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工作的地方是一栋四层大楼，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教育设施，很容易就能找到。大楼前方立着巨大的标牌，上面标有“四叶”字样，玻璃面板后醒目地展示着功成名就的学生的推荐词。
一群身穿水手制服的女孩子走进学校。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随其后。当自动玻璃门打开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察觉到有茉莉花的香味。
接待区里摆着一对塑料椅子和一个两座沙发，接待柜台后坐着一位上了年纪、身材丰满的女士。
“爱比女士吗？”我问道。
她站起来，透过眼镜看着我，“您是石田先生？”
“是的。”我挤出个微笑。
她越过柜台，向前走来，“我把您带到办公室。”
我们沿楼梯往上走，一路与学生挨肩擦膀。他们相互嬉笑怒骂，活泼快乐，无忧无虑。想到自己曾经也和他们一样逍遥自在，心中不禁怅然。
四楼是开放式办公空间，低矮的隔板把桌子隔成一排排，桌上堆满了书本和纸张。姐姐的办公区靠近窗户。与其他人相比，她的桌子井井有条，但看起来缺乏人情味，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毛绒玩具。谁曾想她以前会使用这个地方，因为任何人都有可能坐在这里。
“别着急。”爱比说道，“如果您想喝东西，请到员工休息厅随意自取。校长在开会，只要会议一结束，他就会把石田小姐的档案给您拿来。”
“谢谢您了。”我说道。
她鞠了个躬，然后自行离去。
我在姐姐的桌前坐下，翻动她的文件。教学手册、学生作业单，还有笔记本，哪些属于姐姐，哪些属于工作机构？我不知道哪些应该拿走，哪些应该留下。
我站起身来，然后才意识到大家都在盯着我看。其中坐在边上的是位娇小的女士，当我们目光相遇时，她迅速移开视线，向下看着键盘。他们全低着头，忽然之间，我觉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个盯着他们看的人。我深吸一口气，坐回椅子上。我仍旧能感觉到他们的侧目注视，这使我难以呼吸。
只要有人看我，我就会觉得忐忑不安。从前，我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有一次被姐姐指了出来。大约十四年前，在我十岁生日的那一天，她带我去参观上野动物园，就我们俩人。我们看到一头海狮在石头平台上晒太阳。
姐姐问我：“你觉得动物们会不会恨我们？”
我耸耸肩，“它们为什么要恨我们？”
“你看看这头海狮，它生活在禁闭的空间里，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它看。每天被这么多人盯着看，难道不会觉得极其不舒服吗？”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我马上看向别处。
“特别是对于你来说，小廉，”姐姐说道，“只要有人看你，你就会变得紧张，移开自己的目光。”
“我不是紧张，我只是不喜欢被盯着看，”我说，“这些动物的生活不错，整天吃了睡，睡了吃，无须担忧功课或考试，它们不该有所抱怨。”
姐姐用手臂环绕着我的肩头，“你说得有道理。”
另一头海狮从水里出来，爬上平台，当它再次潜入水中前，环顾了游览者一圈。
“或许对于它们来说，动物园是动物们观看人类展示的地方。”她继续说道。在那个时候，姐姐就已经很有自己的想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向那位娇小的女士。
我对她说：“不好意思，”这令她大吃一惊，“很抱歉打搅您，但是您能否告诉我员工休息厅在哪里？”
“嗯，直走，然后左转。”她指着一道门说，门边上有两个破旧文件柜。
当我走过去时，我感受到姐姐前同事们的眼睛一直在跟随着我。大部分人只是偷觑，但也有一些人公开凝视着我。我用冒汗的手掌在裤子上擦了擦。
员工休息厅只有最基本的设施：一张小桌子、一个洗手池、一台饮水机、一台小冰箱，然而，却没有可坐的椅子。桌上放着一盒煎茶包和一个装满速溶咖啡包的罐子。
“需要帮忙吗？”
我转过身，看到一个手拿英式咖啡马克杯的女士，她身穿白色上衣，下配米色铅笔裙，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辫。
“有我能用的杯子吗？”我问。
“当然。”她弯下身，打开下面的橱柜，里面放着十来个陶瓷杯，“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先冲洗一下。上次的使用者是谁，或者这些杯子有没有被认真地洗过，你永远无法得知。”
我拿出一个杯子，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因为找不到擦杯子的毛巾，所以就在洗手池上甩了几下水。
女士在我身边冲洗自己的杯子，“你一定是惠子的弟弟。”
我不确定应该说什么，于是便简单地点点头，伸手去拿速溶咖啡。
“听到发生的事情，我很难过，她是那么可爱的一个人。”她说道，“你也是位老师，对吗？”
“我还在读书。”我从饮水机往杯子里灌上热水，“我马上就要完成研究生课程。”
“那一定特别忙。你打算待多久？”
“可能几个星期。我已经提交了论文，所以可以休息一下。”从她细腻如脂的皮肤和容光焕发的气色来看，我猜想她应该三十多岁，“你是这里的老师？”
她叹息着说：“是的，但最近才新加入。”
我没有想到她是新加入的，因为她对姐姐直呼其名，唯有爱人和密友才会这样做。
“你是学什么的？”她问。
“英美文学。”我答道，我的专业和姐姐一样。
她的眼睛瞪大了，“你也在庆应大学学习？”
“是的，你是校友？”
“不，并非如此。”她对我露出灿烂的笑颜，“这样说吧，你会不会考虑到这里工作？”
她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不要对我做出这种震惊的表情，”她笑话我，“惠子是我们这里的终身员工，终身员工人数可不多，她负责大部分的英语课程。我们想把她的工作内部消化，可我们每个人手头上都已经有很多工作需要处理。如果你能作为临时老师加入进来，那就太好了。到了寒假，我们应该能找到终身员工来替代她的位置。”
“嗯……”
她歪着头说：“你不喜欢这个主意？”
“有点突然，不是吗？”
“我知道，可我们真的处于艰难时期。”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能保证薪水挺可观。惠子是高级管理人员，所以她周日可以休息。如果你觉得工作不合适，可以辞职。但我肯定，你会做得很好，年轻老师总是很受学生欢迎。”
我感到非常无语，“听着像个伟大的计划，但是学校主人或许不想雇用我。”
“别担心，学校主人正在手足无措呢。”她笑着说。
她的说辞让提议似乎完美无缺。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主意听起来比我像海狮一样每天只吃饭睡觉要好。
我皱了皱眉头，“所以你会将我介绍给学校主人，并且……”
“喝完咖啡，你去校长办公室，就在高高的隔墙后面，近在咫尺。我现在就去跟他说。”她拿起马克杯，走开去，离开前，她转过身说道，“顺便说一下，我就是这所学校的主人。”
哦，太棒了。
我喝了一口咖啡，味道真糟糕。
如果将校长房间称为办公室，那真是言过其实了，事实上，这只是四楼里由移动隔板隔出来的一个小区间。
校长是个满头白发的中年男士，他的白发更像是基因所致，而非充满压力的生活方式使然，但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桌上的植物盆栽，我从没见过像这样长着鲜艳而奇特五彩叶子的植物。
“你一定是石田廉了。”他做了个手势，请我坐下，“我听博子说你很快就要完成庆应大学的研究生课程了。”
“是的。”
“太好了。庆应大学是顶级学府，桥本龙太郎的母校是绝对不会错的。让我说，他准会成为下一任首相。”校长打开桌子抽屉，把里面翻腾个遍，“你可以下周一开始吗？”
真的太快了，我甚至都还没有固定住处，“能不能周三才开始呢？”
“那就周三。”他挑出两份一模一样的小册子，打开其中一本，拍打着脊柱，将册子放到桌上，在上面画了个小×，“请在此签名。”
他想让我没有读过合同就签字？但我还是违背了自己更佳的判断，照他的指令行事。校长拿走了我签字的那份，然后将另一份递给我。
“我差点忘了。”他从同一个抽屉里拿出个文件夹，“这是惠子的档案。”
“谢谢您。”
他和我紧紧握了一下手，“欢迎加入四叶，我们下周见，请在下午两点半前到岗。”
就这样，我得到了第一份白领工作。最终，我没有从姐姐桌子上拿任何一件物品回家。
那天晚上，本田给我打来电话。
“我听说你要跟我们一起工作了。”他兴高采烈地说道。
我笑了，“事情令人意外地突发转变，对不对？仅仅是几个月的时间。”
“试一下，最后你可能会喜欢这份工作。”
“或许吧，”我说，“学校主人真的是那位博子女士吗？”
“在某种意义上是的。为什么你这样问？”
“她看起来好年轻。”
“这所学校是家族产业，她祖父是创始人。”他说，“以前都是她父亲在管理，最近他身体不好，所以博子就接了过去。但是不要担心，她虽然年纪轻轻，却可以胜任这份工作。”
这么说，这是她继承的位置，而不是她选择的位置，“我并非担心，只是好奇。”
“所以是她把你招揽进去的？好吧，她一直给我们灌输：我们需要雇用更多青年才俊来激励女生，大部分的男老师已是明日黄花。”
我只能报以苦笑。
“嘿，石田君，本周日你有没有空？那天我休息。我们一起吃午餐，庆祝你的新工作吧。”
我叹了口气，“周日不行，上午我和姐姐的房东约好了，去收拾她的东西，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完事。”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开车送你过去。有车的话，搬东西容易一些。”
本田真是太乐于助人了，但我不想过多麻烦他，“没关系的，我可以坐出租车。”
“不要浪费钱了，反正我也没有其他计划。要不这样，完事之后，你请我吃午餐。”
听他的口吻不大可能接受拒绝，“好吧，如果不是太麻烦你的话。”
“没问题。”他说道，“在哪儿？”
我从钱包里拿出纸条，上面写着姐姐公寓的地址，是我用最仓促的笔迹记下的，“在世嘉区。”
“世嘉区？”他听起来诧异极了，“那可是一个相当高档的区域，我根本猜不到惠子住在那里，她的房东一定很富有。”
“房东名叫加藤小衫。”我嘟囔了一句，目不转睛地看着纸条。
“加藤小衫？”本田说道，他的声音微微提了起来，“你肯定在开玩笑。”
“你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赤川的每个人都认识他。”
“他是名人吗？”
他笑了，“我想你可以这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