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嘉宴带来了人族皇室对星象的分析,昭阳却并非全然相信。她自然知道神力天降,只是这神力,未必是降于战争之中,若是它降于扶苏身上,扶苏便可重归神位,两族也不必为了神力生灵涂炭。
正思索之际,沈钰寻了过来。
昭阳并不讶异他能找到她,毕竟师徒多年,沈钰知道她喜欢水域便是平常。此处乃是平宣城中的一处湖,周围人流不少,她向着湖水一面,孑然独立。
背后是人间繁华三千灯火,沈钰站在她身边,陪她看夜色里黑洞洞的湖水。
昭阳忽然问:“你想得到九灵神力吗?”问完又觉得有些多余,毕竟如同容英那般身世,亦想要神力助己,何况沈钰得到神力,对人族来说也已经是很好的结果。
沈钰反问道:“如果得到了九灵神力,就能去流波山?”
昭阳没想到他还记着白天嘉宴的那番话,于是含糊道:“或许吧。”
沈钰又轻轻问:“师父觉得弟子会拿到吗?”
昭阳对着平静的湖水,声音亦轻远飘渺:“机缘天意,不可妄揣。”
沈钰心知她这是回避之意,淡淡一笑,这湖里的月亮,像极了怀月谷中的那一轮。
我心怀月,却知月清不可容人。
约莫子时,昭阳独自坐到屋顶上,万籁俱寂时分,她凝神运转周身灵气,尝试打开神格,感召传言之中的九灵神力。人族以星术道法探知神力,而妖族则用体内神族曾经的封印感受到神力的聚集,是以昭阳在两界之中从不轻易开启神格。
可闭塞神格,昭阳便无法连通神族,更无法感知神力,如今九灵神聚传言真真假假、沸沸扬扬传遍两届,昭阳无法,只有违诫一试。
九灵者,天地万物九种灵力也,本归属于天地,汇聚一起便成了可被人运用的神力。虽说没有神位降生而影响灵力聚为神力的先例,但倒也不是全无可能。
毕竟……昭阳并不能确定此次神位是否因扶苏而空,千年来神位几乎没有过变化,新神殿建立之后,昭阳也甚少归殿,对此番神位空缺一无所知。
她探知星位改变的时刻,心里只想着,被流放人界的扶苏可以回来了。从不肯自揭伤疤的昭阳之所以出现在人界,只是因为这旧伤涉及了她的昔日好友。
她不得不来。
两族占卜师说得没错,九灵汇集成神力已然不是趋势的问题,只是这股迷散神力漂浮于大陆之上,并无降临某处的趋势。
不过,不知是否因为她的神格开启,九灵神力渐渐有汇入她的体内的迹象,腰间闻栎给的剑穗亦轻轻晃动。昭阳不得不合闭神格,停止探知。
她抬手将剑穗拿起,那块瑜玉本已微微发黑,经过这番神力滋养,恢复了一些血色,流苏亦流转着光泽。太子佩瑜玉,她想起那人,原本亦是这样的尊贵身份,只是人们却只记得他万战未尝败绩,是当之无愧的千古第一战神。
后来那人销声灭迹,便再无人知道行踪。
昭阳回到房中,便没有睡着,天之将亮之际,外面一阵喧闹,哗啦乱响,接着又是一片哐当拂扫之音,昭阳打开门,苏五红着眼跑过来:“师父!开战了!”
此时外面又恢复一片寂静,昭阳眨眨眼,苏五便喘着气道:“跑的跑了,能打的都出去打了。”
昭阳向周围一扫,苏五又解释道:“师兄和绛初他们去打……去拉架了!整个城都乱了!师兄他们估计在湖那边吧!”毕竟师兄御水术使得最好,苏五暗自腹诽。
昭阳本想让苏五留下来,抬眼又看到他脖子间那条显眼的红绳,于是话在口中一转,便道:“行了,跟好为师。”
苏五年纪小,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多少有些兴奋之意,原本跑回来通报并没有多想,见昭阳这担忧之色,才稍稍冷静下来,郑重地捂住胸口,道:“是!”
只是当苏五再次走出悦来客栈,他才真正明白何为战争。
客栈已然接近交战点,他闻到一阵腥臭味,夹杂着血气与妖气,原本整洁繁华的街道上除了偶有的一两位伤残妖兵或是道士以外,只剩下狼藉土木,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这人类建的城池被毁得如此容易,须臾之间尘归尘、土归土。
那些伤兵看着他们二人面带戒备,只是昭阳看都不看一眼,苏五只有跟着匆匆离开。一片狼藉平地之中,昭阳竟然停下了。
苏五一看,原来是没来得及逃出去的人类孩童。
他浑身脏污,跪坐在废墟之间,一言不发地试图搬开压着女人的碎石碎木。那女子头发散乱,脸上沾着血污,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然而那孩子却没有停下来去听她说话的意思。
“师父,”苏五拦着昭阳,“我们该走了。”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师父怎么又犯了这种不能管却偏要操心的毛病。
那男孩似乎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们二人,既不求助,也不打算放弃把女子挖出来。
可那气息微弱的女人却听到了苏五的声音,她勉强地看了两人一眼,昭阳已经走到她身边,默默地用手帮忙移开石头。苏五叹了口气,只好也上手帮忙。
那女人却用唯一能活动的右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满脸血污也掩盖不了她那双盛着怜爱与平静的黑色双眸,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只说道:“他是个……好孩子。”
他不会拖累你,请救救他。
有了昭阳与苏五的帮助,那女人很快被挖了出来,只是她早就断了气。
那孩子吃力地把女人拖出来,把她的头放在腿上,一时呆呆的。那脏污的小脸上被泪痕刷过,只是他的表情过于平静,仿佛不知道自己在悲伤流泪。
昭阳亦定定看着他,仿佛在打量那个也不知道是否在悲伤流泪的自己。
苏五见昭阳这样,叹道:“师父先去吧,这里我来处理。”
昭阳并不留恋,转身就离去。
在她的记忆之中,她并没有亲人,她有了意识的时候就已经是神了,仔细算起来她属于三千年前诞生的新神,只是她很不同,她诞生在了古神栖居的流波山。
凌晨时分,九灵神力将她与剑穗上残留的神力连通,那一瞬间昭阳感到自己回到了可称之为“童年”的那段时光。似乎她也是有过童年的。
只是如今流波山荒废,古神殿归寂,古神也成了故神。
昭阳不及多想,道盟的弟子已经看到她,便急着求助。原来战场果然转移到了沿湖一带,参战的妖兵道士并不多,主要是檀香与治星双方的势力,只是潜伏城中的闲散道士、小妖,不知怎的也卷入其中。道盟在平宣的弟子不多,恐危及普通人族百姓,便遣散众人,用道盟法印封起了一个结界,只是这结界虽然隔绝妖术法力,却无法阻止进进出出的妖兵道士,早被冲撞得有些溃散。只是放眼道盟,有几人能建起一个如此庞大的防御结界呢?
正发愁之际,却捕捉到了正要进去的素方仙子。
是了!素方门主一定可以!
昭阳点头,素手一挥,众弟子还未大喜,便发现这道盟法印建的结界已经不听自己使唤了,这下道盟人也进不去了,便僵着脸想请仙子通融通融,只是昭阳赶时间,一下卷走人家的法印,道盟弟子惊疑未定,只见她边御风前行边把法印往回抛,那法印从天而降,总算又能驱使结界了,众弟子一场虚惊,面面相觑。
一片废墟之中,那湖中诡异地立着一座桥,两拨人马隔着桥对峙,桥中站了公孙瑾、真绪等人,绛初、绛元亦在其中。
道盟和妖盟到底顾及着两盟和约,试图从中斡旋,强行将两族隔湖分开,只是不知治星盟与檀香派多少人肯听从他们。
或许杀红了眼、拼上了所有兄弟性命,也想要得到那个能够扭转己族地位的神力。
昭阳不懂家国情怀,不懂忍辱负重,亦不明白两族为何都急于打破平衡。只是她已然深深意识到,此战今日可缓,日后却必然再起。
只要九灵神力一日不降,两族便休想过上平静的日子。
混乱之中,唐辙站在妖族一侧,看着对面红着眼的同族,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
秦岚道:“想过去么?”
唐辙摇头。
秦岚叹道:“很快了。只要神力一灭,一切都会归于平静。”
唐辙看着他,问道:“你真的不恨吗?”
秦岚沉默一瞬,微微一笑道:“我自然恨他们,可是小辙,我不能恨所有人族,我无法恨你。”
唐辙道:“可是佑儿放不下,也过不去。你想过吗?你这样是背叛了佑儿,也背叛了为你冲在前面的兵士。”
秦岚叹道:“你又何尝不是背叛了兵士们,甚至背叛了疼爱你的皇伯父。”
唐辙自嘲道:“你说得没错。我现在真不知道自己跟着你在干什么。”
秦岚却出声提醒他:“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