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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乌利亚

他滚烫的气息如火般烧灼她的肌肤,她在他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再用她的唇吻上那一道道血痕。她不断重复那句话,仿佛咒语一般:“我不能跟你走了。”

23

一九四四年六月七日。维也纳,鲁道夫二世医院。

海伦娜·蓝恩推着手推车,快步走向四号病房。窗户开着,她吸了口气,让胸口充满刚割过的草地散发的清新气息。今天闻不到死亡和毁灭的气味。距离维也纳首次遭到轰炸已过一年。最近几个星期,只要天气放晴,维也纳每天晚上都会遭受轰炸。鲁道夫二世医院距离市中心有好几公里远,又坐落在绿意盎然的森林里,远离战乱,但火烧城市的烟臭味仍会飘来,扼杀了夏日的气息。

海伦娜身子一晃,走过转角,对布洛海德医生微微一笑。布洛海德医生似乎想停下脚步说些什么,但仍快步离去。他有一双直勾勾的眼睛,总是透过眼镜盯着人看。每次她和布洛海德医生面对面,总有说不出的紧张和不舒服。有时她会觉得她在转角碰见布洛海德医生并非偶然。若是母亲看见她闪避布洛海德医生的那种神态,肯定会呼吸困难。布洛海德相当年轻,前途一片光明,最重要的是他出身于维也纳的名门望族。然而海伦娜既不喜欢布洛海德,也不喜欢他的家族,更不喜欢母亲把她视为重返上流社会的垫脚石。过去发生的事,她母亲全都归咎于战争。都怪海伦娜的父亲亨利·蓝恩突然失去了犹太借款人,使得他无法如约偿还债务。这次财务危机让亨利突发奇想,请那些犹太银行家,将各自被奥地利政府没收充公的债券转移到他名下。如今亨利已锒铛入狱,罪名是串通犹太人密谋不轨。

海伦娜和母亲不同,她想念父亲胜过想念她的家庭曾享有的社会地位。比如说,她不想念那些宴会、青少年、肤浅的对话,以及母亲想将她嫁给某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的愿望。

她看了看表,快步急走。高耸的天花板上吊着一盏盏球形吊灯,一只从敞开的窗户飞进来的小鸟悠闲地站在吊灯上引吭高歌。有些时候,海伦娜无法相信外面的战争正打得如火如荼。也许是因为这片森林——这一排排浓密的云杉隔绝了所有他们不想看见的事。但只要踏进病房,立刻就会知道和平只是幻象。受伤的士兵通过残缺的身体和受创的心灵,把战争一起带回家乡。她必须聆听许多伤兵述说他们的故事,他们一厢情愿地认为以她坚强的意志和信念可以帮助他们走出苦难。伤兵讲述的噩梦绝大多数都大同小异,都是什么人活在地球上必须承受极大的痛苦,仅仅是想要活下去就必须使出各种堕落的手段,只有死者才能毫发无伤地脱离苦难。于是海伦娜停止聆听。她在换绷带、测体温、提供药物和食物时,只是假装聆听。伤兵睡着时,她尽量不看他们,因为即使睡着了,那些面容仍在不断地诉说。她可以在苍白、孩子气的脸上看见苦难,可以在坚硬、封闭的脸上看见残暴,可以在刚得知一只脚必须被切除的男子那扭曲痛苦的脸上,看见寻死的念头。

不过今天她踏入病房,脚步轻快。也许是因为夏天到了,也许是因为有个医生刚告诉她“你今天早上好美”,也许是因为四号病房那个挪威伤兵将会用一口怪腔怪调的德语跟她说“早安”。然后他会吃早餐,目光在她身上流连,看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床位,照顾其他伤员,跟他们说些打气的话。她每照顾五六个伤员,就会瞧他一眼,如果他对她微笑,她也会立刻报以微笑,然后继续工作,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什么事也没发生,却什么事都发生了。就是这些小小的片刻,让她能够熬过每一天,让她能够笑——当她听见严重灼伤的哈德勒上尉躺在门边病床上开玩笑地问,他的生殖器是不是很快就会从东部战线被送回来时,还能笑一笑。

她推开四号病房的房门。阳光洒入病房,让一切都变得白净耀眼,墙壁、天花板、床单全都亮晃晃的。踏进天堂一定就是这种感觉,她心想。

“早安,海伦娜。”

她对他微笑。他正坐在床边一把椅子上看书。

“你睡得好吗,乌利亚?”她愉快地问道。

“睡得像熊。”他说。

“熊?”

“对啊。德语里……怎么说熊睡了一整个冬天?”

“啊,冬眠。”

“对,冬眠。”

两人都笑了。海伦娜知道其他伤员正看着他们,她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

“你的头呢?每天都好一点吗?”

“对,越来越好了。有一天我一定会变得跟以前一样英俊,你等着瞧吧。”

她仍记得他被送进来的那一天。他额头上有那样一个洞还能活下来,简直违反了所有自然规律。她手中的水壶碰到茶杯,差点将茶杯撞倒。

“哇!”他笑道,“你昨天晚上是不是跳舞跳到凌晨?”

她抬起头。他对她眨了眨眼。

“嗯。”她说,忽然感到一阵狼狈,只因自己竟然在一件这么愚蠢的小事上撒谎。

“你们在维也纳都跳什么舞?”

“我是说,没有,我没去跳舞,我只是很晚才睡觉。”

“你们应该是跳华尔兹吧,对不对?跳维也纳华尔兹之类的。”

“对,我们跳维也纳华尔兹。”她说,专心处理体温计。

“像这样。”说着他站了起来,开始唱歌。其他伤员从病床上抬头朝这边望来。虽然大家听不懂歌词,但他的嗓音温暖动听。他踏出欢快、旋转的华尔兹小舞步,松散的病号服系带随之摇摆起舞。状况好一点的伤员纷纷喝彩,笑声不断。

“乌利亚,快回来,不然我就要把你送回东部战线了。”她厉声喊道。

他乖乖听话,回到原位坐了下来。他的名字不叫乌利亚,只是他坚持要别人这样叫他。

“你知道莱茵兰波尔卡舞吗?”

“莱茵兰波尔卡舞?”

“那是我们从莱茵兰人那里学来的舞,我跳给你看好不好?”

“你给我乖乖坐在那里,坐到康复为止。”

“康复以后我带你出去玩,教你跳莱茵兰波尔卡舞。”

过去几天他常待在阳台上,沐浴在夏日阳光中,这让他的气色看起来好了许多。现在他那张快乐的脸上,亮白的牙齿正闪闪发光。

“听你说话,我想你应该恢复得够好了,可以被送回去了。”她回嘴说,却无法阻止双颊泛起红晕。她正要继续巡床,却感觉到他握住了自己的手。

“说你愿意。”他柔声说。

她发出欢快的笑声,甩开他的手,走到隔壁床位,一颗心在胸口怦怦跳动,仿佛一只小鸟嘤嘤啼唱。

“怎么样?”布洛海德医生说,目光从报纸上方看了过来。海伦娜刚像平常那样踏进布洛海德医生的办公室,她不知道布洛海德医生这句“怎么样”是一个问题,还是一个较长的问题的开头,抑或那只是他说话的方式,因此她只是站在门边。

“医生,你找我?”

“为什么你对我说话的语气一定要这么正式,海伦娜?”布洛海德微笑着叹了口气,“天哪,我们不是从小就认识了吗?”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决定向上通报,四号病房那个挪威士兵已经恢复健康,可以继续服役。”

“了解。”

她毫不惊慌。她为什么要惊慌?伤员来这里是为了康复,然后出院。否则便是死亡。这就是医院的常态。

“五天前,我把他的诊断报告传给国防军,现在已经收到他的派遣令了。”

“还真快。”她的语调坚定冷静。

“对,他们急需兵源。我们正在打仗,这你应该知道吧。”

“我知道。”她说,却没说出她心里想的:我们正在打仗,你才二十二岁,却坐在这里,距离前线数百公里远,做着七十岁老头都做得来的工作,这都要感谢老布洛海德先生。

“我想请你把他的派遣令拿给他,我看你们似乎相处得很融洽。”

她感觉到布洛海德正仔细观察她的反应。

“对了,海伦娜,为什么你特别喜欢这个人?他跟医院里其他四百名士兵有什么不一样?”

她正要提出反对意见,却被布洛海德抢先一步。

“抱歉,海伦娜,我知道这不关我的事,我纯粹只是好奇而已。我……”布洛海德伸出两根手指从面前拿起一支笔,转头望向窗外,“只是纳闷你在这个一心想娶千金小姐的外国小子身上到底看见了什么?这个人背叛自己的祖国,来讨好征服者的军队。你应该懂我的意思吧。对了,你母亲最近好吗?”

海伦娜回答前先咽了口唾沫。

“医生,你没有必要担心我的母亲。你只要把他们的派遣令拿给我,我就会发下去。”

布洛海德回过头来,望着海伦娜,从桌上拿起一封信。

“他被分派到匈牙利的第三装甲师,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代表什么意思吧?”

她蹙起眉头:“第三装甲师?他自愿加入的是武装党卫队,为什么把他分派到一般国防军?”

布洛海德耸耸肩。

“在这种时期,我们必须尽力完成上级交代的任务,难道你不同意吗,海伦娜?”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步兵,对不对?换句话说,他必须跟在装甲车后面奔跑,而不是坐在车上。我有个朋友在乌克兰,他告诉我说,他们每天都得用机枪扫射苏联士兵,射到机枪发烫,尸体堆积成山,可是苏联士兵还是不断地冒出来,没完没了。”

海伦娜极力按捺心中的冲动,否则便要从布洛海德手中抢过那封信,撕成碎片。

“像你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也许应该实际一点,不要对一个很可能再也见不到的男人产生太多感情。顺带一提,海伦娜,那件披肩很适合你,是家传的吗?”

“医生,听见你关心我,我很惊讶,也很高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你想太多了。我对这个伤员没有特殊的感情。送餐时间到了,医生,恕我失陪……”

“海伦娜,海伦娜……”布洛海德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真以为我瞎了吗?你以为我可以漫不经心地看着你为这件事苦恼吗?海伦娜,我们两家情谊深厚,让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一条丝带将我们紧紧系在一起,要不然我才不会用这种私密的方式跟你说话。请原谅我,但你一定已经发现我对你满怀爱意,而且……”

“住嘴!”

“什么?”

海伦娜在身后把门关上,提高嗓音。

“布洛海德,我是这里的志愿者,不像其他护士可以任你玩弄。把信给我,有话快说,不然我就走了。”

“我亲爱的海伦娜,”布洛海德露出关爱的神情,“难道你还不明白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吗?”

“决定权在我?”

“一个人是不是完全恢复健康是非常主观的判断,尤其是头部受了那么重的伤。”

“我了解。”

“我可以给他开一张诊断书,让他在这里再待三个月,天知道三个月之后东部战线还在不在。”

海伦娜一脸困惑,望着布洛海德。

“海伦娜,你经常读《圣经》,一定知道大卫王的故事吧?大卫王渴望得到拔示巴[15],尽管她已经嫁给了他手下的一名士兵,因此他命令将军把拔示巴的丈夫派去前线送死,这样大卫王就可以除掉障碍,向拔示巴求爱。”

“那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海伦娜。如果你的心上人还没康复,我才不敢把他送上前线呢。任何人只要还没康复,我都不敢送上前线。这就是我的意思。既然你对这个伤员的情况跟我一样清楚,我想我在做出最后决定之前,也许应该听听你的意见。如果你觉得他还没完全康复,那我可能会再开一张诊断书送往国防军。”

眼前的状况逐渐明朗。

“你说呢,海伦娜?”

海伦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布洛海德想利用乌利亚来强迫她跟他上床。这件事他计划多久了?他是不是等待了好几个星期,才在适当的时机出手?而且他到底要她怎么样?是成为他的妻子还是情人?

“怎么样?”布洛海德问。

她脑中迅速转过无数念头,试图在迷宫中找到出口。当然,所有出口都已经被封死了。布洛海德可不是个笨蛋。只要他握有乌利亚的诊断书,并且帮了她这个忙,她就得满足他所有的邪念。乌利亚的派遣令可以被延期,但唯有乌利亚离开,布洛海德的威胁才能够消除。威胁?老天,她根本不太认识那个挪威人,更何况她一点都不知道他对她是什么感觉。

“我……”她开口说。

“嗯?”

布洛海德倾身向前,神态热切。她想继续往下说,她知道要摆脱眼前的困境应该怎么说,但有某种东西阻止她说下去。过了片刻,她知道是什么在阻止自己了。那都是谎言。她想摆脱眼前的困境是个谎言;她不知道乌利亚对她的感觉是个谎言;为了生存,我们必须顺从并降低自己的品格,这也是个谎言;通通都是谎言。她咬着下唇,感觉嘴唇开始颤抖。

24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新年前夜。毕斯雷区。

正午,哈利在霍勒伯街的瑞迪森饭店前下了有轨电车,望见早晨低垂的太阳短暂映照在国立医院的住院区窗户上,接着便消失在云朵后方。他去了原来那间办公室,这是他最后一次去那里。“我是去清理办公室的,确定东西都拿了。”他告诉自己。但他的个人物品很少。前天他去“奇异”超市拿了一个购物袋,个人物品放进购物袋之后,袋里还有很多空间。不用值班的警察都待在家里,准备举行千禧年的最后一场狂欢派对。一条纸彩带躺在他的办公椅后方,让他想起昨天举办的小型欢送会。欢送会自然是爱伦发起的。莫勒发表了一小段严肃的离别感言,和爱伦准备的蓝气球与插了蜡烛的海绵蛋糕不太搭调,但致辞依然让哈利感到温暖。犯罪特警队队长莫勒可能清楚如果他发表的感言太冗长或太伤感,哈利一定不会原谅他。哈利不得不承认,当莫勒恭喜他荣升警监,并祝他在密勤局一切顺利时,他心中感到一丝骄傲。即使汤姆脸上带着讥讽的微笑,即使后门那些旁观者微微摇头,都没有破坏欢送会的气氛。

他回到那间办公室,是想在工作了近七年的办公室里最后坐一次,坐一坐那把会发出咯吱声响的办公椅。哈利打了个寒战。他自忖,这些多愁善感的情怀,会不会是他出人头地的另一个征兆?

哈利沿着霍勒伯街行走,左转踏上苏菲街。这条狭窄小街上的房屋原本多半是工人住的,房龄少说也有百年,状况大多不太理想。但自从房价上涨,年轻的中产阶级住不起麦佑斯登区而进驻此地之后,整个地区就像是做了拉皮手术。如今这里只剩一栋屋子最近并未整修外观,那就是八号,哈利的家。反正哈利一点也不在意。

他开门进屋,打开玄关的信箱,里面有一张比萨优惠券和一封奥斯陆市政府出纳处寄来的信,他一见到信封就知道里面应该是上个月的交通罚款催缴单。他踏上楼梯,口中粗话如连珠炮般爆了出来。他从一个严格说来并不认识的伯父那里,用颇为便宜的价格买了一辆车龄十五年的福特雅士。的确,车子有点生锈,离合器已经磨损老旧,但有一个很酷的天窗。然而到目前为止,他收到的停车罚单和停车缴费单比他的头发还多。除此之外,那辆老爷车很难发动,因此他必须记得把车停到山坡顶端,以便利用下坡滑行发动车子。

他打开房门的锁。这是一所布置简单的房子,共有两个房间,里面干净整洁,光亮的木质地板并未铺上地毯。墙上唯一的装饰是一张母亲和妹妹的照片,还有一张他十六岁从辛莱电影院偷偷撕下的《教父》电影海报。屋内没有盆栽,没有蜡烛,也没有可爱的小摆饰。他曾在墙上挂上一个布告板,想用来钉明信片、照片,或他看见的名言警句。他在别人家里见过这种布告板,结果却发现自己从没有收到明信片,基本也不拍照,于是他剪下作家比约尔内博[16]的一段话:

产生动力的加速度也可以用来表达人类了解所谓自然法则的加速度。这种了解等于焦虑。

哈利瞄了一眼,就知道录音电话(另一项必要投资)里没有留言。他脱下衬衫,丢进洗衣篮,从壁橱内一摞整齐的衣服中拿出一件干净衬衫。

他让录音电话保持开启(也许挪威盖洛普民意调查机构会打电话来),锁上门,离开了家。

他在阿里杂货店买了千禧年前的最后一份报纸,心中没有任何感伤之情,然后踏上多弗列街。只见沃玛斯勒奈街上的行人都赶着回家,准备度过这个盛大的夜晚。哈利在外套里直打哆嗦,直到踏进施罗德酒吧,感受到酒吧内温暖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才停止发抖。店里坐满了人,但他看见他常坐的那张桌子正好有客人要走了,便往那儿走去。从那张桌子起身的老人戴上帽子,两道茂密白眉下的双眼粗略地打量了一下哈利,沉默地点了个头,随即离去。那张桌子靠在窗边,是昏暗酒吧内白天有足够光线,可以看书的少数桌子之一。哈利才刚坐下,玛雅就来到他身旁。

“嘿,哈利。”玛雅用一根灰色掸子在桌巾上掸了掸,“今日特餐?”

“如果你们的厨子还没喝醉的话。”

“他还没喝醉。想喝点什么?”

“这才像话嘛。”哈利抬起了头,“你今天有什么建议?”

“是这样的,”玛雅一手扶着臀部,一边以清澈响亮的嗓音高声说,“跟一般人想的正好相反,奥斯陆的饮用水是全挪威最纯净的。而最无毒的水管在二十世纪初兴建的房子里就可以找到,例如这栋房子。”

“玛雅,这是谁告诉你的?”

“好像是你哦,哈利。”她大笑,笑声嘶哑真诚,“对了,戒酒还挺适合你的。”她低声说,记下哈利点的餐,转身离去。

几乎所有的报纸都在报道千禧年,哈利买了一份《达沙日报》,翻到第六版,目光被一张大照片吸引。照片中是一个木质路标,上面漆有太阳十字,路标一边的箭头写着“奥斯陆两千六百一十一公里”,另一边箭头写着“列宁格勒五公里”。

照片下方的文章作者是历史学教授伊凡·尤尔,副标题简明扼要:法西斯主义在西欧日益严重的失业问题中看见曙光。

哈利在报纸上见过尤尔的名字,就被占领时期的挪威和国家集会党而言,尤尔的工作有点像是幕后推手。哈利快速翻完报纸,没发现什么令他感兴趣的新闻,于是又翻回到尤尔写的那篇文章。文中尤尔评论先前一篇关于新纳粹党在瑞典声势壮大的新闻。尤尔说,在九十年代经济蓬勃发展的时期,新纳粹党曾急剧萎缩,但现在新纳粹党正带着全新的活力卷土重来。文中还写道,这一波新法西斯浪潮的特征在于具有稳固的意识形态基础。八十年代的新纳粹主义大多是关于流行时尚和团体认同、军服穿着、理光头和已废弃的口号如“胜利万岁”等。这一波新法西斯浪潮较有组织,他们有金援网络,而且不再唯富有的领导者和赞助者马首是瞻。此外,尤尔写道,这一波新法西斯运动不仅仅是对目前社会状况如失业和移民的反对,而是想要建立社会民主主义之外的另一个选择。标语是重整——道德、军事和种族上的重整。尤尔拿基督教的式微作为社会道德败坏的最佳例证,又举了艾滋病病毒和药物滥用的例子。他们的敌人形象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新的,包括打破国家和种族藩篱的欧盟拥护者,对俄罗斯和斯拉夫低等民族伸出友谊之手的北约人士,以及接替犹太人的位子、成为世界银行家的新亚洲资本大亨。

玛雅端来午餐。

“饺子?”哈利问道,望着装盛在大白菜上的灰色块状物,上面淋有千岛沙拉酱。

“施罗德风味,”玛雅说,“昨天的剩菜。新年快乐啊。”

哈利举起报纸,以便进食,刚咬了一口富含纤维质的饺子,就听见报纸后方传来一人的声音。

“我说,这真是太可怕了。”

哈利越过报纸循声看去,见到莫西干人坐在隔壁桌,眼睛正瞧着他。也许莫西干人原本就坐在那里了,但哈利进来时并未注意到他。他们之所以叫他莫西干人,可能是因为他是北美印第安莫西干族仅剩的族人。莫西干人在“二战”时期当过水兵,曾被鱼雷打中两次,所有的同伴早就死光了。这些是玛雅跟哈利说的。莫西干人蓬乱的胡子垂入啤酒杯内,身穿外套坐在桌前。无论夏天还是冬天,他总是穿着外套。他的脸颊十分消瘦,瘦到可以看出头骨的轮廓,脸上布满微血管,宛如绯红色的雷电打在白森森的背景上。他那双濡湿的红色眼珠在松垮的眼皮下正盯着哈利瞧。

“太可怕了!”

哈利这辈子听过无数醉鬼胡言乱语,才懒得去注意施罗德酒吧的常客说些什么,但莫西干人不一样。哈利光顾施罗德酒吧这么多年来,这是他听莫西干人说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去年冬天某个晚上,哈利在多弗列街发现莫西干人靠着一栋房子的墙壁睡觉,要不是哈利救了这老家伙,他很可能就冻死在街上了,即便如此,后来莫西干人碰见哈利,连头也不点一下。莫西干人说完这几句话,似乎就没话说了,紧闭双唇,回去看着他的啤酒杯。哈利望了望莫西干人四周,然后倾身靠向他那张桌子。

“康拉德·奥斯奈,你记得我吗?”

莫西干人嘀咕一声,望着空气,并不答话。

“去年我在街上发现你睡在雪堆里,那天的温度是零下十八摄氏度。”

莫西干人眼珠转了转。

“那里没有街灯,所以我很可能看不见你,要是那样你就一命呜呼了,奥斯奈。”

莫西干人眯起一只红眼,愤怒地看了哈利一眼,然后举起酒杯。

“对,我真该谢谢你。”

莫西干人小心翼翼地喝了口酒,缓缓将杯子放回桌面,郑重其事,仿佛杯子必须放在桌面上的某个位置才行。

“那些帮派分子应该被枪毙。”莫西干人说。

“是吗?谁?”

莫西干人伸出弯曲的手指,指向哈利的报纸。哈利翻过报纸,只见头版印有一张大照片,上面是一个瑞典新纳粹党党员。

“叫他们靠墙站好!”莫西干人用手掌拍击桌面,几个客人转头朝他望来。哈利做个手势,要他冷静。

“奥斯奈,他们只是一些年轻人而已。高兴一点,今天是新年前夜。”

“年轻人?你以为我们没年轻过吗?那样不能阻止德国人。谢尔那时十九岁,奥斯卡二十二岁。我说,在它扩散之前,把他们枪毙。那是一种疾病,必须趁早消灭。”

莫西干人伸出食指,颤抖地指着哈利。

“其中一个人就坐在你这个位子。他们还没死光!你是警察,出去逮捕他们吧!”

“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哈利惊讶地问。

“我会看报纸。你在南方一个国家射杀过一个人。那很好,可是要不要在这里也射杀几个人?”

“奥斯奈,你今天真健谈。”

莫西干人闭口不再说话,用乖戾的眼神看了哈利一眼,转头望向墙壁,盯着墙上挂着的青年广场图。哈利明白这段对话到此告一段落,便向玛雅招了招手,点了一杯咖啡,然后看了看表。新的千禧年即将来临。施罗德酒吧今天下午四点打烊,准备举办“私人新年派对”,酒吧大门挂着的公告是这么写的。哈利细看酒吧里的熟面孔,就他所见,所有宾客都已到齐。

25

一九四四年六月八日。维也纳,鲁道夫二世医院。

四号病房充满酣睡的声音。今晚比平常安静,没有人痛苦呻吟,没有人做噩梦尖叫惊醒。海伦娜也没听见维也纳发出空袭警报。要是今晚没有空袭轰炸,她希望一切都能进行得顺利一些。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大寝室,站在他的床尾看着他。只见他坐在台灯下,沉浸于书中的世界,好像什么都听不见。海伦娜站在灯光之外的黑暗中。她很清楚黑暗是什么。

他正要翻动书页,便发现了她,脸上立刻露出微笑,放下手里的书。

“晚安,海伦娜,今天晚上不是你值班吧?”

她把食指贴在唇上,踏近一步。

“你怎么知道晚上谁值班?”她轻声说。

他微微一笑:“我不知道别人值班的时间,只知道你的。”

“是吗?”

“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日,然后是星期一和星期二。接着又是星期三、星期五和星期日。别害怕,这是对你的赞美。在这里没别的事可以用脑筋。我还知道哈德勒什么时候灌肠。”

她轻声笑起来。

“但你还不知道医生已经宣告你可以继续服役了吧?”

他惊讶地望着她。

“你被分派到匈牙利了,”她低声说,“第三装甲师。”

“装甲师?那不是德国国防军吗?他们不能收编我,我是挪威人。”

“我知道。”

“而且我去匈牙利做什么?我……”

“嘘,你会吵醒其他人。乌利亚,我看过派遣令了,我们对这个命令恐怕都无能为力。”

“可是他们一定是弄错了,这……”

他不小心撞到了书,书砰的一声掉在地上。海伦娜弯腰捡起了书,只见封面上写着《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标题下方是一张素描图,图中是个衣衫破烂的男孩坐在竹筏上。乌利亚显然是生气了。

“这又不是我的战争。”他噘起嘴说。

“这我也知道。”她轻声说,把书放进椅子下他的包里。

“你这是干吗?”他低声说。

“你听我说,乌利亚,我们时间不多。”

“时间?”

“半小时后,值班护士会开始巡房,你必须在她来之前做出决定。”

他把台灯罩压低,好在黑暗中把她看得清楚一些:“海伦娜,这是怎么回事?”

她吞了口唾沫。

“还有,为什么你今天没穿制服?”他问道。

眼前这一刻最令她害怕。她不怕对母亲撒谎,说她要去萨尔茨堡探望妹妹几天;她不怕说服林务官的儿子驾车载她来医院——现在林务官的儿子正在医院大门外等着她;她也不怕跟自己的财物、教堂和维也纳森林的安逸生活道别。但她害怕对他坦白:她爱他,愿意为他冒生命危险,并以未来作为赌注。因为她可能看走眼。这不是指他对她的感觉,这一点她很有把握,她怕看走眼的是他的人品和骨气。他有没有勇气和魄力去做她建议的事?至少现在他很清楚,去南方攻打苏联人并不是他的战争。

“我们应该有多一点时间了解彼此的。”她说,把手放在他的手上。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

“可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她说,捏了捏他的手,“一小时后,有一班列车开往巴黎。我买了两张票。我的老师住在那里。”

“你的老师?”

“这故事说来话长,反正他会接应我们的。”

“接应我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住在他家。他一个人住。而且据我所知,他没什么朋友。你的护照在身上吗?”

“什么?有……”

一时之间他不知该说什么,仿佛正纳闷自己是不是读那本竹筏男孩的书读到睡着,而眼前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有,护照在我身上。”

“很好。去巴黎要两天。我们有座位,我也带了很多食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选巴黎?”

“巴黎是个大城市,一个可以让人消失的大城市。听好了,我带了一些父亲的衣服放在车里,你可以在车上换便服。他鞋子的尺寸是……”

“不行。”他举起一只手。她那些如潺潺溪水般不断流出的热切话语陡然停住。她屏住呼吸,注视他沉思的面容。

“不行,”他又低声说了一次,“这样太蠢了。”

“可是……”她的胃似乎被一个大冰块给塞住。

“穿军服旅行比较好,”他说,“一个年轻人穿便服只会引起怀疑。”

她心花怒放,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她的心欢声歌唱,喜悦无比,令她不得不叫它少安毋躁。

“还有一件事。”他说,双腿一晃,来到床下。

“什么事?”

“你爱我吗?”

“爱。”

“很好。”

他已穿上夹克。

26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一日。警察总署,密勤局。

哈利环视四周,看着书架上整齐摆放着依时间顺序排列的活页册,看着墙上步步上升的学位证书和功勋奖章。办公桌后方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是较为年轻的梅里克正在迎接挪威国王奥拉夫,他身穿制服,军阶是少校。任何人只要走进这间办公室,第一眼都会看见这张照片。哈利坐在椅子上细看这张照片,这时办公室门在他身后打开。

“抱歉让你等这么久,哈利。请不要站起来。”

进来的人是梅里克。哈利并未做出起身的动作。

“怎么样?”梅里克说,在办公桌后坐下,“你来我们这里一个星期了,一切都还顺利吗?”

梅里克在椅子上坐得端正挺直,露出一排大黄牙,让人不禁觉得他这辈子的微笑练习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很无聊。”哈利说。

“嘿!没那么糟糕吧?”梅里克似乎非常讶异。

“呃,你们的咖啡比我们楼下的好喝。”

“你是说犯罪特警队的咖啡?”

“抱歉,”哈利说,“我得花点时间才能习惯。现在的‘我们’指的是密勤局。”

“没错,我们只是要有点耐心而已。很多事都是如此。你说是吗,哈利?”

哈利点头表示同意。跟风车作战是没有意义的,至少在头一个月是如此。不出所料,他的办公室被分配在长走廊的尽头,这意味着如果不是绝对必要,他不会碰见其他密勤局的人。他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只要阅读密勤局地方办事处的报告,然后评估是否需要呈报上级就好了。梅里克的指示说得非常清楚:除非报告里废话连篇,否则所有的报告都要呈报上级。换句话说,哈利的工作是过滤劣质报告。上星期总共来了三份报告,他试着慢慢把报告读完,但再慢也有个限度。第一份报告来自特隆赫姆市,内容主要是说有一套新型电子监视设备没人会操作,因为他们的监视设备专家离职了。哈利把这份报告呈交上去。第二份报告是说卑尔根市一名德籍生意人目前已被他们判定为“不可疑”,因为他运来的是窗帘轨道。哈利也把这份报告呈交上去。第三份报告是厄斯兰地区的希恩市警局送来的,他们接到许多锡利扬市农舍主人的举报,说上星期听见了枪声。现在不是打猎的季节,因此他们派了一名警察前去调查,结果在森林里发现制造厂商不明的弹壳。他们把弹壳送到挪威克里波刑事调查部[17]的刑事鉴识组进行化验,化验报告指出子弹可能是由马克林步枪击发的,这是一种相当罕见的步枪。

哈利同样把这份报告呈交上去,但呈交之前先复印了一份。

“是这样的,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我们拿到一张传单。新纳粹党打算在五月十七日去奥斯陆的清真寺外大闹一场。穆斯林有个日期因年份而异的节日刚好是在今年五月十七日,许多外籍父母拒绝让小孩参加挪威独立纪念日[18]游行,因为他们要让小孩去清真寺。”

“Eid [19]。”

“什么?”

“Eid,他们的圣日,相当于基督徒的圣诞节前夕。”

“你对这些玩意有兴趣?”

“没有,只不过去年这天我的邻居邀请我去他们家吃晚餐。他们是巴基斯坦人,他们觉得圣日那天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太悲惨了。”

“真的?嗯哼。”梅里克戴上他那副神探德里克式的眼镜。

“那份传单在我这里,上面说五月十七日这天不庆祝挪威独立纪念日,却跑去庆祝其他节日,根本就是侮辱他们的东道国挪威,还说黑人很高兴可以享有福利,可是每个挪威公民的福利都缩水了。”

“要他们乖乖地对经过的游行队伍大喊‘挪威万岁’。”哈利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他注意到书架上有一个烟灰缸,以询问的眼色看了梅里克一眼,梅里克点了点头。哈利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想象肺壁每一条血管都贪婪地吸收着尼古丁。生命正一步一步迈向尽头,而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戒烟,这让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忽略烟盒上的警告标语也许不是一个人可以容许自己做出的最肤浅的反叛行为,但至少是他负担得起的。

“去看看你能查出些什么来。”

“好,可是我先警告你,我对光头族没什么耐心。”

“嘿,嘿。”梅里克再次露出那排大黄牙。这次哈利终于明白,那排大黄牙让他联想到的是一匹马术赛马。

“还有一件事,”哈利说,“锡利扬市发现的弹壳是马克林步枪击发的。”

“我记得好像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我自己做了一点调查。”

“哦?”

哈利听出梅里克语气冷淡。

“我查过国家枪支登记局去年的资料,挪威并没有马克林步枪登记在案。”

“我并不意外。你把报告呈交上去以后,一定有人已经查过枪支登记局的资料了。你知道,哈利,这不是你的工作。”

“也许不是吧,但我只是想确定负责这件案子的人会去追踪国际刑警组织的枪支走私记录。”

“国际刑警组织?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种步枪没有人进口到挪威来,所以这把枪一定是走私进来的。”

哈利从胸部口袋取出一张打印纸。

“这是去年十一月国际刑警组织在约翰内斯堡突袭搜查非法军火商找到的清单,你看这里,一支马克林步枪,还有目的地:奥斯陆。”

“嗯哼,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网络上的国际刑警组织档案。只要花点工夫,密勤局随便一个人都查得到。”

“真的?”梅里克的目光在哈利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仔细查看那张打印纸。

“你查到这些很好,可是哈利,枪支走私不在我们的责任范围内。如果你知道警方一年可以没收多少非法枪支的话……”

“六百一十一支。”哈利说。

“是吗?”

“去年,而且只是奥斯陆警方没收的枪支数字。其中三分之二来自罪犯,主要是小型枪支、压动式枪支和短筒霰弹枪。平均一天没收两把枪。九十年代的数字几乎是现在的两倍。”

“好,所以你明白我们密勤局为什么不能优先调查布斯克吕的一把未登记步枪了吧。”

梅里克竭力保持镇静。哈利吐出一口烟,观看烟雾浮上天花板。

“锡利扬市不在布斯克吕。”哈利说。

梅里克的下巴肌肉不断扭动:“哈利,你有没有联络海关?”

“没有。”

梅里克看了看表,他手上戴的是一只粗糙笨重的钢质腕表。哈利猜想那应该是梅里克长期忠诚的服务所换来的奖赏。

“那我建议你联络他们看看,这归他们管辖。好了,我现在还有急……”

“你知道马克林步枪是什么样的枪吗,梅里克?”

哈利望着密勤局局长的眉毛上下跳动,心想自己是否已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他感到风车嗖嗖转动。

“这也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对了,哈利,你最好把这件案子拿去给……”

这时梅里克似乎才惊觉,自己是哈利唯一的上级主管。

“马克林步枪是一种德国半自动猎枪,”哈利说,“使用的是十六毫米子弹,比其他步枪的子弹都要大,专门用来猎杀大型猎物,例如水牛或大象。一九七〇年开始生产,但只制造了三百支,一九七三年就被德国政府下令禁止贩卖。原因在于这种步枪只要对马克林望远瞄准器做一些简单的调整,就能成为终极的专业暗杀武器。自一九七三年起,马克林步枪就成为全世界最抢手的暗杀武器。这三百支马克林步枪当中,至少有一百支落入了雇佣杀手和恐怖组织手中。”

“嗯哼,你说一百支?”梅里克把那张打印纸递还给哈利,“这表示另外两百支被用作原本设计的用途——狩猎。”

“这种枪不可能用来猎杀麋鹿或其他挪威境内常见的猎物。”

“真的?为什么?”

哈利不禁纳闷究竟是什么让梅里克再三隐忍。梅里克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要求自己把烟按熄,离开他的办公室?自己又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挑衅梅里克,想要梅里克做出这些反应?也许其实没什么,也许他只是老了,个性变得乖戾了。无论如何,梅里克的举止活像是个待遇优厚的保姆,即使小家伙四处捣蛋,也丝毫不敢动他一根寒毛。哈利发现手中的烟已烧出长长一段烟灰,弯向地面。

“第一,狩猎在挪威不是百万富翁玩的运动。一支马克林步枪加上望远瞄准器要价大约十五万德国马克,换句话说,相当于一辆奔驰轿车的价钱,更不用说每颗子弹要价九十德国马克。第二,一头麋鹿被十六毫米子弹击中,看起来会和被火车撞到一样,血肉模糊。”

“嗯,嗯。”梅里克显然决定改变策略。他靠上椅背,双手枕在闪闪发亮的脑袋后头,似乎是说他并不介意哈利再娱乐他一会儿。哈利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拿下烟灰缸,回到位子上。

“当然了,那些子弹可能属于某个狂热的军火收藏家所有,他用新到手的马克林步枪试发几枪之后,就把枪挂在豪宅的玻璃展示柜中,再也不会拿出来用。但我们敢冒险如此假设吗?”哈利摇摇头,“我的建议是,让我去希恩市跑一趟,看看现场。再说,我想那个人应该不是行家。”

“真的?”

“行家会清理现场,消灭证据,留下弹壳就好像留下名片一样。不过就算持有马克林步枪的是个外行人,我也不会觉得安心。”

梅里克又发出几声“嗯哼”,然后点了点头:“好吧,如果你查出新纳粹党在独立纪念日有什么计划,随时跟我汇报。”

哈利按熄香烟。烟灰缸是贡多拉[20]造型,侧边写着“意大利,威尼斯”。

27

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奥地利,林茨市。

那一家五口下了火车之后,包厢内只剩他们两人。火车再度缓缓开动。尽管夜幕中看不见什么景色,只能看见火车旁不断退后的建筑物轮廓,海伦娜还是坐到了窗边。他就坐在对面,端详着她,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你们奥地利人是在灯火管制的黑暗中看东西的能手,”他说,“我连一丝光线都看不到。”

她叹了口气:“我们是服从命令的能手。”她看了看表,快两点了。“下一站是萨尔茨堡,”她说,“离德国边境很近了。然后是……”

“慕尼黑、苏黎世、巴塞尔、巴黎。你讲过三次了。”他屈身向前,捏了捏她的手,“会没事的,你等着看好了。坐过来。”

她换了位置,并未放开他的手,然后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穿上军服看起来很不一样。

“所以说这个布洛海德会再开一份诊断书,时效只有一星期?”

“对,他说他明天下午会寄出去。”

“为什么时效这么短?”

“这样他才好掌控情况并控制我。我每次都得想一个好理由,让他延长你的病假。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她看见他绷紧下巴肌肉。

“别再提那个布洛海德了,”她说,“讲个故事给我听。”

她抚摸他的脸颊。他深深叹了口气:“你想听哪个故事?”

“你想讲哪个就讲哪个。”

他在鲁道夫二世医院里讲的那些故事,是她注意到他的原因。他讲的故事和其他士兵讲的截然不同。他的故事述说的是勇气、战友情谊和希望。有一次他值完勤,竟在熟睡的战友胸口发现一只臭鼬正准备撕裂战友的喉咙。他距离那只臭鼬将近十米,碉堡内的土墙黑黝黝的,可以说是漆黑一片。但他别无选择。他把枪抵上脸颊,不断射击,直到弹匣内子弹用尽。第二天他们把那只臭鼬煮了当晚餐。

他有好几则故事都与此类似。海伦娜无法记住所有的故事,但她记得自己开始聆听。他的故事充满生命力,而且有趣,尽管她觉得有些故事似乎不能信以为真。不过她愿意相信,因为他的故事是其他人的故事的解毒剂:其他人的故事不是关于无法挽回的宿命,就是关于毫无意义的死亡。

毫无灯光的火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刚修好的铁轨上,穿行在黑夜之中。乌利亚讲述了那次他在无人地带射杀一个苏联狙击兵的故事。他冒险深入危险区域,给那个无神论的布尔什维克分子举行基督教丧礼,还唱了赞美歌。

“那天晚上我唱得那么动听,”乌利亚说,“连对面的苏联士兵都鼓掌喝彩。”

“真的吗?”她笑说。

“比你在国家歌剧院听过的演唱都更美妙动听。”

“你骗人。”

乌利亚把她拉到身边,挨近她的耳畔柔声唱道:

加入火焰周围的人群,凝视火炬金黄耀眼,

驱策士兵瞄准得再高一些,让他们的生命为誓言战斗。

在摇曳闪烁的火光之间,看见我们挪威的昔日雄风,

看见挪威人民浴火重生,看见你的亲人处于和平与战争。

看见你的父亲为自由奋战,为逝去的生命而痛苦,

看见千万人奋起退敌,奉献一切为国土战斗。

看见男人时时刻刻镇守雪地,骄傲快活地劳动奋斗,

心中燃烧意志与力量,坚定站立在祖先的土地上。

看见古挪威人的名字浮现,活在英勇事迹的灿烂文字中,

他们死于数百年前但精神长存,从荒野到峡湾都被纪念,

但升起旗帜的男人,升起那伟大的红黄旗帜,

热血沸腾的统领,我们向你致敬:吉斯林[21],你是士兵和国家的领袖。

乌利亚唱完后陷入沉默,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海伦娜知道他的思绪已飘到远方,便由得他去。她伸出一只手臂环抱他的胸膛。

哐当——哐当——哐当——哐当——

听起来仿佛有人在后面追赶,要追捕他们。

她心中害怕。她并不那么害怕未知的前方,而是害怕这个她偎依着的陌生男人。如今他靠得这么近,过去她隔着一段距离观看和习惯的一切似乎全都消失了。

她聆听他的心跳,但火车驶过铁轨的声响太大,她只好信任他体内有一颗跳动的心。她对自己微笑,一波波喜悦的浪潮冲刷着她。多么美妙的疯狂行径啊!她对他一无所知,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事,他对她说的只有那些故事。

他的军服有发霉的气味,她突然想到,这也许正是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死亡或曾被埋葬过一阵子之后,军服上才有的气味。但这些念头是从哪里来的?她紧绷了这么久才发现自己已相当疲倦。

“睡吧。”他说,回应她的思绪。

“好。”她说。她周围的世界逐渐缩小,只依稀记得远处传来空袭警报。

“怎么了?”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感觉到乌利亚晃动她的身体。她跳了起来。走道上一名便服男子的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她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他们被逮到了。

“请出示车票。”

“哦。”她惊呼一声,努力恢复镇定,却狂乱地在包中翻找,同时感觉到列车员正打量着她。最后,她终于找到那两张在维也纳买的黄色硬纸车票,递给列车员。列车员仔细查看车票,脚跟随着火车节奏晃动。查票的时间长得超过海伦娜的忍耐程度。

“你们要去巴黎?”列车员问,“两个人一起去?”

“没错。”乌利亚说。

列车员是个老先生,眼睛望着他们。

“我听得出你不是奥地利人。”

“对,我是挪威人。”

“哦,挪威。听说挪威很漂亮。”

“对,谢谢,可以这么说。”

“所以你自愿从军,为希特勒作战?”

“对,我被派到东部战线的北边。”

“真的?北边哪里?”

“列宁格勒。”

“嗯。现在你要去巴黎,跟你的……”

“女朋友。”

“女朋友,原来如此。休假?”

“对。”

列车员在车票上打了个洞。

“你是维也纳人?”列车员问海伦娜,把车票递还给她。她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你是天主教徒,”列车员说,指了指她脖子上挂的十字架,十字架正躺在她的衬衫上,“我老婆也是天主教徒。”

列车员仰身向后,朝走道瞄了一眼,然后转头向乌利亚问道:“你女朋友有没有带你去看维也纳的圣斯蒂芬大教堂?”

“没有,我一直躺在医院里,很遗憾,我没什么机会参观维也纳。”

“原来如此,是不是天主教医院?”

“对,是鲁……”

“对,”海伦娜插嘴道,“是天主教医院。”

“嗯。”

他为什么还不走?海伦娜不禁纳闷。

列车员又清了清喉咙。

“有什么事吗?”乌利亚终于问道。

“我知道不关我的事,不过我希望你们没忘了把休假的证明文件带在身边。”

文件?海伦娜心想。她跟父亲去过两次法国,没想过他们除了护照还需要带其他证明文件。

“对,小姐,对你来说不成问题,不过对你旁边这位身穿军服的朋友而言,就必须随身携带证明文件,上面注明他的所属单位和目的地。”

“我们当然有文件,”海伦娜脱口而出,“你不会以为我们没有证明文件还出来旅行吧。”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列车员忙解释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们而已。前几天……”他的目光移到乌利亚身上,“他们逮捕了一个年轻人,那人身上没有任何文件证明他可以任意旅行,结果被当成逃兵。他们把他带到月台上,当场就枪毙了。”

“你不是说真的吧。”

“恐怕是的。我不是故意要吓你们,可战争就是战争。既然你们有正式文件,应该就不会有问题,不然离开萨尔茨堡很快就到边界了。”

车厢突然晃了晃,列车员赶紧抓住门框。三人静默不语,彼此对望。

“所以你刚刚说的是过了萨尔茨堡后的第一个检查站?”乌利亚终于问道。

列车员点了点头。

“谢谢你。”乌利亚说。

列车员清了清喉咙,说:“我有个儿子,跟你一样年纪,他在第聂伯的前线战死了。”

“真是遗憾。”

“呃,抱歉把你们吵醒了,小姐、先生。”

列车员点头致意之后,便离去了。

海伦娜确定车厢门完全关上之后,随即以双手掩面。

“我怎么会这么天真!”她啜泣说。

“别哭,”他说,伸出手臂环抱她的肩膀,“我应该想到需要证明文件的,军人不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如果你告诉他们说你请了病假,然后要去巴黎呢?巴黎也是第三帝国[22]的一部分。它……”

“这样的话,他们会打电话去医院问,布洛海德就会跟他们说我逃亡了。”

她屈身靠在他的大腿上啜泣。他轻抚她柔滑的褐发。

“再说,我早该知道这件事好到不可能成真,”他说,“我的意思是说……我跟海伦娜护士竟然要去巴黎生活?”

她听得出他的话中带着笑意。

“不对,我很快就会从医院病床上醒来,心想这场梦真是不得了,然后期盼你送早餐来。总而言之,你明天晚上要值班,你没忘记吧?然后我就可以给你讲那次丹尼尔从瑞典部队偷了二十份军粮的故事。”

她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颊,仰望着他。

“吻我,乌利亚。”

28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二日。泰勒马克郡,锡利扬市。

哈利又看了看表,小心地踩下油门。约定的时间是四点。如果他黄昏过后才到,等于是白跑一趟,浪费时间。他那辆车所剩无几的冬季轮胎胎面碾过冰雪,咯吱作响。虽然他只在冰雪覆盖的曲折森林小路行驶了四十公里,却感觉车子离开主干道后似乎行驶了好几小时。他在加油站买的廉价太阳镜没多大用处,雪地反射的强光令他的双眼刺痛不已。

哈利好不容易才在路边看见一辆警车,车牌上写的是希恩市车号。他小心地踩下刹车,在路边停下,从车顶行李架拿下滑雪板。滑雪板是特隆赫姆滑雪板制造公司的产品,这家公司十五年前破产倒闭。他上次给这副滑雪板上蜡,差不多是十五年前,如今那层蜡已经变成滑雪板下方强韧的灰色物质。他发现一条通到农舍的小径,就跟对方叙述的一样。他的滑雪板顺着小径上的滑雪轨迹移动,就像是粘在上面似的,就算他想往侧边移动也没办法。他到达目的地时,太阳已低低垂挂在云杉林上方。只见一栋黑木农舍前的阶梯上,坐着两个身穿连帽防寒外套的男子和一名少年,哈利没有青少年朋友,只能猜测那少年十二岁到十六岁。

“奥韦·贝德森?”哈利问道,放下滑雪杖,上气不接下气。

“我就是。”一个男子说,站起来跟哈利握了握手,“这位是弗达警官。”

第二个男子慎重地点了点头。

哈利心想发现弹壳的应该就是那个少年。

“能远离奥斯陆的空气应该很棒吧。”贝德森说。

哈利拿出一包烟。

“我想应该比远离希恩的空气更棒吧。”

弗达摘下警帽,挺起腰杆。

贝德森微笑说:“希恩的空气比挪威其他城镇都好,跟一般人印象中正好相反。”

哈利用手掌罩住一根火柴,点燃香烟:“是吗?那我可得好好记住。有什么发现吗?”

“在那里。”

另外三人穿上滑雪板,弗达领路,一伙人沿着滑雪轨迹来到森林中一处空地。弗达用滑雪杖指了指一块突出雪面二十厘米高的黑色岩石。

“弹壳是这小子在那块石头旁边的雪地里发现的,当时我猜想可能是猎人来这里练习射击。你可以看见附近有滑雪板的轨迹。这里已经一个多星期没下雪了,所以那些轨迹可能是他留下来的。看起来他脚下踩的是宽版的泰勒马克滑雪板。”

哈利蹲下身来,用一根手指顺着宽版滑雪板碰触到岩石的地方触摸。

“或者是老式的木滑雪板。”

“是吗?”

哈利拿起一小片木材裂片。

“呃,这我倒没想到。”弗达说,望向贝德森。

哈利转头望向那个少年。少年穿一件宽松下垂的狩猎裤,裤子上到处都是口袋,头上戴一顶羊毛无边帽,帽子几乎罩住整个脑袋。

“你是在石头的哪一边发现弹壳的?”

少年伸手一指。哈利卸下滑雪板,绕过那块岩石,在雪地上躺了下来。这时天空呈浅蓝色,太阳尚未下山,是个晴朗的冬日。然后,他侧过身,越过那块岩石,向他们来的方向上的森林空地看去,只见空地上有四株枯树。

“有没有发现子弹或枪击痕迹?”

弗达搔搔颈背:“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有没有检查方圆半公里内的每株树干吗?”

贝德森慎重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捂住弗达的嘴。哈利轻弹烟灰,端详香烟头的火光:“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们有没有检查那边的枯树?”

“我们为什么要检查那几株枯树?”弗达问。

“因为马克林制造的这把步枪是世界上最重的步枪,重达十五公斤,站着射击不是个聪明的选择,所以自然可以假设,他把枪放在这块石头上瞄准。马克林步枪会把弹壳弹到右方,既然弹壳是在石头右方发现的,那么他一定是朝我们进来的方向射击,所以可以假设他在那三株枯树中的一株上面放了东西,作为靶子,这样的假设还算合理吧?”

贝德森和弗达面面相觑。

“呃,我们最好去检查一下。”

“除非这是一只超大的树皮甲虫咬出来的……”三分钟后,贝德森说,“否则这就是个大弹孔。”

他蹲在雪地中,用手指戳入其中一株枯树:“靠,子弹射得很远,我感觉得出来。”

“你从洞里面看看。”哈利说。

“为什么?”

“看子弹是不是穿过去了。”哈利答道。

“穿过这一大片云杉林?”

“你就看一看嘛,看能不能看见天空。”

哈利听见弗达在身后哼了一声。贝德森把眼睛凑上那个洞。

“我的老天爷……”

“你看见了什么吗?”弗达大喊。

“妈的,只看见半条锡利扬河。”

哈利转头望向弗达,弗达背过身,吐了口唾沫。

贝德森站了起来。“如果被这家伙射中,就算穿防弹背心也没什么用吧。”他呻吟道。

“也不尽然,”哈利说,“唯一能挡得住这种子弹的是装甲钢板。”他在枯树上按熄香烟,然后补充说,“厚装甲钢板。”他站上滑雪板,在雪地里向前滑动。

“我们得去跟附近农舍里的人聊一聊,”贝德森说,“他们说不定看见或听见了什么,搞不好他们会承认拥有这样一把地狱来的枪。”

“自从去年我们实行枪械特赦……”弗达说着被贝德森瞪了一眼,随即住口。

“还需要我们帮什么忙吗?”贝德森问哈利。

“这个嘛,”哈利说,皱着眉朝森林小径的方向望去,“可以帮我推车发动吗?”

29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三日。维也纳,鲁道夫二世医院。

对海伦娜而言,这一切似曾相识。窗户敞开,走廊洋溢着夏日早晨的温暖气息,空气中闻得到新割青草的清新气味。这两个星期每晚都有空袭,但她连一丝焦土味也没闻到。她手中拿着一封信。一封美妙的信!当海伦娜高唱“早安”,连暴躁的护士长都不得不对她微笑。

海伦娜冲进办公室,布洛海德医生的目光离开报纸,惊讶地抬起头来。

“怎么样?”他说。布洛海德摘下眼镜,用他那死板的眼神看着海伦娜,并用湿润的舌头舔着眼镜腿。

海伦娜瞥了他一眼,坐了下来。“克里斯多夫,”她开口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们长大成人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很好,”布洛海德说,“我就是在等你来找我。”

海伦娜知道布洛海德在等的是什么:布洛海德在等待她给出解释。他已经为乌利亚延长过两次诊断书时效了,但她尚未如他所愿,前往他位于医院主建筑的住处。海伦娜把一切归咎于轰炸,说她不敢出门。于是布洛海德建议去她母亲的避暑别墅拜访她,但她断然拒绝。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海伦娜说。

“一切?”布洛海德微笑说。

呃,她心想,几乎是一切。“今天早上乌利亚……”

“海伦娜,他的名字不叫乌利亚。”

“还记得那天早上他不见了,结果你发出警报吗?”

“当然记得。”布洛海德将眼镜放在跟他面前的纸张平行的位置,“我本来打算向宪兵报告他失踪,但后来他又出人意外地出现,还讲了一个下半夜迷失在森林里的故事。”

“他不在森林里,他在开往萨尔茨堡的夜班火车上。”

“真的?”布洛海德靠上椅背,脸上表情并无变化,表示他不是个会轻易表现惊讶的人。

“他在午夜之前搭上从维也纳出发的夜班火车,在萨尔茨堡下车,等了一个半小时,等那班火车开回来。第二天早上九点他抵达中央车站。”

“嗯,”布洛海德凝视他手指间夹着的一支笔,“对于这个愚蠢的远足,他有什么解释?”

“嗯,”海伦娜说,并未察觉自己露出微笑,“你应该还记得那天早上我迟到了吧。”

“记得……”

“我也是从萨尔茨堡回来的。”

“是这样吗?”

“是这样的。”

“我想你应该解释清楚,海伦娜。”

海伦娜凝视布洛海德的指间,开始说明,仿佛一滴鲜血在笔尖之下逐渐成形。

“原来如此,”布洛海德听完之后说,“你想去巴黎。你以为可以在那里躲多久?”

“显然我们没想太多。乌利亚认为我们应该去美国。美国纽约。”

布洛海德发出干涩的笑声:“海伦娜,你是个明白事理的女孩,我能想象这个变节者一定是用了一些有关美国的花言巧语来蒙蔽你的双眼,可是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原谅你。”

布洛海德看见海伦娜愣住了,继续说:“对,我原谅你。也许你应该受到惩罚,但我知道年轻女孩的心有多么容易悸动。”

“原谅不是我……”

“你母亲还好吗?现在你孤身一人,她一定不好受。你父亲是不是被判刑三年?”

“四年。请你听我说好不好,克里斯多夫?”

“我恳求你,海伦娜,不要做一些或说一些会让自己后悔的事。你告诉我这件事并不能改变什么,我们之间的约定依然有效。”

“不!”海伦娜猛然站起,把椅子撞得向后翻倒,然后把捏在手中的信重重甩到桌上,“你自己看吧!你已经没有力量左右我和乌利亚了。”

布洛海德瞄了一眼那封信。那是个对他毫无意义的褐色信封,信封已经开启。他拿出了信,戴上眼镜,开始读。

武装党卫队

柏林,六月二十二日

我们收到挪威警察总长乔纳斯·李伊的要求,立刻将你送交奥斯陆警方,奥斯陆警方需要你的服务。由于你是挪威公民,我们没有理由不遵从这个要求。此命令等同于撤销先前发出的国防军派遣令。关于报到地点和时间的细节,挪威警察机关将另行寄发通知。

党卫队总司令海因里希·希姆莱[23]

布洛海德将信上的签名看了两次,的确是海因里希·希姆莱的亲笔签名!然后他举起那封信,对着阳光查看。

“你尽量检查吧,我跟你保证那是真的。”海伦娜说。

窗户敞开着,她听见庭园里的鸟儿正在啼唱。布洛海德清了两次喉咙,才开口说话:“所以说,你给挪威警察总长写了信?”

“信是乌利亚写的,我只是帮他寄出去而已。”

“你寄出去的?”

“对。也可以说不对。我发的是电报。”

“整个过程都用电报?那一定得花……”

“这是紧急事件。”

“海因里希·希姆莱……”布洛海德说,更像是自言自语而非对海伦娜说话。

“抱歉,克里斯多夫。”

布洛海德又发出苦涩的笑声:“你真的感到抱歉吗?你不是达到了你的目的了吗,海伦娜?”

她勉强露出友善的微笑:“克里斯多夫,我想请你帮个忙。”

“哦?”

“乌利亚希望我跟他一起回挪威。我需要一封医院的推荐信,申请旅行许可。”

“现在你担心我会阻挠你的计划。”

“你父亲是管理委员会的成员。”

“对,我可以给你制造麻烦。”布洛海德用手摩擦下巴,瞪视着海伦娜的额头。

“克里斯多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无法阻挡我们。乌利亚跟我彼此相爱,你明白吗?”

“我为什么要帮一个士兵的妓女?”

海伦娜瞠目结舌。即使这句话是从一个她轻视的人口中说出来的,即使这个人是因为对她有非分之想才这么说,但依然像扇了她一巴掌似的令她疼痛不已。她还没反应过来,布洛海德的脸先垮了下来,仿佛挨耳光的人是他。

“原谅我,海伦娜。我……可恶!”布洛海德猛然转身,背对海伦娜。海伦娜想起身离去,却找不到告辞的适当话语。布洛海德又补了一句:“我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海伦娜。”他声音紧绷。

“克里斯多夫……”

“你不明白。我知道有些优点要花一点时间你才会慢慢懂得欣赏,我不是自大才这样说的。我也许做得太过分了,但请你记住,我做任何事都是从心底希望你好。”

海伦娜望着布洛海德的背,只见他的肩膀又窄又斜,医生外套穿在他身上大了一号。她想起儿时记忆中的克里斯多夫,才十二岁就有一头乌黑鬈发和一套真正的西装。有一年夏天她甚至爱上了他,不是吗?

布洛海德颤抖地长长叹了口气。海伦娜朝他踏出一步,随即改变心意。为什么她要同情这个男人?是的,她知道为什么。因为她的心洋溢着幸福,尽管她为了得到幸福,做得其实很少。然而克里斯多夫·布洛海德这辈子每天都努力想得到幸福,却总是孤单一人。

“克里斯多夫,我要走了。”

“好,当然。你得去办你的事了。”

海伦娜起身走向门口。

“我也得去办我的事了。”布洛海德说。

30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四日。警察总署。

赖特对天发誓,为了让画面聚焦,他试过高位投影仪上的每个旋钮,却都不成功。

有人咳嗽一声。

“中尉,我想可能是胶片本身就不清楚。我的意思是,不是投影仪的问题。”

“呃,好吧。这个人就是安德烈亚斯·霍赫纳。”赖特说,以手遮眉,想看清楚在场人员。这个房间没有窗户,关灯后会陷入一片漆黑,就和现在一样。赖特还被告知这个房间可以“防虫”[24],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赖特是军情局中尉,除了他,在场的还有三人,分别是军情局中校巴德·奥弗森、密勤局新进人员哈利·霍勒,以及密勤局局长库尔特·梅里克。哈利为赖特查出约翰内斯堡的军火贩子名叫安德烈亚斯·霍赫纳,之后哈利还每天去烦赖特,向他提供各种情报。密勤局有很多人都认为军情局只是其所属部门,他们显然并未详读规章,规章上清楚说明军情局和密勤局这两个组织属于同一层级,互相合作。最后赖特只好跟密勤局新进人员哈利说这件案子属于“低优先等级”,必须晚一点再处理。一小时后,梅里克打电话来,说这件案子已被列为“高优先等级”。为什么他们不能一开始就把事情说明白?

屏幕上模糊的黑白影像是一名男子,正要离开餐厅,照片似乎是从车窗往外照的。男子的脸宽大粗犷,深色眼眸,鼻子很大但轮廓不明显,下方是浓密下垂的黑色胡须。

“安德烈亚斯·霍赫纳一九五四年出生于津巴布韦,父母是德国人,”赖特照着他带来的打印数据朗读,“曾在刚果和南非担任雇佣兵,可能从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从事军火走私的勾当。十九岁时曾和另外六人被控在金沙萨谋杀一名黑人男孩,但因证据不足被无罪释放。有两次婚姻。霍赫纳在约翰内斯堡的雇主被怀疑是走私防空导弹给叙利亚,以及向伊拉克购买化学武器等交易的幕后黑手。据传霍赫纳曾在科索沃战争期间提供特殊步枪给卡拉季奇[25],并在围攻萨拉热窝时训练狙击手。最后这条情报尚未获得确认。”

“请跳过细节。”梅里克说,瞄了一眼手表。他那只手表总是慢了点,但底盖刻有军事统帅部的美丽铭文。

“是。”赖特说,翻过其他页面,“有了,这里。约翰内斯堡十二月的军火贩抄查行动中,霍赫纳是遭到扣押的四个人之一。抄查行动发现了一张加密订单,其中一个项目是一把马克林步枪,目的地是奥斯陆,日期是十二月二十一日。上面的资料只有这些。”

房内一片寂静,只听见高位投影仪的风扇呼呼旋转。幽黑中有人咳嗽一声,听声音像是奥弗森。赖特以手遮眉。

“我们如何确定霍赫纳是这件案子的关键人物?”奥弗森问。

黑暗中传来哈利的声音:“我跟约翰内斯堡希布洛区的警监以塞亚·伯恩通过电话,他告诉我那次逮捕行动过后,他们搜查被捕四人的住处,结果在霍赫纳的住处发现一本很有意思的护照,护照中的照片是霍赫纳本人,名字却完全不同。”

“军火贩子用假名也不算什么……爆炸性的发现。”奥弗森说。

“我比较在意的是他们在霍赫纳的护照里发现的一个海关通行章,上面写的是挪威,奥斯陆,十二月十日。”

“所以说霍赫纳来过奥斯陆,”梅里克说,“那家公司的客户名单里有一个挪威人,而且我们还发现这把超级步枪的空弹壳。霍赫纳既然来过挪威,我们可以假定他进行了一场交易。可是那张名单上的挪威人是谁?”

“很遗憾,那张名单没有注明客户姓名和地址。”哈利说,“名单上的奥斯陆客户叫乌利亚,一定是化名。伯恩说,霍赫纳口风很紧。”

“我想约翰内斯堡警方一定有一套有效的讯问方法。”奥弗森说。

“有可能,但霍赫纳如果透露什么,冒的风险比保持沉默更大。那份名单很长……”

“我听说他们在南非会用电刑,”赖特说,“夹在脚上和乳头上,还有……呃,非常痛苦。请哪位去开个灯好吗?”

哈利说:“比起跟萨达姆购买化学武器,到奥斯陆出差卖一把步枪只是一笔微不足道的小生意。这样说好了,我想南非警方应该把电刑用在比较重大的事件上,实在是遗憾。除此之外,我们并不确定霍赫纳知道乌利亚是谁。由于缺乏乌利亚的数据,我们不得不怀疑:他有什么计划?是暗杀,还是恐怖行动?”

“或抢劫。”梅里克说。

“用马克林步枪抢劫?”奥弗森说,“那不就像用大炮打麻雀吗?”

“会不会是用来抢毒品?”赖特提出意见。

“这个嘛,”哈利说,“要在瑞典杀害一个受到最全面保护的人,只要用手枪就够了,而且暗杀前首相奥洛夫·帕尔梅[26]的凶手迄今尚未落网。为什么在挪威要买一把要价五十万克朗的步枪去射杀某人?”

“哈利,你有什么看法?”

“也许目标不是挪威人,而是外国人。这个人一直是恐怖分子的目标,但是在本国受到严密保护,使得暗杀无法得逞。恐怖分子认为目标来到一个和平的小国,安全工作不会那么严密,比较好下手。”

“但会是什么人?”奥弗森说,“挪威国内没有符合这个条件的人。”

“而且也没有这样一个人要来。”梅里克说。

“可能是个长期计划。”哈利说。

“可是枪是在两个月前送到的,”奥弗森说,“外国恐怖分子在计划执行前两个月来挪威,不太说得通。”

“也许不是外国人,而是挪威人。”

“挪威没人有能力做出你说的事。”赖特说,在墙上摸寻电灯开关。

“没错,”哈利说,“重点就在这里。”

“重点?”

“试想一个高知名度的外国恐怖分子想暗杀自己国家的一个目标,而这个目标要来挪威。这个目标在本国不管去哪儿,都有特勤人员紧紧跟随。恐怖分子不想冒险在本国暗杀他,就联络挪威有同样想法的团体。恐怖分子知道这个团体由外行人组成其实是个优点,因为不会引起警方的注意。”

梅里克说:“废弃的弹壳的确显示他们是外行人。”

“恐怖分子同意资助外行人购买昂贵武器,之后便断绝所有联络,没有任何线索可以追踪到他们。这么一来,他促成暗杀计划的进行,没冒什么风险,只是花一点小钱。”

“但如果这个外行人无法完成任务呢?”奥弗森问,“或决定卖掉步枪,带钱跑路?”

“这当然涉及一定程度的风险,但我们可以假设这个恐怖分子认为外行人的动机十分强烈。他的个人动机,迫使他甘冒生命危险也要完成任务。”

“很有趣的假设,”奥弗森说,“你要怎么测试这个假设是正确的?”

“没办法测试。我们对乌利亚这个人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他的思路,不能指望他会理性地行动。”

“很好,”梅里克说,“关于这把枪流入挪威的原因,还有其他假设吗?”

“数不清,”哈利说,“这只是最严重的一种。”

“嗯哼,”梅里克叹了口气,“结果我们的工作就像去追逐幽灵一样。最好还是来看看能不能跟这个霍赫纳谈一谈,我会打几个电话去……啊啊啊!”

赖特找到了电灯开关,房间内顿时充满刺眼的白光。

31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维也纳,蓝恩家的避暑别墅。

海伦娜在卧室镜子中端详自己。她想打开窗户,这样才能听见碎石车道上的脚步声,但母亲对灯火管制得十分严格。她凝视梳妆台上父亲的照片,总觉得照片中的父亲是那么天真年轻。

一如往常,她用发夹夹紧头发。她是不是该做别的打扮?比阿特丽丝修改了母亲的印花棉布连衣裙,以符合海伦娜高挑的身材。母亲遇见父亲时,穿的就是这件连衣裙。一想到这里,海伦娜心头就会浮现一种奇特、疏远的感觉,这在某种程度上令她感到痛苦。也许是因为当母亲把她和父亲的相识经过告诉海伦娜时,讲的似乎是另外两个人——另外两个迷人、快乐的人的故事,这两个人自认为知道他们未来的路要往哪里走。

海伦娜松开发夹,甩了甩褐色的头发,直到头发垂落到面前。门铃响起。她听见门口传来比阿特丽丝的脚步声。海伦娜往后一仰,躺回床上,心里七上八下。她无法克制这种心情——仿佛回到了十四岁,谈一场相思成疾的夏日恋爱!她听见楼下隐约传来的说话声、母亲的尖锐鼻音,以及比阿特丽丝帮他把大衣挂进衣柜里的哐啷声。他竟然还穿大衣!海伦娜心想。这个夏日夜晚甚是闷热,往年在八月之前不曾出现这种天气,而他竟然还穿大衣。

海伦娜等了又等,然后便听见母亲叫她:“海伦娜!”

她下了床,把发夹夹好,看着双手,对自己重复地说:我没有一双大手,我没有一双大手。然后她对镜子看了最后一眼——十分美丽迷人——颤抖地吸了口气,踏出房门。

“海伦……”

母亲一看见海伦娜出现在楼梯口,便住了口。海伦娜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踏上第一个台阶。她平常穿着飞奔下楼的高跟鞋,这时踩在脚上似乎摇摇欲坠。

“你的客人来了。”母亲说。

你的客人。换作别的场合,海伦娜可能会被母亲强调的语气惹恼,那似乎表示她没把这个卑微的外国士兵当成家里的宾客。但此时此刻,她只想亲吻母亲,只因母亲并未给她制造更多麻烦。至少母亲在她尚未来到门口时,先去迎接了他。

海伦娜望向比阿特丽丝。女管家比阿特丽丝对海伦娜微笑,但眼神里和母亲一样,有种忧郁的色调。海伦娜把视线移向他。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她似乎感觉到他双眼的热度,以至于双颊随之发烫。她只得把视线往下移,看着他刮得干净清爽的古铜色颈部、绣有双S标志的领子和绿色制服。那件制服在火车上曾经那么皱,如今却熨得平平整整。他手中拿着一束玫瑰。她知道比阿特丽丝已说过要帮他把玫瑰拿去插在花瓶里,但他只是道谢,请她稍等一会儿,好让海伦娜先看看那束玫瑰。

她又踏下一级台阶,一只手轻轻搭着栏杆。这时她的心情稍微轻松了些,便抬起头,将楼下三人全都看进眼里。蓦然之间,她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感受到,这是她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她知道他们眼中看见的是什么,也知道他们心中各自的感受。

母亲眼中看见的是自己,步下楼梯的是她逝去的青春年华和梦想;比阿特丽丝眼中看见的是她视如己出、从小拉扯大的小女孩;他眼中看见的是他深爱的女子,他是那么爱她,以至于他的北欧式害羞和规矩礼仪都无法隐藏他的爱意。

“你好漂亮啊。”比阿特丽丝高声赞叹。海伦娜对比阿特丽丝眨了眨眼,走下最后一阶楼梯。

“外面一片漆黑,你还是找到路了?”她对乌利亚微笑道。

“对啊。”乌利亚的回答清澈响亮,在挑高的瓷砖门廊里回响,如同在教堂一般。

母亲用她那尖锐又有点刺耳的声音说话,比阿特丽丝在餐厅里进进出出,飘来飘去犹如一缕友善的幽魂。海伦娜无法将视线从母亲脖子上戴着的那条钻石项链上移开,那是母亲最珍贵的首饰,只在特殊场合戴上。

母亲破例让通往院子的门微微开着。今晚云层颇低,看来敌军也许不会进行轰炸。风从那扇微开的门吹入,使得蜡烛的火焰闪烁不定,影子在蓝恩家族表情严肃的男女肖像上舞动。母亲煞费苦心地向乌利亚一一介绍肖像中的人物,包括姓名、辉煌的履历以及他们配偶的家族。海伦娜见乌利亚聆听时,似乎还露出一丝冷笑,但屋内甚是昏暗,难以看清。母亲解释说,他们觉得有责任在战时节省电力。当然,母亲绝口不提目前家里的经济状况,以及比阿特丽丝是家里原本四个仆人中唯一留下来的。

乌利亚放下叉子,清清喉咙。母亲把叉子放在长餐桌边。乌利亚和海伦娜两个年轻人相向而坐,海伦娜的母亲坐在另一侧。

“蓝恩夫人,晚餐非常好吃。”

这是简单的一餐,没有简单到让客人受辱,也没豪华到让乌利亚认为自己是贵宾。

“全都是比阿特丽丝亲手做的,”海伦娜亲切地说,“她做的煎小牛肉是全奥地利最好吃的。你以前吃过煎小牛肉吗?”

“我记得只吃过一次,可是跟今天晚上的无法相比。”

“那应该是炸猪排,”母亲说,“你吃的可能是猪肉做的。我们家里只吃小牛肉,物资匮乏的时候吃火鸡肉。”

“我不记得吃过肉,”乌利亚微笑说,“我吃到的大部分都是蛋和面包屑。”

海伦娜轻声大笑,被母亲迅速地瞪了一眼。

餐桌上的对话有好几次冷场,但是在一段长长的沉默之后,乌利亚会再开话题,不然海伦娜和她母亲也会另找话说。海伦娜在邀请乌利亚来家里吃晚餐之前,便已决定不要被母亲的想法干扰。乌利亚表现得十分礼貌,但毕竟是单纯的农家子弟,缺乏上流社会的成长环境所培养出的高雅教养和举止。然而海伦娜一点也不需要担心,乌利亚的言谈之间充满无拘无束、老练世故的风度,让她大感惊奇。

“战争结束以后,你应该打算去工作吧?”母亲问道,把最后一点马铃薯放入口中。

乌利亚点了点头,耐心地等待她把那口马铃薯咀嚼完吞下肚,问出下一道必答题。

“可以请问你打算从事什么工作吗?”

“至少可以当邮差,战争爆发之前邮局承诺会雇用我。”

“送信?你们国家的人不是都相隔很远吗?”

“也没有那么远,我们在可以住的地方住下来,有的人沿着峡湾居住,有的人住在山谷或其他可以避开强风的地方。当然还有一些小镇和大城市。”

“这样啊,真是有意思。那么你富有吗?”

“妈妈!”海伦娜难以置信地瞪视母亲。

“怎么了,亲爱的?”母亲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唇,然后对比阿特丽丝挥手,示意她收走盘子。

“你好像在审问犯人一样。”海伦娜的深色眉毛在额头上形成两个“V”字皱纹。

乌利亚举起酒杯,回以微笑:“蓝恩夫人,我了解您的心情,她是您的独生女,您有权这样问,甚至可以说您有权利规定她应该找什么样的男人。”

母亲的薄唇噘了起来,举杯打算饮酒,酒杯却停在半空中。

“我不富有,”乌利亚说,“但我愿意努力工作。我的脑子不错,足以喂饱我自己、海伦娜和将来的家庭成员。蓝恩夫人,我承诺会好好照顾海伦娜。”

海伦娜有股想傻笑的强烈冲动,同时又感觉到一股异样的兴奋。

“哦,我的老天!”母亲高声呼喊,放下酒杯,“年轻人,你未免有点太过分了吧。”

“对,”乌利亚豪饮一口,凝视酒杯,“而且蓝恩夫人,我得说这真是好酒。”

海伦娜朝乌利亚踢了一脚,但那张橡木餐桌甚是宽阔,她踢不到乌利亚。

“这是个奇怪的年代,这种好酒很少见了。”乌利亚放下酒杯,但仍凝视着杯子。他脸上那抹海伦娜自认为看见的冷笑消失了。“蓝恩夫人,我曾在这样的夜晚跟战友一起坐下来谈心,聊未来我们想做哪些事,未来的新挪威会是什么样子,未来我们想完成哪些梦想。有些梦很大,有些梦很小。几小时后,这些战友全都死在战场上,毫无未来可言。”

乌利亚抬起双眼,直视蓝恩夫人的眼睛。

“我动作快,是因为我找到了一个我喜欢的女人,而且她也喜欢我。战火正到处肆虐,我可以跟您说的未来计划就跟无稽之谈没有两样。蓝恩夫人,我只能把握现在,好好活着,也许你们也都一样。”

海伦娜迅速瞥了母亲一眼,只见她大为震惊。

“我今天收到挪威警署寄来的一封信,我必须前往奥斯陆辛桑学校的战地医院报到,接受检查。三天后我就得出发,而且我打算带您女儿一起走。”

海伦娜屏住气息。墙上时钟的沉重嘀嗒声轰炸着餐厅。母亲爬满皱纹的颈部肌肤底下,肌肉不断收缩又放松,使得那条钻石项链不停闪烁。通往院子的门口突然吹来一阵强风,把烛火吹得平躺下来,影子在晦暗的家具间跳跃。

只有厨房门口比阿特丽丝的影子似乎完全静止。

“苹果派,”母亲说,对比阿特丽丝挥了挥手,“维也纳的经典甜品。”

“我只能说我非常期待这道甜品。”乌利亚说。

“没错,你应该期待,”母亲说,挤出一抹冷笑,“是用我们院子里的苹果做的。”

32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八日。约翰内斯堡。

希布洛区警局位于约翰内斯堡市中心,看起来像一座要塞,外墙顶端设有尖刺铁丝网,窗前设有钢丝网,窗户非常小,更像是射击槽而不是窗户。

“光是这片警区,昨天晚上就有两个黑人被杀,”以塞亚·伯恩警监说,引领哈利走在迷宫般的走廊上,墙上的白漆剥落,地毯磨损不堪,“你有没有看见卡尔登饭店?已经关闭了。白人很久以前就搬到了郊区,现在只剩我们黑人自相残杀。”

以塞亚拉高裤腰。他是黑人,个子很高,膝盖外翻,体形用“过重”都不足以形容,身上那件白色尼龙衬衫的腋下可见深色汗渍。

“安德烈亚斯·霍赫纳被关在我们称为‘罪恶之城’的郊区监狱里,”以塞亚说,“今天我们把他带来这里接受讯问。”

“除了我之外,他还会接受别人的讯问吗?”哈利问。

“到了。”以塞亚打开一扇门。两名男子走进房间,双臂交叠在胸前站立,凝视着一片褐色玻璃。

“单向玻璃镜,”以塞亚低声说,“他看不见我们。”

玻璃镜前方的两名男子对以塞亚和哈利点点头,移到旁边。

四人眼前是一个灯光昏暗的小房间,有一把椅子和一张小桌子。桌子上有一个插满烟蒂的烟灰缸和一个话筒架。坐在椅子上的男子有一双深色眼眸,浓密的胡须垂到嘴角。哈利立刻认出那男子就是赖特那些模糊照片中的人。

“是那个挪威人?”其中一名男子低声说,头朝哈利的方向侧了侧。以塞亚点头表示没错。

“好吧,”男子说,转头望向哈利,却也不让桌前的男子脱离视线,“挪威人,他是你的了。你有二十分钟。”

“传真上说……”

“去他的传真,你知道有多少国家想讯问或引渡这个家伙吗?”

“呃,不知道。”

“你能跟他说上几句话就应该谢天谢地了。”男子说。

“他为什么同意跟我说话?”

“我们怎么知道?你自己问他。”

哈利一踏进狭小憋闷的讯问室,便试着把更多空气吸进腹部。只见墙上的红色锈斑往下爬,形成一条条格子状的纹路。墙上挂着一个时钟,显示时间是十点半。哈利心知这两个警察一定正瞪大眼睛盯着他,一定就是他们的目光盯得自己手心冒汗。椅子上的男子佝偻坐着,双眼微闭。

“安德烈亚斯·霍赫纳?”

“安德烈亚斯·霍赫纳?”椅子上的男子低声复述,抬起双眼,脸上表情像是看见了某个想用鞋跟踩烂的东西,“不是,他在你家干你妈。”

哈利慎重地坐下,仿佛听见黑色玻璃镜另一端传来哄笑声。

“我是挪威警署的哈利·霍勒,”他柔声说,“你答应跟我们谈一谈的。”

“挪威?”霍赫纳说,语带怀疑。他倾身向前,检视哈利举起的证件,然后怯懦地笑了笑。

“抱歉,哈利,他们没跟我说今天轮到挪威。我一直在等你。”

“你的律师呢?”哈利把公文包放在桌上打开,拿出一张问题清单和一本记事簿。

“管他呢。我不信任那个家伙。这话筒开着吗?”

“我不知道,有关系吗?”

“我不想让黑鬼听见。我只想跟你,跟挪威谈个条件。”

哈利从问题清单上抬起双眼。霍赫纳头上墙壁的时钟嘀嗒走着,已经过了三分钟。直觉告诉哈利,他无法充分利用这二十分钟。

“什么样的条件?”

“话筒开着吗?”霍赫纳低声问。

“什么样的条件?”

霍赫纳的眼珠滴溜溜地转,然后俯身在桌上,快速地轻声说道:“他们硬是栽赃我犯下的那些罪名,这在南非是会被处死的。你明白我说的吗?”

“也许吧,然后呢?”

“只要你保证挪威政府能向黑鬼政府要求缓刑,我就告诉你奥斯陆那个人的事。因为我帮了你们,对吧?你们的首相来过南非,对不对?他跟曼德拉拥抱过。现在执政的南非非洲人国民大会的头头喜欢挪威。你们支持他们。当黑鬼共产党员希望我们被抵制的时候,你们就抵制我们。他们会听你们的话,对不对?”

“你为什么不帮助这里的警察,跟他们谈条件?”

“去他妈的!”霍赫纳的拳头重重打在桌上,震得烟灰缸跳了起来,烟蒂如雨点般落下,“你什么都不懂,死猪猡!他们认为我杀了黑人小孩。”

霍赫纳伸手握住桌边,双眼圆睁,怒瞪哈利。接着他的脸仿佛足球被戳了个洞,泄气地垮了下来,并把脸埋在双手中。

“他们都想看我被吊死,不是吗!”霍赫纳悲苦地啜泣着。

哈利仔细观察霍赫纳,纳闷这两个警察在他来之前,不让霍赫纳睡觉、连续讯问他多久了。哈利深深吸了口气,俯身在桌子上,一只手抓住话筒,另一只手拔掉电线。

“成交,霍赫纳。我们只剩十秒钟。谁是乌利亚?”

霍赫纳从指缝间看着哈利:“什么?”

“快点,霍赫纳,他们随时会进来!”

“他是……他是个老人,肯定超过七十岁,我只在交货的时候见过他一次。”

“长什么样子?”

“很老,我刚刚说了。”

“他的长相!”

“穿外套,戴帽子。那天是三更半夜,集装箱港口又很暗。我想应该是蓝色眼睛,中等身高……嗯嗯。”

“你们说了些什么?快点!”

“说了些有的没的。起先我们说英语,后来他知道我能说德语就跟我说德语。我跟他说我爸妈是从阿尔萨斯来的,他就说他去过阿尔萨斯一个叫森汉姆的地方。”

“他想干吗?”

“不知道,可是他是个外行人。他说了很多话。他拿到枪的时候,说他已经五十多年没摸过枪了。他说他恨……”

讯问室的门被推开。

“恨什么?”哈利大吼。

此时,哈利感觉锁骨被一只手紧紧掐住,跟着便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耳畔传来:“妈的,你在干吗?”

哈利背部朝后被拖出讯问室,双眼仍直视霍赫纳的眼睛。霍赫纳的眼神变得呆滞,喉结上下移动。哈利看见霍赫纳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听见他说什么。

接着,门在哈利眼前关上。

以塞亚载哈利前往机场,途中哈利不断按摩颈部。车开了二十分钟,以塞亚才开口说话:“这件案子我们办了六年,那张军火走私名单涉及二十个国家,我们一直担心今天发生的这种事,有人会利用外交协助来跟他换取情报。”

哈利耸耸肩:“那又怎样?你们逮到他了,以塞亚,你已经尽到责任了,剩下的就是领取勋章而已。任何人代表政府跟霍赫纳谈条件,跟你都没关系。”

“哈利,你是个警察,你知道眼睁睁看着罪犯被释放是什么滋味。这种人杀人不眨眼,你知道这种人一出去就会干老本行。”

哈利并不答话。

“你知道的,对不对?很好,因为事情是这样的,看起来你已经从霍赫纳那里得到你要的情报了,这表示要不要遵守诺言是你的事。你大可置之不理,是不是?”

“以塞亚,我只是做好分内工作而已。日后霍赫纳可以替我们当证人,抱歉。”

以塞亚朝方向盘捶了一拳,力道猛烈,让哈利跳了起来。

“告诉你好了,哈利,一九九四年选举前,南非依然由少数白人统治,那时霍赫纳在校园外的水塔上射杀了两个十一岁黑人小女孩,地点是在一个叫亚历山德拉的黑人小镇。我们认为幕后指使者来自主张种族隔离的非洲人保守党。那所学校有三个白人学生,引发过一些争议。霍赫纳用的是新加坡子弹,跟他们在波斯尼亚用的子弹一样。这种子弹在飞行一百米后会炸开,钻过任何阻挡在前方的物体,就好像钻头一样。那两个小女孩颈部中弹。救护车跟平常一样过了一小时才到,但这次却救不回两条人命。”

哈利默不作声。

“如果你认为我们想复仇,哈利,那你就错了。我们明白一个新社会无法建立在仇恨之上。这就是为什么第一个多数黑人政府要设立委员会,揭发种族隔离时期发生的攻击和骚扰事件。这跟复仇无关,跟认错和原谅有关。有很多创伤愈合了,整个社会也因此受益。与此同时,我们打击犯罪的成绩却每况愈下,尤其是在约翰内斯堡,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南非是个年轻、脆弱的国家,如果我们想进步,就必须明确宣示法律和法规是有意义的,而且罪犯会把混乱当作掩护。大家都还记得一九九四年的这件枪击案,每个人都在看报纸关注这件案子,这就是它比你或我的个人目的都更重要的原因。”

以塞亚握紧拳头,又在方向盘上捶了一拳:“这不仅是审判一个人的生死,更是把对正义的信任还给大众。有时候,为了让人重获信任,死刑是必要的。”

哈利轻拍烟盒,把一根烟拍了出来,稍微打开车窗,望着千篇一律的景色中突出的黄色矿渣堆。

“你说呢,哈利?”

“以塞亚,你得开快点,不然我会赶不上飞机。”

以塞亚又重重捶了方向盘一拳,哈利不得不惊讶于那方向盘仍安然无恙。

33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维也纳,兰兹动物园。

海伦娜独自坐在安德烈·布洛海德的黑色奔驰轿车后座。车子微微颠簸,穿过大道两旁高高矗立的成排七叶树,驶向兰兹动物园的马厩。

海伦娜望着窗外的青草地。车子驶过铺着干燥碎石的大道,在后方扬起一阵阵沙尘。车窗虽然开着,车内却仍热得令人难以忍受。

车子经过时,山毛榉树荫旁正在吃草的一群马抬起头来。

海伦娜喜爱兰兹动物园。战争爆发前,她常在周日去维也纳森林跟父母、阿姨、叔伯们野餐,或跟朋友骑马。

今天清晨,医院护士长传话给海伦娜,说安德烈·布洛海德想跟她谈一谈。于是她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护士长说安德烈会在午餐前派车来接她。自从她收到医院推荐信和旅行许可之后,整个人心花怒放,因此她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感谢克里斯多夫的父亲安德烈和管理委员会对她的帮助。她想到的第二件事,是安德烈找她,肯定不是要听她道谢。

冷静下来,海伦娜,她对自己说。他们已经无法阻止我们了。明天一大早我们就要走了。

前天她把一些衣服和珍视的物品收到行李箱中,最后放进箱子的是她床铺上方墙壁挂着的十字架。父亲送她的八音盒仍摆在梳妆台上。她曾深信这些东西她绝对无法轻易割舍,奇怪的是,如今这些东西竟已对她没有太大意义。比阿特丽丝帮她整理行李,两人一面听着母亲在楼下踱步,一面聊起往事。这将会是个尴尬而困难的离别。现在她只盼望夜晚快点降临。乌利亚说离开前如果不看看维也纳,未免太可惜了,因此晚上邀她外出共进晚餐。至于要去哪里吃晚餐,她并不知道。乌利亚只是神秘地眨了眨眼,并问她能不能借到林务官的车。

“蓝恩小姐,我们到了。”司机说,指了指大道尽头的喷泉。只见一个镀金丘比特一只脚站在泉水上方的石球顶端,后方矗立着一栋由灰石砌成的大宅。大宅主屋两侧是又长又矮的红色木屋,红色木屋连接着一栋朴素的石屋,如此便围出了中庭。

司机把车停下,下车替海伦娜开门。

安德烈站在大宅前梯之上,这时正朝他们走来,脚下那双马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安德烈大约五十五岁,脚步却比年轻人轻盈许多。他的红色羊毛夹克并未扣上扣子,露出上半身的结实线条,下半身的马裤紧紧包裹着肌肉发达的大腿。老布洛海德和儿子之间很难找到相似之处。

“海伦娜!”安德烈的声音精准地发出热诚而亲切的声调——一个力量强大的男子的确可以做到在这种场合展现出自己的热诚与亲切。海伦娜已有许久不见安德烈,他看起来还是跟过去一样。海伦娜心想,根根竖起的白发、雄伟高挺的鼻子、鼻子两旁的一双蓝色眼睛正看着她。心形嘴唇暗示这个男人有柔软的一面,但这一点仍有待证明。

“你母亲最近好吗?希望我在工作时间把你找来不会太鲁莽。”安德烈说,跟海伦娜短暂且冷淡地握了握手。不等她回答,安德烈便继续往下说。

“我得跟你说几句话,而且我觉得没办法再等。”安德烈朝大宅走去,“你以前应该来过这里吧?”

“没有。”海伦娜说,脸上挂着微笑,仔细瞧着安德烈。

“没有?我以为克里斯多夫带你来过,你们以前非常要好。”

“您一定是记错了,布洛海德先生。克里斯多夫跟我很熟,可是……”

“真的?这样我得带你到处看看才对。我们去马厩那边。”

安德烈伸出一只手,紧紧扶着海伦娜的背,带领她朝木屋的方向走去。两人踏上碎石路,脚下发出咯吱声响。

“海伦娜,你父亲的事真是太令人伤心了,我真的觉得很遗憾,很希望能为你和你母亲做些什么。”

去年冬天你本可以跟从前一样邀请我们去参加圣诞宴会,海伦娜心中暗想,但嘴上什么也没说。若安德烈邀请了她们,当时海伦娜就不必忍受母亲要去参加宴会的吵闹了。

“亚尼克!”安德烈对一个站在阳光下擦亮马鞍的黑发男孩大喊,“去牵威尼希亚过来。”

男孩跑进马厩,安德烈站在原地,手中鞭子轻轻拍打膝盖,马靴鞋跟轻轻摇晃。海伦娜瞥了一眼手表。

“布洛海德先生,我可能不能待太久,我还在值班……”

“那当然,我明白,那我就开门见山了。”

马厩内传来凶猛的嘶叫声和马蹄踏上木板的嘚嘚声。

“你父亲以前跟我一起做过很多生意,当然那是在他破产之前的事了。”

“我知道。”

“对,你可能也知道他欠了很多债,这也是事情最后会演变成那样的间接原因。我是说他跟那些放高利贷的犹太人之间不幸的……”安德烈搜寻着合适的词,“密切关系,当然对他而言伤害很大。”

“你是说约瑟夫·伯恩斯坦?”

“我不记得那些人的名字了。”

“你应该记得的,他参加过你的圣诞宴会。”

“约瑟夫·伯恩斯坦?”安德烈微微一笑,但眼神里毫无笑意,“那一定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一九三八年圣诞节,战争爆发之前。”

安德烈点了点头,朝马厩门口不耐烦地望了一眼。

“海伦娜,你的记性很好。克里斯多夫需要一个好头脑,我的意思是说他的头脑有时候会不太清楚。抛开这个不谈的话,他是个好男孩,你以后就会知道了。”

海伦娜感觉心脏开始猛烈跳动。是不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安德烈对她说话的口吻仿佛她是他未过门的儿媳。但她并不怎么吃惊,只因她心头燃起的熊熊怒火盖过了惊骇的感觉。她再度开口,虽然心里想用友善的语气说话,但怒火勒住她的咽喉,令她发出的声音僵硬而且铿锵刺耳:“布洛海德先生,我希望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误会。”

安德烈肯定听出了海伦娜声音的变化,但无论他是否听出来,接下来他的口气已经没有之前迎接海伦娜时那般亲切了:“既然如此,我们就来澄清误会。请你看看这个。”

安德烈从红色夹克的内袋抽出一张纸,摊开整平,递给海伦娜。

担保书,那张纸的开头如此写道,看来是一张合约。海伦娜的眼睛快速扫过密密麻麻的文字,其中大部分内容她都看不懂,只知道文中提到维也纳森林里的房子,纸张末尾有她父亲和安德烈两人的签名。她疑惑地看着安德烈:“这看起来是一份担保书。”

“是担保书,没错,”安德烈承认说,“那时候你父亲认为犹太人的贷款将会被收回,连带使得他的贷款也被收回,于是就来找我,问我能不能为他在德国的一大笔再融资贷款做担保。很遗憾,我一心软就答应他了。你父亲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为了表示请我作保并非纯粹要我做善事,他坚持要用你和你母亲现在住的那栋避暑别墅作为担保品。”

“为什么是当成你作保的担保品,而不是贷款的担保品?”

安德烈颇为吃惊:“问得好。答案是那栋房子的价值不足以作为你父亲那笔贷款的担保品。”

“但光是安德烈·布洛海德签名作保就够了吗?”

安德烈微微一笑,用手抚摸自己粗壮的颈部。他的颈部在炎热天气下已泛着一层亮晶晶的汗水。“我在维也纳还算拥有一些零星的资产。”

这句话说得相当含蓄。众所周知,安德烈拥有奥地利两大工业公司的大笔股权。德奥合并之后——德奥合并是希特勒一九三八年的“工作”,这两家公司就从生产玩具和机械转而替轴心国生产武器,安德烈也因此成为巨富。如今,海伦娜知道安德烈拥有她居住的房子,顿时她的胃里似乎长了个肿块,越来越沉重。

“别担心,亲爱的海伦娜,”安德烈高声说,口气突然又亲切起来,“你要知道,我没打算把那房子从你母亲手中收回来。”

但海伦娜胃里的肿块越胀越大。安德烈可以再加一句:“我也没打算把那房子从我未来的儿媳手中收回来。”

“威尼希亚!”安德烈大喊。

海伦娜转头朝马厩门口望去,只见马童从阴影中牵着一匹亮灼灼的白马走了出来。尽管海伦娜的脑子里正有无数念头如风暴般卷起,但眼前这匹白马仍令她暂时忘却一切。这是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匹马,她觉得眼前站立的似乎是一只超自然生物。

“这是一匹利皮扎马,”安德烈说,“世界上训练最精良的马种。一五六二年由马克西米利安二世从西班牙引进。你跟你母亲一定在城里的西班牙马术学校表演中看过利皮扎马的表演吧?”

“对,我们看过。”

“就像在看芭蕾舞一样,对不对?”

海伦娜点了点头,无法把视线从威尼希亚身上移开。

“它们在兰兹动物园里过暑假,会一直住到八月底。可惜除了西班牙马术学校的骑师,其他人都不准骑。未经训练的人骑了它们,会灌输它们坏习惯,使多年来一丝不苟的花式骑术训练付诸流水。”

威尼希亚背上已套上鞍座。安德烈抓住缰绳,马童站到一旁。威尼希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些人认为教马跳舞是一件残忍的事,他们说动物被逼着去做违反天性的事是痛苦的。说这种话的人没见过这些马的训练过程,但我见过,而我相信这些马很喜欢训练。你知道为什么吗?”

安德烈抚摸威尼希亚的口鼻。

“因为那是自然的规则。上帝用他的智慧安排低等生物在为高等生物服务并听从其命令时最为快乐,只要看看小孩和大人、女人和男人就知道了。即使是在那些所谓的民主国家,弱者同样心甘情愿地把自己的力量奉献给较强壮、较聪明的精英阶层。世界的法则就是这样。由于我们都是上帝的创造,因此较优秀的生物有责任确保较低等的生物服从命令。”

“好让他们快乐?”

“一点也没错,海伦娜。你懂得很多……而且你还这么年轻。”

海伦娜听不出安德烈这句话重点在哪里。

“知道自己的位置是很重要的,不论是高还是低。如果你抗拒,长期下来就会变得不快乐。”

安德烈拍了拍马颈,凝视威尼希亚的褐色大眼。

“你不是会抗拒的那种人吧?”

海伦娜知道这个问题是针对自己的,便闭上眼睛深呼吸,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发觉自己现在说什么或不说什么,都会对她下半辈子产生重大影响,如果她被一时的怒气左右,后果不是她可以承担的。

“你是吗?”

突然间,威尼希亚发出嘶鸣,把头甩到一侧,使得安德烈脚下一滑,失去重心,只能紧紧抓住马颈下方的缰绳。马童赶紧奔来,想扶安德烈一把,但尚未奔至,安德烈便已挣扎着站稳脚步。他满脸通红,一身大汗,愤怒地挥了挥手要马童离开。海伦娜无法遏止地露出微笑,也不知是否被安德烈瞧见,无论如何,安德烈朝着威尼希亚扬起马鞭,却又在一瞬间恢复理性,放下马鞭。他的心形嘴唇说了几个无声的字,让海伦娜看了更觉好笑。接着安德烈走到海伦娜面前,再次将手轻轻地、傲慢地扶上她的后腰。“我们也看够了。海伦娜,你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回去忙,我陪你走过去搭车。”

两人在大宅阶梯旁停下脚步。司机坐上车,把车开来。

“我希望我们很快会再见面,海伦娜,而且我们应该很快就会再见面。”安德烈说,牵起海伦娜的手,“顺带一提,我太太请我向你母亲问好,她还说最近要找一个周末邀请你来玩,我忘记她说什么时候了,不过她一定会跟你联络。”

海伦娜等司机下车替她开门,才说:“布洛海德先生,你知道那匹花式骑术马为什么要摔你一跤吗?”

海伦娜在安德烈眼中看见他的体温再度蹿升。

“因为你直视它的眼睛,布洛海德先生。马会把目光接触视为挑衅,就好像它在马群中的地位没有受到尊重。如果它无法避免目光接触,就会用另一个方式来响应,例如反抗。在花式骑术训练中,无论物种有多优秀,如果你不表示尊重,训练绝对不会有进展。每个驯兽师都懂得这个道理。在阿根廷山区,如果有人硬是要骑上一匹野马,那匹野马会从附近的断崖跳下去。再见了,布洛海德先生。”

海伦娜坐进奔驰后座,全身颤抖不已,拼命深呼吸。车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接着车子便载着她驶上兰兹动物园大道。闭上双眼前,她看见车尾沙尘中安德烈僵立原地的模糊身影。

34

一九四四年六月二十七日。维也纳。

“先生、小姐,晚安。”

矮小消瘦的餐厅领班深深鞠躬。乌利亚止不住大笑,海伦娜捏了捏他的手臂。从医院出发的路上,他们就一直笑个不停,原因是两人引发了沿途的骚动。原来乌利亚不太会开车,因此在驶往大街的路上,海伦娜嘱咐他,每次在狭窄道路上会车,一定要把车停下来。结果乌利亚只是狂按喇叭,使得对面的来车不是开到路边,就是立刻停下。所幸维也纳路上已没那么多车,他们才得以在七点半之前平安抵达怀伯加萨街。

领班看了一眼乌利亚的制服,立刻眉头深锁地查看订位簿。海伦娜越过乌利亚肩头望去,只见黄色拱形天花板上挂着一盏盏水晶吊灯,天花板由白色科林斯式柱子支撑,吊灯下的谈笑声被管弦乐声淹没。

这就是“三个骑兵”餐厅,海伦娜心想,十分欣喜。仿佛门外的那三个台阶神奇地将他们从战火蹂躏的城市,带到了一个不把炸弹和苦难当回事的世界。这里是维也纳的富人、风雅人士和自由思想家的聚集之地,想必作曲家理查德·施特劳斯和阿诺德·勋伯格曾是这里的常客。这里弥漫的思想过于自由,因此她父亲从没想过要带家人来这里用餐。

领班清了清喉咙。海伦娜这才想到,那领班也许对乌利亚的副下士军阶不甚满意,又或者对订位簿里的外国名字感到奇怪。

“你们的桌子已经准备好了,这边请。”领班勉强露出微笑,顺手拿了两份菜单,为他们带位。餐厅里高朋满座。

“这一桌。”

乌利亚对海伦娜露出失望的微笑。领班带他们来的这张桌子在通往厨房的弹簧门旁,而且桌上没摆餐具。

“稍后服务生会来为你们服务。”领班说,随即消失无踪。

海伦娜环顾四周,然后咯咯一笑。“你看,”她说,“那张是我们原本的桌子。”

乌利亚转头去看,果真如此。一名服务生正在收拾管弦乐团前方一张桌子上的双人餐具。

“抱歉,”他说,“我打电话订位的时候在名字后面加了‘少校’一词,我想说你的风采可以掩盖我官阶低的事实。”

她牵起他的手,这时管弦乐团奏起快乐的匈牙利查尔达斯舞曲。

“这一定是为我们演奏的。”他说。

“也许吧。”她垂下双目,“就算不是也没关系。他们奏的是吉卜赛音乐,如果是吉卜赛人弹的就太棒了。你有没有看见吉卜赛人?”

他摇摇头,双眼专注地凝望她的脸庞,仿佛想记住她每个部位、每条细纹、每根头发。

“他们全都不见了,”她说,“犹太人也是。你认为传言是真的吗?”

“什么传言?”

“集中营的传言。”

他耸耸肩:“战争时期总是会有各式各样的传言。要是我的话,被希特勒俘虏,我会觉得很安全。”

管弦乐团奏起另一首曲子,由三人演唱,唱的是奇特语言。有几个客人齐声唱了起来。

“那是什么歌?”乌利亚问。

“《士兵舞》,”海伦娜说,“一首士兵的歌曲,就像你在火车上唱的那首挪威曲子。这些歌曲是用来招募匈牙利年轻男子加入拉科齐领导的民族解放战争的。你在笑什么?”

“笑你知道的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你听得懂他们在唱什么吗?”

“听得懂一点点。别笑了。”她不禁微笑,“比阿特丽丝是匈牙利人,以前常唱给我听,歌词说的是被人遗忘的英雄和理想。”

“被人遗忘,”他双手紧紧交握,“就像这场战争有一天也会被人遗忘。”

一个服务生悄然来到他们桌边,轻咳一声,以示提醒:“先生、小姐,可以点餐了吗?”

“应该可以,”乌利亚说,“今天有什么推荐菜品?”

“小公鸡。”

“鸡,听起来不错。海伦娜,你能替我们选一瓶好酒吗?”

海伦娜的双眼扫视菜单。“上面为什么没有价格?”她问道。

“因为战争,小姐,价格每天都在波动。”

“小公鸡要多少钱?”

“五十先令。”

海伦娜从眼角余光看见乌利亚脸色发白。

“来两碗蔬菜炖牛肉汤好了,”她说,“我们晚上已经吃过了,而且我听说你们做的匈牙利菜非常好吃。乌利亚,你想不想尝尝看?一天吃两顿晚餐不太健康哦。”

“我……”乌利亚说。

“再来一瓶淡酒。”海伦娜说。

“两碗蔬菜炖牛肉汤和一瓶淡酒?”服务生扬起双眉问道。

“我想你应该听得很清楚了,”海伦娜把菜单交还给服务生,展露耀眼的微笑说,“服务生。”

海伦娜和乌利亚相视而坐,直到服务生消失在厨房弹簧门后,两人才忍不住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疯了。”乌利亚笑说。

“我?‘三个骑兵’又不是我订的,口袋里没有五十先令还敢订这里!”

乌利亚抽出手帕,俯身在餐桌上。“蓝恩小姐,你知道吗?”他说,越过餐桌替她拭去眼角笑出的眼泪,“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就在此时,空袭警报响起。

每当海伦娜回想起那个夜晚,她总是问自己到底记得有多清楚。炸弹是否如她记忆中掉落得那么近?他们踏上圣斯蒂芬大教堂的走道时,是不是每个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们?尽管他们在维也纳的最后一夜被一层不真实的薄纱所笼罩,但是在寒冷的日子里,她总会情不自禁地用那晚的记忆来温暖自己的心。她会回想那个夏日夜晚的同一个小小片段,这总会令她大笑然后流泪,而她并不明白为什么。

空袭警报响起的一刹那,所有声音同时消失。那一刻,整间餐厅似乎被时间冻结,接着,拱形镀金天花板下响起一声声咒骂。

“狗杂种!”

“靠!才八点。”

乌利亚摇摇头。

“那些英国人一定是疯了,”他说,“天都还没黑呢。”

服务生突然忙乱地穿梭在一张张桌子之间,领班开始对客人无礼呼喝。

“你看,”海伦娜说,“这家餐厅就要变成一片废墟了,他们还一心想在客人跑去避难之前先叫他们结账。”

一个身穿深色西装的男子跳上演奏台。台上的管弦乐团团员正在收拾乐器。

“大家听着!”男子吼道,“已经结账的客人必须立刻前往附近的避难所,避难所就在怀伯加萨街二十号附近的地下室。大家安静,听我说!出去以后右转,走两百米,寻找戴着红色臂章的人员,他们会指示要往哪里走。请保持冷静,轰炸机还要过一阵子才会飞到这里。”

这时第一批炸弹落下的隆隆声响传来。演奏台上的男子又说了些话,但四下响起的说话声和尖叫声淹没了他的声音。男子不得不放弃,在胸前画个十字,跳下演奏台奔往避难所。

众人同时拥向出口,出口处已有一群人惊慌失措地挤在那里。一个女子站在寄存处前高喊:“我的雨伞!”但寄存处服务员早已不知去向。更多隆隆声传来,这次距离更近。海伦娜望向隔壁被遗弃的餐桌上,两杯半满的葡萄酒撞得彼此咔咔作响,整间屋子都被巨大的和声震得颤动不已。几个年轻女子拖着一个长得有如海象、喝得醉醺醺的男子赶往出口,男子的衬衫向上翻了起来,唇边犹有一抹欢乐的微笑。

不到几分钟,整间餐厅人去楼空,被一股毛骨悚然的寂静笼罩着。寄存处传来低低的啜泣声,那女子已不再叫嚷着要找雨伞,只是把额头顶在柜台上。白色桌巾上残留着吃了一半的餐点和打开的酒瓶。乌利亚仍握着海伦娜的手。又是一声轰然巨响,水晶吊灯为之震动。寄存处那个女子突然醒了过来,尖叫着跑了出去。

“我们终于独处了。”乌利亚说。

脚下的地面晃动着,镀金天花板洒落如毛毛雨般的灰泥,在空中闪闪发亮。乌利亚站起来,伸出手。

“我们的上等桌位空出来了,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海伦娜挽住他的手臂,站了起来,和他一同往演奏台的方向走去。她依稀听见炸弹落下的呼啸声,随之而来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墙上洒落的灰泥变成了沙尘暴,面向怀伯加萨街的大片窗户被炸碎,碎片向餐厅内喷射。灯光完全熄灭。

乌利亚点亮桌上烛台的蜡烛,为她拉出一把椅子,用拇指和食指拿起一条折叠的餐巾,甩了开来,温柔地放在她的大腿上。

“小公鸡和优质葡萄酒?”他问道,小心翼翼地从桌上、餐盘上和她头发上扫去玻璃碎片。

也许是因为外面夜幕低垂,桌上烛光荧荧,金黄色粉尘在空中闪闪发亮;也许是因为被炸开的窗户吹入阵阵凉风,让他们在这个炎热的潘诺尼亚夏夜能够喘一口气;也许只是因为她心脏送出的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窜,以至于她想更强烈地体验此时此刻。但她听见了音乐,尽管这是不可能的,整个管弦乐团都已收拾乐器逃命去了。耳中的音乐声是不是她的幻觉?多年以后,就在她即将产下女儿之际,她明白了那音乐声是什么。孩子的父亲在新买的摇篮上方挂了一串风铃和彩色玻璃珠。一天晚上,她用手拂过那串风铃,立刻就认出了那种声音,并且明白它是从何处传来的。原来为他们奏响音乐的是“三个骑兵”的水晶灯。水晶灯随着地面的猛烈震动而不断摇晃,奏出晶莹清澈的乐音,宛如风铃的歌声。乌利亚迈开步伐,进出厨房,端出萨尔茨堡小公鸡,并从酒窖里拿出三瓶奥地利农家自酿的时令酒,同时还在酒窖里发现一个厨师坐在角落拿着一瓶酒仰头痛饮。那厨师见乌利亚取出藏酒,连一根小指头也没抬起来,更别说上前制止了,相反,当乌利亚把他选的酒拿给那厨师看时,那厨师还点点头表示认可。

随后乌利亚把四十多先令放在烛台下,偕同海伦娜踏入柔和的六月夜晚。怀伯加萨街一片死寂,但空气相当混浊,充满黑烟、扬尘和泥土的气味。

“我们散散步。”乌利亚说。

两人都没说要往哪里走,只是向右转,踏上坎纳路,突然间,漆黑荒凉的圣斯蒂芬大教堂就矗立在他们面前。

“我的天哪。”乌利亚说,只见眼前的宏伟教堂几乎占满整片刚降临不久的夜空。

“圣斯蒂芬大教堂?”他问道。

“对。”海伦娜仰头向上,视线跟随名为“Südturm”的墨绿色教堂塔楼不断上升,直上天际,连接到夜空中浮现的第一群星星。

接下来,海伦娜记得的是他们站在教堂中,周围是来教堂避难的人群的苍白的脸,耳中能听见孩童的哭泣和管风琴的乐声。他们挽着彼此的手臂,朝圣坛走去,又或者这只是她的梦境?这些真的发生过吗?他是不是不曾突然将她拥在怀里,说她属于他?她是不是轻声回答,好,好,好,而教堂的空间是不是攫获了这几个字,将它们抛上拱形屋顶,抛给鸽子和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让她的回答不断回响,直到成真?无论这些是否真的发生过,这几个字比起她在告别安德烈之后说的话都要真实。

“我不能跟你走了。”

她说过这句话,不过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说的?

下午,她告诉母亲说她不走了,但并未说明原因。母亲出言安慰,但她无法忍受母亲那尖锐、自以为是的口气,便把自己锁在卧室里。然后,乌利亚来到家里,敲她的房门。她决定不再去想那么多,决定让自己毫无畏惧地坠落,不做任何想象,只想着无止境的深渊。也许在她开门的那一刻,乌利亚就已看出了这一切。也许当他们站在门廊时,两人就已做了心照不宣的约定,要尽情享受火车出发前这几小时的时间。

“我不能跟你走了。”

安德烈·布洛海德这个名字在她舌尖上有如胆汁,她把它吐了出来,连同这个名字一起给吐了出来的,还有担保书、面临流浪街头威胁的母亲、不想回归正常人生的父亲、举目无亲的比阿特丽丝。对,她说了这些话,不过是在什么时候说的?她是否在教堂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或者是在他们奔过街道,来到菲哈莫尼路上之后才告诉他的?菲哈莫尼路的人行道上布满碎砖、碎玻璃,黄森森的火舌从老糕饼店窗内探出来,为他们照亮前路。他们奔入空寂无人、一团漆黑的豪华饭店大厅,划亮一根火柴,从墙上随意拿下一副钥匙,冲上楼梯。楼梯铺着厚实的地毯,他们脚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如同幽魂般掠过走廊,找寻三四二号房。接着,他们在彼此怀中,扯去对方身上的衣服,仿佛全身着了火一般。他滚烫的气息如火般烧灼她的肌肤,她在他身上抓出一道道血痕,再用她的唇吻上那一道道血痕。她不断重复那句话,仿佛咒语一般:“我不能跟你走了。”

空袭警报再度响起,表示此次轰炸告一段落。他们躺在染红的纠结的被单中,她只是不断啜泣。

之后的一切都融合成一个大旋涡,旋涡里有肉体和美梦。何时是做爱,何时又是做梦,她已无法分辨。她在午夜雨声中醒来,直觉告诉她,他不在身边。她走到窗边,凝视下方被雨水洗去灰烬和尘泥的街道。汇集的雨水从人行道边缘流过,一把开着的无主雨伞顺着雨水往多瑙河漂去。她躺回床上,再醒来时,已是天明,街道已干。他躺在她身旁,屏住气息。她看了看床头桌上的时钟,距离火车出发还有两小时。她抚摸他的额头。

“你为什么没有呼吸?”她轻声问道。

“我才刚起来。你也没有呼吸。”

她蜷伏在他怀中。他一丝不挂,但全身炽热如火,汗如雨下。

“那我们一定是死了。”

“对。”他说。

“你去了别的地方。”

“对。”

她感觉到他在颤抖。

“可是现在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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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中国经世史

    中国经世史

    经世致用,是中国知识分子为学的优良传统。它远溯于继孔子之后,继春秋之末,成熟于明清时期,贯穿于中国文化发展的历程。其以关注社会现实,面对社会矛盾,并用所学解决社会问题,以求达到国治民安的实效。这一思想体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讲求功利、求实、务实的思想特点以及“以天下为己任”的情怀。作者从这一角度出发,阐述了中国历代以来,经济、政治、军事、交通等各方面的发展。经济方面,其重点在讨论有关田土税制与商业经济等;政治方面,重点在讨论有关中央、地方政制,科举教育与监察行政得失;军事方面,重点在于历代军事体制得失的检讨;至于交通方面,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作了重点之分析,并综合新旧史料,作详细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