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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田倪转身离去后,吴明独自一人又呆坐好大一会,失落的心情才少许平复。

他三步并两步,飞奔跑向宿舍楼,一鼓作气跑上五楼,冲进宿舍,一把抓起电话。

“请帮我找下雅菡。”吴明喘着粗气说。

“吴明啊?又找你家雅菡了,我天天帮你接电话,叫她,你是不是得好好感谢我?”柳青调侃说。

“一定,一定,她在吗?”吴明上气不接下气说。

“那你说怎么感谢我。”柳青笑问。

“改天我买一大堆零食给你,堵堵你的嘴。”吴明不耐烦说。

“可是你自己说的,千万别反悔。”

“放心得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定买。”吴明应和说,“快帮我叫下雅菡。”

“喂,你一天都哪去了?”雅菡不高兴的问。

“我在图书馆看书。”

“你干嘛了,喘这么大气?”

“我怕你走了!”

“你说什么呢?我好好的我能走去哪?”

“你一定不能走,不能离开我!”

“傻瓜,你中什么邪?胡说什么?”

吴明听了,“呵呵”傻笑。

雅菡压根不知道刚才在小池塘边,吴明和田倪之间发生的事。她也不知道,前段时间他们本来约好去金殿玩的,他怎么就突然改变了主意,说是要回去帮家里收割菜籽。这才回去两三天,人就晒黑了一大截,手心里磨起了七八个水泡,害得她紧紧拉着他的手贴在脸上心疼的哭了一回。

盛夏,石林县城郊外七八里地外一村庄,雅菡坐在自家院里的柿子树下,边乘凉边喝着韵味十足的陈年普洱生茶,手里捧着《红楼梦》细读,旁边的椭圆形小茶几上放着一套精致的小茶具。

院门外,是一条弯曲细长的水泥路,一头直通县城,一头连着远方山脚下的村庄和农田。这时院子外面的菜地里,白菜、青菜、茄子、辣椒、韭菜、小葱、大蒜等早已成熟,可以吃了。爬在架子上的豆角、黄瓜长势正猛,过不了几天,就能采摘。村子里绿树成荫,瓜果飘香,梨树上挂满鸭蛋形的火把梨,桃树丛中红扑扑的大桃子一个挨着一个,嫩黄色的脆皮李子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块,把弱小的树枝压得快折了腰。院子里的柿子还是青绿色的,一个个懵懵懂懂,如小萌娃一般可爱,柿子要冬天红透了才能吃。

村外的旱地里,玉米长得超过人头一大截,高高的玉米杆上长着一个,或两三个玉米棒,棒子尖尖顶着红色的玉米须,像那扎着红头巾的少女般诱人。沿着地埂边或是在玉米垧之间的株距里,又套种着些黄豆、花生、辣椒之类的农作物。不远处,一丘丘大小不一,不规则的水稻田七零八落的拼在一起,像蜘蛛网般的铺在大地上,水稻才开始扬花授粉,离成熟还有一两个月。

“这是收获的季节,再过段时间,东庄里的人就该到贾府交租税了。”雅菡边看边想,脑中接着冒出一句:“文学的美好,在于无穷的想象。”这是吴明前不久和她说过的一句话。

“吴明这个傻瓜现在会在干嘛呢?他怎么也不打个电话给我?是不是把我忘了?对了,是我不让他往家里打电话的,我不让他打,他还真不敢打?他怎么会这么傻。这也不对啊,他前几天才从石林回去的,这才回去三四天,我怎么就觉得有很长时间没有见他,这也太奇怪了!”雅菡盯着书痴痴的想,她越往下想越心猿意马,一会就坐不住了,忽进忽出的忙乱。到了晚上,妈妈叫她吃饭,她说没有胃口,一点不饿,还说估计是中午吃多了!

爸爸把雅菡的这一切细微变化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随即他陷入不安的细思中。

雅菡和吴明挽着裤脚,提着鞋子,踩着长湖湖边软绵绵的草地,慢悠悠的走着。

“吴明,你看,这就是蓬莱二岛。”雅菡指着湖中的两个小岛说。

“另外两个岛叫什么?”吴明问。

“我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

吴明沉思会说:“我替它们想好了一个名字!”

“叫什么?说来听听。”

“一个叫雅菡岛,一个叫吴明岛,它们就这样面对面的长相厮守,永不分离,直至海枯石烂。”吴明边说边笑。

“亏你想得出!”雅菡听了也乐了,笑说。

“你知道它为什么叫‘长湖?吗?”雅菡问。

“它细长,但不宽?”吴明猜道。

“传说这里就是阿诗玛的故乡,是当地人心中的神湖,因为它有点长方形,像卧蚕,酷似新月,所以得名。”

“我看它应该叫‘藏湖?,一个藏起来的湖。”吴明说。

“为什么这么叫?”

“因为它藏在山中无人识,我说的无人是说外面的人不知道,除了你们石林人。你看我们来这一趟容易吗?交通极为不便,我们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尽是荒芜之地,湖边压根就没有路,你看看我们都是怎么进来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脱了鞋,蹚水才来到这。虽然这是自然的原生态,但也不用生态到这般与外隔绝!这就好比那些修道的人一样,越是道行浅的,没有得道的,越藏在深山老林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而那些道行深的,或是得道成仙的,无不如常人一般生活,而并不会因此有半点不适。”吴明胡编乱造说。

“你这是在胡诌乱扯!”雅菡笑说。

“这怎么会是胡诌?‘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说的不就是这个道理?佛家不是也主张入世修道吗?”吴明辩解说。

“好吧,我说不过你中文系的,巧舌如簧。”雅菡依然笑说。

“雅菡,你在你的雅菡岛上,我在我的吴明岛上。你手持长短剑在那,你看就是在那,在岛上的那棵大树下脚尖轻盈一点,忽的转身,诡谲的飘出,长短剑或虚或实,缥缈无形,让人无从防守,招架不住。我就在那个吴明岛中的怪石上,手持木剑,一声长啸,倏的飞出,练习我的独孤九剑。明月之下,你抚琴,我吹箫,十分惬意。当然,你也可以借着月光,施展轻功,轻点一下湖水,纵身一跃飞到我岛上,然后我们手牵着手从湖面飘过,到江湖中行侠仗义,快意人生。”吴明在湖边指点着两个小岛,对雅菡绘声绘色的的描述着。

“你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看多了,着魔了!”雅菡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他说。

“你想象一下,如果我们能有这一身好武艺,借助几块木头,就可以在湖面轻盈的散步,欢快的比试剑法,随心所欲的飘来飘去,这是多么惬意的生活!”吴明继续说着痴话,他还暗想:“这样,爸爸要是再打骂奶奶和妈妈时,我就拾起一个小石子,用手指轻轻一弹,封住他的穴位,让他不能动弹,不能张口说话,我倒要看他还敢不敢逞能,让他也知道我的厉害!”

“你为什么这么钟情于《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和任盈盈?”雅菡问。

“他们的爱情故事,经历千难万险,敢爱敢恨,荡气回肠,让人如痴如醉,羡慕不已!”

“你就是天生的理想主义者,爱虚幻,我得让你清醒清醒。”雅菡边说边笑着用手轻掐吴明。

“我的妈呀,你轻点,疼死我啦!”吴明尖声大叫。

“掐疼了?”雅菡忙问。

“当然了,你这么用力,我掐你试试!”吴明假装很疼,“你帮我看看掐青了没有?”

“哪里有呀?你这个十足的骗子!”雅菡拍打着他的脊背笑骂。

两人在草地上打闹着,吴明追上去,从后面猛的一把抱住雅菡的腰,二人顺势倒在草地上。“我不是骗子,是偷心贼,专偷你的心!”吴明咬着雅菡的舌头轻声说。

第二天,吴明和雅菡顺着石林大叠水瀑布陡峭的山势,沿着近乎垂直的石阶,小心翼翼的从瀑布顶端往瀑布谷底盘旋而下。

陡峭的山谷上,嶙峋突兀的石头缝隙中,长满大小不一的树木,大的有一二十米,树叶茂密,足以遮住阳光和雨雾,一般的也有七八米高,树枝稀拉,树叶蓬松,小的和人差不多一般大小,伸长着脖子拼命往上窜,想更多的吸取阳光,以便进行光合作用。

石阶的左侧,紧临“轰隆隆”奔腾而下的瀑布,瀑布高近乎百米,宽二三十米,像一幅巨大的白帘挂在山腰。瀑布巨大的落差把清澈的河水猛地从高处抛下,跌至谷底,激起深潭千层浪,溅起无数细微的水雾在山间飞舞,久久都不会散去,慢慢的形成薄绵绵的雾珠。雾珠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又形成一道道细小的彩虹,妆点在山间,五彩斑斓。

吴明和雅菡顺着石梯下到谷底,踏着潭边小道,绕到对面的半山腰站住,回看瀑布英姿。

“雅菡,这瀑布虽不及罗平九龙瀑布雄壮、俊美,还显得有些局促和狭小,但它更有灵气,多一股仙气。”

“你又在想什么?”雅菡问。

“我在想,这瀑布中间,会不会也有一个溶洞。”

“你以为这是花果山水帘洞?”

“我想洞里会不会有一仙女。”

“那又怎样?”

“那我就想尽一切办法飞到洞里去。”

“你想干嘛?想去和仙女创造一段人间佳话?”

“那倒不是,我守着我的小仙女就足够了,还苛求什么!”

“谁是你的小仙女?快说!”

“一会告诉你!”

“不行,你现在就得说。”雅菡咄咄逼人的追问。

“好,好,好,我说还不行吗?”吴明求饶道,“一会你站到水边上去,低头往水里看,看见水里是谁,谁就是我的小仙女!”

雅菡想了想,“噗嗤”笑了,说:“你真坏!”

笑过,雅菡问:“那你去洞里找仙女干嘛?又为什么是仙女,而不是神仙老儿?”

“我的世界里只有仙女,没有神仙老儿。”吴明不假思索的回答说,“我去求仙女教我神通,只学一招!”

“为什么不多学一些,而只学一招?”

“这么贪心干嘛,学一招足矣!”

“你要学什么?”

“就学一招,指水为桥。我只需用手指轻轻在空中这么一划拉,瀑布就腾空飞起,在这两山间架起一道洁白的水桥。”吴明夸张的边比划边说。当然,如有可能,他还想讨要一仙药,专门治一治他爸爸的那副烂德性,让他永远都不能再骂人打人,让他一骂人良心就吱吱的痛,一想动手打人就手脚麻木,让他生活在对奶奶的深深自责中,苦不堪言。

“这有什么用?”雅菡十分不解,问。

“用处可大了,水桥搭起,我就从瀑布那一头,走来这里迎娶我的小仙女!我们就在那瀑布顶端举办旷世婚礼,看,就在那!水桥就是我们通向婚姻殿堂时走的雪白地毯,当我们走到正中时,我突然搂住你,激情拥吻。这场景要气煞多少天下人?”吴明神采飞扬笑说。

“吴明,我爱你!”雅菡送上一个吻,羞红着脸说,心里那是一个美!

“这就是你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吗?”雅菡垂声问。

“不是。”

“那你觉得最浪漫的事是什么?”

“还没有想好,等有一天,我想好了一定会告诉你!”

转眼,到了八月中旬,雅菡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下专心誊抄《心经》。从村口处断断续续的传来自行车的“叮当”声,由远及近。“啪啪啪”,院子大铁门一阵重响,邮递员来了,递给她一封信挂号信。她接过一看,从学校寄来的,是吴明的笔迹。

吴明这个学期在学校勤工俭学,他从石林回去就干到现在,都快一个月了。这段时间,雅菡借故跑去学校看过他,也给悄悄的给他打过几次电话,知道他都很好,就是很累。一天干到晚得二十块钱,除去吃的用的,还能省下三百来块钱,这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每每想到他在起早贪黑的打工,她心就隐隐作痛,她心疼他,也恨自己,为什么就没有能力多帮助他一点。

自从雅菡认识吴明开始,她就知道他每个假期都要帮父母做些小生意赚钱,有时他也会留在昆明找份临时工,挣一点小钱贴补生活费。这两年时间里,他除了在学校勤工俭学外,还跑过茶叶销售,卖过矿泉水,她也曾介绍他去一老师家做过家政服务。

“我现在是一个为生存而活的人,有一天我一定要成为一个为生活而活的人!”吴明曾不止一次的对雅菡说。

“你会的,一定会。”以雅菡对他的了解,她相信他说得到也做得到,她继续对吴明说:“你是一个斗士,为了生活而战斗!”

雅菡拿着信,没有急于撕开,她慢慢的坐了下来,端起小茶杯,呡了一小口茶,她的心思全部在吴明身上,想起他和她说过的一些关于他的过往,她脑海里闪过一幅幅画卷。

雅菡仿佛看见,在一个盛夏里的大山深处,十一岁的吴明和两个儿时小伙伴,各自背着一个沉重的大背箩,从山路上步履蹒跚走来,走进了才发现背箩里全是啤酒瓶,一个背箩里足有四五十个之多。

蔚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盛夏的太阳很毒很辣,明晃晃的晒得人头皮发麻发痛,黄豆般的汗珠啪啦啪啦的直往下掉。他们早就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现在一个个垂头丧气,低头不语,他们咬着牙,一步步的艰难往前挪。他们每走上三四百米,就要找一个地埂,把背箩轻轻放下,坐在一旁歇会脚再继续走。

从家里到这大山深处的小村庄收啤酒瓶,单边约十公里,来回近二十公里。他们一来回,加上在村子里收啤酒瓶用掉的时间,就得八九个小时。他们早上六七点在家吃过炒饭就得赶紧出门,到下午四五点才能回到家,中间的这段时间就再也不能吃一点东西,出门时带的水不到中午就喝光了,只能在山间小溪里打些山泉水解渴。这小村庄比较偏僻,离镇子远,他们到这五分钱一个的啤酒瓶,收了背到镇上能卖一毛钱,赚五分钱。

这个暑假,是吴明他们第三次到这里收啤酒瓶,这一趟回去后,如果顺利的把啤酒瓶卖了,他们一个人能分到两块多钱,这够他买大半个学期的作业本。

雅菡走在小镇上那条狭长、拥挤、破旧的街道上时,她仿佛看见十二岁的吴明,正在顶着火热的大太阳,头戴一顶破旧的草帽,脚穿一双塑料拖鞋,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的小背心,光着两个膀子,背着大冰棍箱边走边吆喝着“卖冰棍了,糯米冰棍,一毛钱一根,好吃得很,要吃的赶快来买!”

天黑透后,吴明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家,丢下草帽,忙去找饭吃。木甑子里的米饭还有些余温,但没有菜,吴明只好挑了一点猪油,加一点盐,搅拌均匀,就着卤腐狼吞虎咽的往肚里倒进三四碗饭。这是他这个赶集天从早上六点多起床,七点不到出门后吃的第二顿饭,时间已经足足过去了十四个小时。

昏暗的灯光下,吴明把卖冰棍所有的收入从裤兜里一股脑的掏出来,然后一张张的理整齐,认真清点几遍,记下总数,再扣除成本,这一天的收入仅七八毛钱,这是他接下来一个周的所有零花钱。

雅菡好像又看到,星期天在小镇那挤得水泄不通、人头攒动的集市上,十三岁的吴明正在一个小吃摊上帮姑奶奶打着下手。姑奶奶是他爷爷最小的妹妹,已年近七旬,头发花白,佝偻着背。

他每个周六中午就得从家里赶到两公里外的小镇上,帮姑奶奶准备第二天摆小吃摊要用的所有东西。他得先去煤场买近百公斤煤块,然后挑去两三里外的集市,这个活计都是他的事,他把煤分成两次慢慢挑。挑完煤,他又得帮忙准备第二天要卖的米线、面条、水饺、饵丝等食材,切肉、剁肉,炒臊子,拣洗小葱、芫荽、蒜瓣,准备好所有的调味品……忙活到晚上八九点,所有东西准备妥当,他才能回家。

第二天清晨三四点,天还是一片漆黑,他就得起床,简单洗把脸,就急匆匆的跑去姑奶奶家,和她挑着头一天准备好的东西去集市,一个人得来回跑两三趟。然后再去搬来寄存在集市旁人家院落里支摊和支棚子用的架子、木板、竹子、灰旧白布、锅碗瓢盆等家什。随后,祖孙二人一起动手搭好摊位,支起白布大雨棚。紧接着,又要忙着生火、挑水、烧水、熬汤、洗碗筷、摆放桌椅板凳……忙活完毕,这时天才刚亮,祖孙二人静候赶集吃东西的人到来。从早上八九点开始,他们就得忙碌一整天,姑奶奶主要负责煮米线、面条、水饺、饵丝,收钱、找钱。他就干些收、洗碗筷,挑水,添加煤火,切葱花、芫荽和包饺子等杂活。到了傍晚,天擦黑后,又要把这些东西洗净、收拾好,然后再一一搬回去放好。这一天,他要忙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家。

他回家前,姑奶奶照例又递给他三块钱,照例叮嘱他下周六早点来。

“这是多么廉价的劳动,下周不来了!”回家的路上,他捏着做两天工的报酬,抱怨说。可是到了下周六时,他又被父亲骂着起床,又被他骂着出门,继续撵他到姑奶奶家帮忙。

“我一定不是他亲生的!”他在心里嘀咕着,“天底下哪有父亲这样对儿子的?这个恶毒的男人!我还是童工!”

雅菡还记得吴明说过,在去年寒假,算来应该是今年一月中旬发生的事。

他回到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被他父亲叫着、骂着跟大哥去滇黔桂三省交界处的广西隆林一偏远山区的大山深处收购生姜。

一大清早,他拉直衣领,缩着头,顶着鹅毛大雪,踩着碎冰,走在泥泞的乡村土路上,赶去五六里开外的小镇,坐过路客车到临近的兴义市,再从那里坐车到六十公里外的天生桥电站库区码头,然后歇上一晚,第二天继续从码头乘船去库区最远最深处的大山里。

那一夜,他们借宿在库区天生桥码头一渔民家,这户人家住的是紧临库区的吊脚楼,全木瓦结构。在屋里可以俯视库区宽广深邃的湖面,从湖面刮来的阵阵寒风吹进屋子,刺骨的透心凉。

他们围坐在吊炉旁,眯着眼,烤着那冒着缕缕青烟的柴火,看着随风飘动的火苗,淌着眼泪,屋子里四处弥漫着烟雾。女主人在忙着准备晚餐,她要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她背上背着的小女儿,一两岁大,被烟雾呛得直咳嗽。她准备就绪后,取来一口铁锅,安放在三角铁架上,倒入两瓢水,烧开,然后用涮把在锅底随便搅上一搅,倒去洗锅水,再把锅烧干烧热。接着,从土罐里舀上一小勺猪油,化开,放入少许辣椒面、盐巴和花椒面,再加上大半锅水。不大一会,铁锅里的水烧开了,热气腾腾的。这时,女主人往锅里倒入洗净切好的蔬菜、萝卜及几片切得薄如纸片的腊肉,用冷水把午饭后没有洗的碗筷简单一涮,然后舀上白花花的大米饭,端过来递给他们,大家围坐在铁锅四周准备吃饭。

他端着油腻腻的碗,摸着湿漉漉、滑溜溜的筷子,看着铁锅中间那一圈黑乎乎的又厚又油腻的东西,他实在咽不下去。其他人已经忙着在锅里捞腊肉、蔬菜和萝卜。吴明很纠结,犹豫不定,到底要不要动筷。如果吃,他看着就反胃,难以下咽。不吃,肚子又叽里咕噜叫得慌。

“你还不赶快吃,吃了赶紧睡觉,明天得坐一天船!”大哥边说边向他递眼色。进屋前,大哥就提醒过他,这是库区,都是少数民族,他们的风俗习惯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有不洗锅的习俗,在他们看来不洗锅代表着常吃常有,这样才会生活富足。只有外地客人来了,才会象征性的洗一洗。

“在这里生存更艰难,吃吧!”他咬咬牙,下狠心扒了几口白米饭。

那一夜,他躺在吊脚楼上,盖着冰冷厚重的大棉被,库区的凌冽寒风从楼板、墙板、门板等缝隙里吹进来,吴明一件衣服不敢脱,裹着被子,卷成一团,听着外面的呼啸声,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他们顶着寒风,坐在空荡荡的货船船舱里,往库区深处驶去,直到下午五六点才到达库区最深处的一小码头,停靠下来。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他们就将在这里度过,这里的生存环境比头一天住的渔民家那里要恶劣得多。

这里除了库区,就是大山,一座比一座大,一座比一座高,一座比一座陡。这里,不通公路,通往乡镇、县城的公路还在断断续续的修建中,当地村民说这条路已经修了四五年了,到现在还没有修好。这里大部分地方都还没有通电,点的是桐油灯、煤油灯和蜡烛。这里,还在过着刀耕火种般的原始生活,不犁地耙地,当然这些地也无法犁,无法耙。这里没有水田,全是山地,地很陡,人站在上面不小心就要往下滑。他和村民一起到过他们种姜的山地里,在地里行走,得弓着背弯着腰,手脚并用爬三四步,再滑下一两步。这里的孩子,要坐船去十余公里外的乡镇读书。这里的人们,还过着以物易物的简单生活。他们的粮食自产自舂,布匹自织自染,衣服自裁自缝,酒自酿自饮,油自榨自吃,鱼自钓自捕,野味自打自逮,猪马牛羊鸡鸭自己喂养,自己宰杀……

吴明回来后对她说:“那里的人们,都是为了生存而活,他们比我活得更加艰难,我凭什么不好好活!”

……

雅菡的眼睛有些湿润,她很是伤感,为他的处境伤心难过,但同时她又为他感到自豪,她欣赏他活着的态度,喜欢他面对困境所做的一切努力,她也坚信他的一切努力都不会是徒劳的。

雅菡慢慢拆开信封,抽出信纸,心里默默念到:

雅菡:

我亲爱的小仙女!

到今天,细细算来,我们已经有二十一天没有见面,有十天没有通电话。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真的很难熬,虽然每天我从早上八点上班,到晚上十点下班,中途就压根没有时间干点别的,但我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想着我们在一起的每一个快乐时光。

我想,你思念我的心情大致和我一样,也会无时无刻的想念我,想着我们每一个有意义的,值得记念在心的开心时刻。想我是必要的,也是应该的,但万不可相思过重,不能让你那原本已经苗条得不能再苗条的身材变得纤细,不能让你那白皙如雪,细腻圆润的小脸变得消瘦。更不能心不在焉的没有食欲,整天闷闷不乐呆在院子里的大柿子树下发呆。呵呵,被我猜中没?

今夜,昆明有点点冷,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中有些潮湿,但已经没有了白天的闷热,走在外面让人多少感到不适,有些窒息。这或许和天气没有太大关系,你知道的,昆明的夏天本来就不太热,也热不到哪去。我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估摸着一是想你想得过甚,心里空落落的,有些不安。二是今天我爸爸给我打来了电话,电话里我们又发生些争执,弄得我心里很是不快。

事情大概是这样的,我们明年就要毕业了,今年我们县师范类毕业生的就业还比较顺利,全部都安排了。听说到明年我们毕业的时候就要做些调整,具体怎么调整还不太清楚,据说是本科生全部安排,大专师范生不用考试直接安排上岗,非师范类大专生要考试上岗,择优录取,这是其一。其二是本科师范生留在县城中学教书,大专师范生全部分配到乡镇中学去。我爸爸得知这一消息后,就准备托人帮我打点明年分工的事情,叫我务必在近期回去一趟,带我去给人家见见,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的人,有没有点真材实料。这感觉有点怪怪的,很像是被拉去牛马市场卖的牲口一样,任由贩子们挑选。

你大致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从小就比较孤傲,比较倔强,也很叛逆,尤其是我爸爸安排的事,或者是他让我做的事,我向来都是比较反感的,也不愿意去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和他对着干,他叫我往西,我非得反着来,偏往东,他叫我往东我非往西。这一次他又犯了这个错误,非得强制叫我回去,他越是这样我越不可能回去,我的臭毛病也犯了,非犟到底。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很可笑的人,自己总是不能选择自己的路,总得由着他去安排,这怎么可能!

这段时间,在学校一边勤工俭学,我也一边思考,我算是想明白了一个道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通过自己初中、高中六年的熬更守夜的苦读,才好不容易从镇一中考入县一中,再从县一中到了昆明,进了师专。你很难想象得到,小升初,我们班只有六人升到初中,其他人都回家当了农民。中考时,我们班又只有五个人考上高中,其余人都没有了读书的机会。高考时,我们班六十多人,第一年只有十五六人考取大学,这还包含了中专生。我走到这一步容易吗?从罗平县那个偏远的小山村来到省城,可刚在这两三年,又要回去了,又得回到那个山沟沟里。这就是典型的“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凭什么我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呢?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就下定决心,不管以后如何,我都不会再回去了,我得想办法留在昆明,哪怕在这里就是饿死累死,我都得留下来。

当然,还有一个主要原因,我和我爸爸关系一直都不太好,他不喜欢我,小的时候常常打我,大了到现在了还时常骂我。我也很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他,我一见到他就极为厌恶,一听他讲话就会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和他争吵。因此,就冲这一点,我也不会回去的,我回去了会和他有扯不完的皮,会时常争吵,闹得乌烟瘴气的。

和你说这些,你未必能够理解,但我只是想借此告诉你,我的决心已定,我会尽我最大努力,克服重重障碍和千难万险,想尽一切办法和你在一起,离你更近些。

说了这么多,时间也不早了,我要睡了,明天还要早起上班,晚安!梦里见!

爱你,想你的明

2001年8月11日

雅菡,接连看了好几遍,又认真想了想,到了第二天中午才给吴明回信:

明:

见信如唔!

你的来信昨天就收到了,本想过十多天就要开学了,我们马上就能见面,就不给你回信了,也曾想要不给你打个电话说说行了。但后来仔细转念一想,你这么用心的给我写信,我要是不回你,不是就愧对你的这份真心真情?读了你的信,昨天一天都没想好该怎么回你,即使现在给你写信时,我也没有想好怎么回你,就边写边想吧!先说好了,不管怎么样,你都不许笑我。这句纯属废话,你是不可能会笑话我的。

我是这样看待你说的问题,应该用纠结来形容我现在的心情。我听你说过很多你小时候的事,你也和我多次讲过你读初中、高中时和家里发生的一些矛盾,尤其是你爸爸。从这一点上考虑,我是完全能够理解你的想法的,你离开了老家,就不想回去,没有谁愿意在外面转了一大圈又回到起点,何况你的起点留给你的并不是美好的记忆。我想想都觉得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先暂时抛开我们两人的感情,先不管我们以后会怎样。至少,对于现在见过世面,开阔眼界,很有想法,又桀骜不驯的你来说,这更是一种折磨,我说的这种折磨更多的是精神上的,是心灵深处的折磨。这一点,我们是一致的,我很理解你,也完全支持你。

明,如果只考虑这一点,我就不用纠结。但是我还想到一些其它的东西,这就是现实的生活,我知道我这样说,你或许会说我俗气,但我想你不会,因为我懂你,你也懂我。

明,你自幼就过着很苦很苦的日子,和你一比,我就是非常幸福的人,像是生活在蜜罐里。就因为你不幸的童年、少年,乃至现在艰辛的为了生存在努力,我想起来心就会一阵阵的痛,就会莫名的伤感。我不希望你这样辛苦,这样不易的活着。我希望你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能让你吃饱穿暖,不要再为吃饭问题而发愁的工作。回去教书当老师,是能彻底解决你所有困难的直接有效的办法,这样你一辈子都不用为生存而苦恼烦闷。而如果你选择留在昆明,就意味着你放弃了这份稳定的工作,你就得在外面靠打工去养活你自己,你还得过好几年的苦日子,住的吃的都是一个大问题。想到这,我就无形的焦虑,又极不希望你留下来。

明,虽然我这样想,但我知道我无法改变你的决定,你的内心深处住着一个孤傲的灵魂,这可是你说过的话,这一点我深深的感受到了。此外,在我心中,你是一个很有远见,非常有想法,敢想敢做的人,有极强的责任心,能吃苦耐劳,善于学习和总结的人,不甘寂寞,不甘落后,想尽一切办法去解决问题的人……当然这在不懂你的一些人看来,你狂妄自大,自以为是,桀骜不驯,固执己见,行事乖张,急躁不安,说话激进。但是我觉得人是非常复杂的动物,人具有多面性,一个优秀的人,他有多少优点就总会有多少缺点!

明,遵从你的内心,按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做自己。我或许帮不了你,但无论何时,你都记住,我在心里默默的祝福你、支持你,我相信你终于有一天会挺起你骄傲的肩膀,让我引以为豪!

明,我也很想你,想念着你对我的好,所有的……

雅菡拙笔

2001年8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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