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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炼狱

百分之四十的篱雀可以存活,她心想,我会熬过这个冬季。

她的手指在雪地中摸索,找寻可以握住的东西。第二次重击打中她的后脑。

35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九日。碧悠维卡区,集装箱港口。

哈利把车停在工人小屋旁,小屋位于山丘顶部,他在碧悠维卡区平坦的码头区只找到这一座山丘。天气突然暖和起来,积雪开始融化。白雪闪闪发亮,是美好的一天。他走在如乐高积木般堆放的集装箱之间,头顶的艳阳在柏油路上投下锯齿状的影子。集装箱上的文字和符号说明它们来自遥远的地方,如中国台湾、布宜诺斯艾利斯、开普敦。哈利站在码头边,闭上眼睛,吸进海水、被阳光晒暖的沥青和柴油混合的气味,放任想象力驰骋。他睁开双眼,一艘丹麦渡轮悄然进入他的视线。那艘渡轮看起来像一台冰箱,一台运送同一群人来回、提供休闲运输服务的冰箱。

他知道要从霍赫纳和乌利亚的会面中找出线索已然太迟,他甚至连他们是不是在这个集装箱港口会面都不确定,菲力斯塔区的集装箱港口也同样有可能是会面地点。然而他依然希望这个会面地点能告诉他一些信息或者刺激他的想象力。

他朝码头边突出的轮胎踢了一脚。也许今年夏天他该买一艘船,载爸爸和妹妹出海游玩。爸爸得出门走走。自从八年前妈妈去世,曾经喜好交际的老爸就变得独来独往。妹妹虽不太能自食其力,却常能令人忘记她患有唐氏综合征。

一只鸟欢快地在集装箱间飞行俯冲。蓝山雀的飞行时速可达二十八公里。这是爱伦告诉他的。绿头鸭的飞行时速可达六十二公里。两者都是飞行能手。不,妹妹没有问题,他更担心的是爸爸。

哈利努力集中精神。他已将霍赫纳说的话原原本本写进报告,这时他极力回想霍赫纳的面容,想知道他没说出口的究竟是什么。乌利亚长什么样子?霍赫纳没能做出太多描述,但是要形容一个人的长相,通常会从最显著、最突出的特征说起。而霍赫纳说的第一点就是乌利亚有一双蓝色的眼睛。除非霍赫纳认为蓝眼珠很罕见,否则这个描述意味着乌利亚没有显而易见的残疾,无论是行走还是语言障碍等。乌利亚会说德语和英语,而且去过德国一个叫森汉姆的地方。哈利的目光跟随那艘丹麦渡轮移动,渡轮正驶往德勒巴克市。乌利亚游历甚广。乌利亚有没有出过海?哈利思忖。他查过地图集,连德国出版的地图集都查过了,但到处都找不到一个叫森汉姆的地方。这个地名有可能是霍赫纳瞎掰的,也许并不重要。

霍赫纳说乌利亚怀有恨意。所以也许哈利的猜测是正确的——他们在寻找的这个人具备个人动机。但这个人恨的是什么?

太阳沉落在候福德亚岛后方,奥斯陆峡湾吹来的微风立刻冷冽起来。哈利将外套裹得紧了些,往车子的方向走回去。那五十万克朗呢?乌利亚是从幕后指使的大人物手里拿到这笔钱的,还是他独挑大梁,自己出钱?

哈利拿出手机,一部诺基亚手机,轻薄小巧,刚买来两星期。他抗拒用手机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最后是爱伦说服他买了一部。他输入爱伦的号码。“嘿,爱伦,我是哈利,你现在一个人吗?好。我要你集中精神。对,是小游戏,准备好了吗?”

过去他们经常玩这种小游戏。“小游戏”一开始,哈利会给出许多口头提示,没有背景介绍,也没有线索指向他讲的内容,只有短句——最多五个词,没有固定顺序。他们花了许多时间才想出这个游戏。最重要的规则是至少要有五个短句,但不能超过十个。哈利之所以有这个游戏灵感,是因为有一次他跟爱伦打赌,赌注是值一次班,他赌爱伦在看过一组图片之后无法记住顺序。一组图片只能看两分钟,一张图看两秒。哈利输了三次之后终于投降。后来爱伦告诉他,她用的方法是不把图片视为图片,而是把每张图联想成一个人或一个动作,然后在图片翻回背面之后编出一个故事。后来哈利把爱伦的联想技巧用在工作上,有时效果十分惊人。

“男人,七十岁,”哈利缓缓地说,“挪威人。五十万克朗。充满仇恨。蓝色眼珠。马克林步枪。说德语。身体健康。港口走私枪。希恩市练枪。就这样。”

他坐上车。“什么也没想到?我想也是。好吧。反正试试也好。谢啦。保重。”

车子开到邮局前的环形十字路口时,哈利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便打电话给爱伦:“爱伦?又是我。我忘了一点。你在听吗?超过五十年没拿枪。我再说一次。超过五十……对,我知道超过五个词了。还是什么都没想到?可恶,我错过要转弯的路口了!待会儿见,爱伦。”

哈利把手机放在乘客座上,专心开车。车子刚转出路口,手机就响了起来。

“我是哈利。什么?你怎么会这样想?对,对,别生气,爱伦。有时我就是会忘记你也不知道自己的糨糊是怎么运作的。头脑!我是说你那个又发达又美丽的头脑!对,你一说我就明白了。谢谢你。”

他放下手机,猛然记起自己欠爱伦三个班。如今他已不在犯罪特警队,得找别的方式来偿还了。他思索着有什么其他方式,想了大约三秒。

36

二〇〇〇年三月一日。伊斯凡路。

门打开,哈利往门内看去,和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上的蓝色眼珠四目交接。

“我是哈利·霍勒,我是警察,”他说,“今天早上打过电话。”

“对。”

老人的白发梳理整齐,横向盖过他的高额头,身穿一件针织羊毛衫,里面打了条领带。这栋红色双拼公寓位于奥斯陆北区安静富饶的郊区,门口外的信箱上写着“伊凡和辛娜·尤尔”。

“霍勒警监,请进。”老人的声音冷静坚定,他的风度举止使他看起来比一般人印象中的伊凡·尤尔教授要年轻许多。哈利对这位历史学教授做了一番研究,知道他曾参加反抗运动。尤尔教授虽已退休,但仍被公认为挪威最重要的研究德军占领时期历史和国家集会党的专家。

哈利弯腰脱鞋,只见面前墙壁挂着许多小相框,相框里是微微褪色的黑白老照片。其中一张照片是身穿护士制服的年轻女子,另一张是身穿白色外套的年轻男子。

两人走进客厅,客厅里一只艾尔谷犬停止吠叫,尽职地嗅了嗅哈利的胯部,然后走到尤尔的扶手椅旁趴下。

“我读过一些你在《达沙日报》上写的有关法西斯和国家社会主义的文章。”哈利坐下之后说。

“天哪,原来真的有人会看《达沙日报》。”尤尔微笑说。

“你似乎强烈警告我们要注意现在的新纳粹党。”

“不是警告,我只是指出一些相似的历史。历史学家的责任是揭露,不是评价。”尤尔点燃烟斗,“很多人认为对与错是固定、绝对的,但其实并非如此,对错的判断会随时间而改变。历史学家的工作主要是找出历史真相,去看数据说些什么,然后客观冷静地公开。如果历史学家介入评价人类的蠢事,从后世的眼光来看,我们的工作会变得跟化石一样,成为当时正统观念的遗骸。”一缕蓝烟在空气中冉冉上升。“不过你来找我应该不是为了问这个吧?”

“我们是想问你能不能帮我们找一个男人。”

“你在电话中提过,这个人是谁?”

“现在还不知道,但我们推断他是挪威人,眼睛是蓝色的,七十岁,会说德语。”

“还有呢?”

“就这些。”

尤尔大笑:“呃,可能的人选应该不少吧。”

“对,挪威超过七十岁的男人有十五万八千个,我猜其中大约有十万人的眼睛是蓝色的,而且会说德语。”

尤尔扬起双眉。哈利羞怯地笑了笑:“这是统计处的资料,我查过了,好玩而已。”

“你认为我能帮得上什么忙?”

“我正要说。据说这个人有五十多年没拿枪了。我是在想,或者说,我的同事是这样想的,五十多年是超过五十年,但少于六十年。”

“逻辑上是这样。”

“对,她非常……有逻辑。所以说,假设那是五十五年前的事,那么就回到了‘二战’中期,当年这个人大约二十岁,而且会用枪。当时所有拥有私人枪支的挪威人都必须把枪上缴德军,那么这个人会在什么地方?”

哈利伸出三根手指数着:“第一,他可能是反抗军成员。第二,他可能飞到了英国。第三,他可能在东部战线跟德军并肩作战。他的德语说得比英语好,所以……”

“所以你的同事判断他一定是在前线作战,对不对?”尤尔问道。

“对。”

尤尔吸着烟斗。“很多反抗军成员也必须学德语,”他说,“以此来进行渗透、监视等,而且你们忘了瑞典警察中也有挪威人。”

“所以这个推论不成立喽?”

“呃,我只是把我的想法说出来,”尤尔说,“自愿上前线作战的挪威人大约有一万五千人,其中七千人被征召,因此他们可以使用武器。这个人数比逃到英国加入英军的人数高出很多。虽然战争末期反抗军人数更多,但很少有反抗军能够拿到武器。”

尤尔微微一笑:“我们暂时先假设你们的推断是正确的,但是很显然,这些曾上前线作战的人不会在电话簿里把自己的头衔写成前武装党卫队队员,不过我想你应该找到了可以去哪里搜寻,对不对?”

哈利点了点头:“叛国者数据库。这个数据库里的档案根据姓名和法院审判资料归档。这几天我一直在看这个数据库的档案。我原本希望他们很多人都已经去世了,那么剩下的人数我就能应付得来,可是我错了。”

“没错,他们是强悍的老鸟。”尤尔笑着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跟你联络。你对这些士兵的背景比任何人都清楚,我希望你可以帮我了解这种人在想什么,有什么事会让他们发怒。”

“霍勒警监,谢谢你对我这么有信心,但我是个历史学家,我对个人动机知道的不比别人多。你也许知道,我曾经是米洛格反抗军成员,但这个身份并不会让我了解自愿前往东部战线作战的人的心理。”

“我想你知道很多,尤尔先生。”

“是吗?”

“我想你知道我的意思。我的研究工作做得很彻底。”

尤尔吸着烟斗,看着哈利。在随之而来的静默中,哈利察觉到有人站在客厅门廊,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老妇人。老妇人温柔冷静的眼眸正看着他。

“辛娜,我们只是在聊天而已。”尤尔说。

老妇人面露愉悦之色,向哈利点了点头,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和尤尔目光相接后便闭上了嘴,又点了点头,静静关门离去。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尤尔问。

“对。她是东部战线的护士,对不对?”

“她派驻在列宁格勒,从一九四二年一直到一九四四年三月撤退。”尤尔放下烟斗,“你们为什么要找这个人?”

“坦白说,我们也不知道,但可能有一场暗杀行动正在酝酿中。”

“嗯。”

“所以我们应该锁定什么样的人?古怪的人,仍然效忠纳粹的人,还是罪犯?”

尤尔摇摇头:“大部分的党卫队队员在前线服役之后,回国融入了社会。他们虽然被贴上叛国贼的标签,但令人意外的是,很多人在社会上适应得非常好。或许也没那么令人意外吧。所谓天资聪慧的人,通常就是那些能在非常时刻做出判断的人,比如说在战争时期。”

“所以我们要找的人是个成功人士?”

“绝对是的。”

“社会的中坚分子?”

“他很可能无法担任国家金融和政治上的重要职位。”

“但他也可能是生意人,一个私营企业家。可以肯定的是他赚的钱足够让他买一把价值五十万克朗的枪。他想杀的可能会是谁呢?”

“跟他曾经在前线作战有必然关系吗?”

“我的感觉是可能有关。”

“那么动机是复仇了?”

“这会不合理吗?”

“不会,一点也不会。很多上过前线的人视自己为战争中真正的爱国者,他们认为以一九四〇年的世界局势来看,他们的所作所为对国家最有利。他们认为我们把他们贴上叛国贼的标签完全扭曲了正义。”

“所以说……”

尤尔挠挠耳背:“呃,让他们接受审判的法官大部分都已经过世了,那些为审判奠定基础的政治家也所剩无几。复仇的动机看起来很单薄。”

哈利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只是想把手中几条破碎的线索硬凑起来。”

尤尔瞥了手表一眼:“我答应你会想想这件事,但我真的不确定能否帮上忙。”

“还是很谢谢你。”哈利说,站了起来。这时他突然想到一件事,从夹克口袋中拿出一沓折叠的纸张。

“对了,我在约翰内斯堡讯问过一个证人,这是讯问报告复印件,请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重要线索。”

尤尔嘴上说好,却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不好。

哈利来到玄关穿鞋,指了指墙上照片中穿白色外套的男子:“这是你吗?”

“那是二十世纪前半叶的我,”尤尔笑说,“战前在德国拍的。原本我应该追随父亲和祖父的脚步去德国学医,战争爆发后,我返回挪威,在船上开始撰写我第一本历史书。后来再说什么都太迟了:我已经对历史着迷了。”

“所以你放弃了医学?”

“这要看你用什么眼光看待这件事。我想找出一个原因,说明为什么一个人和一种意识形态可以蛊惑那么多人。可能我也想找出解毒剂吧,”尤尔笑道,“那时候的我非常年轻。”

37

二〇〇〇年三月一日。洲际饭店,一楼。

“很高兴我们能这样见面。”布兰豪格举起酒杯。

两人举杯敬酒,奥黛·希尔德对外交部副部长布兰豪格微笑。

“而且不是只谈公事而已。”布兰豪格说,凝视着奥黛,直到她低下头去。布兰豪格仔细打量她。她不是那种妩媚动人的类型,五官有点粗糙,身材颇为丰腴,但她自有一种魅力和风情,而且拥有年轻的身体。

今天早上奥黛从职员办公室打电话给布兰豪格,说有一件不寻常的案子需要他给个建议,但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叫去了布兰豪格的办公室。她一踏进办公室,布兰豪格立刻说他没有时间,但可以下班后边用餐边讨论。

“我们这些公仆也要有点额外津贴才对。”布兰豪格说。奥黛心想他指的应该是餐饮补贴。

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相当顺利。餐厅领班带领他们前往布兰豪格常坐的那张桌子,而且就布兰豪格所见,餐厅里没有他认识的人。

“对,昨天我们碰到一个奇怪的案子。”奥黛说,让服务生替她打开餐巾,放在她大腿上,“有个老人坚持说我们欠他钱,也就是外交部欠他钱。他说我们欠他将近两百万克朗,手里拿着一封一九七〇年寄出的信。”奥黛的眼珠转了转。

她不应该化这么浓的妆,布兰豪格心想。“我们为什么欠他钱?”

“他说战争时期他是个商船船员,好像跟挪威海运及贸易使团有关,他说他们扣留他的报酬。”

“哦,对,我想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能再等了,我们欺骗了他和其他船员,上帝会惩罚我们犯下的罪行。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喝酒或生病,但他看起来气色不太好。他带了一封信,签名的是孟买的挪威总领事,时间是一九四四年。总领事在信中说他代表挪威做出保证,一定会支付船员冒着战争风险在挪威商船队服务四年的奖金尾款。如果不是因为那封信,我们早就请他离开了,也不会拿这种小事来打扰您。”

“你要找我随时都行,奥黛·希尔德。”他说,心头突然一惊:她的名字是叫奥黛·希尔德吗?“可怜的家伙,”布兰豪格说,对服务生比了个手势,示意再拿酒来,“这件事的悲惨之处在于他说的全都没错。挪威海运及贸易使团的建立是用来管理没被德军占领的商船队的。这个组织一部分符合政治利益,一部分符合商业利益。就拿英国来说,他们付了大笔的风险奖金给使团,利用挪威商船队来运输货品。但这些钱并没有付给船员,而是直接进了船主的口袋和国库,涉及金额高达数亿克朗。商船队员通过法律途径想拿回他们的钱,但一九五四年最高法院判决他们败诉。挪威议会在一九七二年通过了一项法案,承认商船队员有权领回他们的报酬。”

“这个人好像什么也没领到,因为他是在中国海域被日本人的鱼雷追着打,而不是被德国人打。他是这样说的。”

“他有没有说他叫什么名字?”

“康拉德·奥斯奈。等一下,我拿他的信给你看。他算出了我们欠他的本金加利息。”她弯腰去包里找信,上臂不断抖动。

她应该多做点运动,布兰豪格心想。只要减个四公斤,奥黛就会是丰满而不是……肥胖。“没关系,”他说,“我不用看那封信。挪威海运及贸易使团隶属于商业部。”

她抬头朝他望去:“他坚持说外交部欠他钱,还给了我们两个星期的期限。”

布兰豪格闻言大笑:“真的?事情都已经过去六十年了,有什么好急的?”

“他没说,他只说如果我们不付他钱,就得承担后果。”

“我的老天。”布兰豪格等服务生替他们倒完酒,才倾身向前说,“我最讨厌承担后果,你说是吧?”奥黛微微一笑,有些迟疑。

布兰豪格举起酒杯。

“我在想这件案子我们该怎么处理?”她说。

“别管它,”他说,“不过我也在想一件事,奥黛。”

“什么事?”

“你有没有看过外交部在这里的房间?”

奥黛又微微一笑,说她没看过。

38

二〇〇〇年三月二日。伊拉区,焦点健身中心。

哈利踩着踏板,汗流浃背。心肺功能训练室摆着十八台先进的健身单车,每台单车上都坐着一个颇具吸引力的所谓“都会”人士,每个人的眼睛都盯着挂在天花板上的静音电视。哈利看的是《鲁滨孙探险记》,里面的艾莉莎正在说话,看她的嘴形是在说她受不了波普了。哈利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这是重播。

那不吸引我!扬声器大声放着流行歌曲。

不,呃,不过真令人惊讶,哈利心想。他不喜欢吵闹的音乐,也不喜欢听见自己的肺发出刺耳的呼吸声。他大可在警察总署健身房里免费运动,但爱伦说服他加入焦点健身中心。他答应加入。后来爱伦继续劝说他参加有氧课程时,他便断然拒绝。加入一群喜欢快餐音乐的人跟着音乐做动作,看着有氧老师在前方龇牙咧嘴地笑着,激励大家加把劲,大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之类的口号,这些对哈利而言,根本就是自我贬低的行为,完全不能理解。在他看来,来焦点健身中心运动的最大好处,莫过于能一边运动一边收看《鲁滨孙探险记》,而且不必跟汤姆·瓦勒共处一室。汤姆的闲暇时间似乎全花在警察总署健身房里。哈利迅速朝四周望了一圈,确定今晚他仍是这里最高龄的会员。心肺功能训练室里几乎清一色是女性,耳朵塞着随身听耳机,每隔一段时间就朝他的方向偷看一眼。她们看的不是哈利,而是哈利旁边坐着的那位挪威最有名的脱口秀演员。他身穿灰色连帽上衣,刘海下方不见一滴汗珠。哈利那台单车的控制屏幕上显示一句话:你骑得很好。

但打扮得很烂,哈利心想,低头看了看他那件松垮褪色的慢跑裤。他不时地把裤腰拉高,因为手机就挂在腰际松紧带上。而他脚上那双破旧的阿迪达斯运动鞋既不够新,赶不上潮流,又不够旧,赶不上复古风。身上那件八十年代英伦摇滚天团“快乐小分队”T恤曾是风靡一时的街头穿着,如今传达的信息却是这人已经很多年没跟上流行音乐的脚步了。但这些尚不足以让哈利汗颜,直到他的手机响起,十七双责备的目光朝他射来,包括那个脱口秀演员,他才觉得无地自容。他从腰际取下那个黑色“小恶魔”。

“我是哈利。”

那不吸引我!扬声器又大声唱到这一句。

“我是尤尔,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那只是音乐而已。”

“你喘得跟海象一样,等你方便再回我电话吧。”

“我现在很方便,我在健身房。”

“那好吧。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我看过你在约翰内斯堡的讯问报告了,你怎么没跟我说他去过森汉姆?”

“你是说乌利亚?那很重要吗?我根本不确定那个地名我有没有听对,而且我查过德国地图,都没找到森汉姆这个地方。”

“我的回答是,对,很重要。如果你不确定他是不是上过前线,现在可以确定了。百分之百确定。森汉姆是个小地方,我听说的去过森汉姆的挪威人都是在‘二战’时期去的,他们去那里的训练营接受训练,然后才前往东部战线。你在德国地图上找不到森汉姆是因为森汉姆不在德国,而是在法国阿尔萨斯。”

“可是……”

“阿尔萨斯在历史上有时属于法国,有时属于德国,所以那里的人会说德语。我们要找的这个人既然去过森汉姆,那么可能的人选就大大减少了。因为只有诺尔兰军团和挪威军团的士兵会在那里接受训练。更好的是,我可以介绍你认识一个人,他去过森汉姆,而且一定很乐意帮忙。”

“真的?”

“他是诺尔兰军团的士兵,上过前线作战。一九四四年他自愿加入反抗军。”

“哇。”

“他生在偏远农村,父母和兄长都是国家集会党狂热分子,所以他被迫从军,上前线作战。他从来没相信过纳粹,一九四三年在列宁格勒当了逃兵。他曾短暂地被俄军俘虏,后来跟俄军一起战斗,最后才想办法从瑞典回到挪威。”

“你相信一个上过东部战线的士兵?”

尤尔大笑:“绝对相信。”

“你为什么笑?”

“说来话长。”

“我时间多的是。”

“我们命令他杀了一个家人。”

哈利踩踏板的脚停了下来。尤尔清了清喉咙:“我们是在诺玛迦区发现他的,诺玛迦位于伍立弗斯特以北,当时我们都不相信他说的事。我们认为他是间谍,原本想一枪毙了他。我们跟奥斯陆警方数据库有联系,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核对他说的事。根据报告,他真的曾在前线失踪,据推测是当了逃兵。他的家庭背景也核对无误,而且他有文件能证明他的身份是真的。当然这些都有可能是德军伪造出来的,所以我们决定测试他。”尤尔顿了顿。

“然后呢?”

“我们把他藏在一间小屋里,离我们和德军都很远。有人建议我们命令他去杀掉加入国家集会党的哥哥。这个构想主要是想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我们对他下达这个命令时,他一句话也没说,但第二天我们去小屋查看,他已经不在了。我们很确定他逃跑了,但是两天后他再次出现,说自己回了位于居德布兰的老家农庄。几天后,我们收到居德布兰的弟兄报告,他的一个哥哥死在牛棚,另外一个哥哥死在谷仓,他的父母死在客厅地板上。”

“我的天哪,”哈利说,“这个人一定是疯了。”

“可能吧。我们都疯了。那时候在打仗。再说,我们再也没提起这件事,那时没提,后来也没提。你也不应该……”

“当然不会。他住在哪里?”

“他就住在奥斯陆,应该是霍尔门科伦区。”

“他的名字是……?”

“樊科,辛德·樊科。”

“太好了,我会跟他联络。尤尔先生,谢谢您。”

电视屏幕上是波普的极近特写,他正流着眼泪跟家人打招呼。哈利把手机挂回运动裤腰际,提了提裤腰,朝力量训练室大步走去。

仙妮亚·唐恩依然高声唱道:那不吸引我。

39

二〇〇〇年三月二日。黑德哈路,男士试衣间。

“超级一一〇纯羊毛面料,”女售货员替老人拿起西装外套,“顶级的面料,非常轻,而且耐穿。”

“我只会穿一次。”老人微笑说。

“哦,”女售货员有些尴尬,“呃,我们有一些比较便宜……”

老人端详镜中的自己:“这套就可以了。”

“这套西装选用经典剪裁,”女售货员保证说,“是我们店里最经典的款式。”

老人猛然弯下腰。女售货员惊呆了,看着老人:“您是不是不舒服?我要不要……”

“不用了,只是小阵痛而已,一会儿就没事了。”老人直起身子,“裤子什么时候可以做好?”

“如果您不赶的话,下星期三可以做好。您要在特别的场合穿吗?”

“对,不过星期三可以。”

老人掏出一沓百元大钞付款。

正当老人在点钞票时,女售货员说:“我敢说,这套西装您可以穿一辈子。”

老人大笑,笑声震耳。即使在他离去后,笑声仍在女售货员耳边萦绕。

40

二〇〇〇年三月三日。霍尔门科伦区。

哈利在霍尔门科伦路的贝瑟德车站附近找到了他要找的门牌号码。这是一栋黑色大木屋,坐落在高大的冷杉林下。黑木屋前有一条碎石车道,哈利把车开上平坦区域,然后掉头。他想把车停在坡道上,但是才推入一挡,车子就咳了好大一声,随即熄火。哈利咒骂出声,转动钥匙想发动引擎,但马达只是不断呻吟。

他下了车,爬上车道朝黑木屋走去,这时一名女子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显然没听见他驱车来到的声音,在阶梯上停下脚步,面露询问的微笑。

“早安,”哈利说,头朝他的车子侧了侧,“它有点不舒服,需要……吃药。”

“吃药?”女子的声音温暖低沉。

“对,它好像染上了最近流行的感冒。”

女子笑得欢快了些。她看起来三十多岁,身穿一件素面黑色外套,流露出不经意的优雅。哈利知道这样一件外套价格不菲。

“我正要出门,”女子说,“你是来这里找人的吗?”

“应该是吧,请问辛德·樊科是不是住在这里?”

“可以这样说,”女子说,“只不过你来晚了几个月,我父亲搬到城里去了。”

哈利走得更近了些,看得出这女子十分有吸引力。她说话的方式带有一种轻松的态度,而且她直视哈利的双眼,表现得相当自信。她是个职业女性,哈利猜想。她的工作需要冷静、理性的头脑,可能是房屋中介、银行部门主管、公务员之类的。无论她做的是什么工作,哈利都能确定她非常富有。哈利之所以如此判断,不只是因为她的外套和她身后那栋大木屋,还因为她的神态和高耸的颧骨流露出的贵族气息。女子步下台阶,仿佛一直在走直线,她走下台阶的动作看起来简单直接。跳过芭蕾,哈利心想。

“我能帮得上忙吗?”

女子发音清楚,语调重音放在“我”,清晰鲜明,仿佛舞台剧的台词。

“我是警察。”哈利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找寻证件,但女子挥了挥手,表示没有必要。

“是的,我有事想找你父亲谈。”

哈利注意到自己的语调不由自主地比平常正式许多,不禁有点烦躁起来。

“有什么事吗?”

“我们在找一个人,希望你父亲能帮忙。”

“你们在找什么人?”

“我恐怕没办法说明。”

“好。”女子点了点头,仿佛哈利刚通过了测试。

“不过既然你说他已经不住在这里了……”哈利以手遮眉,看见了女子纤细的双手。学过钢琴,他心想。女子眼角有鱼尾纹,也许她真的年过三十了。

“他的确不住在这里了,”女子说,“他搬到了麦佑斯登区威博街十八号,如果他不在家,就是在大学图书馆。”

大学图书馆。女子咬字清晰,不浪费任何音节。

“威博街十八号,我知道了。”

“很好。”

“好的。”

哈利点了点头,然后不断点头,像只狗。女子面露微笑,嘴唇紧闭,双眉扬起,仿佛在说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会议到此结束。

“我知道了。”哈利又说了一次。

女子有两道黑眉,眉形一致。精心修过,哈利心想。但修得不着痕迹。

“我得走了,”女子说,“我要搭电车……”

“我知道了。”哈利说了第三次,却仍动也不动。

“希望你找到我父亲。”

“我会的。”

“再见。”女子抬脚离开,高跟鞋踩得碎石咯吱作响。

“呃……我有个小问题……”哈利说。

“谢谢你帮忙。”

“不客气,”女子说,“你确定不会绕太远的路吗?”

“一点也不会,我也要往这个方向走。”哈利说着朝那双肯定十分昂贵的真皮手套望去,只见手套因为推车而染上了灰扑扑的尘土。“重点在于这辆车能不能跑完全程。”哈利说。

“这辆车似乎有过辉煌的历史。”女子指了指仪表板上的大洞,只见洞里冒出纠缠着的红黄电线。那个洞原本容纳的是收音机。

“小偷破门而入,”哈利说,“所以车门锁不上,锁被撬坏了。”

“所以这辆车现在向所有人开放了?”

“对,老了就是这样。”

女子笑道:“是吗?”

哈利瞥了女子一眼。她也许是那种不管到哪个年龄,容貌都不大改变的人,从二十岁到五十岁看起来都像三十岁。他喜欢她的轮廓和柔美的线条。她的肌肤有一种自然温润的光泽,不像跟她同龄的古铜色肌肤女人,到了二月肤质总显得干涩暗沉。她的外套扣子扣到顶端,露出细长的脖子,双手轻轻放在大腿上。

“红灯了。”她冷静地说。

哈利赶紧踩下刹车。“抱歉。”他说。

你在做什么?想看看她手上有没有戴婚戒吗?我的老天。

哈利放眼四顾,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熟悉的地方。

“怎么了?”女子问道。

“没有,没什么。”绿灯亮起,他踩下油门,“我在这个地方有过不好的回忆。”

“我也是,”女子说,“几年前我坐火车经过这里,正好有一辆警车刚穿越铁轨,撞上那边那道墙。”她伸手指了指,“现场很恐怖,一个警察还挂在栏杆上,像是被钉上了十字架。后来我一连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据说开车的警察喝醉了。”

“是谁说的?”

“一个跟我一起念书的朋友,警察学院的。”

车子行经弗罗安车站,后面就是芬伦区。有进展了,哈利心想。

“所以你念的是警察学院?”他问道。

“才不是呢,你疯了吗?”她又笑了。哈利喜欢她的笑声。“我大学学的是法律。”

“我也是,”他说,“你是哪一年的?”

这招很诈,哈利。

“我是一九九二年毕业的。”

哈利算了算。至少三十岁。

“你呢?”

“一九九〇年。”哈利说。

“你还记得一九八八年法律节‘拉格摇滚客’乐队的演唱会吗?”

“当然记得,我去看了,就在皇家庭园。”

“我也去了!唱得好棒!”她看着哈利,两眼发光。

哪里?他心想,当时你在哪里?

“对,棒极了。”哈利已不太记得那场演唱会,但他突然记起每次“拉格摇滚客”举办演唱会,观众里都有很多很漂亮的西区女孩。

“如果我们在同一个时期念书,应该会有很多共同的朋友。”她说。

“恐怕没有。那时候我是警察,不太跟学生混在一起。”

车子经过工业街,车内一片静默。

“我在这里下车就行了。”她说。

“你是要到这里吗?”

“对,这里就可以了。”

哈利在人行道旁把车停下。她朝他转过头来,几丝头发划过脸颊,褐色眼眸流露出温柔的眼神。哈利的脑际闪过一个意外且突然的念头:他想吻她。

“谢谢你。”她微笑着说。

她开门下车。什么事也没发生。

“抱歉,”哈利说,倾身过去,鼻中吸入她的芳香,“门锁……”他朝车门重重捶了一拳,车门荡开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淹死了。“也许我们会再见面吧?”

“也许吧。”

他心里升起一股冲动,想问她要去哪里,在哪里工作,喜不喜欢她的工作,还喜欢些什么,有没有伴侣,想不想去听演唱会,不是“拉格摇滚客”的演唱会可以吗。所幸一切已然太迟。她已踏出犹如芭蕾舞者的脚步,走在史布伐街上。

哈利叹了口气。他半小时前遇见她,现在却连她叫什么名字都还不知道。他一定是提前进入更年期了。

他看了后视镜一眼,踏下油门,违规掉头。

威博街就在附近。

41

二〇〇〇年三月三日。麦佑斯登区,威博街。

一名男子站在门前,脸上挂着微笑,看着哈利气喘吁吁地爬上三楼。

“抱歉让你爬楼梯,”男子伸出一只手,“我是辛德·樊科。”

辛德的眼睛依然年轻,但面容看起来像是经历过“至少”两次世界大战。稀疏的白发向后梳齐,身上穿着红色伐木工衬衫,外头罩一件开襟挪威羊毛衫。他握手的方式温暖而坚定。

“我刚泡了些咖啡,”辛德说,“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两人走进客厅。只见客厅已被改造成书房,里面放着书桌和电脑,四处都是纸张,一摞摞的书籍和期刊堆在桌上和墙边地上。

“这些东西我还没整理好。”辛德解释说,在沙发上给哈利腾出一个位置。

哈利细看整个房间,发现墙上没挂照片,只挂了一本超市赠送的月历,上面印着诺玛迦区的图片。

“我正在进行一个大计划,希望能写成一本书,一本关于战争的书。”

“不是已经有人写过了吗?”

辛德大笑:“对,可以这样说,只是他们写得不太对路,而且我要写的是我的战争。”

“嗯哼,你为什么要写?”

辛德耸耸肩:“听起来可能有点做作,但我还是要说,我们这些曾经参与过战争的人,有责任在离开人世之前,把我们的经验记录下来,留给子孙后代。不管怎样,我是这么认为的。”

辛德走进厨房,对着客厅高声说话:“伊凡·尤尔打电话告诉我,有个人会来找我,还跟我说是个密勤局的人。”

“对,但尤尔跟我说你住在霍尔门科伦区。”

“我跟尤尔不常联络,我保留了原来的电话号码,因为搬来这里只是暂时的,写完书就会回去。”

“原来如此。我去过你家,遇见了你的女儿,是她给了我这里的地址。”

“她在家?呃,那她一定是在休假。”

她是做什么的?哈利差点问出口,但觉得这样问未免过于唐突。

辛德回到客厅,手里拿着热气蒸腾的咖啡壶和两个马克杯。“黑咖啡?”辛德把一个马克杯放在哈利面前。

“太好了。”

“很好,因为你没的选。”辛德笑着,差点把手中正在倒的咖啡洒出来。

哈利在辛德身上看不到一丝和女儿的相似之处,这让他颇感奇怪。辛德没有女儿那种有教养的说话方式和举止,也没有女儿的五官和深色肌肤。两人只有额头相像,都是高额头,可以看见蓝色静脉分布其间。

“你在那里有一栋大房子。”哈利改口说。

“总是有做不完的维修工作、扫不完的雪。”辛德答道,尝了口咖啡,咂咂嘴表示赞许,“又黑又阴暗,离哪里都太远。我没办法忍受霍尔门科伦区,住在那边的人都是势利鬼,没有一样东西适合我这种从居德布兰移居来的人。”

“那为什么不把它卖掉?”

“我想我女儿喜欢那套房子。当然了,她是在那里长大的。我听说你想谈谈有关森汉姆的事。”

“你女儿一个人住在那里?”

哈利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辛德端起马克杯喝了一口咖啡,让那口咖啡在嘴里滚来滚去好一阵子。

“她跟一个叫欧雷克的男孩子住在一起。”辛德两眼无神,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哈利迅速下了几个结论,也许下得太早,但如果他判断得没错,辛德会搬出来一个人住在麦佑斯登区,一定跟欧雷克有关。无论如何,事情就是这样,她跟某人住在一起,不必再多想了。反正这样也好。

“樊科先生,我没办法跟你透露太多信息,我想你应该可以理解,我们正在……”

“我理解。”

“太好了。我想听听看,对于森汉姆的挪威军人你都知道些什么。”

“哦,你知道,去过森汉姆的人很多。”

“我是指还活着的。”

辛德脸上露出微笑:“我不想讲得很可怕,但这样一来就简单多了。在前线,人是大批大批阵亡的,我们部队一年平均有百分之六十的人死去。”

“不会吧,篱雀的死亡率也是……呃。”

“什么?”

“抱歉,请继续。”

哈利甚感惭愧,低头望着马克杯。

“重点在于战争的学习曲线很陡,”辛德说,“你只要熬过前六个月,生存概率就会提高很多倍。你不会踩到地雷,在战壕移动时会把头压低,一听见莫辛—纳甘步枪的扳机声就会惊醒。而且你知道,战场上没有人能逞英雄,恐惧是你最好的朋友。所以说,六个月以后,我成了一小拨挪威军人的一分子,我们这一小拨人知道自己可能会在战争中活下来,而我们大部分人都去过森汉姆。后来,随着战局演变,他们把训练营移到了德国内地,或者志愿军会直接从挪威送到战场。那些从来没接受过训练的……”辛德摇摇头。

“他们会死?”哈利问。

“他们到了以后,我们甚至都懒得去记他们的名字,记了又有什么用?虽然很难明白为什么,但是到了一九四四年,我们这些老鸟都已经摸清了战局会如何发展,志愿军还是不断拥入东部战线。他们还以为自己是去拯救挪威的,真是可怜。”

“我知道,到了一九四四年,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没错,一九四二年新年前夜,我叛逃了。我两次背叛了我的国家。”辛德微微一笑,“结果两次都进了错误的阵营。”

“你替苏联人打仗?”

“可以这样说。我是战俘,战俘会被活活饿死。一天早上,他们用德语问有没有人懂无线电作业。我有个粗略的概念,所以举起了手。原来有一个军团的电信兵全死光了,一个也不剩!第二天我就开始负责操作战地电话,那时我们在爱沙尼亚攻打我以前的战友,就在纳尔瓦附近……”

辛德双手捧起马克杯。

“我趴在一个小山丘上,观看苏联士兵进攻德军机枪哨,他们几乎被德军扫射殆尽。一百二十五个官兵和四匹马的尸体全都堆在地上,最后,德军机枪终于过热打不动了,剩下的苏联士兵就用刺刀把德国士兵杀了,好节省子弹。从开始进攻到结束,最多不超过半小时,就死了一百二十几个人。然后,他们会再进攻下一个机枪哨,重复同样的攻击。”

哈利看见辛德手中的马克杯微微颤动。

“我知道我就要死了,而且是为了我不相信的理念而死。我不相信斯大林,也不相信希特勒。”

“既然你不相信,当初为什么要去东部战线?”

“那时候我十八岁,是在偏远的居德布兰长大的,那里有个规矩,我们只能见附近的邻居,不能见别人。我们不看报,也没有书,我什么都不懂。我所了解的政治都是我爸告诉我的。我们的家族只剩我们一家人,其他人在二十年代都移民到美国去了。我的父母和两边农田的邻居都是吉斯林的支持者,也都是国家集会党党员。我有两个哥哥,不管什么事,我都向他们看齐。他们都是希登组织[27]的成员,是穿制服的政治激进分子,他们的任务是替组织在家乡招募年轻人,否则他们自己就得上前线。至少这是他们告诉我的。后来我才发现,他们的工作是招募告密者。但为时已晚,我已经准备上前线了。”

“所以说你是在前线改变信仰的?”

“我不会称之为改变信仰。大部分的志愿军心里想的主要是挪威,很少想到政治。我的转折点是我发现自己在为别的国家卖命。事实就这么简单,而且为苏联打仗也不会更好。一九四四年六月,我在塔林的码头执行卸货任务,想偷溜到瑞典红十字组织的船上。我把自己埋在煤堆里,藏了三天,以致一氧化碳中毒,不过后来我在斯德哥尔摩康复了。然后,我从斯德哥尔摩一路走到挪威边界,独自越过边界。那时候是七月。”

“为什么你独自越过边界?”

“我联络的几个瑞典人都不相信我,我的故事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反正没关系,我也谁都不信。”辛德再次大笑,“所以我低调行事,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越过边界简直就像小孩过家家。相信我,在战争时期从瑞典越过边界到挪威,危险性比在列宁格勒低头捡口粮小太多了。要加点咖啡吗?”

“谢谢。你为什么不留在瑞典?”

“问得好。我也问过自己很多次。”辛德顺了顺头上的稀疏白发,“我心里充满复仇的念头。那时候我很年轻,一个人年轻的时候对正义的概念会有一种错觉,认为那是人生下来就拥有的东西。我年轻的时候在东部战线,内心有很多冲突,有很多人认为我的行为坏透了。尽管如此,或正因为如此,我发誓要报复那些在家乡向我们灌输谎言的人,他们害这么多人牺牲性命。我也要为自己被糟蹋的人生复仇,那时我以为我的人生再也无法完整地拼凑回去了。我一心只想找那些真正背叛挪威的人算账。现在的心理医生可能会把我诊断为战争后遗症,并立刻把我关起来。所以我前往奥斯陆,在那里我谁也不认识,也没有地方可以住,身上带着的证明文件可以证明我是逃兵,会被当场枪毙。我搭货车抵达奥斯陆那天,去了诺玛迦区。我睡在云杉树下,只吃莓果充饥,过了三天就被他们发现了。”

“被反抗军的人发现?”

“尤尔说,后来的事他都跟你说了。”

“对。”哈利不安地玩弄马克杯。他无法理解那起逆伦事件,见了辛德本人之后也没能让他理解。自从哈利见到辛德站在门口,微笑着跟他握手之后,逆伦事件的阴影就一直在哈利脑海中萦绕不去。这个人杀了自己的父母和两个哥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辛德说,“但我是个奉命杀人的士兵。如果没接到命令,我也不会那样做。但我知道一件事:我的家人跟那些欺骗我们国家的人是一样的。”

辛德直视哈利的双眼,捧着马克杯的手已不再颤抖。

“你在想我接到的命令是只杀一个人,为什么我把他们全都杀了。”辛德说,“问题在于他们没有说要杀哪一个。他们要我自己决定谁生谁死,而我办不到,所以我把他们全都杀了。在前线有个被我们称为‘知更鸟’的家伙,他教我用刺刀杀人,并认为这是最人道的杀人方式。颈动脉负责连接心脏和脑部,只要切断颈动脉,脑部吸收不到氧气,人就会立刻死亡,心脏再跳动个三四次后就会停止。问题在于这很难办到。那个家伙叫盖布兰,他是个刺刀高手。可是我用刺刀对我妈妈只造成了皮肉伤,搞了好久,最后我只好对她开枪。”

哈利听得口干舌燥。“原来如此。”他说。无意义的话语在空气中盘绕。他推开桌上的马克杯,从皮夹克中拿出笔记簿。“也许我们可以谈一谈跟你一起在森汉姆的人?”

辛德立刻站了起来:“警监,抱歉,我没打算用这么冷血和残暴的方式来说这件事。在我们继续之前,我想跟你说明白:我不是个残暴的人,这只是我个人处理事情的方式。我不需要跟你说这件事的,但我还是说了,因为我无法回避。这也是我写这本书的原因。每次这个话题被提起来,不管明说还是暗示,我都得面对它。我必须确定自己没有躲避它,如果我躲了,恐惧就打败了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也许心理医生可以解释。”

辛德叹了口气:“关于这件事,我想说的都已经说了,可能说得太多了。还要咖啡吗?”

“不用了,谢谢。”哈利说。

辛德又坐了下来,握起拳头支撑下巴:“好,森汉姆,挪威军的核心。事实上这个核心只有五个人,包括我在内。其中一个人叫丹尼尔·盖德松,他在我叛逃的那天阵亡。所以只剩下四个人:爱德华·莫斯肯、侯格林·戴尔、盖布兰·约翰森和我。战后我只见过爱德华一次,他是我们的小组长。那时是一九四五年夏天,他因叛国罪被判三年监禁。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活了下来,不过我可以就我所知跟你说说他们的事。”

哈利在笔记簿上翻到新的一页。

42

二〇〇〇年三月。密勤局。

盖布兰·约翰森。哈利用食指把字母一个一个输入。根据辛德所述,盖布兰是个乡下青年,个性有点软弱,他的偶像是丹尼尔·盖德松。一天晚上,丹尼尔站岗时被枪杀身亡。哈利按下“输入”键,程序开始运作。

他朝墙壁望去,墙上挂着妹妹的一张小照片。妹妹正在做鬼脸,她拍照老爱做鬼脸。照片是多年前某个暑假拍的,拍照之人的影子落在妹妹的T恤上。那是妈妈的影子。

计算机发出细微的哔声,表示搜索已经完成。哈利把注意力拉回到屏幕上。

国家户政局有两条盖布兰·约翰森的户籍数据,但出生日期显示两人都不到六十岁。辛德把盖布兰的名字拼给了哈利,所以不可能打错。这表示盖布兰已改名换姓,或住在国外,或已不在人世。

哈利输入下一个姓名,来自缪南、家乡有个小孩的小组长——爱德华·莫斯肯。爱德华因为上前线而与家人断绝关系。双击“搜索”键。

天花板的灯突然亮起。哈利转过头去。

“加班的话应该把灯打开。”梅里克站在门口,手指放在电灯开关上。他走了进来,靠在桌边。“你查到了什么?”

“我们要找的人超过七十岁,可能上过前线。”

“我是说新纳粹党和独立纪念日。”

“哦,”计算机传来哔哔两声,“我还没时间查,梅里克。”

屏幕上出现两条爱德华·莫斯肯的资料,一个生于一九四二年,一个生于一九二一年。

“下星期六我们要举办部门派对。”梅里克说。

“我在信架上拿到邀请函了。”哈利在一九二一年那条记录上按了两下,屏幕显示出年纪较长的爱德华·莫斯肯的地址。他住在德拉门市。

“人事处说你还没回复,我只是想确定你要不要来。”

“为什么?”哈利把爱德华·莫斯肯的身份证号码输入犯罪数据库。

“我们希望同事能跨越部门界限,认识彼此。我从来没在餐厅见过你。”

“我在这间办公室过得很开心。”没有符合条件的搜索结果。哈利进入中央国家户政局数据库,搜索这些人是否曾因什么原因和警察打过交道。不一定是被起诉——可能是被逮捕、被举报,或本身是犯罪受害人。

“很高兴看到你查案这么认真,可是不要把自己关在这里。你会来参加派对吧,哈利?”

输入。

“我看看,不过我另外有事,很早以前就安排好了。”哈利撒了个谎。

同样没有符合条件的搜索结果。既然已进入中央国家户政局数据库,那就顺便输入辛德给他的第三个名字:侯格林·戴尔。辛德眼中的侯格林是个机会主义者,指望希特勒打胜仗,奖励那些站对队的人。侯格林一到森汉姆就后悔了,但已无法回头。辛德提到侯格林的名字时,哈利觉得有点耳熟,如今同样的感觉再度浮现。

“那我用强烈一点的措辞好了,”梅里克说,“我命令你参加。”

哈利抬起头来。梅里克微微一笑。“开玩笑的,”他说,“如果看见你来,我会很高兴。晚安。”

“拜拜。”哈利咕哝一声,回头盯着屏幕。侯格林·戴尔有一条搜索结果。生于一九二二年。输入。

屏幕上铺满文字。还有下一页。再下一页。

不是每个人战后都很成功,哈利心想。侯格林·戴尔,住址:奥斯陆,施怀歌德街。报纸上喜欢用“警局常客”来形容侯格林。哈利的眼睛跟随侯格林的记录往下移动。流浪、酗酒、骚扰邻居、轻微盗窃罪、闹事。洋洋洒洒,但没什么重大罪状。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竟然还活着,哈利心想。记录显示去年八月侯格林才被警察扣留,直到酒醒。哈利找出奥斯陆电话簿,查找侯格林的电话号码,打了过去。等待电话接通之际,哈利搜索另一个爱德华·莫斯肯,生于一九四二年的。这个爱德华·莫斯肯的地址也在德拉门市。哈利抄下身份证号码,回到犯罪数据库。

“这里是挪威电信。您好,您拨打的号码已注销。这是……”

哈利挂上电话,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小爱德华·莫斯肯被判刑,刑期很长,目前仍在服刑。什么罪名?一定跟毒品有关,哈利猜想,按下输入。小爱德华·莫斯肯与另外两人皆因毒品而被判入狱。果不其然。走私大麻。四公斤。被判四年监禁,不得假释。

哈利打个哈欠,伸伸懒腰。他究竟是有所进展,还是坐在这里浪费时间?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施罗德酒吧,但不想只坐在那里喝咖啡。真是乌烟瘴气的一天。他做了个总结:盖布兰·约翰森不存在,至少不在挪威;爱德华·莫斯肯住在德拉门市,儿子因走私毒品入狱;侯格林·戴尔是个酒鬼,手上不可能有五十万克朗。

哈利揉揉眼睛。是不是该去电话簿里翻查辛德·樊科,看有没有登记在霍尔门科伦路的电话号码?他呻吟一声。

她有伴侣。她有钱。她有品位。简而言之:她有的你都没有。

他把侯格林的身份证号码输入数据库,按下输入键。计算机发出咝咝声。

一长串记录。大同小异。可怜的酒鬼。

你们都念法律系,而且她也喜欢“拉格摇滚客”乐队。

等一等。侯格林的最后一项记录被归为“受害人”。他是不是被人殴打?输入。

忘了她吧。就这样,她已经被遗忘了。他是不是应该打电话给爱伦,问她想不想去看电影?让她选择要看哪部片好了。不对,他应该去焦点健身中心,流流汗发泄一下。

屏幕上一行文字映入眼帘:侯格林·戴尔。151199。谋杀。

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他感到惊讶,但为什么不是“非常”惊讶?他点了两下“详细资料”。电脑硬盘咝咝地响了起来,发出震动。不过这次他的头脑运转得比电脑快,等照片显示在屏幕上,他脑中已浮现出一个名字。

43

二〇〇〇年三月三日。焦点健身中心。

“我是爱伦。”

“嘿,是我。”

“谁?”

“我是哈利。别假装还有别的男人给你打电话会说‘是我’。”

“你这个烂人。你在哪里?那是什么音乐,怎么这么可怕?”

“我在焦点。”

“什么?”

“我在骑单车,快骑到八公里了。”

“让我搞清楚,哈利,你现在坐在焦点的健身单车上,同时还拿着手机跟我打电话?”爱伦的语气强调“焦点”和“手机”。

“有什么不妥吗?”

“老实说,哈利……”

“我找了你一个晚上。你还记得去年十一月你跟汤姆处理过一宗谋杀案吗?死者姓名是侯格林·戴尔。”

“当然记得,克里波刑事调查部几乎立刻就接手了,怎么了?”

“现在还不确定,可能跟我正在追查的一个战场老鸟有关。你能告诉我关于这件谋杀案的事吗?”

“这是公事,哈利,星期一上班再打给我。”

“稍微讲一点点就好,爱伦,别这样。”

“赫伯特比萨屋的一个厨师在后巷发现侯格林的尸体,他躺在大型垃圾箱之间,喉咙被割断。鉴识人员在现场什么也没发现。对了,负责验尸的法医认为侯格林的喉咙那刀实在太完美了,他说,就像外科手术一样精准。”

“你认为是谁干的?”

“没想法。有可能是新纳粹党干的,但我不这么认为。”

“怎么说?”

“会在自家门前杀人的人,不是鲁莽,就是愚蠢,但这件谋杀案的手法干净利落,思考得很周到。现场没有挣扎的痕迹,没有线索,没有目击者。一切都显示凶手的头脑很清楚。”

“动机呢?”

“很难说。侯格林当然有债务,但金额没有大到需要动用暴力逼债的程度。据我们所知,侯格林不碰毒品。我们搜查过他的住处,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有空酒瓶。我们问过他的一些酒友,不知道为什么,他结交的都是些酒女。”

“酒女?”

“对,爱喝酒的女人。你见过这种人,你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可是……酒女。”

“你总是喜欢跟那些极度疯狂的事搅和在一起,哈利,这样很烦,你知道吗?也许你应该……”

“抱歉,爱伦,你总是对的,我会尽力改正。你刚刚说到哪儿了?”

“在酒鬼的圈子里,伴儿总是换来换去,所以也不能排除情杀。顺带一提,你知道我们讯问过谁吗?你的老朋友斯韦勒·奥尔森。案发的时候,那个厨师在赫伯特比萨屋附近见过斯韦勒。”

“然后呢?”

“斯韦勒有不在场证明。他在比萨屋坐了一整天,只出去十分钟买东西,售货员亲口证实过了。”

“他可以……”

“对,你当然希望他就是凶手,可是哈利……”

“侯格林可能有别的东西,不是钱。”

“哈利……”

“侯格林可能知道某人的事。”

“你们这些六楼的人就喜欢阴谋论,对不对?哈利,我们可不可以星期一再讨论这件事?”

“你什么时候开始把上下班时间分得这么清楚了?”

“我在床上。”

“现在才十点半。”

“有人在我家。”

哈利踩踏板的脚停了下来。他没想过也许旁边有人会听见他刚刚说的话。他环视周围,所幸时间已晚,在运动的只有寥寥数人。

“是塔斯德酒吧的那个艺术家吗?”他低声说。

“嗯。”

“你们上床多久了?”

“一阵子了。”

“你怎么没跟我说过?”

“你又没问。”

“他现在躺在你旁边?”

“嗯。”

“他技术好吗?”

“嗯。”

“他跟你说他爱你了没?”

“嗯。”

一阵静默。

“你会想到弗雷迪·莫库里吗?当你……”

“晚安,哈利。”

44

二〇〇〇年三月六日。哈利的办公室。

哈利抵达密勤局准备上班,接待处的时钟显示八点半。所谓的接待处其实很小,更像是具有漏斗功能的入口。漏斗主管是琳达,她从面前的电脑前抬起头来迎接哈利,用愉快的口气说“早安”。琳达是密勤局最资深的员工,严格说来,哈利每天来办公,唯一需要通过的警卫就是琳达。说话快速、身材娇小、年届五十的琳达除了是“漏斗主管”,还身兼公共秘书、接待专员和杂务总管。哈利想过好几次,如果自己是外国间谍,要在某人身上加装窃听器以窃取密勤局的情报,那么他一定会挑琳达下手。再者,除了梅里克之外,密勤局只有琳达一个人知道哈利在做些什么。哈利完全不知道其他人怎么看待他。他只去过警署餐厅几次,去买酸奶和香烟(才知道原来警署餐厅不卖烟),他见过餐桌上的人看他的眼神。不过他并未特意去解读那些眼神的含意,只是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

“有人给你打电话,”琳达说,“说的是英语。我看看……”她从电脑屏幕边框上撕起一张便利贴。“霍赫纳。”

“霍赫纳?”哈利惊呼。

琳达看着那张便利贴,不甚确定:“对,她是这样说的。”

“她?应该是他吧?”

“不是,是个女的。她说她会再打来,时间是……”琳达转头去看身后的时钟,“就是现在。她好像急着找你。既然你人在这里,哈利……你跟大家做自我介绍了吗?”

“没时间,下星期好了,琳达。”

“你已经来一个月了。昨天斯特芬森问我,他在厕所碰见的那个高高的金发男人是谁。”

“真的?你怎么回答?”

“我说只有需要知道的人员才能知道,”琳达笑着说,“而且你星期六还会来上班。”

“我想也是。”哈利咕哝说,从他的信架上取出两张纸,一张是派对提醒通知单,另一张是部门负责人调动的内部通知单。他关上办公室门,两张通知单立刻进了垃圾箱。

他坐了下来,按下录音机的“录音”键,接着按“暂停”键,然后等待。三十秒后,电话响起。哈利接了起来,心想应该是霍赫纳打来了。

“Harry Hole speaking.(我是哈利·霍勒。)”

“黑利(哈利)?Spicking(Speaking)?”是爱伦的声音。

“抱歉,我以为是别人打来的。”

“他很猛,”哈利还没往下说,爱伦已开口,“猛翻天了。”

“爱伦,如果你是在讲那档事,我建议你讲到这里就好。”

“哼!你在等谁的电话啊?”

“一个女人的电话。”

“终于有了!”

“不是啦,可能是我讯问过的一个家伙的亲戚或老婆。”

爱伦叹了口气:“哈利,你什么时候才会有女朋友?”

“你恋爱了,对不对?”

“猜得真准!你不也是吗?”

“我?”

爱伦那欢喜无比的高分贝嗓音穿透哈利的耳膜:“你没否认!被我逮到了吧,哈利·霍勒!是谁是谁?快说!”

“别闹了,爱伦。”

“被我说中了吧!”

“我又没认识谁,爱伦。”

“别对妈妈撒谎哦。”

哈利大笑:“再跟我说一些关于侯格林·戴尔的事,案子现在有什么进展?”

“不知道,你去问克里波的人。”

“我会去问,但是你对这件谋杀案的直觉是什么?”

“凶手是个行家,不是一时冲动下的手。我虽然说过凶手的手法干净利落,但我认为他事前并未经过精心计划。”

“怎么说?”

“凶手的杀人手法很利落,也没留下任何线索,但犯案现场选得很糟,那个地方从街上或巷子里很容易就能看见。”

“我有电话进来,待会儿再打给你。”哈利按下录音机“暂停”键,检查录音带是否转动,然后才切到另一条线。“我是哈利。”

“你好,我的名字是康斯坦丝·霍赫纳。”

“霍赫纳小姐,你好。”

“我是安德烈亚斯·霍赫纳的妹妹。”

“你好。”

线路虽不太清晰,但哈利仍听得出康斯坦丝相当紧张,不过她说话直截了当。

“霍勒先生,你跟我哥哥有过协议,你还没有兑现诺言。”

康斯坦丝说话有种奇特的腔调,跟安德烈亚斯·霍赫纳一样。哈利下意识地开始想象她的长相,这是他在早期警探生涯养成的习惯。“呃,霍赫纳小姐,在我确认他提供的情报真实之前,什么都不能做。目前我还找不到任何证据可以证实他说的话。”

“可是霍勒先生,他在那种处境下何必说谎呢?”

“正是如此,霍赫纳小姐,正因为在那种处境下,他才有可能着急,假装他知道些什么。”

一阵静默。线路咝咝作响。她是从哪里打来的?约翰内斯堡?

康斯坦丝再度开口:“安德烈亚斯警告过我说你可能会说这种话,这也是我打这通电话的原因,我是要告诉你,我哥哥有更多情报提供给你,你可能会有兴趣。”

“哦,是吗?”

“可是除非政府先处理他的案子,否则我不会把情报告诉你。”

“我们会看看能做些什么。”

“等我看见你们帮忙的证据,再跟你联络。”

“霍赫纳小姐,事情不是这样运作的。首先我们得看看我们收到的情报有什么用处,然后我们才能帮他。”

“我哥哥需要有个保证,审判再过两星期就开始了……”

这句话说到一半,康斯坦丝的声音开始发颤,哈利知道她就快哭了。

“我现在只能给你我个人的保证,我会尽力而为。”

“我又不认识你。你不明白,他们想判安德烈亚斯死刑。他们……”

“我能提供给你的只有这么多。”

她开始哭泣。哈利等待着。过了一会儿,她安静下来。

“你有孩子吗,霍赫纳小姐?”

“有。”她抽泣着说。

“你知道你哥哥被指控的罪名吗?”

“当然知道。”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他必须做出一切努力才有办法免除他犯下的罪。如果他通过你来帮助我们阻止一件谋杀案,那么他就算做了件好事,你也一样,霍赫纳小姐。”

她在电话那头发出沉重的呼吸声,哈利心想她又要哭了。

“你能保证你会尽力吗,霍勒先生?我哥哥没有犯下他们指控的所有罪名。”

“我向你保证。”哈利听见自己的语调冷静坚定,手却几乎快把话筒捏碎了。

“好,”康斯坦丝柔声说,“安德烈亚斯说那天在港口取枪和付钱的人,跟订货的人不一样。订货的是个常客,是个年轻人。他会说流利的英语,带有北欧腔。他坚持要安德烈亚斯用‘王子’这个代号来称呼他。安德烈亚斯说你应该先从枪支迷开始查起。”

“就这样吗?”

“安德烈亚斯说他没见过这个人,但他说如果你寄录音带给他,他能认出这个人的声音。”

“太好了。”哈利说,只希望康斯坦丝在他口气中听不出他的失望。他本能地挺起胸膛,仿佛要让自己坚强起来,以便说出谎言。

“只要我有任何发现,就会立刻开始替你们牵线。”

这句话如同强碱一般烧灼他的嘴。

“谢谢你,霍勒先生。”

“不必谢我,霍赫纳小姐。”

挂上电话之后,哈利仍反复地喃喃着最后这句话。

“太惨了。”爱伦听完霍赫纳家族的故事之后说。

“现在要看看你的头脑能不能暂时忘记它恋爱了,执行它擅长的工作。”哈利说,“至少你现在得到线索了。”

“非法走私枪、常客、王子、枪支迷,这样才四条线索而已。”

“我只有这么多。”

“为什么我要答应你做这件事?”

“因为你爱我。好了,我得去忙了。”

“等一下,跟我说说你爱上的那个女人……”

“希望你的直觉对破案比较在行。保重,爱伦。”

哈利拨打从德拉门市电话簿上查到的号码。

“我是莫斯肯。”一个充满自信的声音说。

“请问你是爱德华·莫斯肯吗?”

“对,你是谁?”

“我是密勤局警监哈利·霍勒,想请教你几个问题。”哈利突然想到这是他第一次介绍自己是警监,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很假。

“我儿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是。莫斯肯先生,我明天中午去府上拜访你,不知道方不方便?”

“我领养老金过日子,孤家寡人一个,什么时候都方便,警监先生。”

哈利打了通电话给尤尔,说明目前的进展。

走去餐厅买酸奶的路上,哈利思索着爱伦叙述的侯格林命案。他会打电话去克里波刑事调查部询问案情,但他强烈地感觉到爱伦已经把所有重点都告诉他了。然而,一个人在挪威被谋杀的概率,据统计大约是万分之一,当你调查的人在四个月前被杀害,很难让人相信这只是巧合。侯格林命案能不能跟马克林步枪走私案在某个环节上联系起来呢?这时才早上九点,哈利已头痛起来。他只希望爱伦能从“王子”的线索中想到些什么。什么都好。至少有个可以起头的地方。

45

二〇〇〇年三月六日。松恩区。

下班后,哈利驾车前往松恩区的庇护住宅。妹妹正在等他到来。过去这一年来她胖了些,但她声称男友亨里克喜欢她这样。亨里克就住在走廊更深处。

“可是亨里克有唐氏综合征。”

每当妹妹要解释亨里克的一些小习性时总是会这样说。她自己并没有唐氏综合征。妹妹喜欢向哈利说明哪些居民患有唐氏综合征,哪些只是很像患有唐氏综合征。

她跟哈利说的事和往常一样:亨里克上星期说了什么(有时亨里克说得可真多),他们看了什么电视节目,他们吃了什么,他们假日计划去哪里玩。他们总是计划假日要出去玩,这次他们计划要去夏威夷。哈利想象妹妹和亨里克双双穿上夏威夷花衬衫在火奴鲁鲁机场拍照的画面,嘴角不禁泛起微笑。

哈利问妹妹有没有跟爸爸说过话,她说爸爸两天前才来看她。

“那很好。”哈利说。

“我想他已经把妈妈忘了,”妹妹说,“那很好。”

哈利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回想妹妹刚刚说过的话。这时亨里克来敲门,说三分钟后二号频道要播电视剧《恺撒饭店》,于是哈利穿上外套,承诺很快会给她打电话。

灯光耀眼的伍立弗体育场外,交通和往常一样拥堵。哈利驾车行驶在环状道路上,道路正在施工,使得他错过了出口才想起自己没右转。他正在思索康斯坦丝跟他说过的话。乌利亚通过一个中间人买枪,这个人可能是挪威人。这表示另有一人知道乌利亚是谁。他已请琳达去机密数据库里搜索昵称为“王子”的人,但心里很确定琳达什么也找不到。他有确切的感觉,这个人比一般罪犯更聪明。倘若霍赫纳说的是事实,这个王子是他们的常客,那么就表示王子已建立起自己的顾客群,而没让密勤局或其他人发现。要实施这种工程需要花费时间,也需要周密的心思、狡猾的手段和相当高的自制力。哈利所知的帮派分子,没有一个人具备这些特质。当然,这个王子可能运气相当好,至今从未被逮捕过,或者他的工作职务可以提供掩护。康斯坦丝说王子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那么他有可能是外交人员,这样就可以进出挪威而不被海关拦下。

哈利驶出环路,开上史兰冬街,朝霍尔门科伦区前进。

他是否应该请梅里克暂时把爱伦调来密勤局?梅里克似乎更希望他去调查新纳粹党和参加社交聚会,对于追查“二战”幽灵反而没那么急切。

哈利把车开到她家,才发现自己置身何处。他把车停下,从树林之间望去。马路距离那栋木屋大约五十米,一楼窗户亮着灯。

“白痴。”他大声说,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正打算离开,却看见正门打开,灯光洒在楼梯上。他心想她可能看见并认出了他的车,不由得惊慌起来。他拉到倒挡,打算安静小心地把车倒到山坡上,离开她的视线范围,但油门却踩得不够用力,以致引擎熄火。他听见说话声,只见一个穿着深色长外套的高大男子从门内走出,来到台阶上。男子正在说话,跟他说话的人在门内,哈利无法看见。接着男子倾身门内,使得哈利看不见他的举动。

他们在接吻,哈利心想,我开车来霍尔门科伦区偷看一个跟我交谈过十五分钟的女人和她男朋友接吻。

门关上,男人坐上一辆奥迪轿车,车开上马路,从哈利旁边驶过。

开车回家的路上,哈利心想该如何惩罚自己才好。惩罚方式必须非常严厉,好在未来发挥威慑作用。焦点健身中心的有氧课程可以达到这种效果。

46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德拉门市。

哈利一直不明白德拉门市为何招来这么多批评声。这座城市虽然算不上美丽,但比起其他过度开发的挪威村庄,它真的更丑陋吗?他想把车停下,去柏森餐馆喝杯咖啡,但一看手表,发现时间不够。

爱德华·莫斯肯的家是一栋红色木屋,屋外可望见赛马场跑道,车库外停着一辆老奔驰房车。爱德华站在门口迎接哈利,在说话之前,仔细查看了哈利的证件。

“一九六五年出生?你看起来老了一点,霍勒警监。”

“基因不良。”

“真不走运。”

“呃,我十四岁的时候就可以进电影院去看十八岁才能看的电影。”

哈利分辨不出爱德华是否觉得这个笑话好笑。爱德华做了个手势,请哈利进门。

“你一个人住?”哈利问道,跟着爱德华走进客厅。只见屋内干净整洁,仅有几样装饰品。如果握有自主权的话,有些男人的确会把家里整理得如此整洁,可以说整洁到夸张的地步。哈利联想到自己的家。

“对,战后我老婆就离开了。”

“离开?”

“离家出走,过她自己的日子。”

“哦。孩子呢?”

“我有过一个儿子。”

“有过?”

爱德华停下脚步,转过了身。“我说得不够清楚吗,霍勒警监?”他扬起一道白眉,在宽阔的高额头上形成一个锋利的角度。

“不是,是我的问题,我喜欢把事情问得很清楚。”

“好吧,我有一个儿子。”

“谢谢。你退休前做什么工作?”

“我以前有几辆货车,开了一家莫斯肯运输公司,七年前把公司卖掉了。”

“生意好吗?”

“还算挺好的。买主保留了原来的名字。”

两人分别在咖啡桌两侧坐下。哈利知道爱德华不会问他要不要喝咖啡。爱德华坐在沙发上,倾身向前,双臂交叠胸前,仿佛是说:快把事情做个了结。

“十二月二十一日晚上你在哪里?”

来的路上,哈利决定用这个问题展开讯问。他能在爱德华面前打出的牌只有这张,这也是唯一能试探爱德华的机会,同时能避免让爱德华发觉他们手中其实什么证据也没有。哈利只希望能借这个问题驱使爱德华做出反应,好让他知道些什么。倘若爱德华有所隐藏,此时就会暴露出来。

“我是不是被怀疑做了什么事?”爱德华问,表情只露出些许惊讶,仅此而已。

“可以请你直接回答问题吗,莫斯肯先生?”

“好吧,我在这里。”

“回答得真快。”

“这是什么意思?”

“你没怎么思考。”

爱德华做了个鬼脸,嘴巴露出扭曲的笑容,眼神绝望。“等你有一天到了我这把年纪,你会记得的是有哪一天晚上你没坐在家里。”

“辛德·樊科给了我一份去过森汉姆训练营的挪威军人名单,上面有盖布兰·约翰森、侯格林·戴尔、你以及辛德自己。”

“你漏了丹尼尔·盖德松。”

“他不是在战争结束前就死了吗?”

“对。”

“那你为什么还提起他?”

“因为他跟我们一起去过森汉姆。”

“根据辛德的叙述,许多挪威军人去过森汉姆,但活下来的只有你们四个。”

“没错。”

“那你为什么特别提起丹尼尔?”

爱德华盯着哈利,接着又把眼神转向空气。“因为他跟我们在一起很长时间,我们以为他会活下来。呃,我们都以为丹尼尔是不会死的。”

“你知道侯格林死了吗?”

爱德华摇摇头。

“你看起来不太惊讶。”

“我为什么要惊讶?这年头我听见谁还活着会比较惊讶。”

“如果我告诉你他是被谋杀的呢?”

“哦,呃,这就不一样了。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你对侯格林有什么了解?”

“一点也不了解。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是在列宁格勒,他患有弹震症。”

“你们没有一起回挪威吗?”

“侯格林和其他人怎么回来的我不知道。一九四四年冬天,一架苏联战斗机丢了一枚手榴弹到战壕里,把我炸伤了。”

“一架战斗机?手榴弹从战斗机上丢下来?”

爱德华简洁地笑了笑,点了点头。“我在战地医院醒来的时候,已经开始全军撤退了。那年夏天我被转到奥斯陆辛桑学校的战地医院,然后就签投降协议了。”

“所以你受伤之后就再没见过其他人了?”

“我在战争结束后三年见过辛德。”

“在你服刑完毕后?”

“对,我们在一家餐厅碰到的。”

“你对他当逃兵有什么看法?”

爱德华耸耸肩。“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理由,至少在大家还不知道战争会怎么结束时,他选择了一边,这已经比大多数挪威男人强太多了。”

“这话怎么说?”

“‘二战’时期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晚出手的人会永远正确。一九四三年圣诞节的时候,我们都知道我们的阵地在后退,可是情况到底有多糟却没人知道。总之,没有人可以责怪辛德像墙头草一样倒向敌军的阵营,他不像那些战时一直坐在家里的人,等到最后几个月才突然赶去加入反抗军。我们都管这种人叫‘后期圣徒’。这些人中,有的到今天还夸口表扬那些公开表态的挪威人,认为他们是英雄,选择了正确的一边。”

“你要不要举个例子,谁做出了你说的这种事?”

“当然有几个例子可以举,就是那几个后来享受英雄待遇的人,可是那不重要。”

“盖布兰呢?你记得他吗?”

“当然记得。后来他救了我一命。他……”爱德华咬住下唇,仿佛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哈利感到纳闷。

“他怎么了?”

“盖布兰?我要是知道就好了。那枚手榴弹……当时在战壕里的有盖布兰、侯格林和我,手榴弹在冰上弹起,打中侯格林的钢盔。我只记得手榴弹爆炸时,盖布兰距离最近。后来我从昏迷中醒来,没有人能告诉我盖布兰和侯格林怎么样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们消失了?”

爱德华的眼睛朝窗外看去。“那天苏联人发动全面攻击,用‘混乱’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情况。我醒来的时候,我们的战壕早已落入他们手里,军团也已经调动了。如果盖布兰还活着,他应该会在北区总队的诺尔兰军团战地医院,侯格林也是,如果他只是受伤的话。我想我应该也在那里待过,但是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被转到别的地方了。”

“我在国家户政局查不到盖布兰·约翰森的名字。”

爱德华耸耸肩:“那我想他一定是被那枚手榴弹炸死了。”

“你从来没试着去找他?”

爱德华摇摇头。

哈利举目四望,想在这间屋子里找寻咖啡存在的痕迹——也许是一个咖啡壶,也许是一只咖啡杯。炉床上放着一个金色相框,里面是一张女子的照片。

“你对自己和其他东部战线的士兵在战后受到的对待有什么不满吗?”

“对于判刑这部分没有。我很清楚现实。必须有人接受审判,这是政治考虑。我打输了战争,没什么好抱怨的。”爱德华突然大笑,听起来有如喜鹊的叫声。哈利不明白他为何大笑。接着,爱德华收起笑容,严肃起来。

“被贴上叛国贼的标签也没什么,我自己心安理得就好,我知道我们大家都是用生命去捍卫我们的国家。”

“你当时的政治立场……”

“是不是和今天一样?”

哈利点了点头。爱德华露出干涩的微笑,说:“这个问题很好回答,警监先生。不一样了,以前我错了,就这么简单。”

“后来你没接触新纳粹党?”

“我的老天,没有!几年前他们在霍克松有个聚会,有个白痴还打电话给我,问我要不要去谈谈第二次世界大战。他们好像给自己取了个‘血与荣耀’之类的名头。”

爱德华倾身越过咖啡桌。咖啡桌一角放着一摞杂志,边角对边角叠放得整整齐齐。“密勤局到底在查什么?你们是在监视新纳粹党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就来错地方了。”

哈利不确定此时可以向爱德华透露多少,但爱德华的回答听起来都挺诚实的。

“我不是很清楚我们在查什么。”

“听起来很像我所知道的密勤局。”

爱德华再次发出喜鹊般的笑声,一种听来不太悦耳的高音频笑声。

事后哈利做出结论,认为自己之所以会问出下一个问题,是由于受到爱德华那种轻蔑笑声的干扰,加之爱德华并未端出咖啡待客。

“你认为你的儿子有个前纳粹党的父亲,对他的成长过程有什么影响?这会不会是他走私毒品而入狱的原因?”

哈利一看见苍老的爱德华眼中流露出愤恨与苦痛,立刻后悔自己问出这个问题。他知道,即使不直接进攻爱德华的弱点,也能查出他想知道的线索。

“那场审判根本是个闹剧!”爱德华义愤填膺地说,“他们指派给我儿子的辩护律师,是那个战后给我判刑的法官的孙子。他们惩罚我的儿子是为了掩饰他们在‘二战’时期做出的那些丢人现眼的事。我……”

爱德华猛然住口。哈利等待他继续往下说,但爱德华没再说什么。哈利在毫无预警的状态下,觉得自己胃里那群咖啡虫忽然骚动起来,之前它们都很安静,但现在它们吵着要咖啡。

“那个法官是‘后期圣徒’中的一个?”哈利问。

爱德华耸耸肩。哈利知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爱德华看了看表。

“你打算去别的地方?”哈利问。

“我要走路去农舍。”

“哦,很远吗?”

“在格列兰,天黑之前得出发。”

哈利站了起来。两人走到门廊,停下脚步,找寻适当的话道别。这时哈利突然记起一件事。“你说你一九四四年冬天在列宁格勒受伤,那年夏天被送到辛桑学校,这期间你在做什么?”

“什么意思?”

“我正在看伊凡·尤尔写的一本书,他是个历史学家。”

“我知道伊凡·尤尔是谁。”爱德华说,露出神秘的微笑。

“他说一九四四年三月,挪威军团在科诺吉索罗被击溃,那么从三月到你抵达辛桑学校的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爱德华凝视哈利的双眼很长一段时间,才打开大门,向外看去。

“几乎到零摄氏度了,”他说,“你开车要小心。”

哈利点了点头。爱德华直起身来,以手遮眉,眯着眼,朝空荡的赛马场望去,只见灰色的椭圆形碎石跑道在污秽的雪地中格外显眼。

“我去过的地方曾经有名字,”爱德华说,“那些地方现在都已经改名了,让人认不出来。我们的地图只画出路径、水源和布雷区,没有名字。如果我说我去过爱沙尼亚的帕尔努,说不定是真的,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一九四四年春天和夏天,我躺在担架上,听着机枪发射的声音,心里想的只有死,根本没去想我在哪里。”

哈利沿着河岸缓缓驾车行驶,在德拉门市一座通向外界的桥梁路口的红灯前停下。市里另一座通向外界的桥梁和E18高速公路相互交叉,仿佛是穿过乡间的牙套,挡住了德拉门峡湾的景致。呃,好吧,也许德拉门市的建设不是每一样都那么成功。回程路上,哈利打算在柏森餐馆喝杯咖啡,却又打消念头,只因他想起柏森餐馆也提供啤酒。

信号灯切换为绿灯。哈利踩下油门。

爱德华对关于他儿子的那个问题表现得非常愤怒。哈利决定去查出审判爱德华的法官是谁。他在后视镜中看了德拉门市最后一眼。当然还有其他城市比德拉门更丑。

47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爱伦的办公室。

爱伦什么也没想到。

哈利晃到楼下爱伦的办公室,在他那把会发出咯吱声的办公椅上坐下。犯罪特警队招募到一名新的男性警员,是个年轻人,来自斯泰恩谢尔市警局,下个月报到。

“我又不是千里眼。”爱伦见了哈利大失所望的神情,说,“今天早上开会我还问过其他人,结果没人听过王子这个人。”

“那枪支登记局呢?他们应该知道一些军火走私犯吧。”

“哈利!”

“是……”

“我已经不为你工作了。”

“为我工作?”

“那改成和你一起工作。我只是觉得我好像是在为你工作一样,你这个恶人。”

哈利双足一蹬,坐在椅子上旋转起来,整整转了四圈。他老是没办法转得超过四圈。爱伦的眼珠转了转。“好啦,我打电话去枪支登记局问过了,”爱伦说,“他们也没听说过王子这个人。密勤局为什么不派个助理给你呢?”

“这件案子不是高优先等级。梅里克只是允许我去调查而已,他其实是要我去查新纳粹党在圣日有什么计划。”

“其中一条线索是‘枪支迷’,我想不出比新纳粹党更大的枪支迷了。你怎么不干脆从新纳粹党开始查起,正好一箭双雕?”

“我也是这么想的。”

48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葛森路,利克塔酒吧。

哈利驾车在尤尔家门口停下,看见尤尔站在门前台阶上。布雷站在尤尔脚旁,拉扯着它脖子上的狗链。

“你动作还真快。”尤尔说。

“我一放下电话就跳上车了。”哈利说,“布雷也要去吗?”

“我刚刚带它去散步,顺便等你。布雷,进去。”

布雷露出乞求的眼神,抬头望向尤尔。

“进去!”

布雷向后一跳,匆匆奔入屋内。哈利听见尤尔突如其来的口令,也不禁往后缩了缩。

“我们走吧。”尤尔说。

哈利载着尤尔离去时,瞥见厨房窗帘后有一张脸。

“天空越来越亮了。”哈利说。

“是吗?”

“我是说白天,而且时间也更长了。”

尤尔点了点头,并未接话。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哈利说,“辛德的家人是怎么死的?”

“我跟你说过了,是他亲手杀死的。”

“对,不过是用什么方法杀的?”

尤尔瞧了哈利一会儿才回答:“他们是被枪杀的,头部中弹。”

“四个人都是?”

“对。”

他们在葛森路一个停车场找到车位,再从停车场走到尤尔在电话里坚持要带哈利去的地方。

“原来这里就是利克塔。”哈利说。他们走进一家灯光昏暗的酒吧。只见里面的塑料圆桌老旧磨损,客人寥寥无几。哈利和尤尔点了咖啡,在一张靠窗的桌子前坐下。坐在靠内一张桌子的两个老人停止谈话,怒容满面地看着他们。

“这让我想起我有时去的一家酒吧。”哈利的头朝那两个老人侧了侧。

“无可救药的老顽固,”尤尔说,“他们是老纳粹和东部战线老兵,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对的。他们来这里发泄不满,指责那个大背叛、尼高斯沃尔政府和世界上的大事小事。不过他们只是苟延残喘,看得出来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少了。”

“他们依然热衷于政治?”

“哦,那当然了,他们还在生气。对第三世界的援助、国防经费的削减、女性牧师、同性恋婚姻、挪威的新国民,你猜得到的事都可以惹恼这帮老顽固。他们内心深处依然是纳粹。”

“你认为乌利亚可能是这里的常客?”

“如果乌利亚想发动某种反社会的复仇圣战,那他一定会来这里寻找有同样想法的人。前东部战线的战友当然还有其他的聚会场所,比方说,他们每年会在奥斯陆集会一次,除了老战友会来参加,还有来自全国各地的人。但那些集会跟这家酒吧的聚会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那种集会纯粹是社会事件,用来纪念死者,而且禁止谈论政治。如果我要追查一个一心想报复社会的东部战线老兵,我会从这里开始。”

“你太太有没有参加过这种集会?你刚刚是怎么称呼的……老战友的集会?”

尤尔惊讶地看着哈利,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突然想到而已,”哈利说,“说不定她有什么线索可以提供给我?”

“她没有。”尤尔冷淡地说。

“好吧。”哈利说,“你口中的那些‘老顽固’跟新纳粹分子有什么关系?”

“你问的是谁?”

“我得到一条线报,乌利亚请一个中间人替他拿到马克林步枪,这个中间人在军火圈里很吃得开。”

尤尔摇摇头。

“前东部战线老兵听见别人把他们归类,通常都会生气。不过新纳粹分子普遍都很崇拜这些老兵,对他们而言,能上前线作战,拿枪保卫国家民族,是他们的终极梦想。”

“所以说,如果有个老兵想弄一把枪,他可能会找新纳粹分子帮忙?”

“对,他可能会带着善意接近他们,不过他得知道要找谁接头才行。你追查的这把步枪这么先进,不是随便一个人都能提供的。赫讷福斯市警方曾经突击搜查一个新纳粹分子的车库,结果发现一辆生锈的老达特桑,里面装满自制棍棒、木矛和几把不锋利的斧头,这就是个很具参考性的例子。大部分的新纳粹分子都还处于石器时代。”

“所以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下,我该去哪里找一个跟国际军火贩有联络的新纳粹分子?”

“问题在于这个社会环境的范围非常大。支持国家主义的《自由言论报》就声称挪威共有一千五百名国家主义者和国家民主主义者,不过如果你打电话去《箴言报》问,他们随时留意法西斯巢穴的志愿者组织会告诉你,真正活跃的新纳粹分子不会超过五十个。问题是真正在幕后操控的金主是隐形的,这样说好了,他们不会穿靴子,也不会在手臂上刺个纳粹党徽。他们也许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好让他们剥削下层阶级,赚取资金来资助新纳粹党,但他们必须保持低调才行。”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们身后轰然响起:“伊凡·尤尔,你竟然还敢来这里。”

49

二〇〇〇年三月七日。比戴大道,吉乐电影院。

“不然我该怎么做?”哈利问爱伦,用胳膊肘轻轻推她,示意她在排队买票的队伍中往前移动,“我只是坐在那里,心想该不该去问其中一个爱发牢骚的老人,看他们知不知道谁可能支持暗杀计划,还以超高的价钱买了一把步枪,协助进行暗杀计划。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老人走到我们桌前,用严肃的口气说:‘伊凡·尤尔,你竟然还敢来这里。’”

“结果你怎么做?”爱伦问。

“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尤尔的脸整个沉下来。他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显然他们认识。对了,这是我今天见到的人当中,第二个认识尤尔的,爱德华·莫斯肯也说他知道尤尔这个人。”

“这很奇怪吗?尤尔给报纸写文章,还会上电视,他很高调的。”

“也许你说得对。总之尤尔站起来,直接走出去了,我从后面追上去。我追上他的时候,他脸色苍白,我问他刚才是怎么回事,他却说他不认识那个人。后来我开车送他回家,他下车的时候连再见也没说一声。他看起来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第十排好不好?”

哈利站在售票口买了两张电影票。“我觉得这部电影可能不好看。”他说。

“为什么?”爱伦问,“因为是我挑的吗?”

“我在公交车上听见一个嘴里嚼口香糖的女生跟她朋友说:‘《关于我母亲的一切》真好看哦。’”

“那又怎样?”

“当女生说一部电影真好看,我就会有一种看到《油炸绿番茄》的感觉。你们女人只要听见非常伤感的音乐,就算内容比《奥普拉脱口秀》还乏善可陈,也会觉得这部电影真的是太温暖、太有智慧了。要吃爆米花吗?”哈利在排着买爆米花的队伍中又推了推爱伦。

“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哈利,你有病。对了,你知道吗,我跟金说我要跟一个同事去看电影,他还吃醋呢。”

“恭喜你啦。”

“还有,趁我记得赶快说,”爱伦说,“我找到你问的那个小爱德华·莫斯肯的辩护律师了,他的祖父的确参加过战后审判。”

“是吗?”

爱伦微微一笑:“尤汉·孔恩和克里斯蒂安·孔恩。”

“太好了。”

“我跟负责小爱德华案的检察官谈过,他说当法官判决小爱德华有罪时,老爱德华大发雷霆,以暴力攻击孔恩,大声咆哮,说孔恩和他祖父密谋陷害莫斯肯家族。”

“有意思。”

“你不觉得应该请我吃大份爆米花吗?”

结果《关于我母亲的一切》比哈利担心的要好看多了。只是电影演到一半,当萝莎被埋葬,爱伦泪流满面时,哈利依然骚扰爱伦,问她格列兰在哪里。爱伦回答说,格列兰区在波什格伦市和希恩市附近,然后才安静地看完整部电影。

50

二〇〇〇年三月十一日。奥斯陆。

哈利看得出西装太小了。尽管他看得出来,心里却不明白为什么太小。他的体重自十八岁以来就没再增加。这套西装是他一九九〇年为了参加考试后的庆祝会,在德斯曼连锁男装店买的。然而站在电梯镜子前,他却看见自己的袜子暴露在西装裤脚和黑色马丁靴之间。这看上去令人困惑。

电梯门滑向两侧,哈利听见警署餐厅敞开的门内传出音乐声、男人的高谈阔论声和女人的咯咯谈笑声。他看了看表,八点十五分。待到十一点就可以回家了。

他吸了口气,踏进餐厅,扫视一圈。这是家传统挪威式餐厅——一个方形空间,里面有一个玻璃柜台,柜台一端可供点餐,淡色系桌椅产自桑莫拉区的某个峡湾,墙上贴着禁烟标志。派对组织者用气球和红色桌巾把平日习以为常的餐厅努力装点了一番。虽然派对上男性占大多数,但男女比例却比犯罪特警队举行的派对更均衡。

大多数人似乎都已喝了不少酒。琳达跟他说过,派对开始前会提供各式各样的助兴酒,哈利很高兴没人邀请他喝一杯。

“哈利,你穿西装真好看。”

这话是琳达说的。哈利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女人就是琳达,只见她那套紧身洋装突显了她的赘肉和丰满的女性特征。她手中托着一盘橘色饮料,高高举到哈利面前。

“呃……不用了,谢谢你,琳达。”

“别这么扫兴嘛,哈利,这可是派对!”

普林斯又通过车内音响喇叭纵声嗥叫。

爱伦坐在驾驶座上,倾身向前,将音量转小。

汤姆斜睨了她一眼。

“有点太大声了。”爱伦说,心想再过三周,那个斯泰恩谢尔市的警员就会来报到,到时候她就不必再跟汤姆一起值勤了。

问题不在音乐。汤姆并没有给她添麻烦,他也绝对不是个坏警察。

问题在于那些电话。爱伦并非无法体谅别人在电话中提到性生活,但根据她收集到的对话,汤姆的半数手机来电中,对方女子不是已经被甩,就是正在被甩,或将要被甩。最令她不舒服的是最近几次对话。打来的几个女人是还没被汤姆甩掉的,汤姆会用一种特别的口气跟她们说话,听得爱伦想大喊:不要做傻事!他不会给你什么好处!快逃!爱伦是个心胸宽广的人,很能原谅人类的弱点。她在汤姆身上并未发现太多人类的弱点,但也没看到什么人性。说穿了,她就是不喜欢汤姆这个人。

他们驾车经过德扬公园。汤姆接到线报,有人在黑斯默街的阿拉丁波斯餐厅看见巴基斯坦帮派首领阿尤布。自从去年十二月皇家庭园发生袭击事件以来,他们就一直在追捕阿尤布。爱伦知道他们来得太迟了,现在只能问问是否有人知道阿尤布在哪里。他们得不到答案,但至少可以展示态度:警方不会让阿尤布有好日子过。

“你在车上等,我进去查看。”汤姆说。

“好。”

汤姆拉下皮夹克的拉链。

这是为了展现他在警察总署健身房的举重成果吧,爱伦心想,或是为了露出肩上的枪套,好让别人知道他身上带枪。犯罪特警队的警官有权带枪,但爱伦知道汤姆带的不只是警用制式左轮手枪,很可能是一把大口径手枪。爱伦没胆量问他。汤姆最爱聊的话题是车,其次是枪。爱伦宁愿聊汽车。爱伦自己不带枪,除非上级要求,例如去年秋天美国总统来访期间。

爱伦觉得脑袋后方传来振动,接着就听见《拿破仑和他的军队》这首曲子,原来是汤姆的手机响了。爱伦打开车门对汤姆大喊,但汤姆已走向餐厅。

这个星期十分无聊。爱伦当警察以来,从没遇到过如此百无聊赖的一周。她担心这跟她终于有了私生活有关。突然之间,尽早回家变得有意义,周六晚上的值班成了一种牺牲。手机第四次响起“拿破仑……”。

会不会是一个被甩的女人打来的,或者是还没被甩的女人?如果金甩了她……不过金是不会把她甩了的。她就是知道。

《拿破仑和他的军队》第五次响起。

再过几小时就下班了,她会回家,冲个澡,然后冲往亨格森街金的家。她在性欲高涨的状态下,只要五分钟就能冲到金家。想到这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

第六次!她从手刹拉杆下方抓起手机。

“这是汤姆·瓦勒的语音信箱,瓦勒先生不在,请留言。”

她只是想开个玩笑。原本她打算在说完这段话之后,立刻说明自己是谁,但不知什么原因,她只是坐着聆听手机那头传来的粗重呼吸声。也许是为了刺激,也许纯粹只是好奇。无论如何,她忽然发觉对方真以为自己进入了语音信箱,正在等待哔声。于是她按下一个按键——“哔”。

“嘿,我是斯韦勒·奥尔森。”

“嘿,哈利,这位是……”

哈利转过身。这时某位同事自己当起DJ,调高音乐音量。梅里克其他的话全被哈利身后的音箱喇叭发出的巨大低音吞没了。

那不吸引我……

哈利才来到派对不到二十分钟,就已经看了两次表,并用下列问题问了自己四次:侯格林谋杀案跟马克林步枪走私案有没有关联?谁有能力如此干净利落地割断一个人的喉咙,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在奥斯陆市中心一条后巷里犯下谋杀案?谁是王子?小爱德华的判决跟这件案子有关吗?东部战线的第五个挪威军人盖布兰·约翰森后来怎么了?既然爱德华说盖布兰救过他一命,为什么战后爱德华不去找盖布兰?

哈利站在角落,旁边就是音箱,手中拿的是蒙克牌无酒精啤酒,用玻璃杯装着,以免人家问他为什么要喝无酒精啤酒。他正在看年轻的密勤局同事跳舞。

“抱歉,我没听清楚你说什么。”哈利说。

梅里克的手指转动着装盛橘色饮料的酒杯杯脚。他身穿蓝色条纹西装,站得似乎比平常挺拔。在哈利看来,梅里克这套西装十分合身。哈利发现自己的衬衫袖口长出西装袖口太多,便拉了拉西装衣袖。梅里克屈身靠近了些。

“我是在跟你介绍,这位是我们的外交事务部负责人……”

哈利这才注意到他旁边站着一个女子。女子身材苗条,身穿红色纯色洋装。哈利忽然有一种预感。

她有美貌,但她有格调吗?

褐色眼眸。高耸颧骨。深色肌肤。深色短发衬着一张瓜子脸。她嘴角泛着微笑,眼里满是笑意。哈利记得她很漂亮,但不记得她如此……迷人。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形容她的词:迷人。他知道这时她站在自己面前,理当会令他目瞪口呆,但不知为什么,他看到眼前的情况,仅仅以点头作为响应。

“……萝凯·樊科警监。”梅里克说。

“我们见过。”哈利说。

“哦?”梅里克惊讶地说。

萝凯和哈利看着彼此。

“我们见过,”她说,“但还没有熟到介绍姓名的程度。”她伸出手,手腕微微上扬,再度令哈利想到钢琴课和芭蕾课。

“我叫哈利·霍勒。”他说。

“啊哈,”她说,“原来是你,你是犯罪特警队的,对不对?”

“对。”

“我们见面的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密勤局的新警监。如果你说了的话,那么……”

“那么怎样?”哈利问。

她的头朝一边扬起。“对,那么怎样?”她发出咯咯的笑声。她的笑声迫使哈利脑中再次蹦出那个白痴的形容词:迷人。“那么我至少会告诉你,我们隶属于同一个部门。”她说,“通常我不会跟别人说我做什么工作,况且你又问了那么多奇怪的问题,我想你应该也是一样。”

“对,当然。”

她又笑了。哈利心想,如何才能让她像这样一直笑呢?

“为什么我从来没在密勤局见过你?”萝凯问道。

“哈利的办公室在走廊尽头。”梅里克说。

“啊哈。”她点点头,仿佛明白了似的,眼中依然满是灿烂的笑意,“走廊尽头的办公室,真的?”

哈利郁闷地将头侧向一边。

“对,呃,”梅里克说,“既然替你们介绍过了,哈利,我们要去吧台那边了。”

哈利等待邀请,但邀请并未到来。

“待会儿再聊。”梅里克说。

可以理解,哈利心想。密勤局局长和萝凯警监今晚可能得进行很多上级对下级的摸底沟通。他倚着音箱,目光却偷偷跟随他们。萝凯认得他,也记得他们没有介绍过各自的姓名。他将手中啤酒一饮而尽,觉得毫无滋味可言。

汤姆坐上车,将门甩上。

“没有人看见阿尤布,也没有人跟他说过话或听说过他。”他说,“开车吧。”

“好。”爱伦说,朝后视镜看了一眼,将车子驶离人行道。

“你也开始喜欢上普林斯了,对不对,我刚刚听见了。”

“什么?”

“我离开的时候你调高了音量。”

“哦。”她得打电话给哈利。

“有什么状况吗?”

爱伦全身僵硬,紧盯前方,望着湿漉漉的黑色柏油在街灯照耀下闪闪发亮。

“状况?能有什么状况?”

“我不知道,你看起来好像碰到了什么事。”

“没发生什么事,汤姆。”

“有人打电话来吗?嘿!”汤姆绷紧肌肉,伸出两个手掌紧紧贴在仪表板上,“你没看见那辆车吗?”

“抱歉。”

“要不要我来开?”

“你来开?为什么?”

“因为你开车开得好像……”

“像什么?”

“算了。我问你有没有人打电话来。”

“没有人打电话来,汤姆。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我就会跟你说了,不是吗?”

她得赶快打电话给哈利才行。

“那你为什么把我的手机关机?”

“什么?”爱伦惊骇地望着汤姆。

“开车看路,爱伦。我问你为什么……”

“没有人打电话来。一定是你自己关机的。”她的嗓音不由自主地拉高,耳中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

“好,爱伦,”汤姆说,“放轻松,我只是有点纳闷而已。”

爱伦试着照汤姆说的放轻松,均匀地呼吸,注意前方路况。她驾车在佛斯街环路左转。这是个周六夜晚,但这个地区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信号灯亮的是绿灯。右转,沿着詹斯比亚克街直走,左转,开上德扬街,不久便抵达警察总署停车场。她感觉到汤姆的目光一直在打量她。

自从遇见萝凯之后,哈利没再看表,他甚至跟琳达一起满场跑,向一些同事做自我介绍。他跟其他人的对话内容都很拘谨。他们问他的职位是什么,一旦他回答了,话题随即枯竭。也许密勤局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你不能问太多,否则他们就不会跟你敬酒。无所谓,反正哈利对他们也不是特别感兴趣。最后他回到音箱旁的老位置。他看见过几次萝凯的红色洋装,根据他的判断,她正在派对上周旋,而且并未跟任何人单独聊得太久。她没下场跳舞,这一点他很确定。

天哪,我的行为像个青少年似的,哈利心想。

他看了看表,九点半。他可以去找萝凯说几句话,看看会如何。如果什么也没发生,他就开溜,遵守约定跟琳达跳一支舞,然后回家。能发生什么?这是哪门子自欺欺人的想法?萝凯是个警监,而且跟结了婚没两样。也许他可以喝点酒。不行。他又看了看表。一想到他答应跟琳达跳一支舞,心里就感到厌烦。回家吧。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喝得醉醺醺了。即使他们是清醒的,也不太会去注意一个新警监消失在走廊上。他可以慢慢出门,乘电梯下楼。那辆福特雅士正在楼下忠诚地等候着他。琳达似乎正和一个年轻警官跳舞跳得火热,只见她紧紧抱住年轻警官,年轻警官面带微笑,唇上沁出汗珠,将她转来荡去。

“法律节的拉格演唱会比较热闹,对不对?”

哈利听见萝凯低沉的嗓音在身旁响起,心跳立刻加速。

汤姆来到爱伦的办公室,站在爱伦的椅子旁。

“抱歉,刚刚在车上我有点粗鲁。”

爱伦没听见他进来,吓了一跳。她手里拿着话筒,还没拨号。

“不会,”她说,“是我有点,呃……你知道的。”

“月经前神经紧张?”

她望向汤姆,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很严肃地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也许吧。”她说。汤姆从来没来过她办公室,现在他来做什么?

“下班了,爱伦。”他的头朝墙上的时钟侧了侧,时钟显示十点整,“我有车,可以送你回家。”

“谢谢,可是我得先打个电话,你先走吧。”

“私人电话?”

“不是,只是……”

“那我在这里等你。”

汤姆在哈利那把老办公椅上坐下,椅子发出咯吱一声以示抗议。两人目光相接。可恶!为什么不说这是私人电话呢?现在要说已经太迟了。难道汤姆已经知道她无意间发现了一些事情吗?她想解读汤姆的表情,但自从她开始惊慌失措以后,分析能力似乎消失了。现在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汤姆一直令她不舒服了,并不是因为他为人冷漠,不是因为他对女人、黑人、暴露狂和同性恋的态度,也不是因为他一逮到合法机会就使用暴力。她可以不假思索就列出十个与之类似的警察,但她还是能在这些警察身上发现一些正面特质,好让自己能够与他们相处。但是在汤姆身上另有某种东西,现在她知道那是什么了:她害怕汤姆。

“呃,”她说,“电话可以等到星期一再打。”

“那好,”汤姆站了起来,“我们走吧。”

汤姆的车是日本产的跑车,爱伦觉得看起来像法拉利的廉价仿制品,车上配备桶形座椅,坐进去会挤压肩膀,此外,车内似乎有一半空间装设了喇叭。引擎发出深情的低颤声,窗外街灯迅速扫过,车子已开上特隆赫姆路。喇叭悄悄传出爱伦逐渐熟悉的男性假音。

普林斯。就是普林斯。

“我在这里下车就好。”爱伦说,尽量让声音保持自然。

“不行,”汤姆说,看着后视镜,“必须服务到家。要怎么走?”

爱伦克制着想拉开车门往外跳的冲动。

“这里左转。”爱伦伸手一指。

哈利,拜托你在家。

“詹斯比亚克街。”汤姆读出墙上的路牌,驾车左转。

这条街灯光稀疏,人行道空荡无人。爱伦的眼角余光看见小小的方形亮光掠过汤姆的脸庞。汤姆已经知道她发现了吗?汤姆是否看见她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只手放在包里?汤姆是否知道她手里握着她在德国买的一瓶自卫喷雾剂?去年秋天,汤姆坚称爱伦拒带武器是把自己和同事置于危险之中,当时她曾把那瓶自卫喷雾剂拿给他看。后来汤姆还曾以谨慎私密的语气跟她说,他能弄到一把精巧的小手枪,可以藏在身上任何地方。小手枪并未登记,因此如果出了“意外”,也无法追查到她身上。那时她并未认真对待汤姆说的话,她以为那只是男人说的那种有点恐怖的玩笑话,因此一笑置之。

“在那辆红色的车旁边停就好。”

“可是四号在下一个街区。”汤姆说。

她跟汤姆说过她住四号吗?也许吧。可能她忘了。她感觉自己是透明的,像只水母,仿佛汤姆看得见她过快的心跳。

引擎发出空挡的低颤声。汤姆已把车子停下。她发狂似的找寻门把手。该死的日本呆子!为什么不在车门上设计一个容易识别的门把手呢?

“星期一见。”爱伦找到门把手时,听见汤姆在她身后说。她踉踉跄跄地下了车,大口呼吸受污染的空气,仿佛长时间潜水浮上水面。她摔上厚重的大门,耳中仍听得见汤姆那辆跑车低沉流畅的空转声。

她奔上楼梯,靴子重重踏在每一级阶梯上,钥匙拿在面前犹如一支魔杖。进了家门之后,她立刻拨打哈利的电话,心头依然记得斯韦勒的留言,一字一句记得清清楚楚。

我是斯韦勒·奥尔森。我还在等老头买枪的佣金,十张大钞。回电话到我家。

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爱伦只花了十亿分之一秒就想通了个中关联。谜团的第五条线索,谁是马克林步枪走私案的中间人?这人是警察。当然了,这人就是汤姆·瓦勒。竟然要分一万克朗佣金给斯韦勒这种小混混——肯定是一笔大生意。老人。枪支迷。同情极右派。很快就能爬上总警监位子的王子。一切都清晰无比、不证自明,令她大受震撼。她向来有能力察觉别人听不出的弦外之音,竟然到现在才发现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爱伦知道自己已经开始产生偏执的想法了,但她在等待汤姆从餐厅出来时,无可抑制地把这个想法推到极致:汤姆极有可能爬得更高,能够动用更高层重要人士的关系,躲避在权力的羽翼之下。天知道汤姆已经在警察总署跟什么人建立了联盟关系。如果她仔细推敲,便能想出好几个她不曾想象过的人可能牵涉在内,而她唯一能够百分之百信任的人只有哈利。

电话通了。占线中。他家电话从不占线的。快点,哈利!

她也知道汤姆迟早会跟斯韦勒联络,然后就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旦被汤姆发现,她非常确定自己性命堪忧。她必须快速行动,但只要犯一个错,代价将非常巨大。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是哈利,请留言……哔!”

“哈利你这个浑蛋,我是爱伦,我知道我们要找的那个人是谁了,我会再打手机给你。”

她把话筒夹在肩膀和下巴之间,在电话簿里翻寻H栏,却不小心让电话簿砰的一声摔到地上。她咒骂一声,最后终于找到哈利的手机号码。幸好哈利总是把手机带在身边。

爱伦住在这栋屋子的二楼,家里养了一只温驯的大山雀,叫黑格。这栋屋子最近才重新翻修,墙壁有半米厚,窗户装的是双层玻璃,但她可以对天发誓她耳中还是一直听见车子发出的空挡运转声。

萝凯咯咯一笑。

“如果你答应琳达要跟她跳舞,可不是随便跳两三下就能了事的。”

“嗯。另一个选择是逃跑。”

接下来是一阵静默。哈利发觉他说的这句话可能造成了误解,便立刻用问题填补沉默。

“你当初怎么会来密勤局上班?”

“是经过俄罗斯,”她说,“我上过国防部的俄罗斯课程,在莫斯科当了两年的口译员。梅里克就是那个时候在莫斯科招我进的密勤局。我拿到法律学位后,直接就有了一份薪资等级第三十五级的工作,我想说我找到了一只下金蛋的鸡。”

“难道不是吗?”

“你在开玩笑吗?我以前的同学赚的钱是我的三倍以上。”

“你可以辞掉工作,去做他们做的工作。”

她耸耸肩:“我喜欢这份工作,他们不是每个人都说得出这句话的。”

“说得好。”

一阵静默。

说得好。难道我就说不出更好的话了吗?

“你呢,哈利?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他们面对舞池站着,但哈利感觉到她正在打量自己。他的脑袋里思绪纷飞。她的眼角有淡淡的鱼尾纹。爱德华的农舍距离发现马克林步枪空弹壳的地方不远。《每日新闻报》说百分之四十的都市女人有不忠行为。他应该去问尤尔的老婆是否记得挪威军团有三个士兵被战斗机扔下的手榴弹炸伤或炸死。三频道的广告说德斯曼男装店正在举行新年特卖会,他应该去逛逛。不过他喜欢他的工作吗?

“有时候喜欢。”他说。

“你喜欢它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这样听起来会不会很蠢?”

“我不知道。”

“我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没想过自己为什么当警察。我想过。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也许我只是喜欢把调皮捣蛋的孩子抓起来吧。”

“那你不去抓调皮捣蛋的孩子时都在做什么?”

“我在看《鲁滨孙探险记》。”

萝凯又发出咯咯的笑声。哈利知道只要能让她这样笑,再蠢的事他都愿意说。他打起精神,以相当严肃的口吻叙述他目前的状况,同时小心避免提及生活中的不愉快,但这样一来可说的话题便所剩无几。萝凯似乎听得津津有味,于是哈利继续说到他的父亲和妹妹。为什么每当别人问到关于他自己的事,他最后总是会提到妹妹?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女孩。”萝凯说。

“是最棒的,”哈利说,“也是最勇敢的。她从来不害怕新事物,是个生活试飞员。”

哈利说,有一次妹妹主动开价要买亚克奥斯街的一栋房子,只因她在《晚邮报》地产专版看见的那张照片,令她想起她童年在奥普索的房子。结果对方说那栋房子要价两百万克朗,每平方米售价创下那年夏天奥斯陆房价新高。

萝凯听了大笑不已,把一些龙舌兰酒喷到了哈利的西装外套上。

“她最棒的地方在于即使在坠机之后,也可以立刻振作起来,精神抖擞地投入下一个任务。”

萝凯拿手帕擦干哈利的西装翻领。“那你呢,哈利,你坠机的时候会怎样?”

“我?这个嘛,我可能会静静躺个一秒,然后爬起来,因为没有其他选择,是吧?”

“说得好。”

哈利机灵地抬起双眼,看萝凯是否会拿这句话来取笑他,却见她眼里跳跃的尽是愉悦。她散发出力量的光芒,但哈利怀疑她是否有许多坠机的经验。“轮到你了,说说你自己吧。”

萝凯没有姐妹可以依靠,她是独生女,所以她讲述自己的工作。“可是我们很少逮捕什么人,”她说,“大多数案子都是温和地在电话里解决,不然就是在大使馆的鸡尾酒会上摆平。”

哈利露出嘲讽的微笑。“那我误击美国特勤局探员的那件事是怎么解决的?”他问道,“是在电话里,还是在鸡尾酒会上?”

萝凯若有所思地凝视哈利,同时把手伸进酒杯,捞出一个冰块,用两根手指夹了起来。一滴融化的冰水沿着她的手腕缓缓流下,穿过纤细的金手链,流到胳膊肘。“跳舞吗,哈利?”

“我记得我刚才花了至少十分钟跟你解释我有多讨厌跳舞。”

她又把头微微侧向一边:“我是说,你愿意跟我跳舞吗?”

“跳这种音乐?”

音箱正流淌出慵懒的排笛版《让它去吧》,有如糖浆般甜腻。

“你死不了的,就当作热身好了,准备等会儿跟琳达跳舞的大考验。”她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哈利肩膀上。

“我们现在是在调情吗?”哈利问。

“你说呢,警监?”

“抱歉,我不太会解读暗示,所以才问你我们是不是在调情。”

“可能性微乎其微。”

哈利伸出一只手搂住萝凯腰际,犹豫地踏出一步。

“这种感觉好像失去童贞一样,”他说,“但这是无法避免的,每个挪威男人都迟早得经历这种事。”

“你在说什么啊?”萝凯大笑。

“跟同事在办公室派对上跳舞啊。”

“我又没强迫你。”

他微微一笑。其实在哪里都无所谓,就算音乐放的是四弦琴倒着弹奏《小鸟歌》也无所谓,只要能跟她跳一支舞,他什么都愿意。

“等一下,这是什么?”她问道。

“呃,不是手枪,而且我很高兴见到你,不过……”

哈利从腰带上取下手机,放开搂在她腰上的那只手,把手机放到音箱上。他转过身,她的双臂向他扬起。

“希望我们这里没有小偷。”哈利说。这已经是警察总署的一个陈年笑话了,萝凯一定听过不下数百次,但她依然在哈利耳畔轻轻笑了几声。

爱伦让电话一直响,直到铃声停止才放下话筒,然后又打了一次。她站在窗边,低头望向街道。街上没有车。当然没有车。她过度紧张了。汤姆可能正在回家睡觉的路上,或是正在前往某人家的路上。

打了三次哈利的手机之后,爱伦放弃了,改打给金,金的声音听起来颇为疲惫。

“我晚上七点乘出租车回来的,”金说,“我今天开了二十小时的车。”

“我先冲个澡,”她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不在家。”

“你听起来很紧张。”

“没什么。我四十五分钟后到。还有,我得借你的电话打,然后在你那边过夜。”

“好啊。可不可以顺便去马克路的7-11便利店帮我买包烟?”

“没问题。我搭出租车。”

“为什么?”

“等一下再跟你解释。”

“你知道现在是星期六晚上吧?这个时间奥斯陆很难叫到出租车的,而且你跑来这边只要四分钟就好了。”

爱伦有些犹豫。“金?”她问道。

“怎么了?”他说。

“你爱我吗?”

爱伦听见金发出低沉的笑声,可以想象他半睁半闭的惺忪睡眼,他瘦得几乎皮包骨的身体盖着羽绒被,躺在亨格森街那间简陋的屋子里。他那间屋子可以看见奥克西瓦河的河景。他拥有她想要的一切。在这一刻,她几乎忘了汤姆,几乎。

“斯韦勒!”

斯韦勒的母亲站在楼梯底端,扯开嗓门大喊。斯韦勒有记忆以来,母亲总是这样吼叫。

“斯韦勒!电话!”她喊得像在喊救命,仿佛溺水或生命危在旦夕了。

“妈,我在楼上接!”斯韦勒跃下床,从桌上接起电话,等待话筒传来表示母亲已挂上电话的咔嗒声。

“你好?”

“是我。”背景音乐是普林斯。总是普林斯。

“我猜也是。”斯韦勒说。

“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风驰电掣般袭来,快得令斯韦勒立刻采取防卫姿态,仿佛欠钱的人是他而不是对方。

“你打来是因为你听到我的留言了吧?”斯韦勒说。

“我打来是因为我看到我手机上的已接来电列表,上面显示今天晚上八点三十二分你跟人讲过话。你的留言是在说什么?”

“在说现金啊,我手头紧,你答应过……”

“你跟谁说话了?”

“什么?你语音信箱里的那个小姐啊,很酷,是新的吗?”

没有回答。只听见普林斯低声唱着:你这性感的浑蛋……音乐声陡然消失。

“告诉我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说……”

“不是!一字不漏地说给我听。”

斯韦勒一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留言。

“跟我猜想的差不多,”王子说,“你把整个行动泄露给外人了,斯韦勒。如果你不赶快堵住这个漏洞,我们就到此为止,你明白吗?”

斯韦勒什么都不明白。

王子冷静无比地解释,他的手机落入了别人手中。

“你听见的不是语音信箱的声音,斯韦勒。”

“那是谁的声音?”

“就说是敌人吧。”

“是《箴言报》那些家伙又在打探消息吗?”

“这个人正要前往警局,你的工作是阻止她。”

“我?我只是要我的钱跟……”

“闭嘴,斯韦勒!”

斯韦勒闭上了他的嘴。

“这件事跟我们的‘大理想’有关。你是个好士兵,对不对?”

“对,可是……”

“一个好士兵会收拾残局,对不对?”

“我只是替你跟那个老家伙传话而已,是你自己……”

“尤其是你这个士兵犯了罪被判三年监禁,却因为技术问题而有条件保释。”

斯韦勒听见自己吞咽唾液的声音。“你怎么知道?”他开口说。

“你不用知道。我只是要你明白,你跟其他弟兄都会因为这个漏洞而蒙受莫大的损失。”

斯韦勒没有回话。他不需要回话。

“往好的一面看,斯韦勒,这是战争,容不下懦夫和叛徒。再说,弟兄们会回报士兵的。如果你完成这件工作,除了那一万克朗,我还会额外再给你四万克朗。”

斯韦勒仔细思考了一番,思考他该穿什么衣服。

“什么地方?”他问道。

“二十分钟后到松内广场,把你需要的家伙都带着。”

“你不喝酒吗?”萝凯问。

哈利环目四顾。刚才跳的最后一支舞,他们抱得如此之紧,可能会使旁人睁大眼睛。现在他们已退到餐厅后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我戒酒了。”哈利说。

萝凯点了点头。

“说来话长。”他又补充一句。

“我时间多的是。”

“今天晚上我只想听有趣的故事。”他微笑说,“说说你吧,可以聊聊你的童年吗?”

“我妈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过世,除了这个,其他的都可以说。”

“真遗憾。”

“没什么好遗憾的,她是个优秀的女人,不过今天晚上的主题是有趣的故事……”

“你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就只有我跟我爸。”

“所以你必须独自照顾你爸爸?”

她眼中露出讶异之色。

“我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情况,”他说,“我妈妈去世以后,爸爸有好几年时间只是坐在椅子上盯着墙壁看。我得喂他吃饭才行,我是说真的喂到他嘴里。”

“我父亲白手起家,建立了一个建材供应链,我以为他把全部的生命都放在事业上。妈妈去世以后,他在一夜之间对事业失去了兴趣,后来趁公司分崩离析之前把它卖了。他推开所有他认识的人,包括我在内,变成了一个愤世嫉俗的孤独老人。”她摊开一只手,“可是我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在莫斯科认识了一个男人,爸爸觉得我背叛了他,因为我想嫁给一个俄罗斯人。我把欧雷克带回挪威之后,我跟爸爸的关系就开始出问题,而且问题层出不穷。”

哈利起身去给萝凯拿了一杯玛格丽特调酒回来,自己则拿了一杯可乐。

“可惜我们没在法律课上认识,哈利。”

“那时候我还是个蠢蛋,”哈利说,“只要谁不喜欢我爱的唱片或电影,我就会找他麻烦。没有人喜欢我,连我都不喜欢我自己。”

“我才不相信呢。”

“这些话是从一部电影里学来的。说这话的家伙在电影里跟米亚·法罗攀谈。我从来没在现实生活中用过这些话。”

“这样啊,”萝凯说,谨慎地尝了一口玛格丽特,“我想那会是个好的开始。不过你说你从电影中偷学台词的这个部分,是不是也是从电影里学来的?”

两人同声大笑,然后讨论了一些好看和难看的电影、好听和难听的演唱会。过了一会儿,哈利发觉必须修正对萝凯的第一印象。比方说,萝凯二十岁就独自环游世界,而他在那个年纪可以拿出来说的成人经验,只有失败的欧洲火车之旅和越来越严重的酗酒。

萝凯看了看表。“十一点了,还有人在等我。”

哈利觉得一颗心沉了下去。“我也是。”他说着站了起来。

“哦?”

“只是我床底下养的一只怪物。我送你回家。”

她嫣然一笑:“不用了。”

“差不多顺路。”

“你也住在霍尔门科伦区?”

“很近,应该说在附近。我住在毕斯雷区。”

她高声大笑。

“那根本是在奥斯陆的另一端嘛。我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哈利羞怯地笑了笑。萝凯挽住他的手臂:“你需要有人帮你推车,对不对?”

“黑格,看来他走了。”爱伦说。

她站在窗边,身上穿着外套,从窗帘缝隙向外窥视。下面的街道空荡荡的,刚才在街上等候的出租车已载着三个兴高采烈准备去狂欢的女子离去。黑格并不答话。这只只有一只翅膀的大山雀,眼睛眨了两下,用一只脚抓了抓腹部。

她又打了一次哈利的手机,听见的是同一个女性声音说您拨的电话已关机或暂时无法接通。

爱伦在鸟笼上盖了布,说晚安,关上灯,出了门。詹斯比亚克街依然空荡无人,她快步走向索华梅尔街,她知道周六晚上的索华梅尔街总是挤满了人。来到福哈肯餐馆外,她向几个人点了点头,她曾在一个潮湿的夜晚在基努拉卡区的明亮街道上和那几个人说过几句话。蓦然之间,她想起她答应替金买包烟,便转了个弯,往马克路的7-11便利店走去。这时她看见一个似曾相识的陌生面孔,那男子正看着她,爱伦礼貌地对他笑了笑。

她在便利店里踌躇了一会儿,回想金抽的是骆驼牌浓烟还是淡烟,才发现他们相处的时间原来那么少,而他们需要了解彼此的部分还有那么多。但她却不感到害怕,这还是她这辈子头一次,心中甚至十分期待。她觉得快乐无比。一想到金赤裸地躺在床上,距离这里只有三个街区,她心中便升起一种美妙的渴望。她选择了浓烟,焦急地等候结账。来到街上,她选择走奥克西瓦河旁的近道。

爱伦突然想到,在这样一座大城市里,人声鼎沸和冷清荒凉的地方竟然只有咫尺之遥。突然,她耳中只听见汩汩的河水声和她靴子下冰雪的咯吱声。只是当她发觉她听见的不只有自己的脚步声时,要后悔选择走这条捷径已然太迟。然后她听见了呼吸,一种沉重的喘息声。爱伦心中既害怕又愤怒,这时她已察觉到自己的性命面临危险。她并未回头,而是开始奔跑。她身后的脚步声立刻开始以同样的速度紧追。她试着冷静地奔跑,不惊慌,也不手舞足蹈。别跑得像个老太婆,她心想,一只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自卫喷雾剂。身后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想,只要能跑到小径的路灯下就安全了。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当她跑到路灯下,肩膀受到第一次重击,她被打得侧飞出去,倒在雪堆之中。第二次重击令她手臂瘫痪,她的手失去知觉,松开了自卫喷雾剂。第三次重击打碎了她的左膝盖骨。她想放声尖叫,但剧痛难当,叫声反而深深卡在喉咙里,使得颈部的苍白肌肤鼓胀突出。她看见一个男子在黄色街灯下高高举起木质球棒,认出那男子就是她在福哈肯餐馆前转弯时见过的人。她的警察本能分辨出男子身穿绿色短夹克、黑色短靴,头戴黑色战斗帽。第一次头部的重击摧毁了她的视神经,她眼前变得一片漆黑。

百分之四十的篱雀可以存活,她心想,我会熬过这个冬季。

她的手指在雪地中摸索,找寻可以握住的东西。第二次重击打中她的后脑。

就快了,她心想,我会熬过这个冬季。

哈利驾车来到霍尔门科伦路萝凯的家,在大宅车道旁停下。银白色的月光照耀在她的肌肤上,发出一种不真实的苍白光辉。即使车内较为昏暗,哈利仍在萝凯眼中看见了疲惫。

“那就这样吧。”萝凯说。

“就这样。”哈利说。

“我想请你进来,可是……”

哈利大笑:“我想欧雷克可能会不高兴吧。”

“欧雷克睡得正甜呢,我顾虑的是保姆。”

“保姆?”

“欧雷克的保姆是密勤局一个同事的女儿,请不要误会,我只是不希望在工作场所传出什么绯闻。”

哈利盯着仪表板上的各种显示设备,只见速度计前方的玻璃裂开了,而且他怀疑油料警示灯的灯丝已经烧断了。

“欧雷克是你的小孩?”

“对,不然你以为呢?”

“呃,我以为你在说的是你的伴侣。”

“什么伴侣?”

点烟器不是被扔出了窗外,就是跟收音机一起被偷了。

“我是在莫斯科生下欧雷克的,”萝凯说,“我跟他的爸爸同居了两年。”

“发生了什么事?”

她耸耸肩。“没发生什么事,我们只不过不再爱对方了,后来我就回奥斯陆了。”

“所以说你是……”

“单亲妈妈。你呢?”

“单身,没有小孩。”

“你来密勤局之前,有人提过你跟女同事的一些事,那个在犯罪特警队和你共用一间办公室的女孩。”

“爱伦?不是,我们只是很合得来,现在也是。她有时还是会帮我忙。”

“帮你什么忙?”

“我现在在查的案子。”

“哦,原来如此,你的案子。”

她又看了看表。

“要不要我帮你开门?”哈利问。

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用肩膀撞了一下车门。车门铰链发出吱的一声,荡了开来。

霍尔门科伦区的山坡十分静谧,只听见枞树林发出温柔的窸窣声。她的脚踏上车外的雪地。

“晚安,哈利。”

“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上次我来这里,为什么你不问我找你父亲做什么?”

“职业习惯,我不过问别人的案子。”

“难道你不好奇吗?”

“我当然会好奇,我只是不问而已。是什么案子?”

“我在找一个你父亲在东部战线认识的老兵,这个人买了一把马克林步枪。对了,我跟你父亲聊过,他看起来不像是愤世嫉俗的样子。”

“他的写作计划似乎让他兴奋得不得了,连我都觉得惊讶。”

“也许有一天你们会跟以前一样亲近。”

“也许吧。”她说。

两人四目相对,几乎是勾住彼此,难分难舍。

“我们现在是在调情吗?”她问道。

“可能性微乎其微。”

萝凯满是笑意的眼神萦绕在哈利眼前,即使他已回到毕斯雷区,在路边违规停了车,眼前仍浮现着萝凯的双眼。他追逐床底下的怪物,进了卧室,倒头便睡,并未注意到答录机的小红灯正在闪烁。

斯韦勒安静地在身后关上门,脱下鞋子,蹑手蹑脚地爬上楼梯。他跨过会发出咯吱声的阶梯,但知道这只是白费功夫。

“斯韦勒?”吼声从敞开的卧室门内传出。

“妈妈,什么事?”

“你跑哪里去了?”

“出去一下而已,我要睡了。”

他“闭上”双耳,不去听母亲说些什么,他大概知道母亲会说哪些话。母亲的话有如沙沙落下的冻雨,一落到地面就消失不见。他回到房间,关上房门,独自一人。他在床上躺下,瞪着天花板。发生过的事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不断播放。他紧闭双眼,想驱走那些影像,但影像仍持续播放。

他完全不知道那个女子是谁。他依照约定,去松内广场和王子碰面。王子开车带他到女子住的那条街,把车子停在她家的视野之外,但只要她一出门,他们就看得见。王子说可能得等一整个晚上,叫他放轻松,便播放那该死的黑人音乐,调低椅背。才等了半小时,大门就打开了,王子说:“就是她。”

斯韦勒迈开大步追上去,一直到较为阴暗的街道才追上她,但那里有太多人在周围。这时她突然转过头,朝他看了一眼。在那一刻,他确定自己受到了怀疑,她看见他藏在袖子里的球棒从夹克领子里鼓了出来。他是如此恐惧,以至于无法控制脸部肌肉的抽动,后来当女子走出7-11便利店,他的恐惧已转变成愤怒。小径路灯下发生的事,有一些细节他似乎记得,又似乎不记得。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仿佛有些片段被删除了,就像电视上的益智竞赛,给你一张图片的几个碎片,要你猜出图片中是什么。

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凸起的石膏板。拿到钱以后,他要找个水电师傅来解决漏水,那个漏水的地方妈妈已经跟他唠叨好久了。他努力去思考修理天花板的事,但心里知道自己只是想把其他思绪驱走而已。他知道有哪个地方不大对劲。这次不一样,跟丹尼斯汉堡店的那个单眼皮东方佬不一样。这个女人是个平凡的挪威人,褐色短发,蓝色眼睛,都可以当他姐姐了。他不断重复王子灌输给他的想法:你是个士兵,一切都是为了“大理想”。

他看着墙上用图钉钉在纳粹党旗下的一张照片,照片中是党卫队总司令纳粹德国警察总长海因里希·希姆莱站在演讲台上发表演说,时间是一九四一年,地点是奥斯陆。希姆莱正在对宣誓加入武装党卫队的挪威志愿军说话,他身穿绿色制服,领子上绣着两个首字母SS,背后站的是维德孔·吉斯林。希姆莱于一九四五年五月二十三日光荣自杀。

“靠!”

斯韦勒把脚放到地上,站起身,不安地踱起步来。

他停在门旁的镜子前,抓住自己的头,然后伸手往夹克口袋里掏。可恶,战斗帽呢?他突然感到一阵惊慌,心想帽子会不会掉在那女人身旁的雪地里?接着又记起他回王子车上时,头上仍戴着帽子,这才呼出一大口气。

他已依照王子的指示,扔了球棒,先把球棒上的指纹擦干净,再掷入奥克西瓦河中。现在他只要保持低调,等着看有哪些事情浮出水面。王子说他会摆平一切,就跟以前一样。斯韦勒不知道王子在哪里工作,但显然,王子跟警察有良好的关系。他在镜子前脱下衣服,月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把他身上的刺青照成灰色。他对脖子上挂着的铁十字勋章项链比出中指。

“你个婊子,”他咕哝说,“你个欠操的婊子。”

他终于躺在床上睡去,这时东方的天空开始布满云层。

51

一九四四年六月三十日。汉堡。

亲爱的海伦娜:

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虽然我们只相处了很短一段时光,而你还有美好快乐的一生在前方等待(我知道你一定会有美好快乐的一生),但我仍希望你不会将我完全忘记。现在是晚上,我坐在汉堡港的一家旅店里,外面炸弹正不断落下,旅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人都跑去避难所和地窖里了。虽然停电,但外面的熊熊大火给了我足够的亮光来写这封信。

昨天晚上铁轨被炸断,所以火车还没抵达汉堡,我们就得下车。我们转搭卡车来到城里,但迎接我们的是非常可怕的景象。每两栋房子就有一栋被炸成废墟,狗沿着冒烟的废墟夹着尾巴溜达,到处都可以看见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孩童,睁着空洞的大眼睛看着我们的卡车。两年前我才经过汉堡前往森汉姆,但如今我已经完全认不出汉堡了。那时候我觉得易北河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河,如今易北河里流着褐色的肮脏河水,上面漂着遇难货船的残骸,有人说易北河已经被漂浮的尸体污染了。我还听人家说夜晚的轰炸越来越频繁,无论如何都应该想办法离开汉堡。我本来打算今天晚上搭火车去哥本哈根,可是通往北方的铁路也被炸断了。

抱歉我的德语很差,而且你看得出我的笔迹在抖动,这是因为炸弹把这间房子炸得晃来晃去,而不是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什么?我坐在这里,正好可以目睹一种叫火旋风的现象,这种现象我听说过,却从来没见过。港口另一边正燃烧着熊熊烈火,火焰似乎把所有东西都吸了进去。我看见松脱的木材和整片铅皮屋顶被火旋风扯下来,飞进火里。还有海面正在沸腾!那边的桥下不断冒出水蒸气,要是有哪个可怜虫想跳进水里躲避轰炸,一定会被活活烫死。我打开窗户,感觉空气中的氧气几乎快被吸光了。我还听见吼叫声,仿佛有人站在火焰里大喊:“更多,更多,更多。”这一切都很怪异,令人心惊,但也有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我的心充满了爱,所以我感觉自己刀枪不入,这都要感谢你,海伦娜。有一天你有了小孩(我知道你想要小孩,我也希望你将来会有小孩),我希望你能告诉他们我的故事。把我的故事当成童话说给他们听,因为这真的就像童话故事一样。我决定走进夜里,去看看能发现什么,能遇见什么人。我会把这封信塞进我的金属水壶,留在桌上。我会在水壶上用刺刀刻上你的名字和地址,这样发现它的人就会知道该寄给谁。

你亲爱的乌利亚亲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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