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丞相得知我受邀参加国宴时神色复杂更甚于初见我回府,他先是极为震惊,渐渐转惊为喜,连道我有过人之处,后又露出忧色并再三叮嘱我行事要顾及自己的身份和相府荣誉。我连声应下他的叮嘱,他见我乖巧安分这才放心离去。
沈夫人则忧过于喜,她扼腕轻叹:“女儿家还是离皇家远一些好,这次你切莫要出风头,上次救了七皇子已让京中不少人对你议论纷纷。”
我心下生出感动,抬眼一望,正巧沈夫人乌青发丝间的袅袅雪色落入我眼中。我拍拍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母亲你且放宽心,云今都知晓的。”
她听了我的话才终于展颜,眼梢一抹纹路悄悄爬到她泛着紫黑的眼睑,她定是时常为子女担忧而难以安眠。我蓦地想起我的生母棠贵妃,她与奕王里应外合致父皇身死,也让我流离失所,她可曾为我动过恻隐之心?她可曾在玉枕寒夜为我担忧?她可曾后悔?
我闭了眼不愿再去想,撒娇似地钻进沈夫人的怀中,贪婪地吮吸着她身上的温香。她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转眼间,便是我去赴国宴的日子了。沈夫人将我精心装扮了一番,扔在人堆里绝对没有丝毫亮眼之处。我揶揄道她将我的美貌偷走了,她轻笑这样仍是美丽动人。
当我穿着暗蓝纱衣出现在众人面前,果然并未引起注意,只一两个人看了我一眼便继续论事,仿佛我并未出现过。
我找了个较偏僻的位置落座,静静看着这里来来往往的人。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笑声爽朗的人一下子抓住了我的眼球。他身着银灰铠甲,脸上粗糙黯淡,应是征战沙场的武将。此刻,他正和两个人高谈阔论,言语时神色得意,络腮胡子在他唇上跳跃着,看着甚是滑稽。他时不时地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
我悄然起身,这里虽然热闹非凡,但我胸闷气短觉着十分不舒服,便轻步长侧席绕到门边。我还未跨出去,就看见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那些在暗影阁的回忆和眼前脸庞终于重叠到一起,他带着浅笑从我身旁而过,他的眼睛没有片刻停留在我身上,我仿若一阵空气,他就这样踏步而入,我的双腿却像灌了铅怎么也挪不动。
“云今,你怎么站在这?”
我敛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仰起脸望向茵公主笑答:“自然是在这里等候公主大驾。”
她莞尔一笑,乌黑发髻间珠翠琳琅,华贵非常,隐约似天宫仙子下凡,一身红衣妩媚多姿,衬着她越发柔弱可人。不曾想,换上女装的慕容茵竟如此美丽动人!
慕容茵的降临立刻吸引了许多目光,她却是毫不动容,泰然自若地领了我落座,还极为热心地为我介绍在座诸人。
我的眼里心里都是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根本无心听她所言所语。她几乎将所有人都介绍了一遍,却没有说到我想听的。
我终是忍不住问起,指着那张笑意清浅的熟悉脸庞:“茵姐姐,我看那位公子年纪轻轻便气度不凡,不知他是什么来历?”
慕容茵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眸子里满是疑窦:“这个人我也未曾见过。”
我只能作罢,心里仍反复想着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疏寒,暗影阁主说他已经死了,但是那个穿梭在众人间言笑晏晏的人分明是他。那张脸,便是化作灰烬我都识得!
大约一刻钟后,慕容辉在众人拥簇之下缓缓落座,在场的宾客没有一个不是神色恭谨。我强压下心中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作出一副小女儿家模样。他环视众人时与我四目相对,他爽朗一笑:“沈小姐也来了,救了七皇子确是靖北国有功之人,不必拘谨。”
我温声应答:“多谢陛下。”
感受到不少目光纷纷涌来,我在心里将慕容辉骂了无数遍,他果然让我成为了众矢之的!
“赵将军,你此次抗敌立下大功,朕重重有赏!”慕容辉洪亮的笑声在园子里久久徘徊,众人也纷纷向络腮胡子投去或敬佩或嫉妒的目光。
那络腮胡子恭敬拱手道:“陛下有所不知,此次若不是臣的义子疏寒及时截断敌军粮草并斩杀敌军将领,怕是还要和他们耗上许久。”
慕容辉定睛望向素衣挺立的少年,脸上满是赞赏之色:“英雄出少年!叶疏寒,朕封你为安远侯,望你继续为靖北立下功劳!”
疏寒双膝跪下,说着谢主隆恩,直挺挺的脊背轻弓,一身素衣迷了我的双眸。
“臣女沈云今见过安远侯。”我盈盈屈膝于他面前,做出了十足的礼数。
似是已经料到我会跟上来,他淡然虚扶:“沈小姐不必多礼。”
我试图从他眸子里找寻那些过去的痕迹,却发现确是望不见底。宴会间,我故意买通宫人将酒水在他身上,趁着他出去更衣的间隙跟了出去,决心一探究竟。
“疏寒,这些天你都去了哪里?”自从被告知他的死讯,我时常夜里辗转难寐。每每想到他因我而死,更是难以自处。如今,他好端端的站在我面前,怎能不让我欣喜?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微微泛白的薄唇吐出一句“沈小姐认错人了。”
我怎会认错?眼前的人分明就是当初在暗影阁与我出生入死的疏寒。我一把扯住他的袖角,他的步伐生生止住。
“或许你有苦衷,但看见你还活着,我很欣喜。”语毕我松开了手,任那有些褶皱的缎袍垂下。
他并无动容之色,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出我精心谋划的闹剧。我的心隐隐作痛,虽然不知道疏寒为何装作不认识我,但是我极为确定的一件事就是眼前的人一定是他。
瞥到不远处的络腮胡子,我立刻退了几步,正欲转身离去,就被他拦住了:“这是哪家的小姐?怎么瞧着面熟?”
我微微颔首:“沈丞相是我父亲。”
络腮胡子恍然大悟,爽朗一笑:“原来是沈家二小姐,方才在宴会上见过的,瞧我这记性!”
我笑而不语,倒是旁边的疏寒接下话茬:“义父,我已出来许久,此刻该是返席了。”
络腮胡子仿佛并未听到他的话,倒是一双眼睛在细细打量我。我毫不畏惧地对上他打量探究的目光,报以浅笑。
似是对我的大胆感到讶异,不过他很快露出赞赏之色:“寻常人家的小姐见了我这络腮胡子都要退避三舍,更毋论被我这般打量,沈小姐胆量过人!”
“赵将军过奖。”虽被夸奖了,但我还是端的一派从容,未露半分骄色。
“不知沈小姐可许了人家?”他继续追问,抚着胡子等我答话。
我怔在那里,片刻间反应过来:“未曾。”
他发出了更为爽朗的笑声,连声道“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