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过了一段比较长的平静日子,每天我给人剪发或染发或烫发的时候,都意识到我的心情又开始朝着那阴郁的深渊坠落了。
这就如同叹息没有吃过的想象中的水果在肚子里慢慢腐烂般的感觉,如同被无所事事地描绘在余白上的亡灵画附体一般的感觉……让我表达出来就是,愉快的时间好歹可以打发,但黑暗的时间必定会到来,从车站走回家的一路上,仿佛走在被台风刮过而荒芜泥泞的地上一般,备感步履沉重。然而,必然会走到的那扇门一打开,米思米一如既往地做好饭等着我。“欢迎回来。”一看到他那张笑脸,我的腿就不可思议地变得轻松了,我真想为了没有遭遇任何坏事或灾害,走到今天的很普通的奇迹,两个人一起流着眼泪庆祝。尽管如此,我从来没有吃过的那种水果,却在肚子里慢慢腐烂起来。在胃酸的作用下快速变酸。它们会不会因为极其微小的、微不足道的原因而从食道倒流出来?会把我和米思米彻底弄脏吧?那样的话,可就无法挽回了。与其说我害怕,不如说是渴望这样。
“书架,我买回来了。”
米思米笑吟吟地指着白色木书架,仿佛以前就在那里一般,和房间融合在一起了。
“因为写着库存只有一个了,所以我就急着买了。觉得怎么样?”
昨天还在这里的半大不小的书架——是我学生时代在旧家具店买的深棕色书架,已经不见了踪影。原来塞得满满的小说或写真集,如今被宽松地摆放在漂亮木纹的新书架上,仿佛又被排在书店的书架最前面似的,散发出自豪的光辉。在最醒目的地方,封面朝着正面摆放着我最喜欢的戴安娜王妃写真集。手拿粉红色手包的戴安娜王妃,朝着斜后方,露出洁白的牙齿微笑着。在它的旁边放着仙人掌和喷雾壶。
“……我没有对你说过考虑考虑吗?”
“嗯,不过,我想阿舞肯定会选择这种的。对吧,喜欢吗?”
“嗯……不错。非常棒。”
“买了就对了吧?”
“以前的书架呢?”
“让送书架的人给搬走了。”
“那个仙人掌,是怎么回事?”
“那个也是买的。”
“什么时候?”
“昨天。”
“瞎说。不是昨天吧。”
“是昨天呀,怎么了?”
“不是昨天吧?”
“是昨天呀。”
“不是昨天吧?”
“要准备洗澡水吧?”
米思米朝着浴室走去,我从后面抓住他。
“喂,不是昨天买的吧?”
“是昨天呀。阿舞,你这是怎么了?平静点。”
“我怎么不平静了?”
“阿舞,你抓疼我了,先放开我。你还是坐在那边喝茶吧。”
“喂,那个仙人掌不是昨天买的吧?这个难道需要这样隐瞒吗?”
“想喝什么茶?花茶,还是菊花茶?”
“那个仙人掌是什么时候买的?”
“啊,我还是先准备洗澡水吧。”
“那个仙人掌是什么时候买的?!”
我跑到书架跟前,拿起那个仙人掌朝着另一边的墙壁使劲砸去。响起一声似曾听过的哐当声,碎片散落一地。
米思米脸色苍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哀叹的目光,缓慢地搅动着我肚子里的一团糊状物。从喉咙,或是从更里面的小舌头开始了痉挛。他躲开我的视线,蹲下来要去拾地上的碎片,我抓住他的衣领,让他转过头来面对着我。原本应该在极力克制恐惧的那张脸上,竟然浮出了微笑。
我打了他一个耳光。米思米的左脸没有长疙瘩也没有长黑痣,下半部虽然有一点稀疏的胡须,但除了它之外,就如同大鼓皮一般光溜溜、紧绷绷的,就是这张脸……我连续打了四个耳光。抓住他的衣领,骑在他身上,打了第五个耳光后,他伸着胳膊想要翻身趴着,我就使劲上下晃动起他的身体来。怎么也翻不过去的米思米想要爬起来,我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口,将整个身体使劲压下去。“放开我吧……不要打了……”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还是拼命想要爬起来。
“如果你真的想要我放开你的话,就大声喊呀?说不定邻居们会来救你呢。”
我一边说,一边转动着两腿的膝盖继续挤压他的腹部。
“老是被老婆欺负,你不觉得后悔吗?不觉得难过吗?你这样懦弱,怎么可能保护我呢?”
我抬起头,看见四周是闹钟、香水瓶、吹风机、乐谱架、马克杯……可以代替我狠狠揍他的东西环绕着我们四周。这是多么危险,多么大意啊。我们的生活何以被这些危险品充斥着呢?在这间充满凶器的屋子里,两个人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受伤地生活下去呢?
由于为了摁住他,用力不自然的关系,我的胳膊突然开始发麻,动不了了。我站起来,去厨房喝水。
不知从哪扇窗户外传来了虫鸣。我喝干了满满一杯水后,还是没有消除嘴里的酸味。这样站着不动就是失败。在米思米伸开双臂拥抱我之前,必须回到我的房间里去。必须让米思米更加大声地哭泣,将他的谎言和自尊心都彻底剥干净,直奔最后的一击——无法挽回的决定性的一击而去。不这样做的话,这种情况就永远无法终结。
“阿舞?”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我疾速跑出了大门,穿着拖鞋一口气跑下了七层楼梯。
哪里都行,无论是哪里都行,我只想去吹吹大风。想要尽快逃离这个公寓,逃离等待着我的米思米,逃离他伸开双臂送给我的终点。我的腿不听使唤,仿佛就要从膝盖啪地一下折断,比身体先滚下楼梯去似的。
停车场上没有一个人。我用颤抖的手打开自行车的锁,猛地一蹬地面,骑上去飞快蹬了起来。夜空上挂着一轮弯月。通往车站的路面犹如天鹅绒地毯般湿漉漉、滑溜溜的。大概刚才下过雨吧?果然有一股夜里静静下雨后留下的近似樟脑的气味缭绕着我的鼻尖。与此同时,身体轻飘飘地浮到了空中,等我意识到时,已经和自行车一起狠狠被摔在了地上。我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还是看见左脚的拖鞋划出弧形的抛物线,缓慢地飞向了远处。
我的皮肤感觉到柏油马路的粗糙和温暖。四周静悄悄的。
我心有余悸地抬起头,看到从街角垃圾场的网子里露出了一个大大的镜框样的东西。就是它搞的鬼。还没等意识清醒过来,我已经爬起来跑过去,拿起那个镜框一角,高高举起来,死命地砸向了马路。无法发泄的愤懑使我的身体膨胀了不止一两圈,只觉得地面在晃动。罩在垃圾上的绿色网子犹如巨大的龟背一样鼓鼓的。明天是星期几?星期几都不重要,明天肯定不是扔粗大垃圾的日子,这是毫无疑问的。那么明天是扔什么垃圾的日子?我卷起绿色网子,抓住了里面的一个白色塑料袋。好重。啪啦!听见一声闷响,只见刚才自己手里的垃圾袋已经飞到马路那边去了。发生了什么情况显而易见。就是我扔出去的。看来我终于疯掉了。既然如此就干脆疯到底吧,我一个接一个地拿起塑料袋,往马路对面扔去。啪啦啪啦啪啦啪啦,犹如白色的多送的礼炮一般,垃圾袋不断地划出缓慢的弧形飞向空中。
我每次身体后仰,使尽全力扔垃圾袋时,都会看到空中的弯月。感觉整个身体极其柔软,好似和着礼炮的响声一般,路灯微微闪灭着。从赤裸的左脚感受到了依然没有结束的黑夜。
我正要扔最后一个垃圾袋的时候,背后有人用力抓住了我的胳膊。
“会被人说的……”
有个人骑着一辆亮着乳白色车灯的自行车,从垃圾袋的缝隙间穿过,哧溜哧溜骑远了。我松开垃圾袋,回头望去。
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面孔。
我们没有面对面,都稍稍斜向站着。不知怎么竟然感觉天空变得明亮了。
头发不一样。头发变短了。
仿佛从湿漉漉的柏油马路上散发出气味一样,脑子里的记忆晚一步出现了。我又看了对方一眼,确实是上周或是上上周我给她重新染黑的头发,已经照着她的头型剪短了。
“会被人说的……”
羽村希子重复了一遍同样的话,嘴角微微浮出了笑意。
温乎的风抚弄着我的脸颊。剪得真够短的……这次我没有避开视线。虽然知道是同一个人,但那天来店里的她和今天眼前的她还是难以重合起来。她避开我的视线,捡起垃圾袋塞进了绿色网子里。从后面看,她的脑袋犹如被黑皮整个裹起来,头型虽暴露无遗,反而因此看不清什么了似的。回过头时的她很像《罗斯玛丽的婴儿》里的米亚·法罗[3]。大概是因为今天希子也穿着浅蓝色上衣的缘故吧。电影里的米亚·法罗穿的也是这种颜色的孕妇服。我不由得产生了病态、唐突而刺痛的感觉。可是那个米亚·法罗和这个人不一样,没有戴无框眼镜,而且更加可爱,更加年轻。
她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又从地上捡起了一袋垃圾。这时,从前面街角走过来一对牵着狗的男女。狗腿很细,往这边走过来的工夫,它的下肢将会被一点点磨平,变成只有身体的其他生物似的。狗嗅着地上散落的垃圾袋气味,女主人呵斥着把它抱起来。狗冲着希子汪汪叫着,希子没有理睬。突然她手里拎着的垃圾袋破了,垃圾撒了一地。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快速地捡起一张张肮脏的纸巾、果冻容器或团成一团的广告,等等。她将垃圾袋两端系紧的动作就如同绑架犯把人质的双手捆起来那样果断而无情。然后她仍然目不斜视,继续捡起被扔了一地的垃圾袋,一趟趟地放回垃圾站。我什么也没有做。
仿佛用几百根针细细敲打三角铃[4]一般,满大街都是夜虫的鸣叫声。
希子慢慢地蹲下来,捡起了最后一袋垃圾。从背后开过来的汽车擦着我身边驶过,几秒钟后,也擦着她驶过。在红色尾灯照射的视野里,一个白色的圆乎乎的东西飞过去,发出啪嚓一声。
希子背着我站着,没有回头。上半身微微向后仰,两手叉在腰间,好像在看扔过去的垃圾袋的落点,或是写在地面上的看不见的点数表一般。我感觉她是在等我,似乎在说“这回该你了”。一连过去了四辆自行车,它们之间的距离很近。骑车的是学生模样的人,还有老大爷模样的人。现在肯定已经过了零点,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半夜三更地骑车瞎转悠呢?我骑来的自行车,在垃圾场往前五米远的地方斜躺着。车把手和车架子就像骨折了似的拧巴着,可能是坏掉了,不能骑了。一瞬间,我想着要不要扔下自行车和希子,一个人逃走。就像听到了我这个念头似的,希子捡起那个垃圾袋,快步走了回来。
轻轻起伏着的一绺短发,被汗水贴在她的额头上。被裸露的额头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的苍白面庞中,只看到一对黑眼珠,隔着镜片发出坚硬的光。
“完事了。”
她的声音就像在医院或区公所的窗口听到的那种虽然好听,却没有丝毫感情色彩的声音。希子摘下了眼镜。我突然觉得她的脸骤然膨胀起来,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那个,真是对不起……”
“你的胳膊肘出血了。”
说完希子蹲下来,拿起脚边的手包,从里面取出一块厚厚的毛巾手帕,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我一看,果然胳膊肘外侧好像被什么划破了,正在流血。再往下看,就更惨了。大概是刚才摔得特别狠吧,左膝盖上有碗大的一块挫伤,没穿袜子的左脚大脚趾的趾甲渗出了红黑色的血。
“穿上这个吧。”
不知是什么时候拿回来的,重新戴上眼镜的希子,把那只拖鞋递给我,我轻轻地穿上了拖鞋,生怕对趾甲造成二次伤害。还是不行,裂了的趾甲疼得钻心。这样子明天恐怕没法工作了……一想到工作,我才感到了后悔。为什么干出这么愚蠢的事来?居然像个孩子似的干出这种让邻居耻笑的事,简直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不过刚才在那儿摔倒,不该怨我吧?因为脚又疼又受到惊吓,我有些恼羞成怒,才假装一时糊涂干出那件事罢了,然后,就像这样,只不过想得到路过的善良人发善心帮一把呀?是的,没错。就像在回答我的问题似的,希子从手包里掏出纸巾,轻轻按在我的胳膊肘的伤口上。“疼吗?”她问道,还怯怯地对我微笑。她这样顽固地撑着我自己制作的眼看就要倒塌的舞台,不把我从上面弄下来。
“那辆自行车也是……”希子压低声音,指着躺在那里的自行车问。
“啊,是的……”
“你摔倒了?”
“是的,拐弯的时候,被绊倒了,所以就……”
“所以就……”
“所以就……”
“所以就是这样啊。”
希子走过去扶起自行车,在那里左右转动着车把,好像哪里也没有摔坏。希子扶着车把回过头来,用茫然却又好像特别专注的焦点不定的目光盯着我。
我们两个非常奇妙地互相对视了足足十秒钟。
就好比从并行的两列电车里互相对望一样。即便是这样正面相对,我也觉得她并没有看着我,我也同样没想仔细地去看她。
覆盖希子脑袋的黢黑短发,被风一吹,就如同葡萄的薄皮一样剥开了,即将融入夜色之中去。
“血还没有止住呢!”她一边走近我,一边突然以警告的口吻说道。走到我跟前后,又压低声音说,“必须消毒一下,消毒……去我家……我家就在那儿。”
她指了指“那儿”,她所指的地方正是我刚才跑出来的公寓。
“那个,我家也在那儿。”
我以为她一定很吃惊,但是希子只是抬头看了看那栋公寓,什么话也没有说。705室已经熄灯了。我突然听到了拍手的声音,其实那不过是垃圾站绿网外面的空啤酒罐被风吹动的响声。
“我也住在那里。”
我以为她没有听见,又说了一遍,希子终于说着“真的吗?”回头看我。
“是啊,实在太巧了。”
“几层?”
“啊,嗯……是七层。”
“我住二层。”
“……”
“好了,你摁住胳膊肘啊。”
说完,希子不等我回答,就蹬着自行车朝着公寓骑去。我慌忙追赶,可是裂了的脚指甲疼得走不快。眼看着希子的后背就像倒带子快进似的走远了。
好不容易走回公寓大门口的时候,正好碰到把自行车放在停车场后走回来的希子。
“我把自行车随便放在一个空地方了。”
希子摁开了电梯,让我先上去。
转眼就到了二楼,在这点时间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站在眼前的她的后脖颈。在街灯下看着又细又白,好像十分柔弱,近在咫尺一看,汗毛覆盖下的微微隆起的骨节,已经超越丰满,达到粗壮的感觉了。相比之下,两只小耳朵犹如一对便签似的微微朝外侧竖着,电梯内微弱的空气流动,都会使它们一下子脱落似的。
希子的房间是二层最里面的205号。我说我住在705号,她说:“那就在上面了。”
走进房间一看,就好像刚刚搬来似的,东西很少。什么遥控器啦,吹风机啦,没什么太大用处的可以拿在手里的那些零碎东西一个也没有看到。虽说和705号一样是1LDK的格局,但和总是大敞着房门的我家不同,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门关得紧紧的。窗帘或沙发、茶几全都是白色的,只有沙发稍稍有些奶白色,而且照明也使用的是私塾里那样的白色荧光灯,所以亮得刺眼。面朝起居室的整体厨房的冰箱上,什么照片、字条也没有贴。起居室的地板上放着一台足有五十英寸的大电视。比那台电视还要大的沙发旁边摆放的观叶植物……滑溜的灰色树干上,覆盖着浮现出清晰叶脉的椭圆形树叶。这是我认识的植物。
“已经四年了。”
我回头一看,希子抱着光滑的塑料盒子站在我身后。盒子差不多有小旅行箱那么大,作为急救箱大了些。她说的四年了,不知是搬到这里来的年头还是这棵树的年头。
“请坐在这里吧。”
我顺从地浅浅坐在沙发上。她立刻坐在地上,啪嗒一声打开了那个盒子。果然是药箱。里面有创可贴、消毒药,塞得没有缝隙,每个角落都不浪费。估计下面一层同样排列着满满的肠胃药、感冒药吧。
希子把分装在小塑料包里的几块雪白的纱布,用蒸馏水润湿后,轻轻擦去我胳膊肘和膝盖上的血。碰到脚指甲时,我疼得忍不住发出了呻吟。然后她又拿了一块新纱布,蘸了消毒液,拍拍伤口,涂上软膏样的东西,又在上面盖上一层纱布,用医用胶布固定住。被一个不太了解的女人这样照料,就像在童话故事里似的,感觉有些恐怖,同时又没出息地感到心情很愉快。“你很熟练啊。”我对她说,她没有回答。那我也不说话了,刚这么一想,她竟然所答非所问地回了句“彼此彼此……”
大概是刚才在外面时,用毛巾手帕使劲擦脸的缘故吧,希子的妆容完全掉了。虽说她原本就是淡妆,可是在房间里雪亮的荧光灯下,她脸上不像是雀斑稀疏的黑斑或纵向松弛的毛孔很明显。仿佛被展示了同样年龄的女人的现状一般,我移开了视线,可是又被她伸在地上的脚吸引了。透过丝袜看到的脚指甲上虽然涂了粉驼色指甲油,但是指甲根部和顶部都已斑驳。我暗想,该重新涂指甲油了,她是因为没有时间吗?还是嫌麻烦一直懒得涂呢?或者是不在意这些,任凭它们剥落也不管呢?
不管是哪种情况,那剥落的指甲油看上去就像在怨恨什么似的。而我的脚指甲,除了那个因受伤而缠着胶布的大脚趾以外,其他都涂了鲜艳的青绿色,还修了指甲,闪闪发亮。仅此一点,就觉得她恨我也有着充分的理由似的。
“膝盖上的好像是擦伤或是摔伤,所以给你贴了膏药。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明天去医院看看比较好。”
她一边盖上药箱,一边飞快地说道。“谢谢你!”我的声音被啪的一声给消除了。盖子上贴着的一段医用胶布被揭掉,和纱布一起团在希子手里。
“……这个药箱真大啊。”
“是公司的福利,每年都发一个。”
希子摸了一下药箱的塑料面。
“福利可以发这个东西吗?保健室里有的东西,你这里好像一应俱全。”
“是的,有这么多,也是没办法……”
“我家里就连纱布都没有。只有蚊虫叮咬药和正露丸。”
说完之后,我忽然想到,纱布说不定有吧。只不过我不知道罢了。纱布、消毒药、膏药,米思米需要的东西,或许在那间屋子的什么地方也这样一应俱全呢。
“你家的人不爱得病吧?”
这回我没有回答希子的问话。
“我先把它放回去。”
她拿着药箱走出了起居室。我扭转身体,望着在窗帘上投下巨大影子的那盆观叶植物。也许是她会养花吧,椭圆形的叶子全都绿油油的,仿佛一摸它们,就会吸附在手指上似的。我站起来走近它。每片叶子上都没有发现那种黏糊糊的透明的蜡状东西。
“没怎么管它,自己长这么大了。”
听到说话声,我回头一看,希子端着一个放着两杯茶的托盘,站在我身后。
“这棵树……是什么树啊?”
“是榕树。是一种橡胶树。”
“是吗……”
“美发店里也有一棵同样的吧?”
“啊,是啊。我觉得很像,果然是一样的啊。是别人送的,也不知道叫什么……”
“人家送的,倒是不错,就是占地方。”
“是的……”
“请喝茶。”
希子默默地喝着茶。我也不太想说话,默默地喝着。
因为刚才急救箱的关系,我特别想念米思米。想快点见到他。见到他后向他道歉,等着他对我说“没事,挨这两下打算不了什么”,然后紧紧抱住我,然后两个人在一张床上一起睡觉,早晨脱去内衣,拥抱在一起。这样一来,以往的幸福元素便充满了我们的身体,守护我们不受到任何东西的伤害。
一旦开了头,便会一直重复同样的事。到底是明明知道却在重复呢,还是因为无意识而重复的呢?不过,此时此刻比起后悔来,更多的是想念。非常想念几十分钟之前被我打的米思米。那时的米思米的脸非常光滑。打他的右手疼得受不了,摁住他的胸口时,由于衬衫下面滑到胸口的裤子上的皮带导致坑洼不平,怎么也使不上劲。而且,我一直等着他抓住我身体的某个部分,把我往墙壁上扔。我一直等着自己身体的自由被彻底剥夺,什么事也干不了,被毛巾什么的塞住我的嘴巴,让我无法说出肮脏的话,痛哭流涕地挨一顿痛打……可是米思米是绝对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为什么呢?因为他比我强壮。
“……吗?”希子问。
“什么?”
“你是去买东西吗,刚才……”
“啊……不是。”
“我刚刚下班回来。”
“下班这么晚?”
“有时候吧……”
“是末班车吗?”
“不是末班车……”
希子没有坐到沙发上,直接坐在我脚边的短毛地毯上。贴了膏药的膝盖和她的肩膀之间只有不到一个手指的距离。我觉得作为房间的主人与客人的关系,这是相当奇怪的位置。由于我坐在高处,对她那毫无防备的头顶看得清清楚楚。发旋是顺时针的。黑发旋涡由此开始,其中心的白色头皮,仿佛用手指一摁,就会扑哧一声凹陷进去似的。
“再喝一杯吗?”
我猛地回过神来时,素颜的希子正面对着我。尽管是我在看她,却感觉一直在被她看。我忍受不了她的目光,再次将视线落到坐姿随意的她的脚指头上。于是那斑驳的粉红色的十根趾头,犹如被攻击的虫子一般眼看着缩成一团干瘪下去……
“我再给你沏一杯茶。”
“啊,不用了。我该走了。”
“还真是特别痛快呢。”
“什么?”
“刚才我也扔了一个垃圾袋。”
“啊,是啊……我看见了。”
希子还想说什么,但又闭上了嘴。我环顾了房间的墙壁,没有钟表。
“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十分。”希子用手指肚擦了擦手表,然后又把手表在裙子腰部摩擦了一下,“已经是第二天了。”
“待了这么长时间,对不起。”
我慌忙站起来,一瞬间眼前一片白。不由得弯下腰,扶在沙发背上时,希子的手按在我的背上,问:“你没事吧?”
“没事。对不起。有点贫血,猛一站起来就这样……”
希子拿开了手,打开起居室的门,朝玄关走去。我紧跟在她后面,走廊冰冷的木地板吸附在赤脚上,发出啪唧啪唧的声音。这幼稚的声音,终于使自己意识到,刚才在外面干的事,在这个房间里让她为我做的事真是不可思议……虽说有些夸张,但至少让我意识到不是正常的,我不禁颤抖起来,因为羞耻,而非因为疼痛。
希子在放在鞋柜上的字条上写了些什么,递给了我,原来是她的名字、手机号码和邮箱地址。然后默然无语地把纸和笔递给我,所以我也写了同样的内容给她。尽管是已经写得很熟的名字,但“三隅舞”的“隅”字写得很肥大,歪歪斜斜的。
“那个,刚才……”
我一边递给她,一边打着腹稿。
“什么?”
“那个……吵了架……和老公……”
“什么?”
“我想让自己冷静一下,结果……”
我这么说是考虑到人家帮了自己,估计对方希望得到最起码的解释,但是希子的表情没有变化。我不知道下面该说些什么,就闭上了嘴。“有时候的确会这样的。”希子低声说道,垂着的眼睑更深地垂下去。
“真的非常感谢!这大半夜的……”
希子没有说话。令人窒息的沉默再度袭来。每当面对某个女人时,若遇到这样的沉默,我就不知为什么,会强烈意识到自己是个美发师。
“超短发,很漂亮啊。”
听着自己说出来的话,感觉比预想的还要假。不过,希子“啊”了一声,以今天我看到的最欣喜的表情抬起眼睛,揪着耳朵后面的头发给我看。
“太短了些……”
“不觉得短啊。很适合你呀。”
“原来剪的比这个长多了……可是他好像不喜欢。”
希子的白色发旋浮现在我眼前。
希子所说的“他”,是否从沙发上看过她的发旋呢?他是一个对她说那个白泥般的发旋“很美”,温柔地戳一戳那里的人吗?
“晚安!”我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面前的门已经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