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于午夜时分抵达了旧金山。订机票时,我没考虑时差,也低估了加州的秋夜之冷,只知道这里白天很暖和。到机场大厅时,我多希望自己穿了套头衫、牛仔裤和厚袜子,而不是什么帆布鞋、棉衬衫和宽松长裤。
我们站在行李转盘边上,等着我的新背包穿过橡胶帘子向我滑来。我突然想起出发前那通未接电话——是布莱妮打来的。我皱了皱眉,把手机调成勿扰模式后塞回了裤兜里。我也考虑过彻底关机,不过一会儿还得上网查东西,于是作罢。
唐坐在传送带边上,不顾我阻挠地把手放在传送带上拖着玩,几秒钟传送带就把它带远了,然后他就一次次地把它拖回来再放上去。
几次三番,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硬是把他冷冰冰的金属身体拖回到了安全地带,远离传送带。我不想在长途飞行后还得凌晨三点去失物招领处领人,还要解释说“我把我的机器人弄丢了,因为他不听劝”。
我的包终于转了过来,比印象中更沉了。疲惫浇灭了我最初的热情,此时最明智的做法是租辆车开去酒店。可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所有租车点都关门了。身处国际机场却没法在午夜租到车?我不想打车。
“来吧,唐,我们去赶公交。”
“公交?”
“是,跟我来。”我大步地朝路标指示的方向走去,唐迈着烘干机软管腿儿紧跟其后。
公交站昏暗的灯光下树影幢幢,旁边立着一台高大的储物柜,无数扇柜门被风刮得不停开合着,发出“砰砰”声。角落里还坐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对我的新背包虎视眈眈。
在小售票亭里,一位孤独的机械售票员穿着防弹衣坐在防弹玻璃后,看来此地的安全状况简直堪忧。机械人往往被安排做这种人类不愿意从事的工作,而工作要求往往又比简单的机械动作更复杂些。
我不想在唐面前丢脸,这点很要紧。于是我鼓起勇气,竭力保持镇定,径直走到售票窗口前,唐跟在后面。
“打扰一下,您知道这家公司吗?”我举起电话,给他看我从唐的铭牌上抄的公司名字。
“先生,请收好您的手机。”机械人说。
我环顾四周,很快反应过来。哪怕我把嗓门压得这么低,还是惊动了不远处的三两个黑影。在此地掏手机大概不亚于亮出一份儿抢劫邀请书。我赶紧把手机收进内袋。
这时候,唐赶上了我。他紧紧抓住我的衬衫袖子。我再次告诉机械人那家公司的名字,这回他灵敏多了。
“好的,先生。根据数据库出具的信息,微米系统,最新家用机械人制造商,是《财富》五百强企业,连续三年荣获‘技术行动奖’。首席运营官为……”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赶紧打断他,换了种问法,“谢谢您,但我想问该怎么过去。”
他对我一笑:“我存储有各类当地信息,随时准备满足您的需求。”
“所以呢?”
“抱歉,我听不懂,先生。您能告诉我‘所以呢’是什么意思吗?”
“我在等你回答我的问题。关于微米系统公司的。”
“什么问题,先生?”
“要怎么去那里。”
“先生,在我们发生的对话中,您没有问过微米系统公司的位置。”
“我×!”该死的机械人,简直是一坨死板的狗屎,这下彻底断掉了我买这些玩意儿回家的念头。小唐虽然也爱咬文嚼字,但至少很有趣。我一板一眼地问:“可否告诉我微米系统公司的位置?”
“可以。”
我叹了口气。“那到底在哪儿呢?不不,不,不用回答。就回答我一个问题:附近有旅馆吗?”
“是的,先生。这附近有许多旅馆,街对面就有一家。”他指着说。
“不,我问的是微米系统公司附近。”
“是的,先生。有一家酒店符合您的要求,距离微米系统公司一千六百米。”
“我的要求?”
“是的,先生。因为您目前体力不足,根据评估,您需要一间客房。您需要入住一家正在营业的旅馆,最好带有便利店,可以购得一些食物。微米系统公司附近有一家符合这些要求的酒店。先生,这是打印出来的信息。”机械人腰部转了一百八十度,递给我一张单子。
我向他道了谢。唐从售票亭下面看了看机械人,然后松开我的袖子,抓住了单子。
“唐,松手,快还我。”
唐越抓越紧,拿单子使劲拍打着售票亭。
“唐,我警告你——把它还给我。”
他怒视着我,手里拿着传单走开了。我转向机械人要求再印一份儿。
“这家旅馆叫什么?”我看着单子上的一长串文字问道。
“加州旅馆,先生。”
“旅馆边上有公交站吗?”
“22路,先生。旅馆外面就有一个站点,”他做了个手势,“下车那站就在酒店旁边。”
我问他下一趟22路什么时候到。
“这趟车二十分钟后到,先生。全程只需五十分钟。不过,这趟公交中途不提供卫生间或餐饮服务。若遇到交通事故(概率很小),公交车的前后位置有灭火器和急救箱。”
我再次道谢,向他买了两张车票。
“好的,先生。两张成人票?”
“是的,一个成年人和一个……”我朝唐的方向招了招手,他正走向储物柜,“唐,别走太远。”
“不!”他叫道,没有转身。
我继续跟售票机械人讲话。
“机器人有优惠吗?”
“我们有特价票,只针对儿童、老年人、行动障碍人士和注册在目的机械侍者,以及辅助机械人。没有针对机器人的优惠票。”
“没开玩笑吧?”难怪唐也不喜欢机械人。
“对不起,先生,我没听懂您的问题。请重复一遍。”
我买了两张成人票,然后四处找唐。他正伸手去够储物柜的门。“唐,别碰储物柜!回来,好吗?”
“是。”他回答我,但仍然待在原地不动。
在这个公交站我一分钟都不想多待,更别说二十分钟了,但我别无选择,只有干坐着等。但愿没人会对一个骨瘦如柴的英国人加一个老掉牙的机器人感兴趣。我心情沉重地坐在一张塑料椅上,环顾四周寻找唐。他正在狠狠地砸储物柜的门,发出响亮的“咚、咚、咚”声。
突然,我们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个脸色苍白、身穿灰色运动服的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他把唐猛地推开,跑着离开了车站。唐被吓得瞪大了眼睛,他摇晃了一会儿,慢慢恢复了平衡,然后慢吞吞地回到了我身边,两手抓着自己的电工胶布。
我听着车站时钟嘀嗒嘀嗒地响着,就像考场的时钟,每一秒似乎都比前一秒走得更响。我瘫倒在座位上,双手穿过头发,几近崩溃。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把唐和自己照顾好。可想而知艾米的反应——她一定会挑挑眉毛,评价道:“你要是多些生活经验,绝不至于这么倒霉。”她没说错。
艾米一向负责我们的出游攻略,所以此前我从没尝过深夜受困于公交站的滋味儿。最近一次的突发状况是那趟自驾游,我们的车子在多尔多涅河公交站附近突然抛锚了。艾米只轻轻松松地用法语给当地的修车公司打了个电话,他们就来接我们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已经在一间舒适的乡村宾馆里喝上了热巧克力。
这时,售票机械人身后的门里传来一声呼喊:“前往市中心的圣琼斯巴士五分钟后发车。请准备好车票。”
谢天谢地。还没等司机说完,我就站了起来:“来,小唐,快上车。”
唐费力地爬着巴士的台阶,我只得用手托住他的铭牌,从后面送他上去。他来我家时坐的那辆是低层的残障友好型公交车,但今天就没那么好运了。这些台阶着实是个大挑战,接着还有车里狭窄的过道。唐往里走着,四处磕绊,还撞到了昏昏欲睡的乘客的手肘,引发了小范围的不满。
好在公共汽车的后排座位空着,唐可以坐在中间,空间够大。一路上,我们随着公共汽车颠簸起伏,唐的圆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把头抵在窗户上假装打盹儿,但其实一直在盯着唐看。我不想总去掀他的面板检查他的汽缸,免得他担心。但另一方面,我不知道我们还剩多少时间。也许我本该在家就近找人来修的。也许这次出来是太蠢了……也许……也许最终一切都会好起来。我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