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形无影,但却可以被高明的画家画出它的行踪。常常看风景画,发现有风之画与无风之画在意境上是有很大差别的。无风之画,平和安详,无论是景物还是人物,都是静物,宁静之中让你也得屏息相对。无风之画也是不易画好的,功夫不到,画出来的东西,就容易透出一个呆字。有风之画,自然不是画风的自身,画风自身,是小儿涂鸦,一团如云状的面孔,嘟着一张嘴,吹,这是卡通片教出来的观念。有风之画,依然见不到风,只是有人与物在风中的形态,树木枝摇叶动,人们的衣掀衫飘,头发飞扬。若要表现更为雄烈之风,则可见海浪汹涌,船樯倾斜,黑云压顶,日月无光。画风到此,有人之形,物之状,山水天海之势,虽然没有真正风的自身形貌,然而,却画出了风的大小,风的强弱,风的性情,风的气韵。有风之画实际上仍是“无风”,有的只是风到之处给其他事物造成的情势和形状。
画风,是画有中之无,是将无形之物有形,是以有形之物的外部形态表现出无形之风的形势气韵。我喜欢看有风之画。我大概痴愚,难以从无风的静物画中看到画家的心境情趣。而有风之画则不同,风行之处,是画家心到之处,物貌人形是风造就的,更是画家情感之指抚拂的印迹。由此可知,画风之技,非手艺而是心艺。画风之境,乃是诗境,以可见写不可见,以物景写心景,啊,画风者,画心也!
城里生活的人如今也难见这有风之景了。风景者,风让景动而感人心也。都市里越来越多的是钢筋水泥的楼宇,立交高架的路桥,这一类人造世界里的事物,是不谙风情的。现代都市里的建筑,其基本的属性之一,就是风吹不动,雨打不变。想当初,杜甫老先生在浣花溪畔的茅屋,在秋风吹来之时,卷起屋顶的草,真正风吹草就动,让老先生写下那么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千古传诵,使先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句,成为一代代中国人追求的社会公正的目标之一。应该说,到了今天,老先生的夙愿正在实现,中国人正在告别茅屋为秋风所破的千古惆怅。记得小时候,老师说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现在这个图画已是平民百姓的寻常景,只是麻将牌桌哗哗,再加铁栅门铁栅窗,让你知道这里还不是共产主义之家。广厦千万家无论内囊如何,对大多数平民百姓来说是件好事,所以当我一听见政府说出“安居工程”四个字的时候,我就想到杜甫老先生,该说一声谢谢先生,先生算是提出“安居工程”的最早和最有影响的名人啊。他也是一个画风者,他画的吹破茅屋之风,画出了中国老百姓的安居梦。
住进高楼,一家一门,互不交往,更无心去关心窗外风景了。现代都市少有当年的画风者,原因简单,钢铁与水泥的世界,对风来风去,常无动于衷。风来了,不知,风去了,不晓,这种日子,不也太没诗意了吗?其实,心是一块风动石,只要心不死,住在哪里都会知风的行踪。住进楼群中,慢慢把“看风景”变成了“听风声”。听风知风情,听风知世情。冬天,暖气烧得足足的,让你懒懒洋洋,呆呆地与电视广告厮守。这时,会有风尖啸着掠过窗外,那凄厉的风声让我们记起这时窗外真实地存在着一个冰雪施虐的世界。夏日,待在空调机伺候的房中,清凉一隅品茗对弈,让你忘了身外的世界,这时风送蝉噪,如浪拍心壁,无休无止,让你记起窗外三伏的炎暑。更有身居高位深宅者,冬难听见风啸,夏难听见蝉鸣,不是不想听见,而是身不由己。我想尽管如此,不妨看画风者之画,不妨读听风者之诗。真正的民风民情不会只在舞台上,舞台永远是载歌载舞的“空调机”。画风之画与听风之诗,如茶,虽有苦味涩味,但能清心明目,正如那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唱了千年,画一颗哲人平民心。
199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