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五,春分秋分,昼夜平分。在好不容易熬了过去的冷冬,不知有多少雪鬓霜鬟随着寒雪远去,即便已然立春,气候却也一时回不得暖,但好歹过去了不是。
绿树掩映、藤蔓斜陈间,晌午的阳光还是这么一如往昔,俏皮的投在这座旧宅的老墙片瓦上。
老夫子还是那么悠然自得,青青庭院里置了张躺椅,身上着的布衣,头戴纱帽笼头,正抚着长须拿着绢书眯缝着眼睛瞧着什么,年迈的老躯有节奏的随椅子晃着,一派老态龙钟的样子,唯有那手,骨节粗大,掌似金铁,显出与其他各处格格不入的错觉来。院里一位老妪跨坐在凳子上推着小磨磨着茶,磨出的碎茶呈玉白色,应是头纲芽茶,旁边的石台上备有茶罗、茶盒等茶具。
另有一位中年女侍立在边上,手中提着汤瓶正在点茶,她的左手边摆放着煮水的茶炉、茶壶以及茶巾,右手边摆放着贮泉瓮,台上有备用的茶筅、茶盏和盏托,整个氛围很安静,一切程序有条不紊的进行着,正是此间终日进行的样子。
蓦地,今日这番宁静倏忽间被打断了。一声“吱呀”的响声从院门处传了过来,不知是推门人力止于此,还是老门喜欢这个位置齿轮啮合处的缘故,只是开了一条容人堪堪进出的缝儿,来人左足轻碰了下院门,力道恰令院子中人听闻,然后侧着身子逆着方位以右足先行,没什么言语的就踏了进来。
看那人,着一身玄色鱼鳞服,窄袖广口,形貌偏瘦近似纤细了,外罩一件盖身披风,头上一顶笠帽,有垂下的绢纱,面容朦胧,看不真切。
足点院门的悄声响起时,老者已经坐起了,待那人进来时兀自起身向后院走去,来人就跟在后面,没有任何交流。场面奇异的安静,唯有沙沙的脚步声和煮茶沥水的响声相合。老妪和女侍对此毫无反应,除了刚开始的一瞥外,仍旧忙着自己手里的活计。
老夫子在前面一摆一摆晃荡地踱着,仿若下一刻就要倒在地上,后面的却是丝毫不以为意,也没有扶一把的意思,就这么隔着几步跟着,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觉得煞是有趣。
“小娃娃,你可是没有扶老的礼数哦,竟然看夫子的笑话”忽然,前首的老者出声责问了
玄衣人暗暗称奇,这小动作在人家面前无所遁形似的,迎声道“若是夫子尚需人扶的话,怕是我们都走不动道了”
“哈哈???,你这小娃娃,倒是有趣的紧”说话间便到了院落尽头。
老者走到阑干旁,转过头去用绢书指了指一方横卧着的似板样的青石,便和蔼可亲的望着玄衣人。那人暗暗地撇了撇嘴,也不见如何动作,腰下扎马,神色一凛,单手用劲往上一托,那块约莫有三四百斤的石板便被立了起来,靠在墙院上,露出了一个四边用柚木嵌制的洞口来,接着晌午的光线,内里的情景一览无余。
老人家当仁不让的先一步往下走去,玄衣人也紧随其后的走了下去,待两人完全进去时候,老者在拐角处点了一下墙上的石状突起,地面上靠着院墙的石板猛地在突出了三块青砖的作用下重重的降了下来,看那方位,竟是丝毫不差的扣在了洞口上。
“夫子你-你-你,有机关不用,让我动手?哼”宽广的地下殿堂里,玄衣人跺了下青石地砖忿忿道。
“年轻人啊,就要多动手”走在前面的老者道,临了又补充了句道“也要多动脑嘛”
“哼~”回应他的是一阵鼻音
老夫子也不恼,呵呵笑问道“你看这建筑怎样?”
老者不提醒玄衣人还没想起来看,经一说,仔细看去,顿觉叹为观止,有点目瞪口呆了,神色间满布震撼的道“这,这莫不是将半个椒房殿搬了下来?”
“椒房殿?”老者既惊且惑道
“师尊曾经被邀去给帝后、婕妤们在宫里培育过花廊,她便趁机四下瞧过,我也是听她偶然提起”
“原来如此,比之椒房殿倒是夸张了;不过,想那城主府,怕是也不过如此吧”
也难怪老者自傲,这宏伟的地下集群,是自立国便开始有计划性的筑造,处在高度绝密的情况下方有所成。而造就这一切的~,他们有一个古往今来共同的名号-“刺客!”来自于同一个归宿---“百花台”!
百花台,先秦时期已有之。
百花台掌祭祀之礼的百祀婆婆口口相传:西巅昆仑,瑶池西王母孕百花,置鸣台上,以无花清露育之,香魂而**,后留之不顾!有风戏其于野、有兽采其于荒,亦有法,护其于冥冥。历万千世,如水、如凝、如妖冶、如高洁???。而今千姿万妍,未消其神。
而较之于被始皇盯上的战国组织、高祖盯上的复秦联盟。百花台,就显得风雨不动安如山多点,相比于其他流派,最大的不同,根处就在于门人了,台中十之八九皆女子,她们有核心的专司其职者,有外围的百职从业者,流传之久,门人之众,万难一一道尽。
或许是时也,抑或命也,不论是长安九市乃至于举国行商的律动,还是高高庙堂更甚于郡国封邑的博弈,都渐渐地少不了她们所留下的漩涡。
“师尊接到百祀婆婆传信,说我们青囊门有谶语现世,连忙着我过来取令”玄衣人道
“没错!数年前赤庙里忽的红光大盛,众百卫还以为是赤庙祭祀的缘故,任之不理。若非百祀她心有所动,查星卜象,方知那夜仲夏月圆正是太卜花也就是你们青囊门花的显迹,赶紧前去探看,始见我百花台谶语现世!而今日,便是印证之时。”
“那???”
“谶语?”老夫子打断道,“莫非是路赶得久了,忘了规矩?”说罢便带着玄衣人往赤庙行去
玄衣人阵阵无语???
将进时,解下披风,刚摘下笠帽,发结便为之一松,一头如瀑的长发便散了出来,那一张仿似画中颜容,凤眉细长,双眼亮如星月,两腮玉脂间点着微红,朱唇轻轻抿着,身姿绰约,天生丽质七分,恰是桃李年华,余下三分,由着习武练身的缘故,两者曼妙的融在一起,更添秋水灵韵。
看着自己的发髻乱了,连忙盘起头饰,不然再听夫子说教,实在是头大的紧,他们这些人,将“周礼”看的比什么都重。她倒不知,夫子虽奇她扮做男儿身,却也知道江湖之事,诡缪难测,理解更甚于责怪罢了。
甫一踏入,赤庙的高烛祭台便映入眼帘,快步向前,跪倒在祭台下的蒲团上道“上尊百花台花神?青囊门主?明师青自羽之幼徒雨字辈弟子海林拜祭!”,礼过后,恭敬的引了祭香,跪坐在蒲团上闭目吟咏着祷文。
待她礼仪皆定,老夫子开口道“你师尊既然让你过来,说不得便是那拆解人”说着,便递给了海林一朵因为凋零而制成标本的青囊花。起身细细观察,上十八篆字:
日焚枯木,失青鹿共逐;月伴其阴,度夕人以秦
海林大惊“这这怎么可能?大汉现在承平日久,虽说有胡、蛮战乱侵袭,但也没到天下逐鹿的地步啊?”
刚开始,我也和你一样,认为荒谬至极,唯有百祀她信誓旦旦的说是且待来日。就在昨天,铁树门主左桂发来照会,西南夷键为郡、昆明那边朝廷派去寻找大夏国的使臣老是被杀,现在可能有变,让门人多多提防。谁都知道,当今陛下,是眼里决计容不下沙子的雄主。而更不可思议的是,昆明那边的黑手,也就是杀使截财的人,通过左桂联系了百祀,请咱们出手
“所以,十二门主决议就????”海林问道
“没错!既有惊涛拍岸,何不推手助之?哈哈哈???”
“可如此一来,我们怕是难以抽身事外了啊,现在连那边的黑手是谁都不知道,就下了他们的船,届时再授人以柄,我怕???”
“他们是谁并不重要,普天之下将矛对着大汉的不外乎那几个;再说了,你以为未央宫里的那位安生了就是我百花台的好日子,别看以前咱们帮着处理过一些黑事儿,说到底,我们还是刺客!待人家腾出手来,羊毛怕是捋的比锦缎还干净,别忘了淮阴侯的下场!”老者分析道
“那咱们如何推这一把?”海林问道
“不急,有消息了再通知你,现在最关键的是解开这谶语,说实话,我是宁愿相信始皇再生,也难信可逐汉鹿!哎”一声长长的叹息
“等等,夫子您说始皇再生?度夕人以秦,以秦,秦!有可能吗?”
“这也是令我和百祀费尽心思的地方,现在想来,与其精神记挂到动辄改朝换代的滔天大祸里,不如在小打小闹中韬光养晦,以期来日”
“的确,师父也是这个意思,教我把住分寸,握好利害。现在终究是外侮势众,当迎头痛击之!”海林铿锵道
“目下最大的变化就在这‘日焚枯木’上,若此语可解,我百花台,指日必兴矣!”他那倒是像枯木的脸上,涌着抹抹别样的深红
“‘日焚’倒是好说,帝大杀四方矣。然那‘枯木’,却教人百思不得其解啊”海林喃喃道
“罢了罢了,做好当下足矣,待风云再起,图穷必现。”说着从袖里取出一块玉符道“这是百祀托我教给你的,令你相机便宜行事。此符可调动百花台长安城中各门下:净字辈弟子近千人、烟霞弟子九千余。百花台高门十万烟霞你可是得其一指啊。真是莫大荣焉呢,比夫子我当年见你百祀婆婆却是不逊丝毫啊”
海林将其双手接过后郑重的揣在衣襟里,若有所思,十分敏感而又小心地避过了这个话题。候了会儿扬着螓首问道“对了夫子,怎的不见百祀婆婆呢?师父令我求婆婆多指点指点呢”
得,看来我又输给这老太婆了,不过这小女娃倒是看起来没那么不靠谱,比以前那几个好多了。老者暗暗嘀咕道,
“什么啊?夫子”
“哦,她说早就知道羽丫头的鬼心思了,让你转告她稍安勿躁便是。至于你嘛,她说该出现时,你不找她,她也会缠着你的”
海林莫名起了股渗意,朱唇轻启道“什么跟什么嘛”,言讫,便当先一步走了出去,出得赤庙时,恢复了之前的装束,雌雄莫辨。笑话,百花台可说是十万门人重担都在这里了,安得大意?就即便不世出的百卫令、花卫令,都不得不开始关注起海林的一颦一笑了。
老夫子也是对此感叹不已,这已经是青囊门下最后一位进过花冢的弟子了,谶语既印在此女之身,应不是空穴来风吧,怕就怕这影踪难寻,扑朔迷离啊,这愈是老了,看不透的便更多了,难啊难啊,叹息声声复声声???
当老夫子还若有所思的时候,海林早已出了旧宅,向主城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