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终于一个人待在酒店房里,我拿出那张从姐姐卧室取走的纸条。这张纸皱皱巴巴,看起来就像是被反反复复读过。我认得出,那是她的字迹。
上面写着:
在你最不期待的时候,爱情蓦然而至,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说“坠入爱河”。对于坠落,你根本无法学习,也无法规划,它只是就这样发生了。
那一瞬间,爱情犹如猪笼草般捕抓住你,你根本没有思考的空间,更毋论做出反应。当你意识到它发生时,便明了自己已无处可逃,因为你已深陷其中。
我凝望着纸条。难道她是为了追逐某人,或者逃离某人才来到赤川的?可对于她一毕业就离开家这个事实,绝非意外之举,我一直都知道,这一天终会到来。
十九岁生日的那一天,姐姐从宠物店买了十九只小鸟。对此,我记忆犹新,因为那天用完晚饭后,我和她一起去的宠物店。
我不记得那些鸟叫什么名字,但它们都长着黑色的羽毛。店主将它们分别放进三个鸟笼,姐姐提着前两个,我拎着第三个。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些鸟并不是很迷人,而且还很吵闹。
离开宠物店后,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于是便问:“你为什么买这些鸟?”
她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买鸟。”
“你要它们干什么呢?它们那么吵闹。妈妈会很生气的,我不要被牵扯其中。”
她的笑容消失了,“我没有打算把它们带回家。”
“我们要把它们吃掉吗?”
“别傻了。”
我跟着她,来到附近的运河边上,运河两岸是茵茵草地,我经常和朋友到这里踢足球。下午时分,这里全是来慢跑锻炼的人,还有孩子,可现在是晚上,此处几乎已是空无一人。
我们放下鸟笼,姐姐把笼门打开。我们等着小鸟飞走,可它们却不愿离开,就待在打开的笼子里。
“好奇怪,”姐姐喃喃低语,“为什么它们不飞走呢?”
她吹着口哨,想把鸟儿哄骗出来,但它们纹丝不动。她大声拍手掌,还是一切如故。姐姐很沮丧,她把其中一个鸟笼拿起来摇晃,一只小鸟飞走了,其余的也紧随其后。姐姐望着鸟儿们升到高空,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
一位正在遛金毛猎犬的老先生走了过来,告诉她:“小姑娘,你不应该放走那些鸟儿。这不是在帮它们,它们不知道如何觅食,如何避难,它们很快就会死的。”说完后,就带着狗离开了。
姐姐看起来非常难过。
“不一定是坏事。”我努力想要使她高兴起来,“哪怕它们很快会死去,可是它们过的日子也比一生待在笼子里要更快乐呀。再说了,老先生或许错了,小鸟也能适应生存,不是吗?”
她没有回答,我们一路沉默不语,返回家中。
我常常觉得,这件事情是个催化剂。
三年之后,姐姐收拾行囊,购买了一张单程车票,去了一个我们从未到过的地方。或许她想要释放自我,然而,就像那些小鸟一样,她最终很快就死去了。
姐姐离开东京的那天,我从学校回来,发现屋子里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散落的纸张、刀具、破碎的盘子和玻璃,其中一盏灯的灯罩不见了,客厅中央,妈妈正在擦地板。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问道,“怎么这么乱七八糟?”
她理也不理我,继续清扫。
我定定地站在门边,不敢动弹,因为到处都是碎玻璃渣,“姐姐在哪儿?”
“小廉,你说什么呢?”她转向我,“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她的回答让我不寒而栗,脊背发凉,我冲向姐姐二楼的房间,打开门,她不在里面。姐姐的一些物品散落在床上和地板上,衣柜门是打开的,一半的衣物不见了。现实告诉我,姐姐已经走了。
我感到双腿无力,在姐姐房间的地板上坐了好几个小时,我完全惊呆了。妈妈喊我吃饭时,我才走出去。令人惊讶的是,她做了饭。对于惠子,她一句不提,我也没问任何问题。吃味噌拉面的整个过程中,我的头都低着,食之无味。
最后,妈妈说话了,“为什么你还穿着校服?都七点了,去洗个澡,我都闻到你的汗味了。”
躺在酒店房间的床上,我想了一下需要联系的人员名单。
我需要把消息告诉谁呢?父母,当然了,虽然我怀疑他们是否在意。自从姐姐离开后,我们就有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能提到她的名字。我应该无须向庆应大学汇报,因为我已经完成本学期所有任务,只是在等着拿证书而已。要不要通知青木呢?我最终总是要与她和好如初的,可我认为现在并非恰当时机。于是我决定,就目前而言,我只需要告诉父母就够了。
一开始,我想给他们打电话,但写信更容易一些。于是我下了楼,从前台拿了个信封和几张信纸。黑白相间的纸张让人畏缩,然而一旦我写下头几行,其余的书信内容便轻而易举地流淌出来。
致父母亲大人:
我确信您二位必然安好。
葬礼与火化程序已完成,然尚有些许小事需处理,故我将在此停留六个月。请无须为我担心,我已找到临时工作和住所。
请保重身体,不久我会将新地址告之您二位。
写完书信后,我再次通读一遍。为什么我会写六个月呢?我可以更早离开四叶,不受任何处罚。可似乎这段时间足够我料理姐姐的未尽事宜,而且哪怕教学工作不顺利,我也有足够的积蓄来维持自己的生活。
我签上名字,把信件装进信封,然后把信投入便利店的邮筒里,随后回到酒店大堂,用付费电话给加藤先生打电话。我告诉他我决定接受他的提议,我深知自己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待遇。即使事情不顺利,我想我可以随时搬出来,不会有任何损失。
“我很高兴您决定接受这个建议,”加藤先生以一贯枯燥单调的声音说道,“您打算什么时候搬进来?”
越快越好,这样我就能省下酒店的费用,“什么时候比较好呢?”
“今天怎么样?”
我双手赞成。
“唯一需要说的情况是:现在可用的客房只有石田小姐此前待过的房间。”他说,“如果您对此感到不舒服,我可以在几日内为您安排另一个房间。”
“请别麻烦了,那个房间没问题。”我说道。
我的目的本就是要挖掘姐姐在赤川的生活,所以这种安排简直就是完美。那天下午,我在桂木酒店办理了退房手续,搬到了世嘉区。在离开前,我从附近的法式蛋糕店里买来一些蛋糕,送给和服女士。她身上的粉色和服与蛋糕盒上的樱花图案极为相配,她看起来既意外又开心。
姐姐的房间与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宽敞明亮,充足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我现在需要去参加会议。”加藤先生说道,“请不要拘束,尽管自便使用厨房,在冰箱里自取食物和饮料,明天上午我会把您介绍给我妻子。”
“谢谢您。”我向他鞠了个躬。
他离开房间,我把自己的物品安放好。由于原先我打算在赤川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几个星期,所以我的行李并不多,随身只带了一个手提箱和一个波士顿式包。我拉开行李包的拉链,拿出瓷瓮。打开衣橱,重新将姐姐的衣服进行整理,腾出一个架子。
“欢迎回到你自己的房间。”我低声说道,然后将瓷瓮放在那里。
关上衣柜,我爬上床,躺下,双臂枕在脑后,凝望着这间白色的房间。顶灯外环绕着不透明的白色灯罩,午后的阳光投射下淡淡的光影,慢慢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空气中飘荡的一股甜美香气。是午后微风从花园里送来的花香吗?抑或是姐姐在房里流连忘返的身影带来的幽香?这股幽香隐约与我在抽屉里发现的雅诗兰黛香水的气味相似。在东京时,我不记得她用过任何香水,可人是会改变的。
我闭上眼睛,不知不觉进入了梦境。
我站在一条车水马龙的大街边,正等着过马路。我期待信号灯里的小绿人出现,可信号灯一直是红的,过往的车流没有停下来。这个信号灯是假的吗?我是不是该走到下一个信号灯?或许下一个信号灯并不是太远。
当我正在思考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小女孩正在跨过马路。她大约四五岁的样子,身高约莫三尺,身穿幼儿园制服,白色的衬衫加深蓝色的连衣裙,头上扎着马尾,她毫不犹豫地向我走来。
信号灯还是红的,车辆迅速飞驰而过,其中某辆车会撞到她。我想要大喊,让她停下来,可是我一动不能动。女孩冷静地走着,她的小步伐从未停顿,就像节拍器上嘀嘀嗒嗒的摇摆杆。尽管她很不小心,但却安然无恙地穿过了马路,来到我这一边。她在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我们看进彼此的眼睛。
我想要问:“你是谁?”可是,当我一张嘴,我的声音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她凝望我的眼神里,我知道她已经听到了我的问话。她一言不发,然而嘴角却微微弯起。
当我睁开眼睛,阳光投射的影子已经铺满整个房间,感觉我只是闭上眼睛几分钟,但实际上,肯定已经过去数个小时。
通常来说,我只要一睡醒,就会忘却梦境,但这一次,我却无法把女孩的身影从我脑海里抹去,她过马路时马尾辫上下晃动的样子一直挥之不去。我此前从未见过她,可奇怪的是,她给我的感觉是那么熟悉。
我又觉得饥肠辘辘,于是起了床,来到厨房。我在冰箱里找到一盒巧克力奶,于是找来马克杯,把奶倒进去,几口喝完。我把马克杯洗干净,放在晾干架上。正是这件物品让我想起了在姐姐生日时送给她的刀具,我知道她把刀具一起带到了赤川,所以这把刀应该在某个地方。
我检查了与灶台相连的三个抽屉,顶层抽屉装着银质刀具,第二层装着厨房用具,最下面一层是案板和一套装在木盒子里的经典五件套不锈钢刀,可是,我要找的那把厨刀不在这里。
打开其他柜子,我找到更多烹饪器皿,从平底煎锅到竹蒸笼,它们看起来是簇新的,可是,我还是没有找到姐姐的厨刀。
我放弃了,回到自己房中,想着它有可能会在哪里呢?我知道姐姐十分珍爱这把厨刀,她应该不会把它送人。
街灯的光悄然从窗帘缝隙中洒进来,朦朦胧胧地映照着桌上的红色电话。当我盯着它看时,心里非常想念姐姐,想念她的声音,她的笑容,她打来的电话。为什么她永远离开后,我才意识到她对于我来说有多重要?
我拿起听筒,把它放到耳边。塑料材质冰冷,我能听到嘟嘟声,随后变为长长的“哔”声,我放下电话。我在开什么玩笑?我永远都不会再听到她的声音,她已经死了,她的生命戛然而止,到了一个我无法企及的地方。
石田廉,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