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长室,王大勇一脸凝重地站在窗前,望着赵强和叶锋机械地来回走动。
“连长,这是医院开的证明,医生说王麻子的左眼被弹片割到了视网膜,他的视力即使恢复得再好,也只能达到1.0,他的右手小指炸折,无法恢复,属二等残疾。”
王大勇暴红着眼睛听叶锋的汇报,叶锋看到连长的表情,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到。
赵强在一边默不作声。
足足有两分钟,王大勇一动不动。
“啪!”
王大勇面前桌子上的玻璃碎出几道闪电般的裂纹,一支圆珠笔在弹力的作用下,在空中翻了好几个跟斗后做自由落体运动,“叭”的一声坠落在坚硬的水泥板上。
“这也是团里的意见,上午军务股长还专门打来电话,明确要求将他调离神枪连。”赵强急忙上前劝道。
“不行,这个我坚决不同意,团里要调先调我连长,我等着。我手下的兵,我说了算。”王大勇突然吼起来又拍起了桌子。
“连长,你别动火。团里也是为连队建设发展考虑。”赵强无奈地叹道。
“连长,你也别想不通。再说了,他离开神枪连到其他连队去或许就不用这么辛苦训练了,也算是一种摆脱。”叶锋急忙补充道。
王大勇二话没说,猛地冲了出去,赵强不知何事,紧紧跟在后边。
王大勇一路跌跌撞撞来到了营部,没敲门就冲进了营长室:“营长,给王麻子请功的事为什么不能再上报一次?”
正在拿着放大镜看合成进攻决心图的营长吓了一大跳,只觉一股阴风将图纸卷起了半边。“不是跟你说了嘛,首长批示了,说精神可嘉,值得表扬,但这属于训练事故,不是战场受伤,不够评功资格。”
“事故?啥叫事故?谁的事故?不合格的山寨手榴弹关我们屁事,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奶奶的炸伤我的兵,那是我的兵!他是一个枪手,一个神枪手,断指缺眼的,你让他以后怎么过?谁的事故找谁去!”王大勇几近声嘶力竭地咆哮着,完全忘记了部队严格的等级关系。
“你发火也没有用,这是上级的指示,下了文件了,另外,鉴于王麻子目前的伤残状况,上级建议,做做他的思想工作,让他复员……”
“复员?谁下的命令?我我,我……王麻子是我的兵,归我管,我说了算,谁要是敢让他复员,就先让我转业,谁下的命令你向谁汇报,这是我的原话。”王大勇差一点跳起来去揪营长的脖领子。
“你急什么呀?王大勇,你给我听清楚了,这只是上级建议,不是决定。”
“……”王大勇挥着拳头刚想说什么
“王大勇,你要记住,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营长看着王大勇头顶喷出的火舌,以及他在变绿的脸及时制止道。
“嗥……”王大勇心底的愤怒变幻成了一声低嚎,一瞬间,营长桌上的东西,书、地图、台灯、水杯、笔,飞了满满一地。营长手里拿着放大镜,直直地望着王大勇冲出去的背影。
门外的叶锋被冲出来的王大勇撞了个趔趄,爬起来,急急地跟了出去。路边的树,被王大勇捶震一路落叶。临近营房,王大勇停住了脚步:“叶锋,你是排长,王麻子是你排里的兵,平时跟你走得近,找个适当的时机,跟王麻子谈谈吧!”
王大勇没有回头,叶锋从他的背影里,看到了悲愤的无奈和无助。
如果是在战场上,那又另一说。当不了英雄也得记个功,奉献的自豪会淹没一切。可他这算什么?自制“山寨”手榴弹投掷试验中给崩的,连受伤后的姿势都那么狼狈:左臂夹着右手,左手捂着左眼,一瘸一瘸的,远远看去,就像是个哭灵的老娘们儿。
残疾人的心往往比正常人更敏感,王麻子直感到两腿发颤,两行热泪刷地掉了下来。
当晚连夜打着手电筒给连队写了封决心书。
敬爱的连长、亲受(爱)的指导员:
今天我要给你们说说心里话,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只想留在连队继续干,我知道,我现在是饯(残)了,可我还没费(废)。战友们能做的事,我同样也能做,我决不会成为连队的累zhui(赘)。俗话说:泥秋(鳅)也是鱼,手掌手背都是肉,求求你们了,你们可千万千万千千万别把我仍(扔)下啊……
王大勇和赵强的心都酸了。
自己的战士就像自己的胳膊腿,撇开谁都是割自己身上的肉呀!
王大勇和赵强心里都有本帐,军事考核,军事五项全能考核全部优秀,先后三次受营连嘉奖,连队公认的训练标兵。是啊,这兵就是王麻子。
是应该留他啊!王大勇、赵强都这么想。可是,一个二等甲级残废,神枪连是享誉全军的英雄连呀,需要的是甲等优秀的士兵!!
“连长,我……指导员,我……”王麻子一句话没说完就卡了壳。
“麻子呀,你身体还不大方便,就先在连部待着吧。至于那个事儿……”赵强掂来掂去,还是掂了句套话,“总之,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嘛。”
这一说可把王麻子说毛了,红心,他倒是有一颗,就是没有两手准备啊!一颗发毛的心,怎么静得下来呢?他失眠了,成天一张苦瓜脸。
军务股一纸调令终于来了,白纸黑字,并加盖了团里的红色大印,王麻子由神枪连调往后勤生产基地。
“股长,王麻子可是好同志呀,连队需要他!”王大勇的声音近乎哀求。
“到后勤单位工作的,都是好同志嘛!”
“那……我们再研究研究。!”
赵强和王大勇研究上了,地点不是在连部,而是在军务股办公室。从晚饭后到熄灯,一场马拉松式的“研究”终于把军务股长给“研究”软了。
军务股长虽然收回了调令,但有言在先,年底王麻子必须复员。
第二天,早操回来刚走进班里,就看到叶锋苦瓜个脸,坐在王麻子的床上。
“麻子啊,人生的道路很宽,很长,不一定非要走当兵这条路,是不是?”叶锋两眼盯着他,语无伦次道。“即使回家种地,做点小买卖啥的,不是也挺好的嘛……”
“排长,你怎么了,你到底想说什么啊?”王麻子觉着不对劲。
王麻子感觉后背有股冷飕飕的风。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嘛,咱们当兵的,早晚都有复员的那一天。”叶锋故作欣慰地开导着。
“复员?”王麻子、老憨、杜小鲁同时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王麻子感觉叶锋话中有话,咣当一声坐到了地板上,叶锋小小的声音对他来说,却如雷贯耳,刚刚被老憨和杜小鲁激发起的热情之火骤然熄灭。
“开什么玩笑,麻子他又不是缺胳膊断腿的,只不过是受点轻伤,有必要把事情做这么绝吗?谁这么缺德?”老憨顿时火冒三丈。
“排长,麻子刚刚恢复了训练的自信,最近进步可快了,好几个科目的成绩都已经赶超我啦。照这样下去,我敢保证,不出半年,肯定不亚于我和老憨。这么好的兵,打着灯笼都找不着,还让他复员,真是的,这不等于把人家往火坑里推吗?”杜小鲁也攥紧了拳头愤愤不平道。
叶锋一下子站起来,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杀气:“麻子,想不想回家?”
“不想!”王麻子也愤愤地从地上站起来。
“好!我们陪你一起去找连长!”
“走!”四个人快步来到连长室。
王大勇握着拳头正在屋里生闷气,气自己的兵就这么白白蔫了,一个军人没有把鲜血洒在真正的战场上,冤得慌,他很是替王麻子抱不平。
这时,王大勇还想跟自己赌一把,如果叶锋找王麻子谈过后王麻子就这么收拾行李滚蛋,那他就是看错了王麻子,如果王麻子不肯就此罢休,那说明他骨子里还有股冲劲,有培养价值,到时候要好好调教调教他。王大勇相信,他应该不会看错人。
正想着,四个铜像般的身影推门闯进了他的屋子,王大勇的闷气一下子散了,心中开出了一朵小花,压抑不住兴奋,急忙转过身,脸上的肌肉快乐地颤了颤。
“你们几个都出去,王麻子一个人留下!”
“连长!”
“出去!”
“是!”
王大勇背着手,仰头看着天花板,威严地发号施令。
王麻子左看看右看看,就剩下自己,连长又背对着他不理不睬,一时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心里擂起了战鼓,好半天,王麻子鼓足勇气:“报告连长,我想继续留下来,当一名出色的神枪手!”
王大勇没反应。
“连长,请允许我留在连队!”
王大勇还是没反应。
王麻子的底气一下子没了,哭丧着脸哀求道:“连长,算我求求你,求你跟首长说说,我的身体好好的,我保证,什么也不会影响的,真的,你看!”王麻子扯起袖子展示起肌肉块来,王大勇仍没有回头,嘴唇用力地包着牙齿。“连长,求求你连长,帮我说说,只要能让我留在部队,让我干什么都行。”
王大勇调整了一下表情,突然低头转过身来:“窝里窝囊地留在部队干什么,一个军人就要有军人的威风,要拿出军人的威严和士气,要有泰山压顶不弯腰的架势,顶天立地,遇到任何事都不服软,不认输,这才是军人!”
“报告连长!王麻子请求继续留在部队,留在神枪连,王麻子绝对不会再给神枪连丢脸,请连长批准!”王麻子一个立正,挺直了脊梁。
原本就没打算让王麻子走的王大勇点了点头:“想留下来,做什么都行?”
“是连长!”
“那好,不要回一班了,留在这里做点连务方面的活!去吧。”
王麻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盯着连长,王大勇也伸伸脖子,直愣愣地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半天,王麻子突然明白过来:“谢谢连长!”激动的他忘了敬军礼,傻乎乎地给王大勇行了个鞠躬礼,点头哈腰地出去了,临了,还不忘撞门一下。
门外,欢呼声响起。
王麻子搬到了连部,到处都显得有些陌生。连部的战士总是用异样的眼光盯着他,没有人和他说话,即便是他主动去打招呼,也是得到爱答不理的回应。王麻子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唰——”
王麻子提着暖瓶刚进连长室,一本书迎头重重地砸在了脸上,这已经是王大勇第三次向他扔东西了,王麻子委曲极了,他把这当成是连长对残疾兵的虐待,但为了留在连里,王麻子忍了!
“王麻子,你能不能长点记性,让我砸几次了?你脑子里成天装的什么?你天生就是受气包子是不是,你不知道躲?快把书给我捡起来!”
王麻子没吭声,放下暖瓶乖乖地把书捡了起来。
王大勇接过书,抬手又撇了过来。王麻子猛一侧身,斜跨出半步向后一仰,躲过了这一劫,还没等他站稳脚跟,王大勇的另一本书又甩了过来,王麻子猝不及防,眼看就要落脑袋上,王麻子就地一个前滚翻,抬脚将书踢了出去。
“嗯,不错,军人就应该有敏锐的思维判断能力,敏捷的身手,你要记住,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你的敌人,随时向你发起攻击,你身边的每一个物品都有可能成为杀伤你的武器,任何时候,都不要忽略防范。机警对于一个枪手来说,很重要。”
“是,连长!”王麻子第一次感觉到连长有一股子亲切感。
“没事了,出去吧!”
王麻子应声转身出门,突感身后一股阴风直扫而至。王麻子向旁一跳,只听咣当地一声巨响,可怜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大茶缸,被墙亲掉了一大块皮。王麻子吐吐舌头,吱溜一下,像蛇一样钻了出去。
王大勇佯佯地走过去,自己把大茶缸捡起来,盯着缸上掉的一大块漆,心疼。
“小学都没毕业,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跑到连部来,你看他那样,除了打水扫地擦擦桌子,还能干什么啊,真不知道连长咋想的,他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能让笨猪飞翔,让蠢驴说话的人。”
王麻子攥紧了拳头站在门外,不止一次,他听到连部文书和他的老乡在背后这样议论他,很想冲进去狠揍他们一顿,但好不容易才可以继续穿着军装,不能再惹事,王麻子暗中愤愤地发誓: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刮目相看。
从那天起,水房里,王麻子将装满水的暖瓶平举,一举就是半个小时,直到手酸得挺不住为止;走廊上,王麻子拿着扫把当冲锋枪,上蹿下跳,扫扫冲冲;远处一片树上的叶子,被王麻子捡的一大堆石子撇的是千疮百孔;王麻子甚至跟王大勇借书,“大字不识几个”的他真的研究起了“孙子兵法”。王大勇看着王麻子的转变,心里像溢出了蜜。
通过王大勇几个月的加强训练,王麻子的进步突飞猛进,王大勇也欣喜有加,至少证明自己的眼力不错,没看走眼,领出来的兵很争气。
王大勇的表扬没有说在嘴上,但让王麻子在他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温暖,他感动地望着王大勇远去的背影,虎步生威,渐行渐远。想着即使是为了连长,也要好好干,也要争气,不能轻易地输给别人。
一天,王麻子主动找到王大勇汇报思想。
“连长,让我下班吧。”王麻子浑身都刺挠了。他实在是不愿待在连部。连部兵,连部兵,不是尿蛋也稀松,这是战士们的传统看法,他们编磕就是这样,顾不了那么多的一分为二,萝卜茄子一锅煮,图个痛快!在这关键口上,他怕有人说他“熊”。
“你,行吗?”王大勇的眼睛有些疑惑。
“你别老把我当细麻杆儿用。”王麻子激动了。
“你放心,我要是给你丢脸,这兵,我宁可不当了!”
王大勇答应他再考虑考虑。
此时的王麻子,虽然肩上只扛着一道细拐,但在他的心中,还没有完全树立保家卫国,全心全意人民的大道理,而支持他每天艰苦训练的动力只有一个,就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王麻子时刻提醒自己:别的不行,但就是能吃苦,身残志不残,我王麻子一定能行!别人能做到的,我也一样能做到,而且我要做得更好!我能行!
王麻子总能在最难以坚持的时候想到春虎。春虎这个人,在王麻子的心中,既是他的班长,也是他的偶像,同时,春虎在他心中,始终是一个谜一样的人物。说他冷血,他却能时刻关心自己的战士,像父亲,像兄长。说他温柔,春虎在训练场上却始终像一头发疯的雄狮!这个有着七年兵龄的老兵,近一年以来,不止一次地震撼着王麻子原本狂傲又孤僻的心灵。王麻子感觉自己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春虎身上吮吸着“营养”,这个坚强的春虎,给了王麻子无数的动力。王麻子此时的目标,就是要成为像春虎那样的铁血神枪手!
神枪连在野外驻训的第二个任务是“构工”。
板结的山石地铆劲一镐下去,至多进去一寸三厘米,坚硬的石头和镐头碰撞的火花四溅,然而,王大勇给每名士兵规定的任务却是每天掘土15立方米。
“麻子,你就甭挖了。转悠转悠,给我把把质量关,就OK啦。”老憨笑嘻嘻的,显然是关心。
“你别小瞧人!”王麻子急了。“用嘴啃,我也要把他啃下来。”
说真格的,王麻子干这活确实难,他必须比别人多用两倍的劲才能拿稳铁镐的把,他的动作和别人不一样,使锹,还要用脚使劲蹬,用胸口压,往上挥镐,还要用膝顶一下。
大伙看到:他手上的老茧磨掉了,残指根的伤口震裂了,胶鞋底断开了,胸口被锹把顶起了一个大青包,他使的锹镐谁都认得,把上有一块块入木的血迹。
一个星期的苦战,全团的挖掘高手们平均每天谁也没超过20立方米,而王麻子却达到了22立方米。
全团都叫他镇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