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坐骑不单是主人的伙伴,还能提升主人的运气。说起奥巴洪台吉的燕白,还有一段故事。
一六二〇年清明时节,根切尔谷地上蹄声震耳。马群从山丘上涌入谷地,如汹涌的江水般气势恢宏。四蹄生风的骏马踏起阵阵尘埃,弥漫在山谷间像袅袅薄雾般缭绕。“嗬依——嗬依——”牧马人收群的声音粗犷而豪放,领头的儿马停下来仰头嘶鸣。马匹在谷地上会集起来,风中飘动的马鬃和马尾,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束束金光,使平静的大地瞬间充满了活力。群里的骒马寻着掉队的马驹四处张望,顽皮的马驹则剪动着耳朵欢闹嬉戏,偶有一匹小驹子翘起尾巴丢下几颗粪便,那样子真是可爱至极。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要为洪台吉府的马群剪鬃去势[1]。年轻的马倌哈丹铁穆尔穿了件只剩半条袖子的白茬皮袄,骑着一匹海骝马从哥哥呼和铁穆尔身边呼啸而过。他来到山丘上,勒住缰绳踩着马镫踮起身子,手搭凉棚向根切尔城望去。那威武的身姿好比格斯尔故事中,镇压了十二头黑蟒古斯凯旋归来的阿斯尔查干海清。他的身体并不魁梧,却胸阔肩宽肌肉发达,远远地望去,骑在身下的三岁子脱毛公马倒显得单薄了。
奥巴洪台吉盘腿坐在马棚附近,跟苏博岱管家和察嘎力博热闹地谈论着打猎和牧马的趣闻。奥巴洪台吉打小喜欢马,今天想从群里物色一匹中意的坐骑。草地上热闹非凡——有人剪马鬃、有人打烙印、有人握着套马杆追逐生格子[2]马。离马棚不远处,几个年轻人要给三岁子公马去势。他们合力撂倒了上脚绊的小公马,将它腹部朝上按倒在地,用细皮条绑住了它的四肢。操刀人在公马的阴囊皮肤上划开拃把长的切口,迅速挤出了拳头大的两颗睾丸。公马瞪着眼睛奋力挣扎,翕动着鼻孔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操刀人用小夹板夹住精索,割断夹板上方的精索头,用烧红的烙铁烙断。焦煳味弥漫开来,去势已完毕,全身痉挛的公马被他们放走了。七八天后取下夹板即可,出现大出血或发炎脓肿的情况,公马会有生命危险,可是一般不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奥巴洪台吉捋着胡须看着热闹,那苏拉端来一木盘烤熟的马睾。奥巴洪台吉用木签戳了一颗滚烫的马睾送进嘴里,嚼得嘴角直流油,仿佛尝到了世间最美妙的食物。他说:“这可是天赐的福分呀,大家趁热吃吧。”
苏博岱管家起身离座,背手站在人群中看热闹。哈丹铁穆尔走过来向他请安,屈膝说道:“管家老爷,给您请安了。”“你是?”“我是哈丹铁穆尔,马倌呼和铁穆尔的弟弟。”“哦,想起来了,就是常跟你额吉来府里玩的那个男孩儿吧?那时候还穿着开裆裤,如今可是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了。”“管家老爷,我有事求您。”“说吧。”“我今年不要工钱,顶工钱给我一匹四岁子公马,行不行?”苏博岱管家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几眼,心想:“连身合适的衣服都穿不起,还想要匹骑乘。”便说:“看护着好几群马,你不会没有骑乘。从群里随便选着骑吧。”哈丹铁穆尔挠了挠后脑勺说:“管家大人,我想要一匹属于自己的骑乘。”苏博岱管家清了声嗓子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回头问问洪台吉大人再说。”说罢大模大样地向前走去,哈丹铁穆尔跟在他身后并不离去。苏博岱管家又想:“这点小事洪台吉根本不过问,就做主答应了吧,省得他以后再来烦我。”便说:“你的意思是用一匹四岁子公马顶一年的工钱?”“是的,管家老爷。”“那就从群里选一匹吧,就答应你这一回,以后可不许再要这要那的了。”“管家老爷,知道了,多谢您了,我给您磕头。”
哈丹铁穆尔高兴得脚不着地地跑进马棚,顺手拿起立在墙边的桦木套马杆就奔着马群跑去。呼和铁穆尔看到弟弟的兴奋劲儿,猜到他如愿以偿,也拿起缰绳和马嚼子,跟另一个马倌来到了马群旁。
他们选好的四岁子白马在群里格外显眼,立起一双狼耳朵,耀眼的明星那般在群里跑动。它浑身雪白,没一根杂毛;四蹄纯黑,后胯上还没有烙印。它的头像兔子头,腿像黄羊腿,背长腰短、四肢健壮、筋腱发达。哈丹铁穆尔冲进马群,伸出长长的套马杆来回奔跑着选准目标,将套马杆向前一伸,绳索便牢牢锁住了白马的脖颈。马群顿时如秋风中的落叶般散开了。白马欲摆脱颈上的绳索,摇晃着脑袋拼命挣扎,四蹄蹬地奋力后坐。哈丹铁穆尔稳坐马鞍,用力扯着套马杆毫不松劲儿。呼和铁穆尔边挽已磨出毛边的粗布长袍的袖子边冲到白马跟前,用铁钳似的手揪住了它的耳朵。
“摁住马头!”
“快抓住尾巴!”
看热闹的人们纷纷支招儿,喊声此起彼伏,也有人过来帮忙。呼和铁穆尔摁着马头喊道:“笼头,快给我笼头。”有人把笼头送到他手上。说时迟那时快,白马已被戴上了笼头,虽然蹬着后腿奋力挣扎,但头被按在地上,尾巴也被人拽着,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济于事。呼和铁穆尔又麻利地给它戴上马嚼子。哈丹铁穆尔给它备上马鞍,迅速跨上马背后大嚷道:“放开吧!”大家也七嘴八舌地喊:“放开吧,快放开!”呼和铁穆尔向弟弟喊道:“不能用力扯缰绳,不能撕扯马嘴!”白马为了甩掉背上的哈丹铁穆尔,一会儿竖起前蹄在空中打旋,一会儿又在原地跳跃。围观的人们生怕哈丹铁穆尔被甩下来,为他捏着一把汗。哈丹铁穆尔却粘住了似的,稳稳地骑在马背上,任凭白马怎么撒欢尥蹶子,也没有被甩下来……
哈丹铁穆尔跟哥哥呼和铁穆尔相依为命地生活,兄弟俩窝在四个哈那的毡房,给洪台吉府看护马群。父母过世后,他俩尝尽了生活的苦难,从小到大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开心快乐。哈丹铁穆尔更开心,世界仿佛忽然间变得那么美妙,根切尔谷地似乎也更加辽阔壮美。
明月在夜空中升起,远处的山峦在月色下朦朦胧胧。
白马立在哈丹铁穆尔家门前的马桩上,没有卸鞍上着脚绊,马嚼子还被拴在马鞍上。它只能仰头而立,顺着鬃毛和尾巴流着血红的汗水。
呼和铁穆尔兄弟俩出屋来到夜色中的马桩旁,欣赏着心仪已久终于到手的这匹白马。弟弟说:“它以后就像模样俊俏的姑娘,会让无数男人垂涎三尺。”
哥哥说:“那是肯定的,洪台吉府的马群里,不会再有比它好的骏马。弟弟呀,你比我厉害,有自己的骑乘了。”“好马会提升男人的气概和运气,它会给咱们带来好运的,以后肯定是一匹阿吉奈[1]骏马。”“是啊,等着瞧吧!咱们看护着上万匹马,头一回遇见这么优良的骏马。对了,明天中午前别再给它饮水,饮水过量,马腿容易水肿。”
悦耳的马嘶从夜空中传来,白马呼应着嘶鸣起来,声音却不响亮。马嚼子被拴在马鞍上,它的嘴角被勒得生疼。黄骒马来到马桩旁,挨近白马嗅闻着它的鬃毛和腰胯。白马呼噜着嗓子,两行泪水从眼角滚落而下。这是白马下生以来头一次流泪。
对奥巴洪台吉来说,猎鹰海东青和坐骑燕白,是他今生所拥有的两颗珍宝。他把它们比作自己的两个翅膀。骑着燕白在草原上驰骋,偶尔想起哈丹铁穆尔,他就会长叹一声,仿佛在纾解心里的亏欠,却从未对任何人讲过这种感受。
注释
[1]去势:为公畜做结扎术。
[2]生格子:指未经调教的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