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八日,郑芝龙和俞咨皋抵达了本港。前来码头迎接的郑军众人看见俞咨皋从船上下来,顿时议论纷纷。
“嘿哟,这回去探病怎么还探出个官老爷来?”刘香在人群中间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郑芝龙冷眼看着他,招了招手,一个随从抱着个木匣子走了出来,他站到众位档头的面前,把挡板抽了起来,里面赫然是一颗人头。
“沈汝真已经授首,大哥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人群陷入了沉默,谁都没想到郑芝龙去了一趟泉州,居然真的把沈汝真给宰了,众人愣在原地半晌,杨天生才回过神来,他赶紧单膝跪地,以手抱拳,高声唱到,“大仇得报,请二当家上座!”
杨天生这一唱,其他几个支持郑芝龙的档头立刻也跪了下来,刘香大嘴一撇,他本是不愿意认郑芝龙为大哥,但是面对沈汝真的人头,他又不好当面反驳,只得不情不愿地也跟着跪下来,嘴里还忍不住嘀咕,“这人头怕是不便宜。”
十三家档头齐齐跪地,郑芝龙这头把交椅的位子算是坐牢靠了。一行人施施然穿过城区,来到了城中的那座三层小楼,如今这里已被改名为议事堂。
郑芝龙缓步走到大堂中间的太师椅前,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坐下。他之前迟迟不愿召开推举首座的大会,就是担心有人会不服他,如今自己手握沈汝真的人头,想必再不会有人敢说个不字。
档头们分列两边,坐在郑芝龙的下首,俞咨皋最后进门,他没有穿盔甲,而是穿着一身二品将军的常服(总兵是职务,没有品级,通常二品定国将军以上的武将才能挂总兵帅印),大红的褂子上绣着一只张牙舞爪的狮子补。他一进来,众人都看着他,你说要跪吧,现在还跟朝廷打仗呢,你说不跪吧,人家大小是个二品官呢。
郑芝龙看出了大家的尴尬,赶紧开口,“给大伙介绍一下,这位是新任的俞总兵,奉南洋总督之命,前来招抚我等。”郑芝龙说完,主动起身,把自己的位子让给了俞咨皋坐,然后拱手抱拳站在堂下,其他档头见郑芝龙都是这般态度,也只好站起来,拱手抱拳。
“诸位不必多礼。”俞咨皋挥手示意,众人这才抬起头来,“本兵这次来呢,就为了招安一事。军门体谅,为台湾百姓计,不愿彼此大动干戈,以致生灵涂炭,故许尔等以活路,散离岛城各自安生,日后不可再妄议朝廷是非,以免引火自焚。”
“散离岛城?您这话是什么意思?”俞咨皋的话顿时让各位档头不淡定了。
“本港城将由朝廷接管,尔等自行散去,不得在此逗留。”
“荒唐!”刘香此时终于逮住了个由头,立刻借题发挥,“本港城是弟兄们一刀一枪拼回来的,凭什么就要交给官府?!”他的话顿时勾起了几个人的附和。
郑芝龙回头瞥了一眼刘香,脸上露出不悦的神色。
俞咨皋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是军门的条件,只要你们离开台湾,过去的事情就可既往不咎。”
“不行,台湾乃是我等基业,怎么能说走就走。”
“刘香!”郑芝龙实在忍住不了,他回头狠狠地瞪着刘香,“你非要和朝廷对着干吗?”
刘香却也不怵他,“我一介海寇,何时惧怕过官府?”
俞咨皋闻言,嘴角隐隐浮现出一丝冷笑,他轻轻咳嗽一声,转脸严肃,“既然尔等非要与朝廷作对,那这招安不提也罢。”说着,他作势就要往门外走。
郑芝龙一把拉住俞咨皋的衣袖,“总兵留步!招不招安他们说了不算,我说了才算。”
俞咨皋回头看着郑芝龙,故意问他,“那郑海主舍不舍得这本港城呢?”
郑芝龙闻言略作犹豫还是开口,“我不日便带他们启程。”
俞咨皋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哎,也不用这么着急,郑海主慢慢把城里的事务料理清楚了,再走也不迟。”
夜里,档头们各自回到家里,刘香却一个人默默走到了北门,当初守卫北门的兵丁便是他的营兵,那个被沈汝真亲手扎死的人更是他的外侄儿。官兵撤退之后,他把外侄儿的尸体就葬在了北门外的城墙根底下。
“侄儿啊,叔没用,连这小小的本港城都守不住。你这条命啊,算是白白扔在这儿了。”刘香坐在坟头,手里捏着一沓黄纸,一边说,一边烧,明晃的火焰照亮了他的半张脸,上面仿佛写满了失望两个字。
“颜大哥刚走一个月,郑芝龙就把本港城给卖了,这败家子的模样,也不知道像谁。”不知何时,刘香的背后来了两个人,每个人手里还都拿着一叠黄纸。
“老何?老郭?”刘香循声回头,站着的两人却是何斌与郭怀一,“你们怎么来了?”
“没啥,来看看刘复,顺便也来看看你。”说着,何斌与郭怀一都蹲下身来,凑到火堆边围成一圈烧起纸来。
“多看一眼算一眼吧,以后约莫是再也瞧不见了。”
“我不想走。”刘香愣愣地瞧着跃动的火焰,静静地吐出几个字来。
郭怀一和何斌对视一眼,试探着刘香,“可郑芝龙今天已经发话了,让大家伙儿一起走呢。”
“他就是个混蛋!”刘香突然从地上站起来,一把将手里剩下的黄纸都扔进了火堆,惹得火星四溅,下了旁边两人一跳,“以前我还觉得他是个真性情的好汉,今天我算看清楚了,他就是个吃里扒外的囊货!”
“哎,也不能这么说,他毕竟也和官军真刀真枪地干过。”郭怀一继续套刘香的话。
“屁!都是逢场作戏!他要真想和朝廷翻脸,沈汝真逃跑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追?他郑芝龙但凡有那心思,沈汝真根本逃不回福建,台南台北也早就打下来了,还轮得到朝廷来招安?招个屁的安!”
“啧,那倒也是。”何斌的嘴角隐隐浮现起一抹微笑,“我可听说了,李海主几天前也死了,许先生一分钱没分到,家产全给了他郑芝龙,现在人家可不是什么小小的座头,是海主,郑大海主。家大业大的,当然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台湾岛就把自己给吊死了。这五湖四海做生意,哪能得罪了衙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