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源于自身流速,也源于世事变迁。两年化作七百多个夜与昼飘走了。从河边的风景看,一切平静如常,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变化隐藏在不动声色的风中,渔夫突然溺水死了。
小木船仍在无名河中停泊或划行,远处的山峦树影叠翠。又到了夏天,一个收获的傍晚,甲板上鲜活的鱼虾啪啪乱跳,在某个高度摔下来,把自己揍得不轻。
鬈毛在不远处游泳,来福叼一袋土烟,双脚挂在水里,斜靠着遮篷,一团火烧云正在变淡。
这个少年正脱胎换骨,成了真正的渔夫。水性卓越,是一流的捕鱼高手。他的脸已接近成人,真正具有了兄长的风范,在处理老渔夫尸体的问题上,表现出一锤定音的权威。他向两个小姑娘阐述了两条:第一,渔夫是他们的亲人,第二,老渔夫的死是变成绳子的水草造成的。
遵循渔家传统,他们为渔夫实施了水葬。把小木船划到风平浪静的湾流里,承载着石头重负的渔夫沉到了江底。
橹声欵乃,小木船游弋在河流里,继续其漫无边际的漂泊。相比于动荡的行乞生涯,眼下的日子来福没理由不知足。如果说还有缺憾,就是他被鱼汤喝倒了胃口。这个问题并不是不能解决的,可以用卖鱼得到的钱换来令他垂涎欲滴的猪肉。每隔数里便会出现一个小集市,天蒙蒙亮去设摊,留下鬈毛守住小木船,自己去卖鱼。
从湾流返回时,来福发现赖以生存的这条河其实是大江的一条支流,入江口呈扇形,冲积出寸草不生的沙地。鬈毛叫了一声,我要撒尿,把尾巴露出来,面江而蹲。
酱油癍终于哭了出来,当然是为渔夫而哭。对渔夫的死,她最感伤心。三个孩子中,只有她才是渔夫真正的亲人。她哭得很用力,一股幽怨在体内乱撞。一张口,悲痛就变成汁液飞了出来。
来福眼圈也是红的,还有鬈毛,她已藏好尾巴,转过身来,眼里藏着泪花。
船驶进扇形的江河交汇处,意外遇了漩涡。来福手里的桨不再听使唤,有吸力从水底钻上来,把小木船弄得晕头转向。大约五分钟,漩涡的拧劲忽然消遁,放弃了已被控制的战利品,小木船得以返回河流。
一脱离危险,酱油癍重新哭起来。叽里咕噜的,像中了邪,耍赖一样倒在甲板上,吐起了白沫。
情状虽骇人,并不致命。来福给她掐了一会儿人中,就醒了过来。醒过来后,立刻跳进河里抓鱼,抓得昏天暗地,直到脚抽了筋被救上来。她一声不吭,好像被瞌睡虫咬住了脚趾,沉沉入眠,睡得婴儿一样香甜。
小木船被江中那个漩涡拧松了侧板,来福和鬈毛专心致志把它敲紧。修完把头一回,发现酱油癍不见了。来福叫了两声,无人应答,四处找了一圈,酱油癍踪迹皆无,不辞而别。
世事如风而动,草叶在起伏中归于平静。月亮挂在树梢,露珠滴在青蛙的额头,青蛙跳进了池塘,弄破了月亮皎洁的外衣。日子不怀好意地流逝着。对来福和鬈毛来说,每天最重要的功课是捕鱼,同样重要的是把鱼换成钱,虽然时有收入进账,打牙祭仍是偶然的,肥嘟嘟的猪肉很诱人,来福却不舍得常买。他想完成一个心愿,买一条带发动机的船,驶离岛屿,到未知的对岸去。为早日实现目标他成了守财奴,不轻易乱花一个硬币。这样,卖不出去的小鱼小虾就成了主食,时间一久,吃到生厌。
即便如此,要攒到一笔买发动机船的钱仍是猴年马月的事。来福并不着急,他有年龄的资本,他有一个疑团有待解开,和渔夫共同生活了那么久,却不知渔夫把钱藏在何处,他做过几次探子,结果头绪全无,不得不佩服渔夫隐秘的身手。他有个秘密守得丝毫不比渔夫差,每到吃饭,就和鬈毛躲开,潜伏在草丛或巨大的阴影里,用娴熟的对嘴法把食物吞下肚。他们不止一次看见酱油癍在不远处转悠,最终还是无功而返。有几次,酱油癍几乎接近了答案,可来福和鬈毛总能有惊无险地守住谜底,扔着空饭碗走出来。
鬈毛对来福嘴巴的依赖完全是习惯作祟,没有来福的舌头,她也可以把食物咽下去。但她不想让来福知道这一点,为此还多次放弃了美食。来福偶尔不在,恰好渔夫弄来了野兔或难得的蜂巢,她瞥一眼大快朵颐的渔夫父女,口水吞进肚皮,不想因一时贪嘴而露馅。肥美的兔肉与香甜的蜂蜜固然诱人,同来福的信任比起来,算不了什么。她的这种表现引来质疑,为什么来福不在你就不吃东西?对此鬈毛有一个牵强的借口——我不想背着哥哥吃。
就这样,虽被馋虫弄得浑身发痒,鬈毛仍管住了嘴巴。她的想法是,独立进食这件事本身没什么,如果渔夫父女说漏了嘴,来福就会觉得一直在欺骗他,性质就不一样了。随着年龄增大,鬈毛也觉得那样吃是种累赘,也想终止它,然而她需要一个契机,当初是用绝食争取来的,结束总得有个理由。她期待由来福提出来,最好再跟她闹一次,逼她就范,她再装作很痛苦的样子表示同意。
来福没给她这种机会,他好像习惯了这种吃法,不再觉得麻烦和障碍。世事就是如此,欲求某样东西时,费尽心机,准备舍弃时,也不能随心所欲。
由于渔夫的死和酱油癍的出走,小木船上的气氛变得孤寂与空虚。鬈毛并不适应生活陡然出现的变化,换了个人似的,神情总是郁郁寡欢。渔夫父女的下场对她心理产生了很明显的暗示,额外收获是,吃东西时不用再有顾忌,不必和来福离开船舱,做贼一样把东西填进肚子里。即便这是个好处,与消逝的天伦之乐相比,还是得不偿失。此外,两个小孩守着一只破旧的小木船,来自外部的危险明显加大了,有针对他们的暗算在发生——船舱底部的窟窿、来历不明的火,以及神出鬼没的其他袭击——虽被敏锐的来福及时化解,却使人丧失了安全感。在鬈毛眼中,一切在变得可疑,包括风、阴影、水声,也包括梦境。她睡在甲板上,在哭,是没有眼泪的哭,是干巴巴的抽泣。有个人走过来,距离很远,又特别近,看不清面目,却异常清晰。她嘴唇颤动,哆哆嗦嗦叫了声娘。这是她第一次与母亲相会,虽然母亲只是遮着雾纱的朦胧存在,却分明能听到她的呼吸,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摩挲自己的头发。她在幸福中哭着,泪水滑落变成露珠,一颗颗如同心底的委屈。母亲把它们捡起来,捧在掌心,运用某种魔力,使它们晶莹剔透,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鬈毛睁开眼,母亲不见了,像从没来过一样。鬈毛肝肠寸断,不能接受母亲消失这个结果。倘若能选择在妈妈怀中死去,她甘愿在睡梦中永不醒来。可她连这种机会都没有,她是一个注定被抛弃的孤儿,不但在现实中被抛弃,在梦中也同样被抛弃。鬈毛翻了个身,扑通一声,将河面砸了个窟窿。落水的动静惊醒了来福,他叫道,谁?鬈毛从元神中探出头来,挣扎着浮出水面,救命啊。来福道,怎么老是掉水里,不是头一回了。跳下河去救她。
鬈毛湿漉漉爬上船,惊魂未定道,我看见了一条好大的鲤鱼,怎么也抓不到它,把我急死了。
来福打了个哈欠,一只瞌睡虫从嘴里飞了出来,扑棱棱在虚无中回旋一圈,又飞回口腔里。他把屁股挪了挪,换了个姿势,重新睡着了。
长久以来,来福和鬈毛相依为命,是和睦而亲密的同胞。自发生了渔夫父女的事,他们的关系出现了微妙变化。这种变化如同发酵物,没有超常灵敏的嗅觉,闻不出其中的变味。意味深长的隔阂在暗中生长,像一粒扎根在肚脐深处的草籽,不知哪一天抽芽而出,疼得人腹痛如绞,满地打滚。
现在,这对形影不离的孩子过着看似波澜不惊的日子,来福捕鱼的样子漂亮极了,脚趾间肯定已长好了趾膜,也许一部分肺已变成了腮,一部分骨头变成了鱼刺,他的腋窝甚至散发出浓郁的腥味,如果皮肤再变成鳞片,就永远不会被淹死了。
鬈毛恰恰相反,完全不谙水性,连基本的狗刨也学不会。只能守在甲板上,收集来福扔上来的鱼虾。
有一天,小木船来到又一个入江口。手搭凉棚眺望,远处是望不尽的江水。河的流向是个弧形,或是马蹄形,与来福本以为直贯岛屿的判断有出入。从投靠渔夫以来,到今天将这条河全部走完,用了将近两年半时间,剔除边走边停的因素,说明了岛屿的幅员超出了他的想象。想当初,徒步环岛,没过多久就重新回到起点。眼下回想,说明路与路之间的横截面是有限的,其半径未抵岛屿边缘,只是岛内某块区域内筑就的一条环形公路而已。
时值秋季,距渔夫溺亡已四个多月。桑葚正浓,这对小要饭花子又长大了不少,来福的变化尤为明显,完成了儿童到少年的过渡,唇上毛茸茸的淡须印证了这一点。除此之外,还可以联想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撒尿时不再把虚线抛得老高,回避着鬈毛,躲到一边去解决。
他掂掂鼓起来的阴囊,挠挠稀疏的屌毛,对动不动就直起腰来的小和尚敬畏三分。他最怕小和尚一不小心就流鼻涕,擦也擦不干净,只好跳到河里去洗。对爱流鼻涕的小和尚,他拿不出管教的办法,只好听之任之。此外,还有一个问题也困扰着他,用嘴喂鬈毛似乎上了瘾,舌尖与湿漉漉的嘴巴绞在一起,小和尚就会直起腰。他心知肚明鬈毛开始厌倦这种吃法,却未打算终止它。只要自己不开口,鬈毛就没辙。因为他捏着一个把柄,今天的局面是鬈毛寻死觅活求来的。哪怕不愿意,也不好反悔。他迷恋上了这种吃法,最好每天多吃两顿,增加与鬈毛的肌肤之亲。负面作用是,他在上面动嘴,小和尚在下面就要流鼻涕,流就流吧,流完了,就踏实了,变得病恹恹的,再也直不起腰来。
桑葚像老式的布纽扣,饱含汁液的果子一串串隐在暗绿的叶片间,这种枝繁叶茂的植物在河边已成为累赘。来福不知桑葚多吃了也会醉人,他吃得毫无节制,牙齿和舌苔被染成靛蓝,还在往嘴里塞这种小野果,往口里放进一颗,用舌头往上腭一抵,新鲜的汁水就挤了出来。
终于,他醉倒在草地上,连蚂蚁钻进鼻孔也浑然不知,一觉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