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细致按摩的效果吧,第二天早上醒来时感觉很清爽。
我们脱了内衣,亲热了十分钟到十五分钟。每次打架之后,迟早都会做这件事。不过,我还是为两个人能够以这样温柔的心情迎来清晨而感到高兴,尽管浑身汗津津的,却起了好多鸡皮疙瘩。我有种预感,以后每天,倘若每天有些难度的话,估计每隔三天能够迎来一次这样的早晨,这并非让人讨厌的预感,应该是我们结婚时就说好的事情——感觉犹如发酵的面肥般的什么东西从头顶到脚指头,布满了全身,如果不使劲抓住床垫的话,身体就会飘浮起来似的。
将我的鼻头蹭着米思米的尖鼻头时,他睁开眼睛问了声“早晨好”。我起来后做了两个人的早餐。米思米往我烤的面包片上抹上草莓酱,递给我。他的眼睛好像有些浮肿。难道说那个面肥也对米思米的身体起到了同样的作用吗?我真幸福。坏的事情都不会再发生了,我能够发自内心地确信这一点。我们俩一边笑着,一边互相给对方喂面包,互相舔着对方手指上的果酱。
就像喝了特别有效的药一样,早晨的幸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让人不觉得时间在流逝。一直干到下午,我都没有休息,也没有喝水。仿佛可以永远这样干个不停。
傍晚,把付完钱的顾客送到店外时,“药劲”也没有丝毫减弱。映入视野的所有东西都均衡地渗入,刚一放松后背,立刻感觉好像被柔软的螺旋状绸带捆住了全身一般。外面的马路承受着火辣的西晒。夕阳又圆又大。我刚静静闭上眼睛,就听见背后有人说“对不起”。
回头一看,在发廊的立式招牌旁边站着一位穿着天蓝色衣衫的女士。
“对不起。”
我以为她会走过来,却往后退了几步。
“那个,对不起,昨天在这里,您给我剪的头发……”
她这么一说,我猛然想起来了,难怪好像觉得在哪里见到过。她就是昨天傍晚来的没有预约的女顾客。
“啊,您是昨天来的,那位……”
“是的,我姓羽村。”
她微微低下头,然后不得已似的看着我的下巴露出了微笑。但笑容即刻消失了,如同被冲到沙滩上的海藻那样,嘴角只剩下了潮湿的僵硬表情。
“有什么事吗?”
“昨天,觉得头发有点……”
“怎么?”
“比我预想的感觉色彩亮丽了些……”
“哦。”
“那个……我想请您重新给我剪一下……”
“啊,好的,当然可以。一周之内的话,免费修剪。现在您有时间吗?”
“有时间。”
“那么请吧。太好了,现在正好有空……”
我在服务台打开顾客登记簿,立刻找到了她的名字。在写着“羽村希子”这个名字的那页纸上,有纱写着规矩的小字记录着昨天的日期和剪发、染发。我把她的东西存入储物柜里后,引导她来到镜子前,她挺直腰,在椅子上浅浅地坐了下来。然后瞥了一眼镜子中自己的面庞,就像看到了什么肮脏的东西似的移开了眼睛。
“你觉得太亮丽了?”
“对不起。昨天在这里觉得这样挺好的,可是,回家一照镜子就……”
“哦,没事没事,说实在的,这样的客人还不少呢。由于顾客的发质或是由于工作场所的灯光等,会觉得颜色有很大变化……”
打开染发样品册,给她说明时,她像看稀有的美术品图录似的,仔细地盯着一束束染色样品看。望着她的侧脸,我忽然发现她戴着一副昨天没有戴的无框眼镜。这一发现不知怎么对我的心情起了好作用。我要热情地对待她,因为我需要一个每天能够让我产生这种新心情的人。
“……所以,现在才会感觉太黄了一些,因此加入一点点这种青色,分两个层次重新染上暗色,以便接近原来头发的颜色,您看这样可以吗?”
在我给她染发的时候,无论我对她说什么,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不知是因为要求重新染发感到尴尬,还是她的性格使然。她不看镜子里的自己,也不拿剪发台子上叠放的三本杂志看。只是呆呆地瞧着自己两腿之间的罩衣的凹陷处。我有所顾忌,没有再跟她说什么话,当我用刷子刷着她脑后的头发时,偶然抬起眼睛,第一次和镜子里的她双目对视了。
“好久没有染成这种颜色了吗?”我莞尔一笑问道。“是啊……”她刚刚这样回答,又马上改口,“啊,不是。”
“是第一次吗?”
“是啊……”
“大概也没有烫过发吧?”
“是啊……”
“你昨天来的时候,我觉得您的发式很漂亮也很自然。现在这样的发型很少见到了。”
“是吗……”
“所以一下子染得鲜亮了,才会觉得不习惯吧。还是一点点地改变,逐渐习惯比较好。”
“我总觉得还是不太适合自己……”
“没有啊。你的皮肤白,什么颜色都适合的。”
“不过,一直是黑色的,所以还是……”
“这次改变颜色,有什么原因吗?”
她显得有些吃惊,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没有什么原因……”看见她这样微微露齿的笑容,忽然觉得很像个孩子。无框眼镜放大了巴旦木碎屑般的点点雀斑。眼角细微的皱纹,一笑变得更深,反而给人增添了孩子气的印象。这个人到底多少岁呢?她笑起来就像中学生一样天真,可是闭着嘴、垂着眼睛、沉默不语的时候,又像四十多岁的人。不只是年龄,包括职业或性格,她都是个从容貌难以判断的人。
“今天是下班回家吗?”
“……是的,请假提前走的。”
“就是说,同事们今天是第一次看到茶色头发的羽村小姐了?大家没有觉得吃惊吗?”
“什么?”
“啊,就是工作单位的同事。”
“啊,是啊……大家都很吃惊。”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这个……旅行方面的……”
“哇,真不错啊!经常陪团去海外吗?”
“每年一次左右吧……不过不算是陪团吧……我只是随同企业去研修旅行……”
“真的?企业的?研修旅行?不游览吗?”
“是啊,不怎么游览。”
“好容易去了海外,太可惜了。”
“是啊……”
“你喜欢旅行吗?”
“嗯,以前还……”
“我以前经常去旅行。”
“以前……最近不去了?”
“是的。老公不喜欢旅行,我又不能自己一个人去。而且也不想离开店里太长时间,没办法。”
像是自愿被我的笑容牵引着似的,她也敷衍地笑了。和刚才那天真的笑容不同,这次的笑容显得老了十岁、二十岁似的……不过,就在下个瞬间,当我的视线回到镜子里时,吓了一跳,同样的面孔竟然有两个。眼前坐着的女子和我是同样的面孔。不只是现在,我在给别人剪发或染发的时候,偶然抬头一看,有时会看到面前镜子里的自己浮现出和刚才完全一样的表情。我垂下眼睛,拿起最后一束头发,用刷子仔细涂抹起来。
一个小时后,她的头发染成了和昨天进店时几乎一样的暗色,散发着幽幽的光泽。我松了口气,带她来到柜台,在寻找护发样品的时候,又发现掉了一片观叶植物的叶子。尽管我们三个人那样卖力地一个一个地驱虫,可是虫子们仍然隐藏在叶子的后面。要不趁此机会,索性把它处理掉算了?我找到要找的样品,回过身来,看见她直愣愣地看着收银台旁边挂着的画框里的照片。那是一头蓬松的短发,戴着珍珠项链的戴安娜王妃。
“我特别喜欢戴安娜王妃。”我对她说道。
“啊,果然是……”她扬起脸来。
“小时候看电视,觉得她简直美如天仙啊。我就梦想自己将来也要成为这样美丽的女人。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就退而求其次,要做一个能够这样给人做漂亮的发型、给别人化妆的人,指望着什么时候能够被戴安娜王妃雇用呢。”
“是吗……”
“长大以后,自己开了这个店的时候,就决定必须起戴安娜王妃的名字。别人都笑话我,说这个名字也太过时了。”
“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女人。”
“的确非常美丽。”
“我也很喜欢她。”
羽村希子那天第一次直视着我的眼睛笑了。
走到外面,目送她朝着车站走去后,我关掉了招牌的电源。DIANA五个字母一下子消失了,只留下犹如在深蓝色的夜空中乱成一团的白色毛线般的残影。
回到店内,有纱立刻走到我身边,说了句“对不起”。
“羽村小姐,是重新染色吧?对不起,我一直没空,应该我来给她……”
“啊,嗯,她说回家后感觉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是吗?嗯……”
“对于第一次染色的顾客,要格外慎重才行。不过,好久没有这样的情况了。”
在顾客面前,我虽然说这是“常有的事”,实际上对效果不满意,来店里要求重新做的客人很少见。每年也就一两次。我在羽村希子的顾客卡片里留下了重新染发的记录。下半张纸上用订书机固定的本人写的登记纸上,只写了姓名和出生年月日,住所栏没有填写,在不需要栏里填写了“邮寄广告”。刚才看的时候没有注意到,她和我是同年出生,令人吃惊的是就连生日都一样。
我捡起那片叶子,上面也粘着透明的蜡状水珠。如果这真是介壳虫粪便的话,为什么从茶色生物体内排出的东西会是这样透明的呢?
“啊,真讨厌。怎么还有呢!”有纱和亮太也发现了虫子,嚷嚷起来,一只手拿着纸巾开始捉虫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