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睢阳,城外睢水河畔。
春二月的睢水河,长岸柳堤,堤下河水淼淼,堤上柳枝依依,远处桑梓新绿,更远处则是草色遥看。
芷兰一副采桑女的装扮,腰挎竹篮与手握一柄羽扇的枚乘并肩走进镜头……
镜头中远远的可见莲儿和婉兮随后的身影。
芷兰:“先生此行真的要当面向陛下辞官吗?”
枚乘望着天水一色的远方,微微颦眉:“你说呢?”
芷兰摇头:“芷兰对先生的心思似乎并不甚了了。”
枚乘转头望了她一眼:“那么,夫人的意思……”
芷兰笑:“请唤我芷兰。”
枚乘微微一笑:“芷兰。”
芷兰微笑了。
枚乘:“枚乘知道芷兰虽女流之辈,亦是饱读诗书之人,应早闻知古来一些读书人的故事,范蠡、庄周、介子推……这些远的不说,近的,就说我朝开国以来的张良……”
芷兰:“先生无需多言,这些芷兰略知,只是每人的情形都有不同,就说范蠡和张良这二位,都有功成身退之意,亦是一种明哲保身,先生今日情形却大不相同。”
枚乘笑笑:“哦?在下倒想知道,芷兰眼里,这不同又在哪里呢?”
芷兰:“当今天下,非春秋楚霸等时日可比,亦与汉初开国之时不同,今我主横扫七国之乱,澄清玉宇,正是国家用人之际,再说先哲文人不光有乘物游心、超然自适、放浪形骇之思,亦有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出相入相、一飞冲天之念,凡此种种,先生何能置身度外?”
枚乘:“哦?能说出这番话来,芷兰果然不同凡俗!然如今天下,前有屈原、贾谊,虽九死而犹未悔,以美人自诩,委身帝王,不可谓不痴心之至,最后皆落得迷茫绝望而终,后有晁错,为固帝王千秋鸿业,以全族人的身家性命葬于长安东市之沉重代价,宁为君王所负而不负君王,诚可谓普天之下至诚至忠无人能及,然则若何?真千秋之痛!千古奇冤啊!晁错晁错,究竟何错?!”言毕竟不意间将手中羽扇向路边一树上猛地一掷,竟至扇骨分离,羽毛翻飞……那树也至枝叶纷坠,树干为之一震。
芷兰颤声叫道:“枚兄,看伤了手!”芷兰说着话,近前查看枚乘仍在发颤的一双手,又捡起几片羽毛轻轻吹了吹,抬头朝他望去,竟是眼泪汪汪。
二人相对默然,良久,芷兰才轻柔说:“枚兄甚少如此怒形于色,今儿也算破例了!”
枚乘已然平复了自己,遂略显难为情地一笑:“刚才为兄失态,吓着芷兰了吧?”
芷兰亦微笑起来:“那倒没有。枚兄须知,芷兰也是经过阵仗的人了,哪里一句话就给吓着了!”
枚乘也自解嘲道:“哦,我忘了,芷兰也曾是带兵征战的将军呢!”
芷兰笑着摇头:“特殊年景的事儿,叔兄就不必再提了吧!”芷兰说着话,轻轻放开手上那羽毛,看着它们随风而去,然后与枚乘继续前行,边走边说:“好一把羽扇,真可惜了。”
枚乘:“还是在下有一回离家时,家父所赠,说是留在身边,可以让儿子常念起家乡父老的……”
芷兰语带双关:“如此说来,枚兄所舍弃之物也太多了。”
枚乘:“人的一生,便是不断的舍弃与得到,所以才有舍得一说,不舍哪来的得?”
芷兰:“那么,枚兄将要舍弃朝廷命官一职和陛下的恩宠,又想要得到什么呢?”
枚乘看着她,故作高深:“这个么,小女子知道得太多不好。”
芷兰撇嘴:“人家不是小女子,都被朝廷晋升了夫人的人了。”
枚乘笑:“还曾经领兵打仗,是做了将军的人了!”
芷兰撒娇地噘起嘴:“都说了那个不要再提了。”
枚乘笑:“好好好,不提不提,对一女子来说,拿刀弄枪终究有损闺阁淑女形象。”
芷兰佯做委屈:“就是么!兄还要多为芷兰思量,咱一介女流,终究还是要为人妻的哦!”
枚乘:“噢!不知今后哪位仁兄有如此厚福,消受得起咱这位千金大小姐。”
芷兰:“闺阁千金么?在咱那是过去了,只这淑女之份,自忖还有几分!枚兄千万莫要总将那将军之事挂在嘴上,坏我闺阁芳名才好。”
枚乘笑着拱手:“岂敢岂敢。”
二人言至此,接下来便沉默。
须臾,看看天色近午,芷兰小声说:“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枚乘似有不舍,亦抬头望了望,瞅了她一眼:“还早,再走一会儿吧。”
二人默默地继续往前走着。
远处有叫不出名字的鸟儿飞来飞去……
好一会儿,芷兰才又说:“如若枚兄长安之行万一有去无回,还会时常想起这里吗?”
枚乘:“既使真的不能马上回来,枚叔也断断不会忘记这里的。这里有枚叔的朋友,还有……”
芷兰:“还有……
枚乘遂仰天长叹:“若此不归,被朝廷以抗旨论处,枚乘淮阴尚有父母家室,若是早晚有幸得见,芷兰可请启告二老:就言逆子不孝,一未能尽孝于二老双亲,二未能尽忠于国家君主,诚可谓不忠不孝之人!九泉之下顿泣二老将儿废忘,此生无须惦念之。”
芷兰见他说得悲切,遂摇头:“恕芷兰直言,枚兄此言过了!若说条条大道通长安,大丈夫能屈能伸可直可迂,为什么一定要舍此即彼,一条道走到黑呢?兄即不闻坊间有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吗?”
枚乘:“多谢芷兰妹妹好心相劝,只不过为人之道其他都可迂之回之,而紧要事上却马虎不得——所谓天下之道千条万条,择之不同便就有了高下良莠曲直之分。”
芷兰:“那么,先生以为,何以为高,又何以为下,何以为良,又何以为莠呢?”
枚乘笑笑:“在下不才,不敢惶论什么高下良莠,总以为天下所谓文人,饱读诗书之士,面对时世,总不外两种选择——入则端委庙堂,出则萧条方外,驰骋沙场遨游宦海做军国栋梁,还是长啸山林荒野躬耕南山当飘然隐士?亦或半隐半宦,即隐即宦,在隐宦之间建翰墨勋绩为辞赋君子?论起活在当下,若不得不在二者间选择,在下愿选后者。”
芷兰:“那么,在先生看来,一个读书人,又怎能遗世而洁身独处,在隐宦之间建翰墨勋绩为辞赋君子呢?”
枚乘笑着摇头:“实在话,在下也不知,不过在下看重的是前不久梁王的一个许诺!”
芷兰:“许诺?”
枚乘:“是的。”
芷兰:“让我想想……”
芷兰回忆当初的情景:
刘武:“寡人从很小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将来寡人若做一国君主,寡人的封国里一定要有一大片园林,这园子里要有竹子,有四季花草,有高山流水,有奇禽异兽,有亭台桥榭,有长廊宫殿,雅馆精舍……最最主要的就是,要有琴声!”
芷兰兴趣盎然:“还要有箫声!”
刘武:“是的,有琴声有箫声,再有司马先生的好诗赋!”
韩安国:“还有文人雅士们的泼墨书画!”
司马相如还沉浸在刚才琴韵里,不无冲动地说:“人都说不羡鸳鸯不羡仙,梁王殿下说得这些要能成真,那咱的这一生就哪里也不去了,老也老在这里,死也死在这里,那叫一个不羡皇上不羡长安……”
芷兰向往地笑道:“不羡天也不羡地,只愿埋在咱们梁国的竹园里。”
刘武:“哦,对了,咱现在就给这园子起一个名字可好?”
芷兰:“等建好了才起不迟嘛!”
刘武:“不,凡事要先有一个名堂,然后做起来才会实实在在,所谓名正而言顺。”
韩安国:“对,先起一个大气的,响亮的,让人一听就忘不掉的名字。”
司马:“长安皇家有上林苑,这园子是咱们梁国的园子,我看不如就叫梁苑吧!”
刘武:“梁苑……好的,那就先叫它梁苑,或者梁园,大家说好不好?”■
芷兰从回忆中回到眼前情景,亦带着几分沉醉:“……那还是在战乱之前,司马先生来睢阳做客时,梁王即席的一个承诺,想不到竟传到了枚先生这里。”
枚乘笑道:“岂知传至在下这里,只怕全天下的读书人都晓得了!梁王的这个许诺岂止面对一个司马相如,那是对全天下读书人的一个至纯至美的许诺。”
芷兰笑着揶喻他:“所以,就让我们的枚大先生连堂堂的京城朝廷大员都不做了,要等着梁王给我们建一座名冠天下的大园子?来装我们天下文人翰墨勋绩为辞赋君子的梦想?”
枚乘:“是的,那是一个梦想,也是一个终极家园,但只要有这样一个家园在,我们这些读书人还夫复何求?”
芷兰:“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枚乘:“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
二人吟毕遂击掌互勉。
击掌毕,四目相对,两只手久久不愿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