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的头割下来。”操舟将军指了指颜思齐的脑袋,一个兵丁把他的尸体从长矛上取下,放躺到地上,挥刀劈下,“挂到桅杆上去,让大家都看看反贼长什么样子。”
不一会儿,水凫号上升起了一颗人头和两面红旗,在它周围的明军战船纷纷落下帆来,向着不远处的镇台号驶去。
“施档头,官军的船怎么冲着咱们来了?”
镇台号上,众水手簇拥着一个中年人,却是颜思齐座下档头施大瑄“两面红旗……还有……那是什么?”施大瑄小声嘀咕着,“那……那是!”他惊慌地转过身来,“大哥遭难了!大家赶紧把船帆放下来,官军动手了!”
水手们此时也看清那桅杆上摇晃的人头究竟是谁,赶紧七手八脚地爬上桅杆,解开绑住的缆绳,绞盘嘎吱嘎吱转动,船锚缓缓从水里被提了上来。
“将军,贼船要跑!”
“开炮,截住他们!”
水凫号船首的一门新式五号克努伯大炮轰然炸响,这一超重型大炮乃是徐光启专门为新式大帆船所打造,炮重三千五百斤,炮长三米六,炮口直径达到一百六十毫米,按西方的标准,这型大炮可以归类到三十六磅以上的超重炮当中。作为对比,当年徐光启从葡萄牙手中购买的那几门红夷大炮仅仅是十八磅舰炮。由于这型大炮太大太重,小于三百吨的福船甚至一门都安装不下。
炮口火光闪烁,巨大的后坐力让整艘船都为之一顿,西方战舰此时已经广泛采用滑轮组炮座来抵消开炮后坐力,以免在齐射时导致战舰侧翻,但明军由于重型火炮稀少,没有这种需求,所以现在仍然使用的是固定式炮台。震颤之后,用于固定大炮的铁木炮座甚至出现了几道裂缝,重达32斤的重型炮弹伴随着浓烈的硝烟,在一阵刺耳的呼啸声之后,狠狠地砸进了距离镇台号船尾十几米的大海中,溅起的水柱甚至超过了它主桅的高度。
“官军放炮了!”
镇台号上的众人被这惊天的炮声惊出一身冷汗,此时镇台号上最大的炮也只有二十四磅炮,而且己方只有一艘船,对面可有三十二艘,这实力差距太悬殊。
“官军势大且炮火犀利,万不可与之争锋,速速往本港去!”施档头赶忙催动水手把船开起来,此时他只能期望郑芝龙已经夺回了本港城。
镇台号颤颤巍巍沿着海岸线往南边驶去,明军舰队则坠在后面,水凫号不断地放炮,不过它的运气似乎不太好,一连五发炮弹,竟然一枚都没打中。
此时,在明军舰队以北十多海里外,另一支舰队也在缓缓向本港城驶去,那正是范梅隆的海盗舰队,他刚刚完成了这一次的劫掠活动,正准备返回本港城修整。
“阁下,您听见了吗?”威斯朋号的船长神情紧张的望向范梅隆,他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耳朵却依然好使,“这声音……”
范梅隆竖起耳朵仔细分辨,“是炮声,重炮。”
船长朝他点了点头,“是从海岸方向传来的。”
“追过去,中国人的舰队来了。”
范梅隆一声令下,十五艘帆船立刻左转向着海岸的方向靠了过去。一个多小时后,桅杆上的瞭望手终于看清了前方的状况。
“大舰队!中国人的大舰队!他们正在追赶一艘战舰!”
“他们在追人?”范梅隆有些疑惑,“是谁的人?”
“是艘盖伦船,但是没有悬挂任何旗帜!”
“盖伦船?”范梅隆更疑惑了,“巴达维亚已经一艘战舰都没有了,难道是马尼拉来的援军?”范梅隆脱下帽子,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长发,“不对!”他说着,快步跑到主桅便,把帽子扔给船长“接着!”船长赶忙伸手接住空中飞来的船帽。
范梅隆手脚并用,爬到主桅的中间,隐隐约约能看到远处的舰队了,他站到主帆的横桅上,松开左手从腰间取下望远镜望去。
“是那艘被俘的盖伦船!”范梅隆清楚的看见,那艘战舰的船尾原本安装的一面彩色玻璃窗被取掉了,露出了一个椭圆形的空洞,那里原本是舰长的祷告室。
范梅隆收起望远镜,三两脚从桅杆上蹦了下来,“中国人似乎起了内讧。”
“阁下,这是咱们的机会。”
范梅隆眉目挑动,“挂满帆,衔尾追击!”
“我们被发现了!中国人的船队掉头冲过来了!”
瞭望手的话顿时让大家都紧张了起来。
“阁下,咱们在下风口!”船长瞪大了眼睛望着范梅隆,“现在吹的南风!”
“右转!打开炮窗,左舷对敌!”范梅隆却丝毫不慌。
荷兰舰队在威斯朋号的带领下,在海面上缓缓划过一道弧线,将左舷对准了明军舰队的方向。
范梅隆对自己俘获的福船简单地做了一些改装,在两侧舷各装了五门轻炮,勉强有了线列炮击的能力,同时他又将十二艘福船单独编为一队,一旦距离够近,就让它们冲入敌阵展开接舷战。
明军舰队排成坐底雁形阵(不是人字形,而是V字形,旗舰在底部,两翼布置快速轻帆船,舰首炮时代经典的海上侧翼突击阵型)乘着南风,以六节的高速向着荷兰舰队狂奔而来,十几分钟后,两支舰队的距离已经不足一海里,两方的战舰上同时响起炮声。
上百发炮弹在空中交织而过,各自奔向彼此的归宿。
由于荷兰战舰处于侧身状态,尽管能够最大限度地发挥火力,但被弹面积也四倍于舰首对敌的明军战舰。
砰!一声脆响,体型硕大的威斯朋号被一发炮弹击中了侧舷,巨大的动能直接撕裂了船体的橡木船壳,在一层甲板处凿开了一个大洞,连带着两门火炮也被砸成了废铁。
“该死!中国人有四十磅炮?!”范梅隆趴到了左舷边上,向下探出脑袋,船舷上那个硕大的窟窿让他难以置信,“大副!下去看看二副还活着没有!”
“是!先生!”大副急急忙忙从船艏下到一层甲板,地下烟雾弥漫,一颗滚烫的铁球顶在楼梯口,地上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水手们正七手八脚地搬运那两门被砸歪的火炮,试图把它们从过道上挪开。
“拉比耶?你在哪儿?”大副呼喊着二副的名字,半晌,一个咳嗽的声音终于从内里传来。
“我在这儿!”大副闻声赶紧跑了过去,“该死的,这发炮弹差点砸中主桅,圣母玛利亚在上,千万不要再被炮弹打中了……”
两支舰队越来越近,明军舰队两翼的战船上已经挤满了水手,他们手中举着刀枪棍棒,随时准备跳帮到荷兰战舰上去展开接舷战。
范梅隆此时却慌了神,他没想到明军这次竟然是有备而来,他们的战舰上装备的火炮不再是鸡肋的速射炮,而是大口径的加农炮,虽然每艘船上装备的数量不多,但架不住人家船多,而自己手里真正称得上战舰的,也就是那三艘从长江口逃出来的船而已。
砰!又是一声巨响,从水凫号上射出的一枚炮弹,结结实实地砸到了一艘福船的船肚上,似乎是恰好砸中了中仓的主桅,那艘福船在海面上不断横摇,没多久,桅杆就压裂了上甲板,嘎吱一声砸到了水面上,这艘船彻底丧失了行动力,船上的水手根本不做他想,纷纷跳进大海,向着其他战舰的方向游去,他们默认这艘船已经沉没了。
“阁下,我们的处境很危险!”船长走到范梅隆的身后,威斯朋号仍然在开炮,但是所有人清楚,再过十分钟,他们就要和中国人拼刺刀了。
“挂帆,立刻挂帆!”范梅隆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他必须抓住这最后的逃生机会。
威斯朋号的主桅上立刻抛下两面大帆,“右转北上,我们去日本!”
范梅隆的果断救了自己,却没能拯救自己的舰队,他的三艘欧洲船凭借着自己的速度优势,迅速与明军拉开了距离,但那十一艘福船却没那么好命,明军很快追上了它们,一一将其击沉或者俘获。
与此同时,镇台号终于顶着南风艰难航行到了本港,当船上的水手看到本港城悬挂的颜字旗,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欢呼起来。
“施档头,大哥呢?”郑芝龙听闻镇台号回来了,亲自跑到码头上来迎接。
施大瑄沉默地看了他一眼,缓缓侧过头去,“颜大哥他,没了……”
施大瑄的话仿佛晴天霹雳一般,郑芝龙惊得连连后退,“怎么会……怎么会……”他一个箭步又冲上前,狠狠揪住施大瑄的衣领,大声质问他,“镇台号都好好的,大哥怎么会没了呢?!”
“官军使诈,诱大哥下了船,然后……然后就……”
“不可能……不可能!”郑芝龙还是不信,他摇晃着施大瑄的身体,“大哥一定是被官军挟持了,我们可以去劫狱,我们现在就去!”
“芝龙!”施大瑄狠狠地甩开郑芝龙的胳膊,“颜大哥的人头就挂在官军的船桅上,所有人都看见了!”
郑芝龙愣愣地看着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豆大的眼泪从眼中簇然滑落,“大哥……大哥……”哭泣声越来越大,“大哥!”他高呼一声,“沈汝真!我郑芝龙定要将你碎尸万段!”周围的士兵和水手也齐齐跪了下来,低声呼号,“杀!杀!杀!”
六月十九日,沈汝真从台北港回到了福州,向南洋大臣熊廷弼回报此次征台的战果。
“军门,西夷赶跑了,颜思齐也授首,但郑芝龙犹在,台湾仍不太平。”
熊廷弼捋了捋胡冉,“足够了,此战功绩,我会如实报给朝廷的,你回去好好休息吧。”
沈汝真本来弯腰低着头,听到熊廷弼如此冷淡,却不由得抬起眼来瞧瞧打量了他一下,随后才缓缓退了出去。
沈汝真走后,一架木质轮椅骨碌碌从后堂推了出来,上面坐着一个头带方巾花白胡须的老人,熊廷弼回过头,瞟眼看着他。
“颜思齐死了,您节哀。”
老人抬手摆了摆,“不碍事,他啊,做事太张扬,合该一死。”
熊廷弼闻言眯起双眼,“您是不是早就想借官军的手除掉他了?”
“呵呵呵。”老人闻言咯咯笑了起来,“总督这是挖苦小子呢。”
“李先生这次专程从日本回来,就为了保下这郑芝龙?”熊廷弼依旧怀疑地盯着面前这个老人。
“人生终归土,铜厘再多,也带不去阴曹地府。国助走了之后,我膝下就这么一个义子,不帮他,还能帮谁呢。”老人闭着双眼,似乎不愿直视熊廷弼的目光。
“您倒是洒脱。”熊廷弼站起身,走到老人的跟前,“本官可以答应你的条件,但他必须离开台湾,离开本港。”
老人抬起头,艰难地睁开双眼,用祈求的目光望向熊廷弼,“台湾真的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么?”
“东南门户,岂能放手。”
“小子甘愿献出所有家产,难道还不够买这本港一亩三分地吗?”
熊廷弼仍旧摇头,“军国重地,分毫不得出。”
老人绝望地闭上双眼,“朝廷有督公,幸哉;百姓有督公,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