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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如果我要说她的父亲是这场悲剧的中心人物,他既是制造者又是受害者,你们不会认为太过份吧。”

“这个家族姓蓝,跟广西那边壮族的姓氏差不多,弄不清这家人的祖上是不是从广西迁来的。说不定太平天国从广西金田村起义后,许多壮族同胞也参与其中,最后战乱纷争,流离失所,跑到四川大巴山区来了也说不定。”

“蓝叔住的那个地方,小地名叫‘猫儿沟’,离飞龙乡政府所在地有五十四华里。从乡里出发,要翻两个大沟,爬三次山。离猫儿沟还有九里地,几乎就断了人烟,只有黑苍苍的巴山水青杠,象城墙一样厚实地耸立在绵延不断的山坡上,把山里的世界与外界隔绝。”

“对了,水青杠是当地人的叫法,我看这种树很象北方的白桦,枝干细腻,树皮灰白,象青麻一样几棵十几棵长成一蓬一蓬的,看起来很有点气势。我们县上林业局的技术员前年下来看过,说这种水青杠在欧洲喀尔巴阡山一带叫山毛榉,俄罗斯也有一些,中国就只我们这里有。技术员还编了一个顺口溜,说山毛榉是‘世界少有,中国稀有,巴山特有,猫儿沟独有’。”

丁仁忠仿佛在绕圈子,大谈特谈山毛榉和水青杠的烟幕下,似乎在掩盖他极不愿意接触正题的骚动的灵魂。

但他毕竟讲下去了,他不能不讲下去。闸门既已打开,水流还关得住吗?

“猫儿沟有九户人家,辖有方圆十多平方里的一条大沟和两道山梁。出工做活得早上带着中午的干粮,两头见黑地干上一天,就这样,也不过一人锄得了两分地。这种经济形势下人的文化生活如何,两位老师可想而知。”

“蓝叔当时是猫儿沟出名的壮劳力,二十五、六岁,父母已经去世。他没有文化,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到坡顶唱出歌和与姑娘妹子斗嘴,不及别的伶牙利齿的小伙子能干。他就知道舍得力气干笨活,扛着打麦子的拌桶爬两个坡用不着换肩歇气。”

“蓝叔年轻时的模样我没见过,但我想总不会太丑。他会有一张方正棕红的脸,牙齿整整齐齐,能咬钢嚼铁。脑袋刮得一毛不剩,六月的骄阳在头顶反射出蛋青色的光。这是地道的巴山农民的发型,一是省钱,二是省时。刮了的脑袋四周缠上无数圈家织细白布做的头帕,若在茅草深处走过,看不见人脸,只看见一只白色的磨盘在移动。”

“办高级社那年,二十六岁的蓝叔结婚了。新娘子是陕西汉中农村的,二十一、二岁,家境不富,嫁奁只有两箱一柜,可人长得没话说。这倒真应了一句山里古话:莽汉娶娇娘。她容长的脸上,留着太阳和空气烙下的红晕,两颗细眯的浅棕的眼珠炯炯有神。她笑口常开,即使不笑,也总有那么点笑的意思。好象谁都可以接近她,无论哪个野小子都可以把她弄到手。但你真起了心去试试,没容走近她的身边,她那我行我素旁若无人的举止气派,就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对蓝叔的妻子很熟悉了?”我们有些疑惑。

“当然。”他的回答不容置疑。

“你见过她?”

“没有。”他把烟蒂在桌角上捺灭,轻蔑地扔在地板上。“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平常说见过谁没见过谁,留下这种印象或那种印象,全是拿世俗庸人的一般经验作衡量标准。可是真的见过或真的给你留下深刻准确印象的人,不是全凭眼睛,还凭一种神交感应。耳朵听字我相信,隔着墙壁咬苹果我也信,就是因为这个道理。”

“行行,请你往下说。”

我们的接嘴有些近乎拍马屁,但我们当时不觉得。

丁仁忠顿了顿,点燃我们新递上的一根纸烟,稍微回忆了一下,又很快地说下去。

蓝少和的妻子对每个人都是迷人的,她的光辉普照了当时总共有五十二人的猫儿沟世界。她跟谁个男人说几句话,谁就会以为她对你感兴趣而觉得受宠若惊。然而她的随和谦让决不是软弱可欺,她的一举一动的规矩方圆,说明她从没忘记过作为女人的尊严和地位。也有个将近四十岁的光棍想打她的主意,趁冬天蓝少和上山行猎,涎着脸皮要用一双青玉镯换得一袋烟功夫的亲热。新媳妇凛然拒绝了,并禀告丰收回家的丈夫。蓝少和也不多话,找到正在放牛的光棍老兄,没碰他一指头,只用一只手握住那头敦实的牯牛的右角,脚下不知怎么一扫,光棍还没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五百斤以上的大牯牛便轰隆一声倒了地。

光棍给蓝少和跪下了。

蓝少和得胜而去。

山民的生活是艰难的,大巴山的褶皱夹着他们,他们在远隔现代文明的天地中繁衍生息,耕作打猎,直至死去。他们的脸上,带着遍山都有的黑石头那样的表情,隐忍不发,似乎是听天由命,但又以生命的活火,顽强地与自然抗争到底,走完自己漫长的旅程。

清朝道光年间,县里一个捉“叛党”的捕快在“公干”中偶然发现了猫儿沟,从此户口典籍,粮秣贡赋才算到了他们头上。然而收他们的赋税是艰难的,曾有个时期,三个进山的公人被山豹子咬死两个,以后很长一段年月,猫儿沟成了天上人间两不管的世外桃源。一九三三年闹红军,猫儿沟驻过红四方面军总医院打柴连的一个班,不久土匪王三春的部队与这个班起了冲突,为安全起见,这个班撤回了总医院所在的王坪寨。

烟云漫卷,野草荣枯,解放的大旗插到了距县城一百五十里地的飞龙乡,工作组里精神抖擞的年青战士,不辞辛劳上猫儿沟,把大山缝里的弹丸社会拉回了历史总进程的怀抱。然而猫儿沟没地主可斗,需要斗争的是老天爷,老天爷没提供多余的粮食以供剥削。

村主席选出来了,选出来的村主席没有啥事干,与没选时一样。人们照样在大山里露出的巴掌大、锣篼大的悬地上用尖锄撬土下种,照样等着秋后上去收回屈指可数的几粒包谷粮食。人们照样遵循自己的一套风俗,一套观念,婚丧嫁娶,送老迎新,规矩照搬,亘古不变。

生活是艰苦的,艰苦之外的娱乐憩息,一个是春节杀年猪,另一个就是年轻人娶媳妇。杀年猪是为了犒劳长年缺少润滑的肠胃,娶媳妇是男子野性的原始力量得到发泄、并为自己的宗族传留后嗣的人生大事。媳妇是没有啥地位的,她的地位在床上,在婴儿要奶吮吸的小嘴边。媳妇带给男人欢乐,谁个男人要太认真地把媳妇摆到一个显眼的位置,全猫儿沟是要笑话的,包括那些妇人本身。

但蓝少和对妻子的态度却殊异众人。是妻子的花容月貌软化了黑石头一般的男人心肠?还是妻子贤淑贞静的情操启迪了他善以待人的天性?反正,孤零零座落在半坡上的集体保管室,历来是男人们背着家人下“六子棋”的逍遥处,如今绝少见着婚后的蓝少和的影子。夏天的傍黑是丢了饭碗,三三两两睡在青石条上吹山精鬼怪故事的好时机,也听不到蓝少和粗放的笑声。每天,他快快活活地在坡上干活,收工则背上两百斤树丫柴,回屋把柴捆子一丢就肩起水桶,一气到半里开外的猫儿潭挑上三挑水,然后吃了晚饭,悄无声息地吹灯上床。

夏日的风暴在水青杠的大海上隆隆滚过,冬日的严寒给滔滔群山披上素洁的戎装。三年一晃眼过去,蓝少和妻子的肚皮如猫儿沟东边桐子岭下水波不兴的猫儿潭,坦平得没有丝毫变化。

舆论起来了,舆论是混在草垛的腐熟气,混在明了而又不需说明的眼光中,混在吹拂了几千上万年的山谷风里一起来的。它先如撩动青萍之末的弱息,渐渐聚集力量,从堰塘的棒捶声和纳鞋的缝衣针里往上鼓凸,随即一下膨胀于天地,充塞了每一寸空间,直至每一个心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妇女交头接耳,说着几千年来的同一话题,男人的招呼中有蔑视的一瞥。都说是闰年闰月偶尔看得见一只不下蛋而打鸣的母鸡,那是天将降灾,人间大乱的先兆。并且那母鸡不是人,是畜牲,畜牲自有畜牲自家的鬼名堂,两手两脚的人是搞不懂它们的规矩的。而如今那么漂亮的蓝氏妇人竟也不会怀娃娃,难道她是不下蛋的母鸡一类的么?难道洪水旱涝将至,天上星宿在显示神迹么?

当着蓝少和的面夸赞他妻子的人没有了,甚至那个想染指蓝少和的妻子而受了蓝少和含威不露的警告的光棍老兄,也竟能在坡上薅洋芋时向着天空说起了风凉话:

“咦啊,硬是荞面粑粑好看不好吃哩,晚上弄起倒舒服,最后喊拿真本事来,她倒哑了炮。”

“你给老子闭住屁股嘴。”蓝少和在另一块地头甩了锄头,挽了袖子往光棍处走。

“哎呀,”光棍往山坡顶上退,“我又没说你,我讲夏么爸家的那头牛。”

“是了,别人说牛,茄子比豇豆,差蛮长一截哟。”有人打横劝道。

“蓝小娃莫抓屎糊脸,自家倒自家的威风。”有人的口气微露嘲讽。

“对哟……”坡上另几个做活路的乡亲,异口同声地劝阻着。

蓝少和呆在原地。他从劝阻里听出了批评,听出了不满,如果他一意孤行去捶光棍,失败的将是他,而不是别人。

绝后的打击对蓝少和是太大了。蓝少和是独苗独根,上无兄长,下无弟妹。他家五世单传,父母咽气时都不曾闭眼,只用虬突着青筋的老手抓住他的腕子,嘴里喃喃着“祖传香火……”父母把最大的担心带到阴间,儿子却把为蓝家传宗接代的神圣职责铭刻五脏。

蓝少和糖里掺蜜的爱情生活象纸做的松木小屋,如今一根针就可以把它戳垮。有了女人而不能生孩子,对于山里的男人说来,是何等丢脸的奇耻大辱。况且对于蓝家独苗蓝少和,这更具有不同一般的非凡意义。五世单传,传到他自己的名下,一下子石头堵了水渠的眼,断了整个宗室的流,这无疑于毁根灭族啊!父辈的重托,家族的责任,一起落到快乐单纯的山里小伙子肩上。

蓝少和蔫蔫地往家走,四周高山巍峨,天上是一轮晚秋的太阳。但蓝少和心里没有阳光,一块沉重的黑石头将他压进屈辱的深塘。

他听到了画眉叫:“啾哩啾叽——啾哩啾叽——”他听着象光棍的奚落:“羞死先人——羞死先人——”他飞起一块石头,林子里一阵扑扑响,旋即归入令人恐慌的沉寂。他的眼睛定在远处桐子岭那堵高高的石崖,崖壁光裸的地方被乡里的干部专门进沟来写上了箩篼大的石灰字:“人民公社是金桥,共产主义是天堂。”他不识这些字,只是听乡干部宣讲时听熟了。他不懂共产主义,但知道那是一个极好的去处,与小时候听的玉皇大帝住的天庭差不多,肯定也是祥瑞氤氲,兰葶摇曳,酒山肉海,红苕包谷饭敞开吃不用定量。人民公社他倒是很知道,因为猫儿沟才从高级社变成飞龙公社属下的一个生产队。不过“金桥”的好处至今尚领略不多,只觉得现在与过去的生活相比是半斤对八两,依旧很艰苦。

他往回走着,想着若到了共产主义,别人家无论大小都可以飞升天堂尽喜尽欢,唯有他绝后之人无福消受。假若共产主义在他死后才告实现,那么天堂里不会有供俸他灵牌的堂皇位置,因为他没有后代去天堂操持整办。他可能会永埋下界,尸骨与腐烂的青杠树枝叶口沫相融,直到化为一股凄惶的青烟在大气中扩散。

他一下站住了,仿佛被大棒狠狠打了一下,身子沉沉地就要钻入地底。然后一只新来的画眉叫醒了他,“啾哩啾叽——羞死先人——”他用尽全身力气从遐想中拔出自己,挣扎着挪动似乎不是自家的两腿,浑身疲惫地往家走,动作机械,六神无主。

那片核桃林出现了,蓝少和的独立草房就孤零零地埋在核桃林浓荫覆盖的中间。他走进核桃林,他在枝丫的缝隙中看见了忽隐忽现的自家的小屋。原来是它,原来这孤零零是一种预兆,这独门独户的房子象征了蓝家独人独丁的尴尬。呵,老天!

一股无名怒火陡地窜入脑门,天地间刹时红光一片。蓝少和大步流星窜回自己的家,家里有只有一只不下蛋的母鸡。

恩爱不在了,善良泯灭了。打老婆是山里流传几千年的男人的看家本领,有了恼怒不照着老婆打,象男人吗!

他一脚喘开屋门,妻子从厢房闻声跑入堂屋。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仅仅一秒钟,她便明白了她目前的处境。一阵灼痛传遍她的全身,她感到了丈夫目光里从未见过的比鞭子厉害的力量。

她跪在了丈夫面前,跪下以前,她把火糖边小碗粗的吹火筒拿在了手里。她清楚地知道这场厄运无法逃脱,无法消除,无法逆转。其实,从结婚后大半年开始,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脏被一个尖利的东西刺住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东西在心脏中越扎越深,她常常半夜无端痛醒,虚汗打湿了脊背。现在事发了,她很明白跟着会来的是什么。她跟他结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经地义,手续齐全。叙生庚,换八字,相生不相克,妻命和夫命。嫁过来后,她没有失望,丈夫在外一只狼,在家象一只羊,全没有当姑娘时听同村妇女讲的男人的横蛮相。她在他身边过了一段舒适幸福的日子,为此她感激他,感激的现实成果就是要为蓝家续烟火,生细娃。

可是,三年了,岁月在她的名字下烙上了火印:这是一只不能下蛋的母鸡。

她悄悄哭过。如果过量的眼泪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那她早已能收获双倍的幸福。她当着男人不哭,而是笑得更甜,服侍得更周到,更体贴。她知道自己的罪过,她没法不清楚女人比男人低整整一格,即使到了地狱里下油锅,女人也是应先丢进大锅里试火温的。这是真理,一代一代都这么说,父母这样教诲儿女,男人这样教训妻子,而女人之间自己也这样哀哀叮咛,唯恐犯了冒犯夫君和儿子的罪过。

她盯住丈夫的大眼睛里,装着两杯逆来顺受的虔诚。

她向前伸出手臂,手掌上摊着可以用来旋风般抽打她的吹火筒。

她看见丈夫伸过来的大手,手背上筋脉的抽搐带动了十根指头的颤抖。手没有犹豫,就象一只贪婪的蛇头,一下咬住了被烟火和汗渍熏染得油黄发亮的楠竹吹火筒。手握紧了,虎口处的小块肌肉仿佛中了枪的黄羊,“刷”地一下跳起来。

女人闭上美丽的眼睛,埋下了头。她溜斜的双肩一下耸起老高。这双肩曾是一双粗壮大手千百次爱抚的对象,象金色的犁铧翻犁熟悉的土地,土地和犁铧相知相熟到默契的境界。而现在,大手抓起了冰凉的吹火筒,对准的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女人的双肩。

女人听到一声巨响,好比睛空打了一个炸雷,她下意识地发出尖叫,但她不明白为什么肩上没有零割碎剐般的刺痛。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拉长的怒嚎,她起初以为是麻老虎扑进了核桃林,叫声就象一阵暴风雪压迫着她的神经,使她突然之间毛骨悚然。然后那声音的尾调化作一只锋利的杀猪刀,见什么捅什么,见什么杀什么。女人的心脏已被狠狠地剜了进去,她听见自己的太阳穴跳得象大山垮塌一般钝响。

她似恍似惚地慢慢抬起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的头,她奇怪地看到丈夫血流满面,怔怔地盯住她,站在她面前。她在一瞬间感到了丈夫目光里的粗横、暴怒、想走极端,正被另一层隐约可见的怜爱、犹疑、仿徨痛苦所包围。她凭直觉一下猜到,丈夫在无可消解的矛看顶峰,用折磨自己的肉体来转移心里的痛苦,把本该打向她的一顿乱棒,击到了他自家的身上。

她扑了上去,立刻又反弹向火塘边。蓝少和一把推开了她,她的额角重重地撞到了火塘四边砌的青石条,她觉得一阵甜中带涩的感觉攫住了她,她缓缓地向云天深处飞去。

后来她醒过来,她看到丈夫焦急的双眼,待她挣扎着要坐起身去烧晚饭,丈夫眼里的焦急倏忽不见了,代替它的,是冷冷的鄙弃,和从未有过的一丝凄凉。

丈夫没有打她,这次没有,以后也没有。这与大山里其他男人都不同。为此她并不深深地感谢他,而是觉得欠下的债务更多。女人是该打的,打一分,欠男人的宿债就少一分,不打,就永远是丈夫面前的罪人。

冬天里,蓝少和失踪了,同时不见的,还有屋里挂的三张狐狸皮。

一个星期后,他迎着村人惊奇的眼光和妻子满脸的泪痕,从东边桐子岭的山崖后跌跌撞撞地走回。他的头帕上盛满了晶莹的白雪,青布大襟棉袄被尖峭的岩石和枯利的刺茅扯出了褴褛的棉絮。但是奇怪,他的眼睛里盛满的却是笑意,一个不名一文突然发迹的乞丐,其得意踌躇之态也不过如此。

他背上的麻布口袋鼓鼓囊囊,装着不容人打听的宝物,也装着全沟老少的疑惑。他走进沟底猫儿潭南边半坡上核桃林包裹的小屋,小屋独门独户,不与任何邻居挨边。

“他一个星期都跑到哪儿去了?”

我们一起抬头发问,停止了手上的记录。

“不晓得。”丁仁忠两眼看着帐顶,眼里象是没有我们,“这是一万年的谜。”

“那他口袋里装的是?”

“关键就在这口袋。”丁仁忠干巴巴地笑了笑,我们可以理解成是对省上的先生的聪明的赞许。“口袋里是啥?口袋里是观音,楠木雕的,一尺五寸高,白衣白帽,漆色多姿,不是出水观音,不是发财观音,更不是千手观音,而就是送子观音。这观音雕得怪,不晓得你们看过没有。一般的观音是足踩莲花,左手持净瓶,右手挥柳枝,这观音却站在石榴花丛中,双手前举,两掌微合,托着一个光屁股小儿。观音面带慈颜,朱唇半启,哪有神仙味道,跟凡间惜儿如命的张大妈李大嫂一模一样。”

蓝少和抹净堂屋北墙下的方桌,将送子观音恭恭敬敬地请到中间。再从麻袋里摸出一对碗口粗的贴银烛台,烛台上插了两只大红鱼蜡。再就是拂尘,签筒,香鼎,供匣,一应执事,不逾礼度分毫。

“你来,拿席子来。抱一床被子。”

他吩咐妻了。妻子庄重地点点头,转眼按他的指点将席子铺在方桌前的地上,又将被子摊开垫在席子上。蓝少和拉着妻子,双双朝软和的席子跪下。

“我念一句你模一句。”他说。

妻子朝他肯定地点头。

“下界粗人蓝少和——起来起来,”他一下拍着额头直翻眼皮,“说粗人硬是粗,还没有洗手哩,就敢拜观音?”

妻子赶紧从吊在火塘上的鼎罐里舀出一勺热水,倒在柏木小盆里。两口子用皂角使劲擦手。蓝少和边洗手边念叨山那边卖给他送子观音的那位“铁嘴神仙”的叮嘱,要女人每次行仪前千万别乱了礼数。他说得极严肃,女人也答应得极认真。

洗手毕,夫妻照样双双跪好。

“我说一句你模一句,下界粗人蓝少和敬拜观音娘娘。”

“下界粗人蓝少和——”

“要不得要不得,”他止住妻了,“你说你自家的名字。”

“下界粗人蓝张氏敬拜观音娘娘。”

“对,求观音娘娘大发慈悲,保佑人民公社社员蓝少和……”

“求观音娘娘大发慈悲,保佑人民公社社员蓝张氏……”

“……石榴花儿开,贵子早早来……”

“……石榴花儿开,贵子早早来……”

由此开始,蓝少和与妻子的拜神功课正式排入每天的日程。除了早上半个钟头的虔心祈祷,每天傍晚还有另一个节目如期举行。他们规避着村人,行到水青杠茂盛浓郁的猫儿沟深处,妻子就将老早备好的一件旧衣塞进衣服前襟,挺着假想中的大肚子,拉长激动的声音向四外吆喝:

“毛毛快出来!毛毛快出来!毛毛的娘唤毛毛吃奶奶罗——”

“呜——我要吃奶奶。”

蓝少和吊在妻子后面十丈远,让一蓬一蓬或直或曲的水青杠遮住跟踪的身影,憋出婴孩的尖嗓门答应着。蓝张氏喊一声,蓝少和答一句,喊两声,答一双。如此十几下反复,眼见山越苍茫,树越模糊,才精疲力竭打道回村。

蓝少和本是个普普通通的山里人,身强力壮,娶了老婆,日子过得虽不美如神仙,倒也不见得便要塌锅熄火。上山挖地,下潭捉鱼,难不到他。黄昏一到,收工回家,与妻子温存出百般花样。无事则盘算着孩子出世,见风就长,长大又娶老婆,老婆生儿子,儿子生孙子,漫山遍野,人丁兴旺。然后自己晚年忽至,阎王派小鬼将他和老婆一索子勾走,走得痛快,毫不留恋,不再有什么非分之想。

然而不幸的遭遇偏偏要发生在他身上,如花似玉的老婆只开花不结果。这使他大为震惊,犹如猫儿潭突然窜出一条苍龙。他觉得这是自己命根太浅,加上打单身时信神仙太少种下的恶果。他从此幡然悔悟,请回观音,购置香烛,设起神龛。

蓝张氏更尽心尽意与丈夫一起潜心事佛。尽管她曾是猫儿沟小社会中另一轮光彩照人的太阳,尽管丈夫爱她的情意超出了她的预想而令她喜极而泣,但她明白,如今这一切都已消失。假若她在不太远的将来还不能为蓝家生儿育女,延续烟火,那她在乡亲们的眼中,将不再是一个女人,而是妖怪、瘟鸡、不齿于猫儿沟社会的狗屎堆。

她要以双倍的虔诚去谒拜观音,她要以双倍的热情去摘取未来的理想之果。

蓝少和有一天半夜醒来,似乎觉得身边少了件什么东西。他浑身一乍,立时变得清醒。而堂屋里一阵嘤嘤嗡嗡的声息传进耳朵,又使他绷紧的神经陡地松懈。他屏住呼吸摸到厢房门边,看见妻子加班跪在观音像前,那种心诚意定的神态,叫人看了实在激动不已。他扑上去抱住她,他感到她冰冷的身躯在寒冷的冬夜里抖得象风中的枯草。

“你这样子、有多少次了?”他激动地问她。

妻子始而不答,继尔在他的摇撼中吞吞吐吐地开口:“每天……”

蓝少和鼻腔一热,妻子在他的心中又回复到了新婚的美丽。

这种生活虽然比平时劳累,但又别有滋味。潜在心中的希望如雪化后吱吱拔节的小麦,每天都有悄悄的长进。他们晚上在床上搂抱着谈孩子,吃饭时端着饭碗喂孩子,蓝少和装着毛毛每天在野地里应答着妻子的呼唤,回到家有时自己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嘴巴拱着妻子的胸脯半真半假地要找奶吃。

“娘……”他衔着她坚挺如少女一般的奶头,吮得砸砸有声,嗲声嗲气地仰头叫她。

“儿哩……”她充满爱怜地端详丈夫,一下羞得扭头倒进床角落。

“一个……游戏。”我们说。

我们的心里涌过一股什么,但我们不愿意去深究,我们怕鼻腔里游过一丝酸液。

“是啊,一个并不可笑的游戏。”

丁仁忠的语音不带感情色彩,让你随便往哪方面猜测都可以。

“那女人,”我们问,“结果怎么样?”

这问题至关重要,我们可以撇下其他一切而优先提及它。

“三个月后怀上了。”丁仁忠说。

“真的?!”

丁仁忠夹了夹眼皮。

绝不会是假的!瞧丁仁忠点烟时那双微微颤抖的手。

这么说送子观音显灵了,蓝少和的虔诚和每天一次的小游戏没漏过上苍明察秋毫的慧眼。

我们该信鬼神呢,还是不信?

从内心深处来说,蓝张氏的怀孕亦是我们的心愿。另一方面,求神拜佛的大见成效却是对我们无神论者的最大讽刺。当然,我们城里的医生朋友会找出一千条理由,充分说明蓝张氏的怀孕是因为澄静的山间空气、高浓度的负氧离子、有机的劳作运动、不择嘴特别是把粗粮作为主食的好习惯,以及求子若渴的迫切心理对内分泌激素的增减所起的决定性作用,等等等等。但那是医学,我们知道,医学和文学研究生活的截然不同的两面,得出的答案也往往大相径庭。落后的山区是鬼神的乐园,鬼神象空气、粮食、阳光一样,是山民朝夕相伴的生活内容,几千年来不曾中断一刻。

“后来,”我们的话音包含着强烈的希望,“她,生了?”

“生了。”丁仁忠把头深陷进颈窝。

“儿子?”

“怎么说呢?”

丁仁忠蓦地抬起头,两眼茫然若失。他含糊地咕噜了一句,似乎在召唤一个消失已久的精灵。

旅舍外是粘稠的巴山秋夜,雨声滴哒,冷雾弥漫。

蓝张氏的发作是在一个早上。

仲秋的太阳几天前就被连绵的淫雨冲下了猫儿潭,老天象害了病,麻黄的天色使人闷得想举手毁坏几件心爱的东西。雨帘中,门外的核桃林似乎不堪冷风的虐待,瑟瑟抖索出听不见的呻吟。远处的莽莽水青杠则象一块胶住的抹布,粘腻模糊没有生气。再远的山势与铅灰的天宇溶为一体,不知是天垮到了山下,还是山充塞了天空。

白天在蓝张氏的翻滚号叫中不觉过去,临近傍晚她已昏厥了好几次。蓝少和把门顶上,不放进任何一位探问的乡亲。妻子是他的私产,漂亮的脸蛋可让人看而不准触及,神秘的身体就更是讳莫如深的圣地。

他把妻子的头抱在怀里,感觉到她身体的痉挛。他用粗硬的大手抹去她额上的冷汗,谛听着屋外让人心烦的雨声。

“三妹,三妹。”他叫她的小名。

蓝张氏醒来,挣扎出一个僵死的笑。其实不是笑,只能算作嘴角肌肉下意识的牵拉。

“你还行吧?你要生儿子。说,生儿子。”

“……儿、儿子……”

“你叫毛毛吃奶,叫呀。”

“毛毛,吃娘、的奶、奶哟……”

“哎——”蓝少和装着孩子的声音回答。

此刻,蓝少和的心情万分紧张,他既为妻子能否平安生产而痛苦,更为她肚子里婴儿的性别而担心。从妻子怀孕那天起,随着兴奋同时潜入他胸中的,便是这个天大的忧虑。这个忧虑已经折磨了他近十个月。尽管村里的媳妇大嫂,不知是迎合他的心理还是真的有经验的依据,都断言她将会生下一个如龙似虎的贵子,但这并没有使监少和悬着的心放下。而现在,已经到了一发千钧的关键时刻。

蓝少和眼睛一转,看到了外面堂屋一角,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就站在那里。他在心底把每天早晚必念的一段祷词翻来复去地默诵着,如果观音娘娘的思想没开小差,她是会听到他诚心的祈愿的。

忽然,他觉得怀里的女人剧烈地抖动起来。再看时,妻子已经两眼紧闭,脸色死白。

“轰——”

沉闷的滚雷远远地碾过,犹如太阳坠落的回声。蓝少和仿佛听到了死亡的呼唤,他一下子跳起身,把蓑衣斗笠胡乱地披挂在妻子和自己身上。从灶房里拿来几根葵杆,在火塘里点上火,拉开屋门,返身背上妻子就往外跑。他想到了公社小街上新成立的卫生院,那是上个月向供销社交售狐狸皮时叫人指着看的。都说里面住着些比神汉端公还灵验的人物,脑袋上戴的耳机往人肚子上一按,便能听到你五脏六腑在唱什么戏。

核桃林外没有人,只有风雨肆虐。乡邻们都窝在各自家里的火塘子边等晚饭,蓝少和不让他们关心他的婆娘,他们怏怏然只好闭门不出。

蓝少和跑上猫儿沟唯一一条通向外界的小路。在山里走夜路他习惯了,再险的坡坎也能疾步如飞。可今天他觉得两腿特别笨重迟缓,象绑着两只沉重的磨盘。雨丝潮浸浸地打着他的脸,顺着他的脖颈往胸脯上流。风抓着他的衣服下襟,泥浆企图把他滑倒在路旁的山石上。他跑着,在莽莽苍苍的水青杠林中如一介小虫似地跑着,背上驮着另一个一介小虫似的女人。

闪电亮了,蓝光穿透迅速暗淡下去的天空。蓝少和听到背上的女人苏醒过来。

“放、放下、我、我要……”

蓝少和停下脚步,慌乱地环顾四周,左边一块突出似天篷的悬石吸引了他。他跑向悬石下,把女人放在蓑衣铺成的地铺上。

妻子发出一阵高似一阵的痛苦绝望的嚎叫。

蓝少和不知所措地跪在妻子身旁,口里念着敬献给救苦救难的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的祷词。

“哗——”

闪电的利剑砍破死沉沉的夜幕。一声婴儿的啼哭,炸响在秋雨如磐的巴山的夜空。母亲还没有等孩子完全落地,就又昏迷过去。

婴儿在蓝少和的手上啼叫,他急切地盯着手中的孩子,慌乱地找着孩子两腿之间的小小标志。

然而他愣住了,他没有看到那个如此重要的男孩的标志。他宁愿此刻自己的眼睛是瞎了。观音娘娘打瞌睡去了,五世单传的家族传到到蓝少和名下有香火不继的危险。蓝少和一年多来每天给观音娘娘还过愿的呀!他奇怪,他有把自己弄丢了的感觉。

他俯下头,用钢铁一般的牙齿把婴儿的脐带咬断,拔起沉重的身子,一手抱婴儿,一手拿着快要燃尽的葵杆火把,一步一步走出岩腔。他走到漆黑深幽的水青杠林里,走到从来没人进过的一个垭口下。他慢慢脱下身上的阴丹士林蓝对襟外套,把女儿裹好。

他在这里愣怔了一分多钟,嘴里喃喃着自己也听不清的哀求话,大意不过是请求幼小的女儿饶恕,请求观音娘娘高抬贵手,让观音把这个可怜的女婴收去,让他老婆下次再怀一个腿间能长小鸡鸡的男孩子。

念毕,他把那似乎不再属于他的小生命放到一蓬壮硕的水青杠的分叉处。一声闷雷炸响,水青杠的树身摇晃出吱呀难懂的神秘语言。相邻的水青杠也摇动了,然后又波及下一棵树,再下一棵……

蓝少和突然矮了三分。黑夜,秋雨,闪电,雷鸣,还有这成同心圆向外波及的一浪高过一浪的水青杠的喧哗。大自然在商量什么了,大自然要执行什么了,水青杠如万千甲士在闪电中舞动青碧碧的火焰,震撼于天地间的长风将它吹送到目不可及的宇宙深处。

蓝少和胆怯地再次盯了一眼树叉上哇哇哭叫的女儿,转过身,举着火把踉踉呛呛向原路走去。

可是晚了,他走到妻子生产的岩石下,妻子已经默无声息地弃他而去了。她脸上留着平静安详的微笑,这笑容只有完成了在世时最神圣的使命而从容离去的人才会绽露出来。她赤裸的双腿下,是比先前家里还要大的一滩血。

本来,对于山里土生土长的人们来说,生老病死都是冥冥之中有谁经管着的事,不是看得十分意外的。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往往持续不了多久时间,就会随着刮过山谷的每一缕长风,下到地里的每一泼大雨,渐渐消失。但蓝少和不能承认他的妻子可以就这么撒手而去。她的美丽和尊贵不能让她去,她的温顺和贤淑不能让她去,她负有为蓝氏家族传宗接代的重要使命,更不能让她去。

然而,她毕竟去了。

蓝少和背着妻子的尸体往回走。葵杆火把早已燃尽,他跌了两个跟斗,身上沾满了泥浆。他感到心里空落落的,脑子一片空白。

然后,一道闪电亮起,他隐约看见树木和浓云之中有一个白衣白帽的身影巍然屹立。开头他不明白那是谁,当闪电再一次亮起时,他看清楚了她。他放下妻子,向前平伸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大喊:

“大慈大悲的观音娘娘,我要我的儿子!”

云中的观音似乎庄严地点点头,她手上的裸体小儿一个鲤鱼打挺翻下湿漉漉的夜空。与此同时,蓝少和听到左后方密林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婴儿啼哭声。

“儿子,儿子!”

他向那啼哭处转过头去。他的整个灵魂冲出体外,在感受那真实的啼哭。去啊,向那里走去,儿子在召唤,观音降下的福祉等待他去领受!

他急匆匆地朝水青杠密林深处撞去。他连续跌了五、六跤,手和腿都碰出了血,却毫无感觉。他终于走到发出哭声的地点,借着一道闪电,把树叉上那个生命的期翼抱到手。他转身离开那蓬旺盛的水青杠时,他听到森林的骚动平息了。他突然发疯般地狂笑起来:

“我得到了儿子,观音送来的儿子。”

他一路喃喃自语。他看到祖先手执着玄鸟和豹尾向他走来,他看到一团晕红的光芒茏罩于蓝家祖宗的牌位。于是他笑了,从他的嘴角扭出了一个奇特的微笑。

即使这不是事实上的儿子,但难道不可以是精神上的儿子吗?

“悲剧无可挽回地位开了序幕。”丁仁忠说道,象一个话剧演员念的深沉的台词。

我们没有接腔。蓝张氏死了,蓝少和在神秘的天电感应中,把曾经丢弃的女儿又抱回了家。我们愣愣地对视着,空气仿佛凝滞了。

“你们困了?”丁仁忠问。

“不,”我们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问题,这问题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否则要影响我们对整个故事真实性的信任。“若按你先前的形容,蓝少和壮实有力,不瘸不瞎,他难道不可以忌日过后,重新娶妻,正大光明地生一个两个,以至十个八个儿子,为什么非得偷偷摸摸地女扮男装、让女婴充当儿子,把本来简单的事情搞得如此复杂呢?”

丁仁忠注意地听着,右手五指不自觉地叉开,伸进浓密的大背头,狠狠地梳向脑后。

“这才算是问题。”他说。为弥补语气的骄傲,补偿性地朝我们笑了一笑。“忘了告诉两位,蓝叔小时候曾和八十里外的一个小姑娘订过‘娃娃亲’。但天有不测风云,小姑娘第一次随她爸到蓝家走了‘人户’,回去后脑袋炸痛,不出三天就死了。蓝叔的爸爸请方圆百里内最有名气的‘铁嘴神仙’给他儿子算过一命,铁嘴神仙把监叔的八字掐算了半天,说:‘小儿冲犯天狗星,命中娶妻只二人。’因为他知道蓝叔的娃娃对象已经夭折,便说蓝叔三十岁以前夫命刚硬,尚可再娶一女。但一过三十,他的命火便大大减弱,若再有丧妻重娶的事情,他的夫克妻的命便会转为妻克夫,务必千万小心谨慎。恰巧后来蓝张氏死时,蓝叔正是三十出头。若不顾当年铁嘴神仙的箴语,他再续娶,死的就将不再是妻子而是他本人。那么一来,蓝家香火将彻底断绝。既是如此,你们说说看,蓝叔他怎敢再度续弦呢?”

蓝少和靠了村子里乡亲们的安排帮助,把妻子抬到五里路外丛林深处那蓬水青杠树下,举行了民间既简单又庄严的仪式,郑重其事地入殓下葬了。

看着黄土杂草拌和在一起的新坟,想着几日前还鲜活水灵有血有肉的娇贵妻子转眼成了枯骨冤鬼,蓝少和双膝一软跪在了坟前。男人是不哭坟的,传统上没这个风习。蓝少和趴在坟前,胸上兜着包裹严实的女儿。他张了张嘴,几次欲言又止。他用眼睛向周围望去,周围是铁着脸的山里男人和低低哭泣的一帮妇女。

天是阴沉的,时令是初秋淫雨连绵的烂九月。地上的秋草枯黄了一半,冰凉的雨水不时把几匹枯黄的树叶打下萧索的天空。

蓝少和叭在地上,喉咙里忽然发出了咯咯的响声。乡邻们不解地望着他。咯咯声越来越响,带着嘶嘶的漏气,如两只鼎罐不小心碰在一起碎成铁片。他绝不是在哭坟,他在笑。

“快!把他架起来。”有位上了年纪的婶娘叫道。

众人七手八脚去搀蓝少和。襁褓里的婴儿被惊动,发出尖利的哭声。正常的哭与变态的笑在森林的枝叶间盘旋,使人感到一种奇特的恐怖。蓝少和一把推开人们,双手将胸前的襁褓举向天上,怪变了腔调喊道:

“我有儿子了!蓝家的香火传下去了!啊啊,拜谢观音娘娘,我要吃奶奶罗!”

“快打!”婶娘跳着脚喊,“快给他两耳光!蓝小娃痰迷心窍了。”

一个汉子上去,劈胸抓住蓝少和,把他手上的婴儿夺过来。另一个带着吃奶的孩子的妇女赶紧接过去,将婴儿抱在胸前,撩开衣服让孩子咬住胀鼓鼓的乳头。又有两个山民上去扭住蓝少和的双臂,先前那个汉子一咬牙,瞅准仍在又笑又跳的蓝少和,运了气,甩出手腕,“啪啪!”就是两响。

蓝少和一愣,咯咯的笑声消失在喉咙底下,眼睛里昏朦的白雾逐渐飘散。他咳了一声嗽,吐出先前卡在喉咙下的那口痰,眨了几下眼皮,脸上有了活气。环顾人群时,他看见了正在那个妇女怀中吃奶的婴儿。他怪叫一声,没容周围人们有所反应,他已把婴儿从妇女怀中抢回。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他的声音变得又高又尖,头和手也不由自主地猛烈痉挛起来。“哪个敢动老子的儿子,哪个敢乱摸他一根毫毛,老了想认他老子的巴掌不认他!”

他左手紧搂住包裹婴孩的襁褓,右手不停地向天上地下做出威胁的手势。猫儿沟的居民第一次看到这种既侮辱人又十分可笑的手势,还以为是他因悲伤至极身体失去控制的一种反应。

但是他们错了,蓝少和是清醒的。

回到核桃林中的小屋,蓝少和谢绝了一切关心看顾他的乡亲,也不许哪个有奶的妇女帮他照看神圣的儿子。他只求了生产队长一件事,借了队上一只正下了羔仔奶水旺盛的母山羊。他把母山羊牵回家,拴在自己的猪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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