洞……汹涌的血水喷薄而出!流得到处都是,完全染红并覆盖了十几块地板石。我低下头凝视着石板:环卫工人连续刷洗了几天,血印都没有完全褪去,而是深深渗透进了石板,这种石板有着像根脉和树杈一样的裂纹,血迹就深深嵌入那里,像人身上密布的神经和大脑的沟回一样,十分瘆人!连石板都记住了血腥的暴行,某种恐怖传闻开始在同城奔走,唐松在他的微博上写道:“石头也在控诉官二代的肆意横行,它记住了仇恨”,来血纹石板上献花和点蜡烛的人越来越多,市府意欲拆掉这几块石板,重新铺装路面,但居然被一个人拦下来了,这个人就是陈瞳案的起诉检察官李江,我不认识他,但因为他将成为我在法庭上的主要对手,所以在卷宗上我对他已耳熟能详:这是一个刚刚从实习检察官转正的年轻人,人们对他并不熟悉,但他居然能改变市府的动议,实在有些让人吃惊,据说他拦阻拆石板的理由很简单:保存证据。作为屠杀暴行直接证据的石板很能产生“人神共愤”的效果,市府的人以维稳为名要拆掉它们,李江的一句话立即让他们噤声了:陈瞳案已经众所周知,谁敢拆石板就得担当湮灭证据的罪名,到时反而导致群众聚集于此,更大的维稳成本谁来承担?所有人都不吱声了,因为没人想负责任。这个叫李江的年轻检察官就这样治住了市府的官老爷。
面对这个难啃的年轻人,我有一场硬仗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