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加藤小衫是一位名人。
“他是个政客,这里人人都知道他。他出身名门,家族里有政府高官,还有显赫政客。”本田说,“你有没有听说过国会议员加藤隆?那是他叔叔。”
名字听着很熟,但我不关心政治。
“看这栋房子,真大啊。”
我点点头,摁响了门铃。我们面前是一栋西式联排的白色房子,四周环境怡人,静谧而祥和。
门开了,一位中年男士出来应门。他身穿皱皱巴巴的深色西服,奇怪的是,脚上搭配的是一双米色拖鞋。我瞥见他脚踝周围裹着厚厚的白袜子。
对于我们直接出现在他的房子前,加藤小衫似乎有些不高兴。但过了一会儿,我意识到这只是他额上深深的皱纹让他看起来总是那么乖张。我们做了自我介绍,他再次点点头,然后示意我们进入房子。很显然,这是个少言寡语之人。我们脱了鞋,随他进去。
客厅很宽敞,里面全是西式家具,都漆成白色,或者以白色装饰。轻薄的蕾丝窗帘装点着巨大的窗柩,窗帘随风飘动,让我想起金鱼的尾巴。
从长廊一路走来,我们穿过了阅览室和书房,两边墙上挂着数排油画,全是乡村风景画,从它们相似的画风来看,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
“加藤先生,这些都是您画的吗?”本田问道。
“不,是我妻子画的。”他答道,这是他首度张口说话。
他的语调与此前在电话中的语调简直一模一样,平直而严肃。在我看来,他很冷漠。我曾经听说政客是地球上最孤独的人,这话必然有些道理。
对于个人来说,姐姐所用的房间宽大而开阔,中间有张床,一旁配有床头柜,床上和床头柜上都点缀着英国玫瑰。门边上还摆着个白色的木衣柜,窗边放着张桌子,与我一贯的想象如出一辙。我心里沉甸甸的。
加藤先生说了句“我会在阅览室”,然后就离开了,让我们留在房中。
我们尴尬地站在那里,大眼瞪小眼。
“那么,有什么计划?”本田问。
“我要整理她的物品,”我说,“大部分可能会捐给慈善机构。”
“你确定家里人不想要她的东西吗?”
我想了想父母,“是的,我想他们不要。”他们根本就不想与她有任何瓜葛,也不想留下任何关于她的记忆。
我从衣柜开始收拾。衣柜有个主隔间,顶上是架子,底部有抽屉。主隔间里挂着正装,姐姐按色调来排列衣物,从黑色到灰色到白色,随后是褐色与米色,最后是色彩更为明亮的服饰,排列井然有序,赏心悦目。正装下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罩衫、T恤、睡衣,分成四摞。对于我来说,她的大部分衣物完全不熟悉,让我想起自打她搬到赤川之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何等稀少。
我注意到姐姐没有任何长裤或者短裤,我努力回忆是否曾经见过她穿裤子的样子。没有,除了她的运动校服以外,我从未见过她穿裤子。
衣橱架上摆放着毛巾、被单和手提包,所有包包内部都塞有棉纸,用来保持外形。我知道姐姐一直是个井井有条的人,但此等精细程度还是让我感到十分惊讶。
打开抽屉,里面是内衣、袜子和丝巾,同样也是以色调进行排列。我想起探长曾经说过的话,想到丝巾有可能会用来蒙住眼睛,不禁感到不寒而栗。如果我永远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好一点呢?
我正要关闭抽屉时,忽然在卷起的袜子里看到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我拿起仔细查看,是半瓶雅诗兰黛香水。我打开瓶盖闻了闻,一种冷冷的麝香气味,典型的美式优雅。这种香气让我想起凉风习习的初夏之日,那纤尘不染的被单。
收拾完衣橱后,我来到床边的桌子前。顶层抽屉分成两格,左抽屉格里装着电池和电线,右抽屉格里放着排列整齐的爵士乐磁带。打开下方柜门,里面有套立体声音响系统。在我脑海里,勾勒出姐姐躺在床上,两眼紧闭,聆听爵士乐的情景。我深呼吸了一下,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桌子上除了一盏台灯和一部红色电话外,再无他物。电话机反射着明亮的阳光,光洁锃亮,面对窗户的一侧已经褪色,电话线轻微卷着。看到它,我难过极了,上周姐姐刚刚用这部电话给我打过电话,而现在,她已离开人世。
“你还好吗?”本田问。
“还好。”我回答道。
拉开左下方的抽屉,我看到里面有几本书和若干个文件夹。我把它们拿出来,放到桌上查看,都是与工作相关的资料。
“你认为我要不要把这些资料还回去?”我问本田。
他从我肩头瞥了一眼,“我表示怀疑,人人都有自己的一份。你开始工作时,学校会给你一套新的。”
我还是一件接一件地仔细查看。当我翻看其中一本书时,有张纸掉了下来,直觉告诉我它很重要。我没有看纸张上的内容,便把它装进了口袋。我瞥了一眼本田,他正对着另一个方向,没有看到我的所作所为。
我环顾房间一圈,确定没有任何遗漏。桌子底下放着垃圾桶,衣柜边上有个洗衣篮,但它们都空空如也。应该是这样的。
“我好了。”我说。
“真快,”本田说着,“你想留下什么?”
“可能那套立体声音响和爵士乐磁带,我需要几个硬纸盒来装其他东西。”
“办公室有些硬纸盒,但那意味着今天我们无法收拾完毕。为什么你不和加藤先生说一下,看看他是否介意?”
我们离开姐姐的卧房,走向阅览室。每当有风吹过,轻柔的风铃声便会在房子里回荡。这栋房子寂静得不可思议,要不是这样的话,我会听不到这风铃声。
“你在想什么,石田君?”本田问道。
“这里如此安静。”我回答。
“我在想电视机,他家没有一台电视机。”
现在本田提起,我才意识到我也没有看到任何电视机。但在这个年代的今时今日,人人都有电视机,我想它一定是隐藏在某个房间里。
可后来,我了解到,房子里真的没有电视机。加藤先生把这栋房子当成避难所,在这里,他不受任何外界压力的困扰。他摒弃一切会令自己沮丧的事物,他不想在家里被政治对手或者内阁近期变动的新闻所打搅。的确,政客是地球上最孤独的人。
阅览室里有显赫的私人收藏作品,令人印象深刻。房间四壁全是从房顶直落地面的书架。这个宽敞房间的中央,四个皮沙发环绕一个咖啡台,台上摆放着一个镶嵌宝石的纪念盒。
加藤先生正坐在沙发上读书,看到我们,他便放下书,邀请我们进去坐,“您已经处理好所有需要的东西了吗?”
“非常抱歉,但我们来的时候没有做好准备,”我说,“您是否愿意给我们几日时间?我们会拿纸盒回来,把物品打包。”
“不着急,反正这个房间现在没有人用。”
“我还需要支付什么房租吗?”我手上并没有太多钱,可是我觉得应该问一下。
“不要担心,压根儿就没有租金。”
“对不起,您的意思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和石田小姐有协议。”
我不大明白他话中所指,“协议?”
“是的,私人协议。”
他不再说话,看得出来,他不想谈论这件事情。气氛紧张起来,我向本田望去,他正看着我,我们三人沉默了一段时间。
最终,本田问:“您妻子在家吗?”
加藤先生额上的皱纹更深了,“是的,她在家。”
“那么我们应该和她打个招呼。”
“没有必要,她喜欢一个人待着。”
“我明白了。”本田的声音逐渐降下来。
我浏览了一下书架,架上的书大多为英文精装书,有套英语大百科全书,几本英日字典,他必定对英语很感兴趣。
“您说您是石田小姐的同事,”加藤先生对本田说,“您也教英文吗?”
“我们的确是同事,但我教的是数学。”本田说。
“您喜欢英文文学?”我问,“这里有很多英文书籍。”
加藤先生摇摇头,“那些书是我妻子的。”
“那么您应该把石田君介绍给您的妻子,”本田说,“这位年轻人正在庆应大学学习英美文学。”
“真的吗?”
我微微点了点头,“是的,可我很快就要毕业了。”
加藤先生盯着我,看起来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的嘴唇一直紧闭。他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不想在此待下去,于是便找了个借口去洗手间。
从走廊穿过,我看着那些油画,它们似乎不是本土风光。尽管创作这些画作的艺术家拥有良好的技巧,可它们毫无生活气息,给人的印象像是从日历上复制下来的。
我在厨房外停了下来,透过玻璃门往里窥视,里面空无一人。我一时心血来潮,推开门,走了进去。
这个厨房看起来像是从室内装饰杂志上直接迁移过来似的,一尘不染,没有一个脏盘子,或者一点点散落的食物。橱柜光洁明亮,我用手指沿着橱柜底部摸过去,正当我要打开一个橱柜时,就听到走过来的脚步声。转过身,我看到加藤先生。我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在此游荡,他会不会很生气?我不得而知,因为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您的厨房太漂亮了,太整洁了。”我说道。
他点点头,“几乎不用。”
“您的妻子不做饭吗?”
“她以前做饭,可现在不做。”他擦了擦鼻梁,“本田告诉我您将在四叶工作?”
“是的,这是目前的计划。”
“您住哪里?”
“桂木酒店。”
他皱起眉头,慢慢地点了点头,可是我有种感觉,他没在听我说话。
“这么说吧,您喜欢这栋房子吗?”他问。
“是的。”我想如果房子主人问你这个问题,不管情况如何,答案都应该是肯定的,而且我的确喜欢这个地方,“它既明亮,又通风。”
“我妻子过去在医院工作,她坚持房子必须阳光充足,空气流通。”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问,“您真的喜欢这里吗?”
“是的,是的。”我说道,不大确定为什么他一直在说这个话题。
“我有个建议,”他说,“如果您愿意的话,只要帮我个忙,就可以使用这里任何一间空房。”
我停了下来,等待他的解释。
“我妻子有些状况,所以她不能离开自己的卧室。清洁工每周会来两次做家务,但我仍然需要安排她的饮食。如果您可以负责她的午餐,我就无须在工作日挤出时间,那就太好了。”
他透露的情况让我十分惊诧。这就是他和姐姐的协议吗?这种安排很合理,因为她喜欢做饭,然而这对我可不合适。
“加藤先生,恐怕我的厨艺非常糟糕。”我说道。
“我并不是要您为她做饭。如果您愿意,欢迎使用厨房,您也可以购买午餐。”
我不知该如何说才好。这个主意既符合逻辑,也十分诡异,为什么有人会邀请刚刚碰面的陌生人住到自己家里呢?
“您可能在想,如果只是为了午餐,为什么我不让秘书来做?实情是:还有一些其他事情——我需要有人为她朗读。”
我眉头紧锁,刚好与他配对,“为她朗读?”
“我妻子很喜欢英文书,如果每天有人为她读上几页书,她会很开心。”
“我可否问一下,您的妻子……”我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
“她身体欠佳,可她的病不会传染,也不会威胁生命。”
“我明白了。”我缓缓地点点头,费力地想要找到一种恰当的反应,“加藤先生,您的提议真是太慷慨了,但是您看啊,此时……”
“我并没有期待您马上做决定。”他打断我,“可如果您能尽快答复我,我会很感激。”
我们约定下周日再次见面。他示意我随他出去,似乎已经忘却我原先提出要去卫生间的借口。
在我离开前,加藤先生握着我的手说:“我希望您会认真考虑我的建议。”
我能感觉到本田正在看我。
等到我们一起坐进车里,他就问:“他说的是什么建议?”
“免费寄居在他的房子里。”我答道。
本田满腹狐疑地看着我,“根本不存在免费寄居这回事。”
“嗯,并非真正免费。他要我给他的妻子购买午餐,因为她病了,无法自己出门。你认识她吗?”
“并不认识本人,可我见过她几次,她总是笑容满面。毕竟这是个小镇,人人都相互认识。”他换了车挡,“现在你问起,我想到曾经听说过他妻子得了抑郁症。他们有个年轻的女儿,但几年前去世了。”
“我明白了。”
“石田君,你应该接受这个建议,虽然它听起来太好了,都不像真的。但像加藤先生这样的人,是不会做出任何毁损名誉的狡猾勾当的,毕竟在这里消息传播得太迅速了。”
“我会考虑的。”本田有时候有点以恩人自居,可能是因为他年纪比我大吧。
“是什么让你有所顾忌呢?”
“那栋房子。”我把左手放在窗户上,“我并不介意安静,但有些东西感觉很奇怪。”
“那个地方太过干净整洁,太过井井有条,所以感觉有点怪诞。”
“你对姐姐的房间有什么看法?”
“很配她的气质。”
对此,我并无异议,因为惠子一直都很规整,很专注,但她的房间看起来那么冷冰冰,那么无法让人靠近。一般来说,人们会在私人空间里摆上自己喜欢的书本、照片和纪念物,从而流露出个性特征。从一个人的卧室我们会了解到许多关于这个人的信息,卧室应该是主人的特有标识。
相反,姐姐的房间却黯然失色。除了那些爵士乐磁带和那瓶香水,毫无个性化痕迹。整个房间就像她的办公桌一样,没有任何特性,好像她要把自己抹得一干二净似的。
我想到四叶学校和加藤先生提供的工作建议,似乎我追随着姐姐的脚步,进入了她的生活,或许这样我便能最终了解她从未说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