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婚礼的客人陆续散去,送亲的人们踏上了归程,奥巴洪台吉要开始训猎鹰了。他了解训鹰的过程最艰苦,所以今早吃了一大盘手把肉。蒙古人训猎鹰,必须由鹰的主人亲自将其调训。整个过程不仅考验训鹰人的体力、意志、耐力,检验他的技巧,还需要他投入真感情。如果在这期间主人罹患疾病,出现体力不支等状况,将前功尽弃,一切努力也都付诸东流。
奥巴洪台吉把盘子往前一推,将佩刀插进刀鞘,起身出了屋。他来到专为训鹰而准备的熬鹰毡房,坐在备好的坐垫上,套好皮护肘拿起桌边的半庹长木棍,向那苏拉故意清了声嗓子。候在门口的那苏拉躬下身低声嗡嗡道:“大人,要开始了吗?”奥巴洪台吉听到这无精打采的声音很是不悦:“有气无力毫无精神,难道没给你吃饱饭吗?”他忍住厌烦,向那苏拉果断地点了点头。
那苏拉掀开了蒙着海东青的黑布,抱着它来到奥巴洪台吉的身边。奥巴洪台吉蹭着屁股稳当地坐好,把木棍换到带护肘的手上拄。那苏拉把海东青放在他的手臂上,用皮绳拴住了鸟爪。海东青死了似的立在奥巴洪台吉的手腕上一动也不动。它的翅膀被熟皮条死死地束缚,想动也动弹不得。此时此刻,它那重返蓝天自由翱翔的希望,已变成无法实现的梦,只能寒光凛凛地盯着前面。
奥巴洪台吉用眼角瞥了眼那苏拉。心想:“我训鹰,他杵在这儿也多余,还是打发他回去吧。”便说:“你先回去休息两天,后天一早再来!老话说得好呀,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你以后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那苏拉咧着嘴笑嘻嘻地回道:“大人,小的知道了,请您多保重身体。”退出去的时候却在心里嘀咕:“哼,要是玩鹌鹑,您得拜我为师。”
奥巴洪台吉盯着海东青,脸上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他心想:“咱们的较量即将开始,你虽能啄野狼,却赢不了我,迟早会被我训服,咱俩一争雌雄的时刻到了。”他又想:“像我这样喜欢猎鹰的人,在我们祖辈人中有许多,齐王孛罗乃就是其中之一呀。”由此想起了父亲讲过的一段故事。他在小时候听过很多故事,记住的不多,唯独把这个故事记住了。
这是发生在一百多年前的事情:
明成祖朱棣亲率五十万大军北犯蒙古。乌力吉特穆尔汗大败,与阿鲁台太师商议,欲撤往别失八里城暂时缓一缓。阿鲁台太师却想与科尔沁部会师。他俩意见不合各奔东西。乌力吉特穆尔汗在路上遭到卫拉特部,被巴图拉丞相所害身亡。巴图拉丞相为了对付阿鲁台太师,拥立乌力吉特穆尔汗之子特力必格为汗,大举全蒙古可汗之旗,命蒙古各部征讨阿鲁台太师。阿鲁台太师联合哈萨尔系,拥立哈萨尔之后阿岱台吉为全蒙古可汗。由此,北元的历史上同时出现了两位可汗。“一山不容二虎,二虎相争必有一死。”阿岱汗派科尔沁的英雄锡古锡台出战,特力必格汗派卫拉特的英雄鬼力赤迎战。这二位均是驰名于全蒙古的英雄好汉。锡古锡台刀术高超无人能比,鬼力赤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他俩先前曾经结拜为安答[1],并且常说,“蒙古内部若发生矛盾,一旦开战必然是咱俩充当先锋。”有一次,鬼力赤说:“在我射箭时,你不披甲也无碍,我绝不会射你。”锡古锡台也说:“在我劈砍时,你不顶盔也无危险,我绝不会砍伤你。”到了这次战役,他俩为了各自的主人,只能披挂上阵一争雌雄。
锡古锡台披了三层甲,胸前结了铁盾牌,骑着一匹黄马,举着大刀英姿飒爽来挑战。鬼力赤顶了八面双层盔,骑着一匹白马,英姿勃勃来迎战。他用箭指着锡古锡台说:“咱俩虽然是亲如手足的好安答,今天只能为各自的主人效力。等着瞧吧,何等坚固的甲也无法阻挡我的利箭。”锡古锡台大笑着举起握刀的手回应道:“兄弟,对不住了。我的利刃可不认人,小心你那顶着盔的头颅吧!你用弓箭,先动手吧。”
鬼力赤一箭射去,锡古锡台的前鞍轿连同双甲、铁肩被一齐射穿,身体仰落在后鞍轿上。在一旁的兀鲁回墨尔根趁机射断了鬼力赤骑乘的腰椎骨。锡古锡台忍着剧痛说:“凭这黄马的嚼环,凭这凹口刀的锋刃,为了国事,亲人也不讲情面了。”手起刀落,戴着八面双盔的鬼力赤的头颅被劈成了两半。
后来,巴图拉丞相的孙子也先登上了汗位。他替祖父为神箭手鬼力赤报仇,派人向锡古锡台之子修锡台索取砍死鬼力赤的那把刀。锡古锡台早已过世。修锡台无法抗命,带着父亲的刀来拜见也先汗。也先汗指着他握在手里的这把刀柄缠着皮条、刀刃和刀背一样厚、单手举起来都费劲的大环刀问修锡台:“这是砍死鬼力赤的那把大刀吗?”“是的。刀在这儿,它的主人已死。”修锡台交出父亲的刀,而后被也先汗所杀。
这件事情过去没多久,有个卫拉特人捉了一只神奇的鸟,谁都辨别不出这是何鸟。此时,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儿走过来说:“这鸟,巨嘴、掌宽、翘翅、尖尾,养育于禁地之中,乃是皂雕的幼雏,名唤团雕。”大家纷纷议论道:“这小孩不一般,长大后定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也先汗听说后,对手下人说:“这孩子如此聪明,说不定就是我的仇家之子。我正在寻找修锡台的儿子。他对咱们来说,如毒蛇之卵,趁他现在羽翼未丰,赶紧斩草除根吧。”派人去捉拿那个小孩。这个孩子正是修锡台的儿子孛罗乃。父亲被杀后,他被卫拉特的依拉珠伯颜抚养长大。索朗古特的桑古勒台之妻喀喇沁太夫人得知有人要斩尽杀绝锡古锡台之后的消息,把孛罗乃扣在锅底,上面倒了些干牛粪,交出自己的儿子来顶替。卫拉特人把她的儿子绑起来,正要勒死时,卫拉特人的同伴端详着他说:“他不是那个小孩,那个孩子面上有光,目中有火。”他们就把这个孩子给放了。他们走后,喀喇沁太夫人再三叮嘱孛罗乃说:“孩子,卫拉特人要置你于死地。你赶快离开这里,我把你送回去。如果路上有人问,你的家乡在何处,父母是何人。你就说,我自幼失去父母,家乡在哪儿,父母是谁已记不得了,只知道依拉珠伯颜把我养育成人,他们像父母般疼爱我。”
这个小孩便是名垂千古的科尔沁部先祖齐王孛罗乃。后来,齐王孛罗乃和叔父兀捏孛罗特,为了重振蒙古汗权,捍卫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统治地位做出了不懈努力。他们先后惩罚了杀害岱宗汗、马哈古尔赫思汗、摩伦汗的郭尔罗斯的彻卜登、多罗土默特的多郭朗台吉、翁牛特的毛里孩王,协助新登基的满都鲁汗铲除了割据称霸的封建领主,为达延汗统一蒙古各部铺平了道路。
翁果岱洪台吉不止一次给儿子奥巴讲过这段故事。少年奥巴有一次听完后,问父亲:“叫也先的这个人真记仇,后来呢?”翁果岱洪台吉呷了一口茶长声叹息道:“他被老仇人害死了。”父亲的回答在奥巴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奥巴洪台吉想到这儿,抬头端详猎鹰海东青,忽然觉得它说不准就是皂雕所生的团雕。
屋里静得出奇,连苍蝇嗡嗡的声音都没有。奥巴洪台吉这时听到了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侍婢姑娘一手拿着羊头大的木碗,一手提着酸马奶桶拉门进屋。屋里顿时弥漫起酸马奶的香味儿。她盛了一碗,放在奥巴洪台吉身边的桌上退了出去。奥巴洪台吉喝下半碗润了润嗓子。
海东青被钉住了似的,在奥巴洪台吉的手臂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在无声地表达自己并不是轻易投降示弱的懦弱之徒。海东青和隼等鹰类飞禽不群居,通常情况下都是单独出来觅食。它们性情刚烈而激猛,特别不容易训养。要想训出一只上好的猎鹰,须付出足够的时间,还有坚不可摧的毅力和耐力。如果对它采取敷衍了事的态度,它就不会向你投降服输。
奥巴洪台吉又喝了一口酸马奶,海东青依旧一动不动。奥巴洪台吉认为,它是用眼神和不配合的态度在跟自己交流。于是,对海东青说:“我渴了有酸马奶,饿了有手把肉。你呢?什么也没有,别指望我会给你。我不但不给你一块肉一滴水,还不让你睡觉。为了公平,我也不睡,陪你到底,竭尽全力折磨你,直到你服输投降。我要让你知道自由是多么珍贵……”
“哼,别以为我怕你,别以为落在你手上,我就失去了自由。我倒是想看看咱俩谁能笑到最后。我有凤凰的羽翼、黑熊的利爪,你虽然用熟皮条绑着我,把我架在手臂上,可我的心依旧自由。我的身体虽然被你暂时囚禁,你却无法控制我的心。它依旧属于蓝天,依旧仰望着高耸的山巅,依旧划开白云迎风展翅骄傲地翱翔。”
“我有狼的毅力,可以五天五夜不合眼睡觉。我不睡,也不让你睡,一分一秒都不让你睡。我折磨你的肉体,摧毁你的信心,毁灭你的意志,直到你的灵魂跟我的心融为一体。我要让你最先把猎物完整无缺地给我送来,必须吞下我为你投的食物。你必须属于我,必须属于我生命的一部分……”
“你们这些长着头颅和手脚的家伙,怎么还不死光?你们是造孽之徒,迟早成为野狼的口中餐,乌鸦的窝中食。我要啄烂你的脑壳,让你的脑浆流淌。你的血是臭的,心是臭的,灵魂更臭。我厌恶你们,要远离你们,飞到没有人类的遥远天际……”
“我也不忍心折磨你,可你必须死而后生。只有九死一生,你才能蜕变为有野性又无野性、属于自然又不属于自然、有人性又无人性、知晓过去和未来、像通灵的萨满那般能预兆一切的神鸟。你必须是我的眼睛,替我看肉眼望不到的远方;你必须是我的耳朵,帮我听远处的动静。只有这样,我奥巴才能拥有超越他人的智慧和能力,成为坚不可摧英勇无敌的人。我要让你知道魂魄已去是什么感觉……”
巴德拉忽然闯了进来。奥巴洪台吉向他摆了摆手叫他别出声。巴德拉瞅了瞅父亲,又看了看海东青说:“父亲,累吗?”奥巴洪台吉摇了摇头以作回答。他问:“时间过得真慢,太阳落山了吗?”巴德拉说:“没过半山腰了,父亲……”“说吧。”“把猎鹰训成后,您要送给谁?我……”“你还不到驾驭猎鹰的年龄,你能驾驭它吗?”“要送给哥哥吗?”“不,猎鹰是我的。”奥巴洪台吉无动于衷地说完,指着门叫他出去。巴德拉站了一会儿便出去了。
日头落山后,熬鹰毡房里愈发安静更加昏暗。奥巴洪台吉坐在昏暗的屋里并不觉得寂寞。下凡的神仙那般,骑着燕白,架着猎鹰海东青,在草原上威风凛凛地驰骋。他的脑海里闪现出这样一幅情景,于是盯着海东青轻声嘀咕道:“你到底想什么呢?日落黄昏之时鸟儿最困乏,你能熬过这一关吗?”
注释
[1]安答:蒙文音译,友伴,结拜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