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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曲

凭我们的荣誉起誓,我们不敢担保我们将要讲述的故事是绝对真实的。

因为,它全然没有带血的谋杀,笑靥掩盖下的情变,警车尖厉的啸叫,刑场上摄人心魄的一声枪响,但它的紧张离奇,以及其后深藏不露的行为逻辑,都大大偏离了人类正常思维和正常生活的轨道。

我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社会显要,也没有清华或者北大的文凭可资证明我们学历的高深。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旅游者,因为突发奇想的冲动,来到川东北的大巴山探奇访胜,可是旅行之中,我们大脑当中的兴奋灶在逐渐萎缩,莽莽巴山在我们道行低浅的小人物眼中,不过是一脉脉亘古不变的黑色山体、和灰发漫卷步履蹒跚的龙钟老者的化身。到得后来,我们真的不敢企望在行走之中能有重大惊人的收获了,如果能因乡风乡俗的特异而引发出三几个值得回味的旅途小故事,我们就应该额首称庆、高兴不尽了。

然而败兴,我们进山的第十天,也就是刚刚旅行到巴山腹地一个叫作飞龙乡的小街场上,绵延不绝的秋雨就锁住了我们继续前行的双脚。

巴山的秋雨让人想到江南的黄梅天,虽说古昔大诗人唱秋雨时不乏佳词丽句,如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杜牧的“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但当你自己亲身置于此景中,耳边永远是乏人的滴滴答答,鞋上不管如何规避总要带上山区的一塌粘土,眼不见日辉月耀,鼻不摄馥郁花香,动静失措,举步维艰时,你的心理就会失去平衡,你的坏脾气就会突如其来地弥漫胸臆,你就无论如何不会想到秋高气爽黄菊灿然,而只会背诵“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了。

我们当时正是这种情境。我们住在飞龙乡街头唯一的小旅店,开头还情绪正常,尽量敞开心灵中容纳新奇感受的瓶口,怀着陡然增涨的兴趣,彻底考察被结实丰沛的秋雨包裹住的古老旅店。我们对所住小屋房梁正中的一块积满尘垢的神秘红布,作着种种荒诞而刺激自己的解释。我们站在洗脸吃饭合二为一的小厨房,为能装下十个人的青石大水缸啧啧赞叹,并为听到的陌生感极强的当地方言而相视发笑。

住店的山民是客气的,只要一看见我们出现在诸如厨房、门道和简陋危险的厕所里,他们就停止了自己的谈笑争论,改用一种尊崇和探究的眼光盯住我们,直到我们在他们的视野里倏尔消失。我们为他们的态度感到一丝浅薄的都市人的得意,又为这得意的冒出时时在睡觉前进行一番内心的自省。

旅店老板娘的女儿是一只惹人喜爱的小鸟,客人们都称她“小何”,我们也跟着叫。小何的眉毛淡了一点,胸脯也不象有的村妇那么饱满,但她的皮肤却是那么水灵白皙,那是一种令大都市姑娘嫉妒的生动健康的白嫩。小何的职责是每天替客人扫房和打两道开水,间或拉长方音十足的少女的大嗓门在厨房里与卖菜的山民争斤论两,讨价还价。这时,我们就会不自觉地踱到厨房的青石水缸边,蛮有兴趣地看着生动激烈的小何的脸,装出一付沉思默想的哲人神态,以掩饰心灵深处荡起的对一个纯洁少女的轻微遐想。

然而,十多天过去了,秋雨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窗框和床腿上的濡湿滑腻令人恶心发呕。旅店外连接天边的灰色群山,开始叫人想起古战场上重叠堆积了无生气的尸体。旅店房梁正中的红布已无任何神秘感,青石水缸硕大无朋的容积,不过是证明当地老乡体力过剩和智慧不足的死证。

就连颇有些姿色的小何,也让我们看腻了。不就是皮肤白皙、心无遮拦、头部永远有些后仰以强调十九岁的高贵和自尊吗?

初来山区的好奇和以后强自振作的兴奋,被残酷的巴山秋雨剥蚀殆尽。我们很想找个理由与当地老乡大吵一通,去他娘的中国人的“节制感情”,就要象西方牛崽一样来个痛快的情绪渲泄。

大概是小何对大都市来的我们特别关照,甚至我们细微的情绪变化都未能逃过她黝黑发亮的眼珠。第十三天晚上,这个西方人最忌讳的数字时间里,我们又烦又躁几乎想要用小刀互相帮助着往对方身上割一刀的时候,小何走进了我们的房间。

“叔叔,”她一直这样称呼还很年轻的我们,我们的尊严和骄傲大部分靠这个称呼支撑,“你们是觉得不好耍,想家了吧?”

“哪儿的话,”我们不能让小丫头看出我们的狼狈,“我们大人,四海为家,以全人类解放为己任,想家?笑话!我们——”

“那为什么要把我们旅店的脸盆反扣在地上?为什么要把我们的枕头挂到蚊帐顶上去?”

我们张口结舌,第一回合就败在一个山里小丫的枪下。羞愧起来了,羞愧又被恼怒所淹没。

“走远些,小姑娘不要管大人的事!”

“叔叔,”她一边把枕头从蚊帐顶上拿回原位,将地上脸盆搁回洗脸架,一边平静地说:“我给你们摆个故事。我小时候心里不安逸,想哭,我妈一摆故事,我就啥都忘了。”

小何一句话如一针兴奋剂,使我们的恼怒顿然冰释。故事?我们的业余爱好不是写点什么吗?这点小何知道。一住进小店,我们就将时刻不离身、有空就打开的我们曾在都市晚报上发表的几篇“豆腐干”游记小文章,向她故弄高深地炫耀过了。感谢小何,这山里丫头不批评我们这几天的损坏旅店公物,她用山里少女善解人意的的体贴来溶化我们心里寂寞的坚冰。

“什么故事呢?”我们脸上的笑意肯定很甜,因为我们看见小何的脸上也绽开了一朵秋雨里早已不见的小花,“是不是哄小娃娃的呀?哄小娃娃的我们不听。”

“你们是细娃儿吗?”小何把手往嘴角一掩,旋即忍住又拿开,“你们是叔叔辈的人。这个故事啊,叫爷爷辈的人听了,也三天三夜睡不着觉,何况叔叔。”

“真的?!”我们不敢相信,山区人见识少,什么芝麻大点的事情就可以闹得满世界哄哄,“你是说,就在这儿,有值得报纸上大书特书的故事!”

“我不懂‘大书特书’。”小何腼腆地使劲揩抹屋里唯一的柏木三屉桌,那上面的一滩蓝墨水是我们心情不佳的产物,“但有那么一家人的事,我敢打赌,你们虽然是省上来的老师叔叔,见多识广,但肯定从没听到过。”

“怕不一定吧?”我们的颈子伸长了两寸。

“不骗人。你们做梦都不会朝那个方向梦,即使指给你们一个路子往那方面想,你们的脑袋也想不到那么深,就象……”

“象什么?”

“象……象街西头刘四爸养的那头黄牛,即使指给它一条出山的路,放它自己去谋生活,它都不会,它只会在山湾湾里打转转。”

小何一口气讲完了,一种精神上的富有使她圆润丰满的脸颊飞起一朵红晕。

我们无言以对,面对一个精神上的巨人,即使你雄踞君王的宝座,也是奈何她不得的。

好在我们热爱旅行,走南闯北,接触过许多人,走过许多地方,练出能上能下,能屈能伸的本领。何况小何心好,何况小何值得我们感激。我们马上屈尊下驾,为她泡茶,抢下她手中的抹布扔到门背后的钉子上,再端过两把中稍好的那把吱嘎作响的木凳子,硬要她坐下来休息。

“快讲快讲,”我们踊跃地催促道。

“这事情在山里……”她突然沉吟起来,两道粗黑的眉毛好笑地蹙在一起,她看出了我们的疑惑,立即说明道:“我想啊,只有请当事人自己来,恐怕才摆得清楚哩。”

我们故意笑着做脸色:“未必精精灵灵的小何还讲不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土故事?”

“是,”小何一点不生气,“有些过经过脉的把细地方,我们外头人硬还摆不伸展。我想除了他,哪个也摆不好。”

“哦?”我们严肃起来,“为什么?”

“可能是……这故事太那个了吧。况且我现在担心,要是随便摆给外地人听,他晓得了以后会不会骂我哩。都是一个乡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人家还是副区长……当然他自己如果愿意摆给叔叔们听,那就是你们的福气了。”

“那个副区长住在哪儿?”我们不甘心这种貌似被耍弄了的失败,不过小何认真的神情又不象在耍我们,“我们自己去找他。”

“这个,”小何灿然一笑,这一笑把一个山里上等姑娘的全部自豪暴露无遗。“你们是不行的……不要慌,我先去帮你们问问,要是他答应,那么用不了明天,保证叔叔们就能见到他,就能听到一个叫你们五辈子都忘不了的故事。”

晚上就寝,我们久久不能入寐,一种情绪在我们心中弥漫,这情绪里混合有喜悦、解脱、期待,还有相当的神秘和紧张。秋雨在意识里褪远了,秋雨的封锁带来的烦恼暂时归于湮灭。我们爬起身,把桌上剩的半瓶当地产的弥猴桃汽酒分斟两杯,一气喝下。可是醇甜的饮料不能催眠,反而给脑细胞带来更大的活跃。

我们在黑暗中喁喁倾谈,有许多时候,黑暗是使话匣子彻底打开的万能钥匙。我们的话题天高地远,但是万宗归一,说着说着就讲到了现今驻脚的大巴山。

我们回忆道:内战时候,这儿是中国现代革命史上赫赫有名的红四方面军的根据地,苏维埃政权辖有十多个县,上百万人口。遥想当年,定是军旗飘飘,声势浩大。有数十万当地人曾参加过二万五千里的军事远征,至今尚有数百名当年壮举的幸存者,把该地区的英名播向四面八方。国家主席李先念,曾在通江地区的空山坝与白军打过仗。徐向前元帅和张琴秋等人的大名,在通(江)南(江)巴(中)山民中至今仍如雷贯耳。国防部长张爱萍的老家就伫立在距达县城二十多里路的罗江镇一隅,罗江也就成了一般好夸耀的当地人眼中的圣地。

但是我们话锋一转,竟说到两年前该地区发生的一桩震动全国的公案,我们那时在成都,因了这桩公案,大巴山在我们的想象中披上了一层愚味加恐怖的蛮荒色彩。

那是一个朱姓的二十七岁的青年,家住山耸石峭的双龙公社。在某一个平凡而又平常的日子里,他突然宣布玉皇圣灵附体,他要到北京紫禁城坐龙位举行登基大典。立时,在他面前的青石晒坝上,跪下了一排排震慑于皇威的山民,其中既有年逾古稀的老辈,也不乏正值盛年的青壮年,更有大队民办小学的教师和几位农村中共党员,掺杂其中磕头如捣蒜一般。

在“皇帝”逞威的一个星期中,他用锄头打死了两个竟敢在他“颁布圣旨”时躺在母亲怀中啼哭的婴儿,而众人和母亲眼睁睁地看着不敢扑救。他要遴选“正宫娘娘”和各路“嫔妃”,立时就有已嫁和未嫁的乡姑村妇自动上门。他甚至在众目睽睽之下脱得全身赤裸强迫妻子当众性交,口称玉皇附体,要传下龙种以利下界臣民超渡。

末了,我们不约而同地用了一个词,说他的罪行是“罄竹难书”。这个词用在他身上恰如其份,毫不勉强。在他干上述诸般令人发指的罪行时,广漠的生长着青杠、桤木、油桐、马尾松的棕红色山岗默默看着他,苍劲的瓦灰色的又高又远回声难觅的山区天空看着他,而这山岗、这天空,半个世纪前也曾同样看过愚昧的历史被猎猎的军旗染红,上百万大字不识一个的穷苦山民为争做自己命运的主人而决然屹立的壮丽情景!

更不用说,山外的世界正以一瞬千里的光电速度在飞跃发展:宇航探测器飞向太阳系边缘,人类除了自己居住的星球,还企望与宇宙间其他高级同类取得友好联系。克隆动物多利羊即将诞生,而以后能不能克隆人,肯定会在全世界引起法律界、医学界、道德界的轩然大波。电脑已在普及,新的办公室革命已在到来。智能人下相棋打败了世界大师。文学界又掀起新的浪潮,现实主义不但分“革命”的,还有“结构”的、“魔幻”的、“感觉”的。艺术两极分化,通俗的已从“迪斯科”跳到头顶旋地的“霹雳舞”。体育令人瞠目结舌,一百米短跑突破九秒九大关,某个男子飞身一跃跨过比他高两个头的横杆,还有放在手掌心里的袖珍电视,还有锯掉一块下颔骨使凸嘴的姑娘美若天仙的整容术。还有流行色,还有联合国某某届大会……

可这座神秘而遥远的大巴山呢?

现在我们来到大巴山。大巴山欢迎我们的是秋雨,是充塞天地的混沌阴湿。

当然,还有小何,还有小何许诺的一个或者可以给我们解闷的什么故事。

在最后闭上朦胧的睡眼前,我们不得不达成了一致的结论。我们说:据如此推来,历史也正如一个活人,有七情六欲,病痛祸福,有局部的疽疣和意料之外的返祖。当历史作为一个强健的小伙子和活泼的姑娘存在的时候,除了内心正义的激情和纯洁的爱意外,也一定会带上肉欲的要求和自然的小邪恶。历史也会时不时害上诸如脚气、急性肝炎、腰间盘脱出等五花八门的疾病。即或是到了举止稳重理胜于情的中年时代了罢,历史也还会被女性的更年期和男性的生理过渡带弄得焦灼失常。

这就是最正常不过的历史。

那么,明天将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故事画卷,是健康聪颖的历史的写照呢,还是正患半身不遂的历史的缩影?小何说,听了这个故事会五辈子都忘不了,但愿这次她没犯世界上绝大多数女孩子都爱犯的毛病,那就是利用每一个到手的机会,在比她们聪明的男子汉面前奉上一个夸大其辞的卖弄。

不会有比“皇帝事件”更惊人的了。

但我们似乎又在期待有。人总是希望被新奇刺激……

倦意真正地漫上胸膛,漫过喉咙,淹没了头顶。在清醒和抑制之间的短暂过渡带里,只有一片恼人的淅沥雨声和单调的似乎已延续了十多个世纪的屋檐水的嘀哒声走入耳朵。

第二天醒来,已近中午十一点,然后是单调乏味的白天。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我们才盼来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在楼梯上响起,我们的门缝外摇曳出蜡烛黄红的暖色光晕,光晕越来越亮,脚步越走越近。

就在这一刹那,一种质变的飞跃兴奋了我们的神经,我们不约而同地掀开因为寒冷而拥在腿上的被盖,不约而同地跳下各自的木床,踏上各自的鞋子。我们一齐跑到门边,两只手同时抓住歪扭的木柄一拉。

他刚好就停在我们门边,身旁是秉烛引路的小何。

对于我们的狂喜和热情,他露出了微微吃惊和不解的神色,我们在接客的忙乱中贪婪地打量我们的猎物,象迎接寒夜中一轮光彩照人的太阳。

他是一个相当强壮的家伙,向后梳成大背头的发型给他增添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高贵气质。他的面孔没有什么突出之处,眼睛严格说来还嫌小了一点。令人叫绝的是他身上穿的不是巴山青年农民当时通常流行的蓝涤卡战士服,而是一件做工不能不说还很规范的芦苇色西装。他的外表象个县里管工商或财税的一般干部,不过笔挺的腰背又让人觉得他可能是在地方部队服过役的有点小职务的班、排长。

我们点上了灯,给他泡上茶。

“先生你贵姓?”我们问。

“免贵,姓丁,名仁忠,丁仁忠,封建色彩十足的土里吧叽的名字。”

他用一种令人愉快的,有教养的南腔北调回答,很明显,他一定在北方某地当过兵。

小何在我们的千恩万谢中告辞离去,她要到门口那间小屋去值班。

洒着烟,大家落座。丁仁忠坐在对面床沿,我们坐在另一边。我们注意地打量他,他的气度明确地告诉人们,他确实与当地人有很大的不同,但我们觉得若在省城的一条大街中走上五分钟,却可以撞上成百上千模样与他相差无几的此类普通人。

“对不起,”他说道,毫不规避我们打量他的目光。“能允许我坐进被窝里吗?我的皮鞋进了水,冷得真够呛。”

我们立即点头同意,并说可能要耽误他的休息而感到抱歉。他说认识省上来的作家老师很荣幸。我们赶紧声明只是业余搞搞。他似乎十分容忍我们的“谦虚”,根本不屑弄清“专业”和“业余”的巨大区别,只说小何刚才在厨房里已详细介绍了我们的身份和要求,并特意向我们那篇发在报屁股上的“豆腐干”小文章表示最真正的钦佩和羡慕,尽管他听小何说“文章并不大”,但他对能写出东西并登上报纸的大知识分子一概持诚挚的敬仰之心。

我们十分汗颜,言谈中一下就觉得他是个经常接触各类人物的角色,用词很有分寸,对答毫不紧张。他口齿清楚,辞汇较多,有时你会觉得他身上是不是有些过多地装出来的知识分子气。

“两位老师都有爱人了吧?”他客气地问。

“结过婚了。”

“有小孩吗?”

“一人一个。”

“是啊,现在计划生育。”稍顿,他把双臂突然往铺上一按,整个身子向上升起了半尺,说了句令我们大为吃惊的话:“你们想听一个女性的故事吗?”

他说得那么毫不含糊,又那么让人感到意外,这缘由自然要从不知小何给他介绍了一些什么背景材料中去找。我们在期待能如此迅速地实现的欣喜中、同时却又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些小小的受辱。

是啊,我们都不是把异性看作神秘的偶像、因而乐趣无穷的未婚小伙子了。我们虽然希望听到任何人——包括已婚和未婚的女人——的遭遇,但那讲述人的态度必定是伴有一丝扭捏的、遮掩的、也就是说尊重我们、不把我们当童男子的,而决不是象眼前的这位一样,赤裸裸地一下端将出来,象你本不会游泳请人来教,他却一下把你抛入深水中,这种过于热心的举动除了使你心生怨恨外,发出的感激是要大打折扣的了。

我们在心里喊:你这个假正经,我们不要听你随便什么女人的琐碎事,我们要听比“皇帝”事件更来劲的。

“我是石坪区分管社队企业的副区长。”他平静地自我介绍,根本没注意我们脸上闪过的一丝愠恼。“今下午小何到区公所找我,说了你们是写书的作家,你们要找故事听,我就动了心。我要说的事在飞龙公社和整个石坪区都是家喻户晓,但人们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知粗不知细,还有很多失了原样的打胡乱说。我也没义务要给大家详细作广播。但上个月我到县里联系工作,住在县上一家招待所,同屋一个成都出差来此的瘦子同志,有一天晚上拿着一本《中国青年》杂志,大概是八二年哪一期的吧,他向全屋人读了上面的一条报道,结果,全屋八个人有七个不相信,相信的只有一个。”

“谁?”我们问。

“我。”他答道。

“什么报道?”我们来了好奇心。

他淡淡一笑,或许笑里还有一丝狡黠。

“你们听完了整个故事后,我再背给你们听。我能全文一字不漏地背完那条报道,那报道象是一个活人装在我脑子里,我认得清它的脑袋,两手两脚,和绝不会与其他什么东西搞混淆的鼻子嘴巴。是啊,它象一个活人……”

他的身子蜷缩在蓝色印花布缝制的铺盖里,头上半遮着也是用锭青染成的蓝色麻布蚊帐。煤油灯焰在他与我们之间的三屉桌上摇曳,破了半块玻璃的窗框处,冒进丝丝缕缕的夜雾。

我们暗忖丁仁忠有什么隐痛,瘦子同志和另六个旅客孤陋闻的冷漠触动了他心中的块垒。因此他一听小何提起我们,就在夜深人静的雨夜赶来,要想向我们倾吐他内心蓄积良久的独特生活,而把这作为抗衡瘦子等同志给他心灵带来创伤的优势武器,以平息时时受煎熬的心。

或者,他还想通过我们“业余的笔”,把什么事情捅出去?

“唉,可怜的女性啊……”

他出人意料地感慨了一声,深沉忧郁,完全象一个饱经风霜的哲学家。他两次都没有用当地人习惯使用的“婆娘”和“妇人”,而说文绉绉的“女性”。这是我们城里人都不易坚持的极有涵养的字眼。真怪,尽管我们觉得他是否有些做作,有点故弄玄虚,但一种强烈的好感已经从心里油然而起。

“那女性的遭遇比那报道中的事情还惨烈十分,她不但被——”

他突然停住了。许久,又“刷”地一下抬起头,坚决无畏地把眼光直逼住我们。然后放低声音,又急又快地吐出几句话。

如果不是夜深人静,如果不是讲究公德的涵养早已融进我们的血液,我们听完这几句话以后一定会怪叫一声,向铺板上猛击三掌,以渲泄心中的极度惊愕。我们的神情必然有些荒唐,呼啸翻腾的意识之流与沉稳静默的躯壳发生的斗争,反应到脸上肯定会使对面的丁仁忠不忍目睹。

“等等。”我们颤声要求道,“能详细讲讲整个过程吗?要细,要细到眨眼睛打喷嚏的程度。老丁,求求你了!”

“我来这儿,就不打算隐瞒。我是想请两位作家老师代笔,告诉成都那个瘦子同志——不,不止一个瘦子同志,还有好多好多人——此类事真有,并且要厉害得多!”

雨声滴哒,秋凉袭人。不能理喻的是,丁仁忠的神情是那样平静,好象刚才他说的那个悲惨故事的梗概,只是一个近乎于遥远国度的童话。他一定是个自制力很强的农村干部,或者是他高傲自尊的气度约束着他的感情流露。

但是我们的心不能平静,干柴一经点燃,势必烈焰熊熊。

“我这就开始,从她的出生讲起。”

他讲话时压低了声音,夜色中越发清泠的秋雨给他作着伴奏。

他果然讲得很细致,他的语意里有山里人豁出一切的勇敢,也包括着为使自身得到解脱而亮出全部秘密的苦恼。我们无法用他的原话把他的故事全部记下,也没法全部记下。我们只能在油灯的光亮允许的范围内,捏着一支廉价的原子笔,尽量保护眼睛,用粗疏和匆忙的语言,记下了恐怕在全国来看,不,全世界来看都是绝无仅有的惊心动魄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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