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我坐在车库台阶上跟机器人面面相觑。除了我爸妈留给我的那辆本田思域的引擎盖,这是唯一能坐的地方了。艾米坚持把这辆旧车停在车库里,而把自己闪闪发光的奥迪骄傲地停在车道上。
唐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等我打破僵局。可他不配合,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照目前来看,他显然不打算去其他地方。艾米说得对,我至少得先把他清理干净。
我端了一盆温肥皂水,又拿了块洗车海绵。当唐的身体被浸过水的海绵打湿时,他似乎很不满,不停地跺着双脚,看上去很激动,直到我拿开海绵,他才罢休。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你是不是不能沾水?”
他眨了眨眼。
“那好吧,那我用个小点儿的东西擦行吗?什么东西不容易吸水呢?”
我四下找寻,发现了一小块抹布。虽然他还是不太乐意,但还是任我擦去了他身上最明显的那块污垢。我轻轻地擦拭,他摇摇晃晃地跺着脚,害我分不清哪里擦过、哪里没擦到。面板接缝处的铆钉没法用抹布擦干净,而且我现在还只是在擦他的正面。清洗唐的全身将是一项大工程,可能得花好几天,但这也不错。不过可想而知,艾米又要不乐意了。她的设想应该是,要么直接往他身上泼一盆水,要么带他去洗车店。
我走出车库,想找个更顺手的清洁工具:“艾米?艾米?你在哪儿?”
“在楼上。你要干吗?”
“咱家是不是有支旧牙刷?”
“旧牙刷?”
“对。”
“你找旧牙刷干吗?”
我没回答,因为突然有了新打算。我们的手提箱里有装电池的旧牙刷。虽然买了新的电动牙刷后,前者就沦为了旅行用品,但艾米和我已经很久没去旅游了,所以它们肯定还收在老地方。
“呃……没事了。”
我来到杂物间找到那只手提箱,拿出了牙刷。出来时我无意中瞥见一只手提箱被挪到了沙发床上,按说之前它应该是跟其他箱子堆在一块儿的。
大概是因为刮金属上的污垢时牙刷发出的嗡嗡声,又或者是因为唐看到自己蒙尘许久的身体表面重见天日时露出的惊讶表情,总之,拿牙刷洗机器人感觉怪怪的。而且牙刷还不停地震开他的控制面板,我只好隔几分钟就给关上,这下就更费时了。一番折腾后,终于要洗底盘了,我让唐平躺在地上,但还是很难刷。不过就在这时,我有了新发现。
唐身体底部的正中央嵌着一块铭牌,由四颗铆钉草草地固定着。上面的划痕惨不忍睹,但能看出上面刻了字。车库里的灯光一年到头都很昏暗,我只得扶着门起来,用手机自带的电筒照明。铭牌已经被刮得面目全非,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残缺的单词——“PAL”和“MICRON”。这两个词的上面还能看出半个句子:“此财产属于B……”
“唐,B是谁?”
唐使劲挺起脖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但没吭声。
就在这时,车库与房子之间的门被推开来,艾米的声音传来了。
“喂,你找牙刷做——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十分理解她的惊慌,毕竟谁都料不到这一出——唐仰卧着,而我正举着手机电筒和高速振动的电动牙刷,像个妇科医生在检查唐的……下体。
“艾米,我知道这场面看起来很诡异,可我保证,我是在按你的要求把他洗干净。”
她半信半疑。
“你过来看,我又发现了一条线索。”我指着那块铭牌说,但她不为所动。
“本,你竟然要我在这个机器人的屁股上找线索,你想什么呢?!”
“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了——”
“我要走了。”
门被重重地摔上,我战栗了一下。唐也吓到了,面板又被弹开了。
我把唐拉了起来,又问:“唐,B是谁?”
他耷拉下眼皮,没有回答。我想,他肯定是想B了。不管B是谁,怕是不会来找唐了。真替这只小破盒子难过啊。
那天晚上,艾米回家吃饭时冷静了不少,心情挺好,愿意跟我说几句话。她做饭的时候,我坐在厨房的高脚凳上,一边听她讲律师事务所的工作,一边看着唐坐在花园里,他在看马。艾米已经不再坚持把他藏在车库里了,因为我们意识到没法强求唐待在他不喜欢的地方。好在,他现在挺干净的。
艾米正剁着葱,我想,现在她总该愿意听我说铭牌的事儿了吧。
“那个,唐的铭牌……上面写着‘此财产属于B’。”
艾米一愣,勉强作出感兴趣的样子:“是吗,B是谁?”
“我不知道。我问唐了,可他不肯说。”
“他不肯说?真难得呢。”
她竟然跟我开起玩笑来了。我喜出望外。
“时间久了,这个词的其余部分已经被刮花了。还有另外两个词也只看得出一半:‘MICRON—’和‘PAL—’。”
艾米手中的刀停了下来,想了想,说道:“会不会是生产他的公司叫作‘Micron’什么的?”
“我猜也是。他们可能会修他。我在网上搜过了,根据他的年头缩小了搜索范围。他没有序列号,所以应该是个一次性的机器人。这样,范围就缩小到了一家公司——Micronsystems,微米系统。这家公司在旧金山,在美国加州,”我停顿了一下,继续说,“这个季节去正合适。”
艾米猛地把菜刀一放:“本,你敢!”
“怎么了?我只是简单提一提加州的情况,我还没去过那儿呢。”
“是的,你还没去过那儿。你怎么不说你想去那儿?他们肯定有一套机器人修补设备,这理由真好呢。我太了解你了,你要在这件事上耗多久?作为成年人,你太荒唐了吧?”
我忽略了最后一句指控,专心应付前半句。
“去碰碰运气也好,对吧?我想先把他留下,而且要是我能把他修好,兴许还能教他一些机械人能做的事情。再说了,他坏得这么厉害,又这么伤心。我想做一回好事。”
艾米噘起嘴唇,说道:“本,它是机器人,没有感情的。它压根儿不在意自己在哪里,也不在乎自己是怎么坏的。至于你说教它……它连正常说话都不会啊。你怎么就不能干些有意义的事情呢?”
“把坏掉的机器人带到加州,再把修好的机器人带回家,难道不算有意义吗?艾米,想想看,这堪称壮举。”
“你自己也说过,它还没坏到那份儿上,何必呢?”
“直觉告诉我,这事儿的意义远比眼前看起来复杂得多。这事儿不简单。”
“所以,你觉得,与其把坏掉的机器人送到废品站,买台新的机械人,还不如千辛万苦绕大半个地球去美国找这家不一定能修好它的公司,然后再看看它能干什么用,是吗?”
我想了想,然后回答:“这样也不错,不是吗?”
艾米沉默地吃完了晚饭,然后出去了。她没说去哪儿,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但每次独自一人在清晨醒来时,我都生气极了,因为她总是搞得像是我挑起了争端,害我没有立场发信息问她在哪里。不过,她十有八九在布莱妮家——她不想见我的时候,那儿就是避难所。
第二天早上她回家了,但还是不理我。
“你昨晚去哪儿了?”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有事瞒着我,但她什么也没说,上楼洗了个澡,换了衣服就又出去上班了。
“真有你的,艾米,就你成熟。”我对着紧闭的前门喊道,“小唐,你在哪儿啊?咱去看马吧。”
艾米整整一个星期没和我说话了。这样很伤人,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然后,一天晚上,我们俩上床后,她翻身朝向我。
“本?”
“嗯?”
“对不起,我一直在生你的气。我不想咱俩之间变得这么尴尬。你想不想……要不要……”
虽然很震惊,但我告诉自己要宽容,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呃……好啊,我当然想。我怎么会不想呢。”
就这样,性变成了我们解决矛盾的手段,如同和解协议。
事后,她平躺着,盯着天花板,突然问:“你倒垃圾了吗,本?”
我一脸茫然。
“垃圾桶——是你倒的吗?”
“是,当然是我。我倒两回了,在这好几天里。”她又看了我一眼,忽略了我的最后一句话。
“后门锁了吗?”
“锁了。”
“机器人在哪儿?”
“在我的书房里。”
艾米还是介意把唐留在家里,但也不再反对。
“门关了吗?”
“关了,关了。除非他学会拧把手,否则他现在一定会老实地待着,不会半夜突然跳出来惊扰您老人家的。”
我承认,这次是我疏忽大意了。在我们俩重新开始说话仅二十分钟后,我们就又成功激怒了彼此。
艾米瞪了我一眼,自顾自翻身睡去了。
三个小时后,我们被“咣当咣当”的声音吵醒。
“什么东西?”艾米很害怕,“你去看看。”
我刚下床,谜底立刻就揭晓了——楼下传来了清晰无比的机器人电子合成音:“本——本——本——本——”
接着他安静了一下。
“本!本!本!本!”
声音再次响起,我直接起身离开了卧室,甚至都没看艾米的脸色,反正不用看也猜得到。
一周后,我和艾米的关系还是很僵,我也不再提去加州的事儿了。无论我走到哪里,唐都跟着我,却也不听我的,无所谓了。他也会跟艾米走,虽然次数不多,可一旦如此,家里的气氛就更僵了。艾米总被他吓一跳,然后喊我过去把唐带走。渐渐地,我陪唐待在书房的时间越来越久,我试着跟他讲话,说实话,他确实也学会了一些新单词,比如“不好”。
“唐,我吃午饭的时候,你自己去外面看马好不好?”
“不好。”
“这不是疑问句,唐,这是个提议。”
“不好。”
“但我有事要忙。你先出去一下,好吗?”
“不好。”
瞧,就像这样。
一天下午,上完一堂漫长而无聊的词汇课后,我把唐留在了书房的窗边,让他在那里看马,然后我去厨房给自己倒一大杯酒,却无意间听见艾米在打电话。我不想打扰她,正犹豫要不要先回书房,却不小心听到了一小段对话。
“它刚来那阵子,我心想,‘太好了,本总算有点儿担当了’,但越过下去,我越发意识到他根本不会改变。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这件该死的东西上……它死死地追着本,有时还跟着我,烦死人了。还有一次,它凌晨四点就把我们吵醒,不停喊着‘本——本——本——本——’,喊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又蠢又单调,直到本下楼去才把它叫停。到最后,它竟然进了我们的卧室。再这样下去就要睡到床上了吧?本说要去加州找人把它修好,难道要过机器人间隔年[1]吗?他真这么想的,可他都三十四岁了,竟然还打算收拾行李去旅行,难道这时候不该打拼事业和备孕吗?”
安静片刻后,电话那头似乎做了个回应。接下来那边不停说着,艾米只“嗯嗯啊啊”表示赞成与反对。
“嗯,对,我懂。这种心血来潮的做法跟你们爸妈太像了。问题是,他们的确做到了,不是吗?”又一阵沉默,“我都搞不懂自己更生气哪件事了,到底是因为他提出了想去加州这个想法,还是因为这是他唯一的兴趣所在。”她顿了顿,“光这些也就算了。关键是,本怎么就不能对要孩子的事儿上点儿心呢,反倒这么在乎一个机器人。它简直一无是处。”
艾米情不自禁地声嘶力竭起来,然后自己停下来平静了会儿。
“是的,他清楚得很。我已经说过几百次了……嗯,没,我没有明确跟他提过‘本,我现在想要一个孩子,你怎么想?’但我已经给足了他暗示……也是,或许我该跟他直说……不,布莱妮,已经太晚了。我们俩之间的问题太多了,他沉迷机器人的这段时间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至今一事无成。可我当初认识他时还心想:‘将来他会成为一名兽医的,那他肯定很聪明,而且很善良。’结果呢?一场空。
“他到现在还没把大门修好。带机器人去美国这种蠢主意也会像他做的所有事情那样半途而废的……是的,我知道,但是自从我们俩在一起后,因为这事儿,我一直尽量地理解和包容他。可他自己也该看开点儿才对……你已经看开了,不是吗?怎么他就做不到呢?”
艾米向我姐细数着我的缺点并一一剖析。我羞愧难当,却又一头雾水。艾米什么时候想要孩子的?我们俩刚认识那会儿,她一心扑在工作上……那阵子她刚升职,老说自己没空带孩子。我一直以为她是认真的。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想明白要不要孩子,反正目前没这打算。万一我是个糟糕的爸爸呢?
但她接下来说了一句话,比任何话语都要伤人:“他从没真正做成过什么事。”
她说得对。我的确没有。所以,这次我要干件大事。
注释:
[1]间隔年:Gap Year,源于西方国家,指青年在升学或者毕业之后、工作之前给自己的一次长期休假或旅行,通常为一年。在间隔年,人们通常会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