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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半个月后,王麻子渐渐恢复了体力,王麻子的眼睛已经拆了线,就等把手上的线拆完,然后再作一次全面的检查,就可以出院了。春虎带上老憨、杜小鲁一起特地来接他。

“麻子,怎么样了?”

“班长,我好多了,可以看到你了,嘿嘿。”王麻子很高兴又要回到连队了。

“那好,一会儿咱们去做个检查就可以出发了。”春虎让老憨和杜小鲁,领着王麻子去拆除手上的绷带,自己留在病房帮王麻子整理衣物,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来,这个什么方向?”

“向上。”

“好,换左眼,这个什么方向?”

“……”

检查室里,医生拿着教鞭指着墙上的视力表,王麻子蒙住右眼后,突然整个世界都模糊起来,下面的几行完全是一团黑。王麻子心里咯噔一下:“我看不清了?我的眼睛!”王麻子使劲揉揉左眼,医生及时制止,告诉他刚刚手术完不可以使劲揉。王麻子急了,腾地站起来,晃了晃脑袋,复又捂住自己的右眼,突然放下手,跑到视力表前,颤抖着声音:“医生,我看不清,我真的看不清了,我只能看到这里!”王麻子的手颤巍巍地指着,医生一看:0.8。

“别急,慢慢来,适应一下,再试一次”。医生耐心地告诉王麻子,王麻子稳了稳情绪,尽最大的努力,看到了1.0。

医生拿过医用小电棒,照了照王麻子的左眼,“没事的,可能是刚做完手术,需要恢复一段时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别急,先去拆手上的绷带吧。”医生小心翼翼地宽慰着。

“啊!……”

正在收拾衣物的春虎听到了在医务室那边传来的王麻子凄惨的叫声,知道再也瞒不住了,急忙跑向医务室。

“我的手,我的小手指……”王麻子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右手,语无伦次,想着自己的眼睛,看着自己的手,王麻子的心在往下沉,下沉,下沉……老憨和杜小鲁默不作声地按着他,怕他做出什么举动。

春虎百米冲刺似地跑进来,扶着双膝,喘着粗气:“麻子,连长没让先告诉你,怕影响你恢复……”

没等春虎说完,王麻子腾地站起来,转身就往门外走,出了门,直愣愣地向左走了二步,又突然回头向右走,王麻子忽然找不到了方向,老憨和杜小鲁冲出来,拽住了不知所措的王麻子。

刘晓明取出行李,三个人推着王麻子,登上了回连队的汽车。一路上,王麻子一会儿死死地瞪着自己失去小指的右手,一会又捂上右眼,用左眼四处望,再没说一句话。

一个星期后,团里要举行隆重的会操和阅兵典礼,列队时,王大勇就发现王麻子不在,问春虎,春虎说被派去炊事班帮厨了。王大勇觉得不对,王麻子前天刚帮过厨。

这时,春虎才道出原委,为了避免影响连队的“窗口”形象,就找人替王麻子了。

“扯淡,谁做的这个决定,立即让王麻子回来,团里明确要求,所有连队的所有人员必须全部参加会操。”王大勇以决不容缓的口气命令春虎。

训练场上,全团官兵按连队按编制序列,以方队的形式站成30个方阵,观礼台的正上方“一流的精神风貌,一流的作风纪律,一流的军事素质”的标语赫然醒目。火辣辣的太阳,滚烫烫的地表,所有参加会操的官兵就在那无遮无挡的操场上一招一式地进行队列演练。远远望去,每个排面的头线、胸线、枪线、臂线、脚线都是一条直线,雄赳赳,气昂昂。一排排伟岸的身躯,犹如钢浇铁铸的城墙,威武雄壮。

军务股长在检查完神枪连的军容风纪时,嘴里一个劲儿地赞扬:“不错不错。”

在准备离开神枪连的队列时忽然在王麻子面前停了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王麻子轻声地答道:“我叫王麻子。“

全连屏声静气,心里悬着。

股长拍拍王麻子的肩膀笑着说:“呵呵,王麻子,你在家排行老三吧?”

“是的,股长,你怎么知道?”

“不光我知道,全团官兵、全国人民都知道。”

“不会的,我也没告诉他们呀。”王麻子一脸木讷。

“张三、李四、王麻子,这不明摆着你排行老三吗?”军务股长风趣地回答道。

“是的,是的。”王麻子脸上绽开了一朵蔫然的笑容。

“你是名人哪!”军务股长又打趣道。

王麻子心里溢出了蜜,是啊,当兵这么久了,他还从没听过部队领导这么表扬他的,他兴奋了,得意了。

“哈、哈……”王麻子一时得意竟然笑出了声来。这一笑不要紧,却一下子忘了“形”,竟无意识地眨了眨眼,他想瞪大眼睛看清眼前这个表扬他的机关首长。

这可把王大勇急坏了,直给他眨眼歪嘴儿,可是,不赶趟了。

军务股长眼神好使,看出来了,王麻子那只1.0的废眼在阳光的照射下直闪蓝光。

“不错小伙子,在队列中应该振作点。”军务股长话锋一转。

这句话是间接对检查情况美中不足的批评,王大勇把埋怨的目光递给了春虎。

在神枪连,王麻子的个子属于高海拔的,他无疑是全班的排头兵,正好他又在一班,一班正好也是连队的排头,王麻子自然而然也就在了连横队的三个排头兵之一。他这里一萎靡,连队就会失去精气神。连队本不想让王麻子参加,但团里和营里已经强调过,任何人不得无故缺席。

王大勇就把春虎叫过去了,要他无论如何要把王麻子给“振作起来”。春虎当面答应了,但在心里犯了难,他知道,要想把王麻子振作起来,等于推着装甲车跑5公里。

春虎对王麻子的立场很坚定,暗下决心,一定要把王麻子“振作起来”。

王麻子自己下了决心,发誓要“瞪大眼睛振作起来”。春虎就觉得这下难题就已经解决了一半。

会操时,王麻子已经做得很好,没有出现任何纰漏,但阅兵时还是出了问题。当王大勇带领方队正步走过阅兵台时,只见王麻子把两眼瞪得像铜锣并虎视前方,像是在战场上冲锋的敢死队员。但前进中的队列需要用眼睛余光标齐,王麻子眼睛瞪得越大,两只眼睛的视力偏差就越大,结果整个队伍在王麻子这个位置上出现了一个不小的“鼓包”。

观礼台上团首长的脸一下子全都僵住了,整个神枪连则像是在众目睽睽下跳脱衣舞,王大勇的脸由红转青,由青转白。

会操结束后,团长在总结讲评时,对神枪连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作为一个标兵连队,连最基本的队列会操都不规范;继而,又指着王麻子骂道,身为神枪连的一名战士,连最基本的队列动作都没掌握,神枪连竟然还有这样的窝囊兵。作为带兵干部骨干的王大勇和春虎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会后,王大勇和春虎在全连军人大会上作了深刻的检查。

春虎气愤不已,但还是压抑住内心的怒气。

王大勇只深沉地抛下一句话:“战争年代,我们没有输在战场上,和平年代,我们却落在了训练场上。”

“跑步——走!”王大勇的声音干脆而且洪亮。队伍按照跑步的动作要领,前倾身子,但王麻子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自从阅兵鼓包后,王麻子就一直在心里痛骂自己,直骂得自己体无完肤,痛哭流涕。王大勇抛出语重心长的那句话时,他正热泪长流。他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愧意,流着泪,瞪着连长,“啪”的一个立正,敬了个军礼,横空里冒出一句:“谢谢连长!”

连长和全连都愣了半晌,然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自己又愣了半晌,也忍不住破涕笑了。他个高嗓门大,开始笑时,因为心怀羞愧,有意地压制着自己的笑声,但过了没多久,他就把什么都忘掉了,所以就放开声笑了起来。那声音把其他人的声音都盖住了,他哈哈大笑,笑得痛快淋漓,大家都止住了笑,惊骇地盯着他,只有他仍然忘乎所以地笑着,大家更加吃惊地瞪着他,眼睛越瞪越大,好像平地里冒出了一个只会大笑的怪物。

王麻子却好像没有感觉出来,他像成熟的高粱,一次次笑弯了腰。直到好几分钟过去了,当他猛地抬起头,见大家都没有笑,全都瞪着他看时,他才戛然住口。他显得不知所措,愣了半晌,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啪”地一个立正,一本正经地、满怀愧色地说:“报告连长,我笑错了!”

王麻子嗫嗫嚅嚅地说:“对不起,连长,我给连队拉了后腿,你处分我吧。”

王大勇笑了笑,肚子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没事,你是好样的,关键是你要敢于正视自身的不足,连队对你要求比较高,但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放弃也没有嫌弃任何一名同志,神枪连是一个集体,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集体不可分割的元素,努力争取进步。我刚入伍的时候,还不如你呢,你看我,现在不照样挺过来了嘛,还当上了赫赫有名的神枪连连长。”

此时,王麻子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王大勇又接着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什么来着?”

“方为人上人!”王麻子赶紧补充道。

“是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人是在坎坷曲折中进步的。”

说这话,春虎和全连其他士兵都深有体会,在神枪连,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王大勇告诫全连官兵: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在为神枪连的连旗锦上添花。当然,模范是最好的老师,在连队官兵的心目中,王大勇就是神枪连的第二面旗帜。

在神枪连,王大勇结合连队的实际情况,带头苦练军事技能,掌握了“上天能跳、下海能潜、陆地能战”的硬功夫。他能进行狙击步枪等10余种枪型的精准射击,达到了枪响靶落。在野外驻训期间,他对武装泅渡、海上操舟、山林地作战、野外生存等其他高难度训练课目,他都严抓细抠,锻造了一大批神枪手。他十分重视在重大军事行动中历练提高“勇士群体”的特战能力。在一次代号为“砺剑”的复杂电磁环境下对抗演练中,王大勇带领连队两个作战排在时时有敌情、行程距离远、天气寒冷的情况下,进行了以渗透反渗透、袭扰反袭扰、侦察反侦察为主要课题的实兵对抗。

王大勇曾经说过:“勇士更需智谋,否则就是一介武夫。”一次,S集团军组织所属部队开赴某山区演习,要求对各级指挥所及要害目标进行侦察破袭。王大勇带上“红军”小分队的几名战士连夜研究制订了几套侦察破袭方案。白天,从老百姓那里借来衣服、鞋子,化装成村民赶着牛车进入演习地域,骗过了对方的警戒流动哨。晚上,则借着月光潜伏在侦察目标附近,趴在冰凉的地上六个小时,蚊虫叮咬也纹丝不动,静静地等待战机,待后半夜人困马乏时,摸进师指挥所,悄无声息地切断电话线,突然引燃发烟罐,迫使该师提前退出演习。

在这样的连长面前,在这样的连队集体里,不出成绩都是罪人,更何况王麻子还拖了连队的后腿。

不过王大勇对王麻子并没有灰心,十个指头都不一样长,王麻子看起来像粒老鼠屎,但他不会腥一锅粥。

对,神枪连不缺队列标兵,要的是神枪手,王麻子队列走不好,可以打枪呀,连队并不缺少弹药,让他打掉几箱子弹,凭借他以前的射击基础,就不信培培养不出一个射击标兵。

一天傍晚,郁闷至极的王麻子一个人偷偷跑到连队后面的小山坡,他又喝上了,两盒鱼罐头,三块五毛钱一瓶的“凤城老窖”,还不忘拉上老憨。

“来,咱俩划一拳。”喝着喝着,他觉得不够味儿,要来点动静儿。

于是,山坡上响开了:“五魁首呀!七个巧呀!六六顺呀!……”

老憨是个幽默人,划着划着,嘴上那词儿就变了:“四进财呀,八匹马呀,你一只眼哪,二等残哪,四指禅呀……”

老憨完全是想逗个乐子,可王麻子的心却像被捅了一刀。他被激怒了,左手上前一把抓住老憨的头发,嘴唇抖着,两只眼像要咬人:“你……敢瞧不起我……”

话没落音,一巴掌扇了过去。好狠哪!老憨的脸顿时红了,留下了深深的四个指印。

老憨甩掉酒瓶子,愤愤地走了,王麻子望着他的背影发呆。

世间事物就是怪。有些东西,各自无奇,但若碰到一起,却会吓人一跳,甚至惊天动地。比如,子弹和撞针,雷管和炸药……

王麻子的自尊心被老憨那话一碰,竟使他忽地变了一个人。他不沮丧了,也不喝酒了。整天就把那残手在裤子上磨,在床头柜上敲,牙咬得格格响,汗水花直冒,裤子破了,残指根儿的嫩肉破了,床头柜染上了点点血迹。

“你这是干啥呀?”连队的一些战友看着心都被他磨毛了、敲疼了。

他不答。只管一个劲儿地磨,一个劲儿地敲。

那时连队正在休整,训练尚未展开,神枪连准备将队列动作进行一次复训。这下,王大勇和春虎都急了,自从被手榴弹崩了以后,这个王麻子除了立正最标准,其他的都不怎么样,就连最简单的齐步走他都不怎么会了,甚至有时还同手同脚,左脚一迈,左手也跟着伸出去了。春虎下了“向左转”的口令,别人“刷”地转过来了,他却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过来。

一次两次还算正常,但一个星期过去了,王麻子还是这样,令人难以理解。这时,王麻子通红着脸站在那里,喃喃地说:“完了,看来,我真的完了。”春虎阴着脸,没吱声。

看着大伙都沉默不语,王麻子愧疚地说道:“报告班长,我弄不好队列,但我可以打枪,我还有一只眼睛,不怕苦,也不怕累!”

春虎心里也不甘,一个好兵怎么突然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弯。

王麻子看着班长,虽然红着脸,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嘿嘿笑着。

王大勇就站在一边,皱着眉摇了摇头。

从此,王麻子每天总喜欢围着操场一圈圈疯狂地跑,春虎让老憨、杜小鲁在后面疯狂地跟着跑。回到宿舍后,拿起枪,眼疾使他无法准确判定远处的目标,断指使他再也拿不稳枪托。王麻子由心底升出一种恐惧感,惊慌失措地丢下枪又冲了出去,又在操场上一圈圈地疯狂奔跑着。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王麻子的心里,一直重复着这三个字。

终于到了筋疲力竭的时候,突然王麻子啊地长啸一声,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老憨、杜小鲁跌坐在王麻子身边,王麻子感觉喉咙火辣火辣的,用仅有的一点唾沫润了一下嗓子,有种刀刃刺下去的感觉。

喘够了,王麻子用断指的右手拼命地拍打地面,失声痛哭起来,老憨、杜小鲁躺在地上,陪他一起流着眼泪。

等王麻子哭够了,老憨腾地坐了起来,抬脚使劲踹了一下王麻子:“麻子,你还有健全的右眼!打枪有一只眼睛就够了。”

杜小鲁也猛地站起来,高高地举起自己的双手,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莎士比亚说过,身残但志要坚,你缺的只是小手指,并不是手,谁说残疾人不能打枪,再说你的左手是完好无损的,不行可以练左手嘛!”

二人一下子用力地把王麻子从地上拎了起来:“你照样可以打枪!”良好的默契,肯定的语气,这些安慰的话语犹如久旱的甘霖,缓缓渗进王麻子干涸的心田。

王麻子抬起挂满泪水又粘满尘土的脸,木呆呆地左望望,右望望,然后直勾勾地看着杜小鲁扯出纸巾,把自己拍地拍到流血的右手重新包扎好,面无表情的王麻子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脑细胞发出吱吱的声音,在一个枝杈一个枝杈快速地生长,带着自己飘啊飘,飘得自己好自由,好兴奋。老憨从背后猛捶了他一下:“瞅你那熊样,发什么愣啊,肯定没问题,走,哥儿俩陪你练练。”王麻子痛得突然醒过来,疑惑地望着这二个人,“当!”屁股后又被杜小鲁猛地踹了一脚,“走啊,练枪去呀!”

但王麻子还是失望了。他至今还觉得这事有点奇怪,打枪要的就是感觉,几箱子弹打下来,再笨的人也会找到点感觉的,十发子弹至少能打上一两发吧。但事情就是这么怪,王麻子少说也打了百发子弹,但就是一发也打不到靶子上去,子弹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哪怕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地擦上靶子也行。确切地说,他现在连构成正确的瞄准景象都困难。

在一边组训的春虎气极了,指着靶子吼了起来:“前面那就是敌人,你知道不知道?想想他们要杀死我们的兄弟姐妹,侵占我们的国土江山,你不杀他他就杀你,你就不恨吗?”

王麻子愣愣地说:“恨,恨,好恨呀……”

“叭、叭、叭……”

一梭子弹出去了,又是不着靶板。

春虎火了:“那我站到靶子那里去,你打我一枪行不行?”

王麻子赶紧死死拽住春虎的胳膊,哀求道:“我不打了,班长是我的兄弟,不是敌人,我不会打你的。”

春虎愣了一下,直起身子,把头扭向了一边。阳光照着春虎的脸,目光中有了一些湿润柔和的东西。

他又看了看王麻子。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王麻子啊王麻子,对不起,我真是无能为力呀!”

那天,春虎跑到连部找到王大勇,商量许久,才定下一个决心:连长,你还是把他弄走吧……

王大勇咬着嘴唇看向窗外,岗亭里持枪而立的哨兵,雕塑般端庄笔挺,古铜色的脸庞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他非常明白,军人的职责和义务……对于神枪连的每一个战斗兵员都很重要。王大勇看了看正在眼巴巴地盯着他的春虎,略有沉思地说道:“我想了想,还是把他放在你那里吧,他有力气,打枪不行,将来干点粗活什么的他肯定行。”

春虎还是摇头:“连长,我们又不是天天干活的,他真的这样下去……”欲言又止。

王大勇还想坚持:“他真的就没有希望了吗?”

春虎气呼呼地说:“你要是不信,就到靶场亲自看看去,我站在那里让他打,他就是打一百发子弹,子弹能擦着我的衣边角,我就要他了。”

这真他娘的邪乎了,王大勇真不敢想象,一枚手榴弹能把一个标兵活生生地炸成睁眼瞎,怎能一发子弹都打不中呢?

三天后,王麻子终于得到一个验证的机会,连部通信员告诉他,连队要组织实弹射击体验。王麻子二话没说,拉起通信员就往靶场跑。

“通信员,先给他20发吧。”指挥打靶的王大勇开了恩似的,开口就多给十发。

几十双好奇的眼睛盯着王麻子,期待奇迹出现,右手虎口的两截关节在枪颈上夹来夹去的,咋折腾也不顶事儿。改用左手,和右眼又不协调。最后,他干脆单手握枪,拿肩窝死死抵住枪托,慢慢扣动扳机。

叭,叭——

18发子弹出去了,连根靶毛都没沾着。

完了,真成废人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快打呀,还有两发呢。”旁边的通信员推了他一把。

对,还有一发。他抹抹眼,又开始据枪。这回,他把心劲儿全使上了,完全忘了自己是个残疾人,大概正是这种忘记的作用吧,在扣动扳机的时候,终于找到了瞄准射击的感觉。还是不沾靶。

王麻子狼狈地耷拉着脑袋,王大勇也泄气了,但他确实是个好兵,王大勇打心窝里还是给王麻子打了肯定分。

王麻子每天都提着枪练习瞄准,争取在下次射击训练中打出好成绩。他很刻苦,一趴半天,在那儿练习托枪。

射击考核分200米、150米、100米。分别是跪射、立射和卧射。60环以上算及格,70环以上算良好,80环以上算优秀,每人九发子弹,每种射姿打三发。

士兵们都精神百倍地对待射击练习,像学生对待期末考试一样,平时嘻嘻哈哈的人,脸上也多了几分凝重——在神枪连,打枪不出彩就是耻辱。

轮到杜小鲁时,他很冷静地做完立射、卧射、跪射,九发子弹打完了,报靶员报靶是92环,优秀。杜小鲁平时训练并不怎么刻苦,但他心理素质好,遇事显得老练,从来都不毛手毛脚、慌里慌张。

“老憨”打了87环,是班里成绩最好的。他虽然平时沉默寡言,但目光从不飘移,盯住一个地方会看上半天。这种人的内心是坚定的,盯住一个目标不轻易改变,外界的纷扰对他的影响不会太大,他有定力。

太阳升高了,空气已经有些燥热。

这个时候是最犯困的时候,王麻子努力睁大眼睛看着前面的半身靶,视线很快就模糊了,脑袋发沉。他将下巴放在枪上,想打个盹。

春虎走过来,拿出一个监视镜套在他的枪上:“瞄准!”

王麻子急忙摆正姿势,将准星套在靶子上。

“稳住,调整呼吸!枪口再低点,用虚光下面的线瞄……”春虎趴在一旁认真地指导他。

“好,就这样,稳住,调整呼吸,别晃,对,准备射击,食指的两个关节用力,慢慢用力,用力,击发!”

春虎的话音刚落,只听“砰”一声枪响,弹壳跳出枪膛飞向一边。枪声久久地回荡在寂静的靶场上空。

春虎惊得从地上弹起来,张大嘴巴看着王麻子:“你……,你眼睛长哪儿去了?”

所有人被这一枪震住了,几个班长急忙跑过来,很快排长叶锋、王大勇都围了过来。

此时,王麻子的枪口冒出一缕蓝烟,火药味始终不散。

所有人站在一边,王麻子自己站在队列前,春虎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一只手掐着武装带:“你这个王麻子呀,看你挺用功的,怎么一到真格的就不行了,你都学哪儿去了?”

王大勇站在队列前,问道:“同志们,前面是什么人?”

队伍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答道:“是连长”。

王大勇很遗憾地摆了一下胳膊:“不,前面是侵略者,你们要勤学苦练,坚决彻底把他们消灭光!”

有人在嗤嗤地笑。

王麻子没有笑,他觉得打枪对一个当兵的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尤其是神枪连的战士。上了战场,你不打敌人,那只有让敌人来打你了。

王麻子趴在地上,一边咬牙切齿,一边用拳捶地,发誓要让自己变成个神枪手,像《红岩》里百发百中的那个“双枪老太婆”一样。

王麻子决心已定,只要能上靶,什么苦都能吃。

看着一脸沮丧的王麻子,王大勇无奈地长叹道:“明天我组织你再打。”

第二天一早,王大勇单独带上春虎和王麻子两人,匆匆赶到了靶场。王大勇径直走到了王麻子跟前,一声不吭地把他的枪拿过来,连任何依托都不要,就站在那里稳稳地端着步枪,推弹上膛,瞄准射击,一枪打在了靶子的10环位置。这样的枪法,几乎是狙击手的水平了。王麻子目光灼热地看着他,热烈地鼓起掌来。

王大勇略有所思地说道:“军队靠的就是实力,军事技术水平高,就有威信。反之,就只能让人看不起。”接着,他又面无表情地把枪递给了王麻子:“枪是好枪,没一点问题。别紧张,你打一枪给我看看。”

王麻子趴在地上,把枪握在手里,涨得通红的脸上突然渗出了汗水,紧张得手都颤抖了,枪口上下左右晃个不停。

王大勇皱起了眉头:“你紧张个球啊,准确瞄准,正常击发就是了。”

王麻子回头看了一下王大勇,一脸可怜巴巴的神情:“报告连长,我担心,打不好。”

王大勇朝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别紧张,射击原来可是你的长项呀,瞄准,然后扣扳机就是了,很简单的。”

王麻子把脸贴在了枪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他的手不再颤抖了,枪口也稳稳地指向了靶子,但等了半天,仍旧不见他击发。

王大勇奇怪地弯下腰问:“你怎么了,麻子?”

王麻子扭过头看着王大勇,几乎要哭了:“报告连长,我的左眼闭不上,右眼进了沙子了。”

王大勇愣愣地看了看他,这个王麻子呀,关键时候总是这样掉链子。王大勇真是快被气疯了,强忍着怒火,给他递地一块湿毛巾。

前后折腾了十多分钟,王麻子终于开了一枪,可惜弹头又不知道飞哪里了。他把枪放下,侧过脸看了看春虎,又看了看王大勇,露出了一脸讨好的笑容,喃喃地说:“对不起,连长,我再来一枪吧。”

王大勇在心里叹了口气,也许王麻子真的就像春虎说的。他强压着心头的怨气,尽量装作平静的样子,淡淡地说:“你把弹夹里的这些子弹打完吧。”

“叭。”

“叭。”

“叭。”还是脱靶。

“叭。”

“叭。”

“六环,六环!”报靶员忘了用靶竿报靶,高兴得喊起来。

“什么,上靶了?”春虎狐疑地问报靶员。

“六环,没错,是六环。”报靶员又十分肯定地回答道。

王麻子踉跄地跑了过去。当他确实看到靶板上那六环的边缘被弹头钻了一个眼儿时,竟发疯似地跳了起来。

在负伤之前,打六环对王麻子来说那是莫大的耻辱,他是神枪手,眼里只有十环。而今天,能打六环,他却异常兴奋。他知道,能中一发,就能中十发,一百发;能打六环,就能打九环,十环。

一个小小的枪眼儿,终于托起了王麻子心中全部的希望。

王麻子这下可来劲儿了。他又叫连队的老憨帮他捎来几支木头教练枪和几枚教练手榴弹。每天,起床号不响,他就自个悄悄练起来。

操枪动作好练,很快就练得滚瓜烂熟的,但王麻子又觉得没劲儿。接着又开始琢磨起投弹,可握上手榴弹,就傻眼了,没了小拇指,怎么握也不得劲,他把吃奶的劲儿都铆上了,却怎么也过不了二十五米。是啊,还是缺劲儿。

那就练劲儿,王麻子又偷摸鼓捣上单扛了,这玩意儿最能长握力。可是,练握力的玩意儿,也需要握力啊。第一次上单扛,他就摔了下来,胳膊肘上戗去好大块皮。

哼,老子玩不了你,就不姓王。王是什么,万物之首,众生之主。王麻子急眼了,腾地一下又蹿上了单扛。一咬牙,挂住了。可一“摆浪”,又“腾”地一下蹿了出去,一咬牙,又挂住了。可一“摆浪”,又“咚”地摔了下来。脑瓜实实在在地撞到铁架上,好久都没爬起。

就这么认输了,不,只有“熊蛋”才认输。活人,就得站着活,活得水裆尿裤的,还有什么意思。可是,眼下横着的,是一条悬空的钢丝,要站着走,谈何容易。他想到了那些令人惊叹的杂技演员。是啊,那可是血汗浇出来的,王麻子较起了劲,自己有的是血,有的是汗,但血汗不能白流,就不信这个邪。

钢的意志和铁木的器械较上劲儿了。碰出了声音,溅起了火花。

摔下来,挂上去。

再摔下来,再吊上去。

三个月后,王麻子终于完成了单双杠的练习。再投弹时,嗖地飞出了五十米。

王麻子心里乐开了花,捧着一颗教练弹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接着来了个鲤鱼打挺,站稳后袭步跑到连部。

王麻子正准备敲王大勇的门,正听到王大勇跟赵强在争论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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