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转眼,到了五月下旬的一个周末,这天下午,雅菡家的小院里一片忙碌。她爸爸在书桌前铺纸挥毫,她妈妈在厨房里忙着淘米煮饭、洗菜切菜,姐夫在院子一个角落里忙着杀鸡拔毛、开肠破肚,姐姐在家里家外忙着收拾屋子、打扫卫生,小侄子拿着把塑料枪跑出跑进,东躲西藏,嘴里“叭、叭、叭……”的叫不停。
“雅菡说她们在学校吃了中午饭就出发,现在都四点多了,怎么也还不见到家?”她妈妈从厨房里出来,走到院门外向小路尽头看了看,又折返回来自言自语说。
“怕是在路上耽搁了,应该也快到了。”姐姐说。
“她爸,人家小吴一会来了,你可不要拉长着脸,对人家客客气气的,按我们商量好的办,你可不能激动!”她妈妈伸长着脖子朝屋子里大声道。
“你这个老妈妈,也是啰嗦得很,从早到现在你都说了多少遍?”
“你现在嫌弃我啰嗦了,你早上哪儿去了?”
“说一遍就行了,不要左一遍右一遍,话多不甜,胶多不粘。”
“你想好怎么和人家说了?可千万不能让雅菡知道!”
“妈,你和我爸这说的是什么啊?这么神秘?”姐姐听了不明就里问。
“没你什么事,你赶快把屋里拖干净,弄仔细些。”
“外婆就是一个大狼外婆!”侄子叫道。
“你这个小兔崽子!”她妈妈指着外孙笑骂。
侄子朝着她妈妈做着鬼脸,大伙乐了。
村外的小路上,吴明和雅菡手牵着手,说笑着,向着斜阳轻快的走来。路旁地里的玉米苗正茁壮成长,水田里的秧苗刚抽出几株新苗,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站在水里迎着微风,向着太阳撒欢。田间地头的一棵棵大树,早早的就换了新芽,穿上鲜嫩嫩的新装,在风中卖弄风骚。
“到了我家,你打算怎么叫我爸妈?”
“就跟着你叫,你叫什么我就叫什么。”吴明嬉皮笑脸的说。
“这是什么场合,不许嬉皮笑脸。”
“那你说叫什么?”吴明故意问,“叫你爸刘老师?叫你妈阿姨!”
“你这不是和我爸生分吗?叫叔叔阿姨。”
“嗯嗯!你爸本来就是老师啊!我这样叫也没有错!”
“我爸我妈要是说了什么不合你意,你可不能摔脸色,生闷气,更不能发火。”雅菡叮嘱说。
“怎么会嘛,这点谱气我还是有的。”
“我爸我妈都叫我带你回来多少次了,他们这回是真心希望我们在一起的!”
“我会见机行事,你放心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记住了,不管他们说什么,你都不能发火,要控制好情绪!”雅菡最后又特意叮嘱一遍说。
“爸,妈,她们回来了!”
全家人都涌到院门口,朝小路上张望,雅菡和吴明一前一后快步走来。
“这小伙子长得清清秀秀的,人样也不错。”雅菡妈妈说。
“还是个帅小伙,比我家这位帅多了!”姐姐说。
“妈妈,和小姨一起回来的是小姨爹?”侄子问。
“小孩子家,不要乱叫,只能叫叔叔!”姐姐叮嘱他说。
“都进来吧,该干嘛就干嘛,堵在门口看什么,这有什么好看的。”雅菡爸爸不高兴的说。
“你要对人家客客气气的!”雅菡妈又说了一遍。
“怎么这么晚才到?”姐姐问。
“路上堵车了。”雅菡回答说。
“小吴,人来就行了,怎么还带东西?又不是去外人家。”雅菡妈妈笑说。
“来,来,来,快进屋喝水!”雅菡爸站在院窝里热情招呼说。
“这是我爸,这是我妈,这我姐,这是姐夫,这是小侄儿。”雅菡一一介绍说。
“叔叔好,阿姨好,姐姐好,哥哥好,小朋友好!”吴明微笑着一一叫道。
“小姨爹好!”侄子大声叫道,雅菡脸唰的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傍晚,热腾腾的饭菜摆满了一桌子,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边拉家常边吃饭。
“小吴,你尝尝这清炖土鸡,这可是你阿姨自己喂养的,香得很!”雅菡爸边说边给他专捡好的舀了几块,接着又给他舀了一勺汤。
吴明受宠若惊,赶忙站了起来,连声弯腰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小吴,这是剁椒炒马肉,这是马肉凉片,这是骨头参,这些都是我们石林的特色菜,你尝尝。这都是我爸爸专门叮嘱我们准备的,说你来了一定要吃吃我们地道的石林菜!”雅菡姐姐说,“这油卤腐,水煎乳饼,都是我妹让准备的,说你很喜欢吃卤腐,最爱吃乳饼!”
“我妈说,不让我吃乳饼,要留着给你多吃些。”侄儿在一旁不满的说,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晚饭后,雅菡和姐姐在厨房里收洗碗筷,她妈妈吆喝着把饲养的鸡鸭赶进圈中,插上插销,她姐夫带着侄子出去村外玩去了。她爸爸和吴明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新闻联播,一边说这话。
新闻刚结束,她爸爸故意大声说:“小吴,我今天写了两幅字,你来看看。”
吴明尴尬的笑了笑说:“叔叔,我不懂书法,看不出其中的奥妙。”
“走,走,进去看看。”他爸不由分说把吴明拉进书房,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上面苍劲有力的写着:识时务者为俊杰。雅菡爸指着一旁木桌上的另一张,说:“你读读那一幅。”吴明轻声读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
“这意思都明白?”雅菡他爸爸问,吴明点头称是。
雅菡见爸爸和吴明在书房里叽里咕噜的说话,她心神不宁,生怕两人话不投机起了争执。好大一会儿后,才见两人这才一前一后走出书房,继续拉着家常里短,雅菡细看,二人谈得很投机,没有什么不妥。
这一夜,雅菡爸对雅菡妈感慨说:“今天我做的这件事,不知道是对还是错?是不是作孽?”
雅菡妈不解问:“这怎么讲?”
雅菡爸长叹一口气说:“可惜了!”
雅菡妈又问,她爸爸闭眼不答,佯装睡着。
这一夜,吴明彻夜未眠,他在想着接下来的事情要该怎么办才比较妥当,他绞尽脑汁都不得其法。
五一节前,他和爸爸激烈争吵的那一幕又再次浮现。
他爸爸为了他能顺利分工,能分到一所好的中学去教书,从去年下半年就开始忙活,四处托人帮忙,上下打点。到了四月时,总算有了些眉目,请托的人回话说,尽量让他留在县城的中学,差一些就分配到县城附近乡镇去。
他爸爸得知这一消息后,喜出望外,马上给吴明打电话,让他务必尽快回家,抓紧把他的工作落实在了,这样免得到七八月分工时手忙脚乱。吴明一听用意,极为不满,怒气冲天,他认为他爸爸一天就是无事找事,尽干一些一厢情愿的事,都是做无用功。
“我已经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再回罗平教书,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你不要再去四处求爷爷告奶奶,找人帮忙,你找了也是白找。即使你找好了,我也不可能回来,你还是一样的百忙一场,不要做些徒劳的事!”吴明在电话这一头大声说道。
“你不回来教书,那你有什么球本事,能做什么球事?”他爸爸厉声质问。
“我做什么就不用你操心了,反正饿不死!”吴明呛道。
“你现在倒说不要老子操心,你球本事都没有,等你混不下去的时候,你还不是要回来找老子。”他爸爸大声骂道。
“你放心得了,我就是当花子要饭,就算饿死外面,我也不会回来找你,一辈子都不会!”
“你这个无义种,老子白拉拉的给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到头来老子什么盼头都没有。”
“托你的福,我承受不起,从我读初中开始,你什么时候管过我?什么时候给过我一分钱?你现在来唱高调了?”吴明心中的怒火乱窜,大声问。
“老子没有你这个无义种,你有球本事一辈子不要回来!”
“你以为我愿意回去?求我回去我都不会回去!你就死了这条心!”
“等你爷爷打电话和你这个无义种说!”
“谁来说都是这样,天王老子说了也不行!”
话音刚落,他爸爸气冲冲挂了电话,回去拿着吴明的妈妈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说都是她养的“好儿子”,都是她惯适出来的,现在这个狗日的直接不回来了,读个他妈卖B的书。
进入六月以来,雨季来临,昆明已经持续下了十多天雨,淅淅沥沥的下不停,一直不见放晴。整个城市都散发着一股霉腐味,凉飕飕的风逼着人们套上厚衣服,在这样没完没了的下下去,整个人都要发霉了。
最近这段时间,雅菡心情非常郁闷,每天满脑子都在想着吴明,想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在她家时都还好好的,从她家回学校后就性情大变,这都大半个月了,还是连人影子都不见。
吴明自从雅菡家回到学校后,就再也没有去找过她,也不给她打电话。雅菡在学校里找不到他,他常去的地方,他会去的地方,都找遍了,还是找不到。她一天打好几个电话去,他的室友都说他不在,问去哪儿了,他们都说不知道。她每天都会去男生宿舍找他一两次,还是找不到。有两次她在学校里远远见到他,他一看见她,立马返身快步离去,无论她在后面怎么喊,他都不理会。
吴明的室友们也觉得他近段时间很奇怪,突然间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像吃了枪子,火气很大,动不动就大吼大叫,动不动就拍桌子摔板凳。雅菡打电话来,他不仅不接,还让他们说不在,要是问去哪儿了,就让他们说不知道。他自己从早到晚,踪迹全无,课也很少去上,每天晚上都是宿舍楼熄灯后才喷着满口酒气歪歪扭扭的回来,从不抽烟的他一回到宿舍,就独坐在窗口一支接一支的抽。
刚开始时,大伙认为可能是最后一次英语过级考试,他和老祝、阿烨还是没有通过,根据学校规定,学校只会发给他们结业证,不发毕业证,他们无法顺利毕业。大家一往这方面想,都替他们难过,也就没有和他过多计较。但后来发现,他对有没有毕业证一事压根就不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些欢喜,当得知英语没有过级时,他的第一反应竟是笑说:“这下好了,想回都回不去了,我看他们一个个还逼我回去不?”几天后,大家发现雅菡在四处找他,他却想方设法回避她,这才觉得事情好像不是这么回事,这应该和雅菡有关。问他,他就硬邦邦的抛出一句:“没什么,你们不要问了。”要是谁再多问一句,他就会暴躁地吼道:“叫你们不要问了,谁问我和谁急。”
好不容易熬到雨停,天也晴了,阳光照射在大地,地上的万物瞬间活力四射,生机盎然,处处是那火热的生命迸发出燃烧的激情,雾气蒸腾。
夜晚,天上月牙弯弯,繁星点点,气候凉爽。学校图书馆外,小花园的一个角落里,雅菡紧紧搂着吴明,吴明面无表情,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吊儿郎当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人看了就气不打一处来。
“吴明,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吴明冷淡的回答说。
“没有什么事,那你怎么从我家回来后,就变了一个人,对我不理不睬,总是躲着我。要不是我今晚在这里逮到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雅菡悲伤的说。
“我们该结束了。”吴明眼睛看着远方,黯然说。
“我们之前的山盟海誓去哪了?”雅菡问。
“那是我们少不更事,我信口雌黄。”吴明张口胡诌。
“你骗人,你爱不爱我,我最清楚!”雅菡盯着他说。
“雅菡,那不是爱。”
“那不是爱,又是什么?”雅菡追问。
“充其量是喜欢。”
“喜欢不是爱吗?”
“雅菡,喜欢怎么会是爱,喜欢就仅仅是有好感,爱是痛彻心扉的才叫爱,我对你就是只有好感,没有爱。”吴明苍白的辩解说。
“你是诡辩,你爱不爱我,我完全能体会得到,我最有发言权!”
吴明无语,久久沉默。
“吴明,你对我说实话,是不是我爸对你说什么?”
吴明心里一阵剧痛,但他装作若无其事样,勉强笑了笑说:“你爸什么都没有说,只让我今后一定要好好待你,说是我要是胆敢欺负你,他饶不了我!”
“那你为什么躲着我,不见我,你知不知道我很伤心,我的心都裂了。”
“雅菡,我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我们只有十多天就要毕业了,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各奔东西,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所学校的过客,包括你,我。”
“我们不是都已经克服重重障碍,我爸妈都同意我们在一起了,我们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雅菡,你太天真了,这世界很复杂,复杂得让人随时可能会窒息!我们是两种性格的人,我遗传了我爸的一大部分性格,性格急躁,脾气火爆,总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动不动就生气,爱发火,发起火来不顾后果。你也知道,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路,我是很难改变这一点的,我性格的缺陷将伴我一生,我为此得背负巨大压力,一辈子都喘不过气来。我的火爆脾气你又不是没有领教过,都莫名的对你发过多少次火。我们走到现在,全是因为你知道我的成长环境,知道我有一个厌恶的爸爸,他的性格脾气对我影响很大,无法一时改变,你心疼我,处处忍让我,迁就我。你完全可以找一个性格温和,对你很好,很爱你的人,而我将会给你带来无穷的伤害。”
“你胡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没有之一!”雅菡哭着说。
“雅菡,不哭好吗?”
“我偏不!”
“雅菡,英语考试的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也应该知道了,我还是没有通过。我是一个回不去的人,也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我的前途灰暗,我看不到一丝光明。而你,即将要回去,回去考试上岗,凭你优异的成绩,考试分工不会有任何一点问题。你爸爸在石林教育系统工作了几十年,也有些门路帮你疏通关系,你留在县城中学教书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你的生活充满希望,既稳定又有盼头。我们如果在一起,我只会拖累你,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幸福。”
“这我都不怕,我愿意跟着你,无论你的道路如何曲折坎坷,我都愿意。在你人生最无助最无望的时候,我还能紧紧陪伴着你,可以给你提供一点点帮助。哪怕就是在你人生最低谷的时候,至少还有我在,有一个温暖的家在,当你满身伤痕,当你身心疲惫时,至少还有一个港湾。”
“雅菡,不要说孩子话了,我们都得学会面对现实,都得坦然接受现实,有时人不要去做无谓的抗争,那是命,无法改变。在命运面前,一切努力都可能是白费,就像邓老师一样,最近去系里找系主任,去学校找封副校长,替我们求情,请学校网开一面,高抬贵手,把毕业证给我们,她出面作保,一定督促我们下次再考,一定考过。”
“结果如何?”雅菡关切的问。
“想都想得到,高高在上的人,才不会管我们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死活。邓老师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的,都是徒劳,还会被无情的责骂。”
“她真好!”雅菡感慨说。
“像个大姐姐!”吴明接着说。
“雅菡,我们得分开了,无论如何都得分开,不管你愿意还是不愿意,我们都得分开,这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明明相爱,为什么要分开?难道大多数人的爱情大抵如此,深爱的两个人都是要分开的,往往是无果而终!最终随便找一个人结婚,大家将就着过日子!”雅菡叹息说。
“雅菡,我希望你永远记住,在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可以折磨和摧残你的肉体,但他们无法摧毁你的精神,只有你才能摧毁你自己!爱也是一样的,只要你坚信,你不放手,不退缩,它就一定在你身边。”
“那为什么你胆怯了?要逃避?要退缩?要放弃?”雅菡追问。
“雅菡,你可以说我现在是胆怯,是在逃避,是退缩,是放弃,但我是不是真的胆怯,是不是真的逃避,是不是真的退缩,是不是真的放弃,以后慢慢的你都会懂。”
“你就是一个十足的骗子!”雅菡扑在他肩膀上痛哭,吴明心如刀割,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咬着牙把泪活生生吞了回去。
“雅菡,你对我的爱,对我的好,我会铭记一辈子,深深埋在心里。没有你,我很难熬过这三年,没有你常常接济我,我没有勇气走到现在。我对你心怀感激,这份爱,这份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也还不了,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别说了,你别说了!”雅菡哭成泪人。
“雅菡,我们的爱是刻骨铭心的。对这份爱,我只能感恩,只能铭记,不得不放手。放手会很疼很疼,万箭穿心,爱有多深,就一定会有多痛。但我们还得彼此放手,彼此好好活着。我们得为自己,为他人好好活着,珍惜每一个活着的人,活在当下!”吴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眼泪顺着脸颊腮帮滴下,打在雅菡头发上。
雅菡哭了好久,才止住哭泣,用沙哑的声音说:“我真后悔,那晚在罗平时没有把身子给你,它只属于你的!你后悔吗?”
“那晚,我也想要,但我忍住了,我想把我们最好的那一夜留在新婚之夜!没想到,事情会变得这么快,计划没有变化快!”
“今夜,我们在一起,最后一夜!”
“不,雅菡,我想让我们的爱更纯洁!”雅菡又哭了,哭得更加伤心。
“雅菡,我现在能想到最浪漫的事,我已经想好了,想听吗?”
“嗯!”雅菡哭着回答。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有一天,我要把我们的爱情故事写成一本小说送给你!”
“吴明!”
“雅菡!”
两人抱头痛哭。
十余天后,雅菡独自黯然离校,她恋恋不舍的一步一回头,她多么希望那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
刚走出校门,一个粗哑的声音叫住了她,回头一看,是那个初中男同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