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在一个周六的早晨离开了我。那天我正在书房里,难得唐不在身边,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几分钟后,艾米出现在书房门口:“布莱妮打电话来了。”
“哦,是吗,她说什么了?”
“她说十一点以后去她那儿就行,她现在和安娜贝尔去马场了。乔治在上网球课,戴夫的飞机三点后落地。”
我姐姐布莱妮是个成功人士。她和艾米都是律师,热衷于一起数落我的缺点。我则是个失败的兽医。前前后后学了十二年,最后我还是因为弄不明白犬用麻醉剂和兔子用抗生素被开除了。布莱妮还代表伯克郡参加过马术比赛,她嫁给了一位民航客机飞行员,儿女双全,是爸妈的好女儿,也是我们家的骄傲。
最后我说:“我不知道咱们今天要去她那儿。”
“不是我们,是我自己去。”
“好,好吧,告诉布莱妮我爱她。”
“她还问你有没有找到工作,我说你正忙着让机器人开口说话。”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
“还有一件事……”她说。
我挑了挑眉毛,洗耳恭听。
“我和布莱妮都觉得让你留着房子比较好,毕竟你父母把它交给了你,我和她都不需要,不像你。”
“什么叫‘留着房子’?房子是我的呀。房子本来就是咱们的!”
“本,依照《婚姻法》,离婚时我理应分房的,但我不要了。”
“离婚?谁要离婚?你在说什么?”
“我和你,”她平静地说,“我要离开你了,本。我先去布莱妮家住段时间,等找到新的房子再搬。”
我慢慢吐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行吧。”
她的怜悯和镇定顿时消失了,转而乌云密布。
“瞧见没?一切一切的问题就出在这里。你从不认真对待任何事。除了那个该死的机器人,任何事都不重要。”
“不能怪小唐,我们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
艾米走了,“砰”的一声摔上了门。我起来追她,只听见她的咒骂。唐就坐在走廊外面的木地板上,艾米的小行李箱在他旁边。唐的脚下有一摊油。
“唐不高兴了。”我对她解释。
艾米不说话,只是崩溃地尖叫,同时把雨衣往肩上一甩,拉着行李箱离开了。又是“砰”的一声,大门关了。就这样,她走了。
那天晚上,我独自坐在黑暗中,开了酒柜里最好的香槟,用的是艾米最喜欢的杯子。这瓶酒是布莱妮和戴夫送给我们的结婚四周年礼物。我们俩每年的结婚纪念日,他们都会送我们一瓶好酒。之前的那些都喝了,只有这瓶原封不动地留到了现在。
“要是她回来看到,”我对唐说,“肯定会气坏的,哈哈。”我举起杯子,迎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月光,灌下一大口。
唐坐在吧台的另一头,脑袋枕在吧台上,身体前倾,双臂可怜巴巴地垂在两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也无力地趴在吧台上,也不知道唐明不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他到底懂多少事情呢?
过了一会儿,他直起身子,用他的爪钩指着自己。这一动,他那松动的面板又被震开了。他把面板合上,问道:“我?”
“你?”
“艾米……我?”他又指着自己问。
“噢,不是的,唐,别多想,这事儿不怪你。我们俩之间有问题很久了,都是我的错。”
唐没表态,但看上去放心多了。
“不,说实在的,错并不全在我。不可能全是。这不是我的错,我是个垃圾兽医。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做事,但我就是做不到不当个废物……艾米可好,什么都唾手可得。她根本不懂那种一无是处、一事无成的心情。我向来就是个废柴老二,一辈子活在老大的阴影之下。然后,爸妈出事走了,我永远没机会证明自己的价值了……我该怎么办啊?”
“我作为丈夫的确不够称职,但她也该做个更好的妻子啊,她有想过这一点吗?过不了几天她就会来找我说:‘本,我还是好爱你,我们能做回朋友吗?’去他妈的,谁稀罕。我也不稀罕布莱妮,谁都不稀罕。我有你,是不是?”
唐冲我飞快地眨了眨眼,然后伸出小爪子抓住了我的袖子。
“要我说啊,小唐,去他们的!”我吼道,同时脚下一个踉跄,身后的吧台椅“咚”的一声倒在了橡木地板上。我盯着左手看了几秒钟,然后又骂了一句“妈的”,同时褪下结婚戒指,扔进了餐具抽屉里。
“就这么定了,小唐,咱这就去加州。明天就走。”
灌下一整瓶香槟后,我决定了,我要向所有人证明自己,我要带一台坏掉的机器人只身去旅行!
等到开始收拾行李时,已经是几天之后了。第一天被错过,是因为我宿醉还没清醒,第二天则是因为我一直盯着父亲书房里的那些旅行指南,犹豫要不要带上一本。我承认自己有点儿抗拒坐飞机。自从爸妈出事后,我便一直如此。总之,飞机这东西,能不坐就不坐了吧。
唐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在花园里散步、看马。我站在我们的……我的卧室里看着床上那只被我塞得爆满的手提箱,猛然意识到,这种旅行手提箱简直太傻了。我想好了,虽然我都三十多了,但也可以像年轻人那样做个背包客的。问题是我没有背包,所以我打发唐去看马,自己则在网上花了好久浏览图片,百般挑选,总算下单买了一只双肩包。
等待新背包的那些天,我着手制订每日的预算和行程。关于前者,我最终半途而废,因为我觉得它单调又乏味。而后者则不亚于一场赌博,因为我也不确定微米系统公司是不是我们要找的地方。我决定再从唐的嘴里挖点儿有用的信息。得了,从头再来吧。
“小唐,你在听我说话吗?”
“是。”
“很好。你是怎么到我家花园的?”
唐看了我一眼,学艾米耸了耸肩。
“好啦,我知道我已经问过很多遍了,但这次是很严肃地问你。”
当时我们正在起居室,我猛地起身,从沙发后面抓起一件灰色的旧羊毛衫套上。我打开通往花园的门,走向露台——当时艾米坚持要建的,说是“好有地方放松放松”。唐“咔嗒咔嗒”地跟着我,我弯下身子与他对视,两手搭在他的小金属肩膀上。
“你之前就在柳树那儿,大概五个星期之前。你还记得吗?”
唐上下晃动着他的方脑袋。
“你怎么到那儿的?”
他似乎听不大懂,于是我大步走到侧门:“你是从这个门进来的吗?”
他又点点头。
“那么,是你把大门打开的吗,还是它本来就开着?”
“开?”他把这个词抛回给我,仿佛是头回听说这个词。我知道他懂这个词。我开始怀疑他之前也这样跟我装傻过。
我打开门,示范给他看。门的铰链嘎吱作响,在深秋十月寒冷的空气中费力地移动。“像这样吗?”
“是的。”
这就真得怪艾米了。
“跟我来,唐。”我目标明确地穿过大门,绕过房子,来到了前院。大片草坪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中间有一小块玫瑰花坛。几分钟后,响起了“呼呼”的喘气声,伴随着“丁零当啷”的喧闹声,唐赶上了我。
“到这儿之前你在哪儿?”
所幸,唐似乎终于掌握了这个游戏的窍门,他用爪钩指了指马路尽头的公交车站。
“你是坐公交车来的吗?为什么?”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开始交替着抬起两只脚,左右顿足,紧接着,他脚下淌出一摊油。
“哦,小唐,对不起。”
他垂下了眼皮。我翻遍了口袋,找出了一条很少用的绒布手帕,此前它一直蜷缩在口袋里,被我冷落了多年。我用它擦了擦唐的腿,渗出的油斜斜地往下流。这时传来一声咳嗽,我抬头一看,邻居帕克斯先生正站在自家的前花园里。他一副警惕性很高的样子,生怕我要对机器人做什么,并随时试图阻止我。所以,他肯定没见过唐。
“帕克斯先生,好久不见。今天天气不错啊。”这话一说出口我就尴尬了,帕克斯倒是不以为然。他只是吸吸鼻子,拽了拽自己穿着的带菱形衬领的园艺背心,然后冷漠地看了看天上的云。那是秋天才有的那种云,那种预示着雾和阵阵凉意的云。他正了正头上戴的千鸟格老年呢绒帽,然后换了只手拎那把瑞士菲尔科牌的修枝剪。我知道这个牌子,因为艾米让我给她买过一把,用来秀她的园艺技能。她可不愿让来来往往的路人看见我家前院摆的还是我爸妈留下的那把生锈的剪子,没准儿还是我祖父母传下来的呢。
我对邻居微微笑了笑,继续擦洗唐。帕克斯先生又咳了一声。
“他是坐30路公交车来的,”他冲我喊道,“我看见他下车了,过马路时他还左右看了看,然后直接进了你家的花园。我还以为你知道他要来呢。现在才知道不是的。”
帕克斯先生!我激动得忍不住想亲他!马路对面那个公交站——哈雷温特南站——正是连接贝辛斯托克[1]和希思罗[2]两地的30路公交车的经停站!
隔天,新背包到了,还带着仓库的味道,包里塞满了填充硅胶。我把行李飞快地倒腾进背包,唐却又把它们全扯了出来,每样东西只能维持他十秒钟的好奇心,然后就被扔到了一旁,直到他摸到太阳镜。
“唐,当心点儿,别摔坏了。”
他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自顾自挥舞着太阳镜,不停地把它从这只手抛到那只手。
我伸手去夺,但他把胳膊举到我够不着的地方,一跳一跳地逗着我玩儿。我越不耐烦,他越来劲儿。
“唐,给我住手,听见没?”我从他手中夺过太阳镜,放回眼镜盒。吼完我就后悔了。他“砰”的一声坐在了地毯上,结果把面板震开了。我讨好地伸手去把它关上,可面板又被弹开了。
“这面板的问题必须得解决。这是为你的内脏好,否则里面会弄脏的,而且没人想看你的内部构造。”
唐挺了挺身,却马上又耷拉了下去。与此同时,从他嘴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嘶”声,像是一只旧水壶或高压锅的声音——绝对是在叹气。他合上面板,双爪交叉放在胸前,挡着面板不让它弹开。
我灵机一动,对唐说:“待着别动,我很快回来。”
我疾步走到车库,在工具箱里翻找了一阵,发现了一只扎紧的塑料袋,里面有一对崭新的门铰链。我皱了皱眉,把它们丢到一边,然后拿起一卷电工胶布,飞快地上楼回到卧室。唐已经走到了楼梯口,正打算下楼。
“我叮嘱过你要待在原地的,唐。”
唐看着我,就像听不懂似的。我蹲下来,咬下一条电工胶布。
“来,咱们到时候把这个带着。”我告诉他。
我正要贴住他的面板,无意间注意到了他心脏旁边的汽缸。我记得之前看到这东西还是满的,现在里面的液体只剩下三分之二了。玻璃缸上的裂缝好像也变大了。
“唐,这种液体是干什么用的?”
唐看不到那个部位,于是我递给他一面镜子,指了指那个汽缸。他举起爪钩,表示他也不知道,但从他突然紧张的神色来看,我不太信他。
“这东西很重要吗?”我追问道。
他眨了几下眼睛。“是。”他说,然后用爪钩合上了面板。
“要是里面的液体用完了会怎么样?”
他把重心从一只脚换到另一只脚上,答道:“停。”
我消化了一下这句话。
“你的意思是,假如汽缸空了,你就会完全停止运转?”
“是。”
我惊慌失措,我竟然还在瞎忙活收拾行李:“天啊,唐,我们得赶紧找人把你修好。”
不过,我始终无从得知他的来历,这么一来,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按照原计划去微米系统公司。来吧,做个男子汉,勇敢地踏上最近那趟航班,奔赴旧金山。
注释:
[1]英格兰中南部的一个自治市镇。——译者注
[2]希思罗机场,位于英国伦敦。——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