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顺着潮声吹拂着本港,城中家家户户的门檐上都挂着一条白绫,街上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少,手臂上皆缠着一根白布。郑芝龙领着几个档头走在大街上,查看着城中各处整修的状况,沿途的百姓纷纷弯腰致意。
“北城废弃的房屋都已经拆干净了,在新房搭起来之前,只能暂时让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住到城外的帐篷里去。”
郑芝龙点点头,“要尽快把房屋造好,马上就要到刮飚风(台风旧称,也作飙风)的节气了,必须赶紧给他们找个安身的地方。”
“放心吧芝龙,咱们弟兄都有数。”
一群人走在前面,却有一个人单独坠在后头,神情复杂地看着郑芝龙的背影越走越慢。
“刘档头,你怎么了?”另一个档头郭怀一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瞥见踌躇不前的刘香。
刘香看了看他,把他拉到了一边的小巷子里,“郭哥,我刘香的性子你知道,心直口快,心里从来藏不住事。”
郭怀一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郭哥,郑芝龙虽然是二当家,可是大当家仙去,咱们总该推举新的大当家出来吧,这都四五天了,郑芝龙怎么一点儿动作都没有,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郭怀一闻言一愣,转眼又笑了起来,“刘香你别多想,芝龙就是想先替大哥报仇,然后再推举新的大当家。”
“这是两码事,难道他还怕别人做了大当家,就不给颜大哥报仇了?”刘香的嘴越撇越弯,郭怀一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郭怀一把脸贴到刘香的耳根处,悄声对他说,“郑芝龙刚刚打了胜仗,声望正隆,他不趁这个时候推自己为头座,反而搁置不议,这才是反常的地方。”
刘香眼咕噜直转,“你的意思是……郑芝龙有事儿瞒着咱们?”
郭怀一赶紧在嘴边竖起食指,“嘘,禁声。你我知晓就好,不要声张,他终归是要坐上那个位子的,咱们随大流就好。”
“可是……”刘香还想要分辨什么,郭怀一却转身走出了巷子,不再搭理他。
由于明军舰队的封锁,从本港至日本的贸易航线被彻底切断,原本熙熙攘攘的港口顿时冷冷清清,除了镇台号,再也看不到别的船停靠。
七月初一,本港的外海上久违地出现了一艘福船,船桅上挂着一面大大的李字旗。
“许先生?你怎么来了?”郑芝龙听闻有李家的船过来,二话不说就赶到码头来迎接,一个穿着蓝绸缎子的中年人快步踏过跳板,从船上下到码头来。
“李老病重了,让我赶紧接你回泉州,你收拾收拾马上跟我走。”
郑芝龙闻言一惊,“还收拾什么?现在就走!”
“你不交代一下城里的事情吗?”
“哪管这许多,赶紧走!”
码头上的其他档头目送着那艘福船驶出港外,刘香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故意撩起嗓子喊了一句,“啧啧,瞧瞧人家这孝心,当真是本朝楷模。”
施大瑄回头望着他,“刘香你瞎说什么呢。”
“我说什么了,我这不夸他呢嘛。”刘香嘴角浮出一抹讥笑。
“你阴阳怪气什么?”施大瑄走到刘香的跟前,他个子比刘香高,居高临下地瞅着他,让刘香忍住不往后缩。
“吵什么!”杨天生此时走了过来,用手扒拉开两人,他年纪最大,跑海时间最长,所以大家都尊称他一声杨师傅,“一天天的,都回去忙事儿去!”
码头上的人群渐渐散去,各自心里却种下了花花心思。
七月初四,郑芝龙赶回了泉州。
泉州城南的一座大宅院中,郑芝龙见到了卧床不起的李旦。此时的李旦原本干枯的脸上更泛起了层层褶皱,蜡黄的肤色隐隐浮现出一丝潮红,两个婢女侍候在他的窗边,手里还端着药碗。
许心素领着郑芝龙进了屋,挥了挥手,两个婢女识趣的出了门,郑芝龙反手将门扉关上,屋子里顿时昏暗起来,他走到桌台旁,拿起桌上的火引子将蜡烛点燃。
“李老,芝龙来了。”许心素站在床头,弯腰凑到李旦的耳边,轻声说话。
李旦艰难地睁开双眼,微微侧过头,瞟到了站在一旁的郑芝龙,郑芝龙赶紧走过去,蹲下来,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更挤出了几许泪花来。
“义父!”
郑芝龙这一声呼唤,到让李旦脸上浮现了一抹淡淡的微笑。
“芝龙……”
“我在呢,义父!”
“我……快不行了……”
“义父您别这么说,您会好起来的!”
李旦轻轻摆了摆头。
“你听好了,我李旦的家当,都交给你……”
“义父!我……”
“你……去澳门,找洪旭,他会把船队交给你……日本……宁波……福泉……广州……吕宋……十八个档口,都认你为主……”
“义父!”郑芝龙跪在地上,紧紧抓住李旦床上的被角,已经是泪流满面。
“台湾……台湾……”李旦说到这里,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忍不住地咳嗽。
“义父!您别急!顺顺气!”郑芝龙赶紧抚摸李旦剧烈起伏的胸口。
李旦喘着粗气,“离开台湾,朝廷就不会……不会追究你……”
郑芝龙听到这里,反倒皱起了眉头,“可……若不能为颜思齐报仇,恐怕……我带不走台湾的一兵一卒。”
李旦的双眼渐渐浑浊起来,他鼓起最后的力气,缓缓吐出几个字,“去找……熊……廷……弼……”说完,气力散尽,双眼失神。
“义父!义父!”郑芝龙摇晃着李旦的尸体,失声痛哭起来,许心素也站在一旁直抹眼泪。
两天后,郑芝龙穿着一身墨黑的长衫悄悄出现在了熊廷弼的总督衙门里。
郑芝龙跪在堂下,紧闭着双眼,熊廷弼迈着小方步,缓缓从后堂走了出来,走到一把太师椅旁坐了下来。
“郑档头,啊不,现在应该叫你,郑海主,对么?”
郑芝龙也不答话,只是恭恭敬敬地磕头,“小民拜见总督老爷。”
熊廷弼原本略带调笑的脸渐渐严肃起来,“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台湾?”
郑芝龙依旧把头埋在地上,“小民随时都能走,但小民座下的数千兵勇,却需一件方物才能离开。”
熊廷弼嘴巴一撇,“你要沈汝真的项上人头?”
郑芝龙这时候才缓缓抬起头来,“正是。”
熊廷弼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靠在椅背上,“李海主的一百万两赎买银子,可不包括沈汝真的命呢,而且他再怎么说也是有功之将……”
“沈汝真在本港折损了五千兵马,丧师辱国,按律,当斩之。”
“那也不该由本官来斩。”
“这种脏活怎么能让您动手呢,小民来就行。”
七月十一日,沈汝真收到线报,海寇郑芝龙已经从台湾秘密潜逃回了泉州,他立刻报告给熊廷弼,熊廷弼随即命其率领五百标营从福州出发赶往泉州追缉,结果在半道上中了郑芝龙的埋伏,五百标营全军覆没,沈汝真本人也被郑芝龙斩于阵中。
熊廷弼“见贼势大”,无奈只得转剿为抚。七月十五日,熊廷弼派出新任福建总兵俞咨皋,和郑芝龙一起从泉州出发,前往台湾本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