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有个机器人。”妻子艾米对我说。
没过几秒,艾米的脚步声响起,随后她便从卧室门外探头进来。正坐在床上看报纸的我抬起头,想看清她的表情——那表情分明在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放空思绪,任她自言自语。
过了一会儿,我轻轻叹了口气,掀开被子,起身走向窗边,那里能俯瞰整个杂乱的后花园。
“为什么花园里会有机器人?”
她不说话。
“真是倒霉,你是不是又忘记关门了,艾米?”
“我总催你把门修好,你要是照办,怎么会这样?”她话里有话,“老房子得修了,花园也一样,只要找个人……”
我没理她。
我拉开窗帘,使劲盯着窗外。
果然,花园里有个机器人。
就这样,一个机器人于清晨七点半闯入了我们的生活。我原本不起这么早的,但自从父母在六年前去世后(不久后我遇到了艾米),我就再也无法赖床了。这曾是他们的房子,是我儿时的家,我一醒来似乎就能听见母亲在楼下催促:“快快起床,莫辜负好辰光。”
我半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跟着艾米下了楼,心里仍希望能像往常一样读着报纸愉快地开始这一天。到了厨房,我发现艾米特意在我常看的社会版上端端正正地摆了一杯茶和一个奶酪贝果[1],以示不满。她穿了那套最正式的工作服:海军蓝细条纹西装裤和明白色的宽翻领衬衫,还搭配了一双恨天高。一头天生的金发被她在脑后盘成了精致的发髻,而且她还化了全妆,种种迹象都说明她对这一天严阵以待。看起来,她没心情跟我说话,于是我自己煮了杯浓咖啡,撤回我的书房。准确说来,那并不是我的书房,而是我父亲的。我用不到书房,只是艾米晚上喜欢在起居室工作,所以我最好给她让位。
我在书房呷着咖啡,一边听着艾米往洗碗机里塞昨晚用过的锅碗瓢盆,一边坐在旧写字椅上无所事事地转着圈。那是我父亲的旧写字椅,每转一圈,椅子就嘎吱作响宣泄着不满。父亲的藏书堆砌在书房的墙边,环绕着我。清晨的阳光照着书上的积灰,它们每天都是这样任意飘浮游荡的。
我打开收音机,打算听会儿早餐时段的节目。但玻璃杯和餐具“乒乓”的碰撞声直穿走廊而来,还伴着高跟鞋踩在厨房地板上的声音,直接盖过了收音机声。接着是一阵短暂的安静,这是艾米在吃早餐,干脆利落。不过听她说,好像今天有个官司要打,还是有个新官司要接来着?我皱皱眉,记不太清了。
良久,艾米喊我,我听见了,但懒得回答,她就直接找我来了:“我说,花园里有个机器人……”
目测这机器人高约一米二七,宽约为高度的一半,身子上顶着个四四方方的金属脑袋,铆钉焊接略显粗糙,跟我印象中的机器人有些出入。他矮矮胖胖的腿和喷漆滚筒烘干机的通气管如出一辙,手臂也不例外。至于他的手和脚,则是平板状的,有点儿像老人用的抓钩。总之,这台机器人简直是粗制滥造的学生手工作业的水准。
我们站在厨房看着窗外,艾米问我:“你说它是活的吗?”
“活?你是问他有没有感情,还是问他还能不能用?”
“少废话,快去看看。”
我让她先去,谁让她先发现那个机器人的。结果我这么一说,艾米的脸色立马变得和那回一样难看。那次,她要我买花给她,我说了句“想要就自己买呗……”
“本,我没这闲工夫,要去你去。”她大步走回起居室,收拾咖啡桌上的文件和公文包。我走到后门,刚要转动门把手出去,就听到前门“砰”的一声被摔上了。
那个机器人背对着我家窗户,坐在柳树下,双腿笔直地伸向前面。秋日的露珠滴落在他的金属外壳上。他的外壳稍带些日式风格,又像是用垃圾堆里捡来的材料拼凑的。他看起来已经不会动了,但我靠近一点儿时,竟发现他正望向我们花园外的马场。他慢慢转动脑袋,显然正在看那群马。
我停下脚步,跟他保持着距离。我不懂怎么跟机器人交流,从小我家就没买过机器人,不过一些朋友家有。人们都说机器人只求手头有活儿干,不爱搭理人。他们通常被买去当用人——无非是些亮闪闪的镀铬和白色塑料做的傻瓜,平日里吸吸尘,打扫打扫房间,也能做早饭,要不然就是去学校接接孩子。我姐姐家就有一个。我妻子也想买,在我看来毫无必要,反正家里就我们两个人。
便宜点儿的款式倒也有,不过光泽度和功能就差远了。那种机器人大概只会熨熨衬衫,倒倒垃圾。但我面前这种还是头回见,再便宜的机器人也不至于这么破烂吧?
“呃……你好?”
机器人吓了一跳,尖叫着要站起来却“砰”的一声跌倒了,在草地上压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凹痕。他躺在那儿,双脚乱蹬,活像一只受惊的瓢虫。我只得帮他翻身起来。
“你没事吧?”我问道,帮他恢复原先的坐姿。他的脑袋转向我,眨了眨眼,半球形的金属眼皮忽闪忽闪的。眼皮下,两颗发亮的眼球忽高忽低地打量着我,瞳孔还会跟着相应放缩。他的眼睛下面是鼻子,大小和形状就像一块乐高砖,可能只是为了装饰。他的嘴巴是一条黑色的长方形缝隙,其实就是个老式的光盘驱动器——这废物利用还真行。
他浑身上下满是小凹痕,一旦动得快了,嘎嘎作响的胸部面板就会打开,露出里面胡乱缠绕的黄铜发条和复杂的计算机芯片。这点令人费解,难道他的创造者是结合高科技手段和老派审美制造他的?在这混乱的机械构造中央,会有节奏地射出光束,估计这就是机器人的心脏。我靠近仔细看了看,发现心脏边上有个玻璃缸,里面有黄色的液体,作用不明。我还发现玻璃缸上有道小裂缝,但这事儿随即就被我抛诸脑后了。
我站在微风中注视着他,他的机身非常脏,沾满了碎屑,仿佛历经千辛万苦,穿越了沙漠、农场,最后才抵达城市到了这儿。想必我这推断也八九不离十。
我蹲在他身旁的草地上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没反应。
我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叫本。你叫什么?”一边说一边再指指他。
“唐。”他的声音丁零当啷的,金属感十足。
“唐?”
“唐。唐。臭臭唐!”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唐,你为什么会在我的花园里?”
“八月。”
“现在不是八月份,唐,”我温和地说,“现在是九月中旬。”
“八月。”
“九月。”
“八月!八月!八月!”
我缓了缓,换了种问法。
“你从哪里来,唐?”他冲我眨了眨眼,什么也没说。
“有人来接你吗,用不用我帮你打电话?”
“没有。”
“行吧,总算问出点儿东西了。你打算在我的花园里待多久,唐?”
“臭臭唐……唐……唐……”
我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
“唐!臭臭唐……八月……不……不……不!”
我交叉起胳膊,叹了口气。
十二个小时后,艾米下班回来了。她打开后门,招手让我进去。
“待在这儿别动。”我对唐说,不过这好像是废话。今天一上午我基本都待在书房里,刻意忽视那台机器人,盼望他主动走人。他倒好,纹丝不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在房子和机器人之间来回转悠,想方设法接近他。等到艾米回家那会儿,他固执的孤僻劲儿已经激起了我的兴趣。
“怎么回事?”她问道,扬起一侧眉毛,因为我还穿着深绿色睡裤和蓝色旧睡袍——她早上出门时我就穿着这身。艾米特别讨厌这件睡袍,不管洗多少遍,它总是有股霉味儿。
“是这样,那机器人是个男孩,”我说,“反正听声音是。”
“机器人分性别吗?”
“别的我不清楚,但这个肯定有。他蛮特别的。”
“当然了。它连基本款都算不上。”
“不,我的意思是他与众不同,很特别。”
艾米皱眉了:“你怎么知道?”
“我也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
“它说什么了吗?”
“他说自己叫‘臭臭唐’,还说了‘八月’之类的话。”
“可现在不是八月,现在是九月中旬。”
“我知道。他耗损得很严重——身体磨损得厉害,浑身是凹痕。他体内的圆柱形汽缸上还有道裂缝。”
“哦,好极了,这么说还是个破机器人。真是完美。”
我不想理她。
艾米的语气软了一些:“它还说什么了?”
“没别的了。”
“那么,它为什么来这儿?”
“我不知道。他不肯说。”
“那它要待多久……”
“行啦,我也不清楚,可以了吗?我跟他还没聊那么多。”
艾米眯起眼睛:“总不能让它就这么一直在花园里坐到生锈啊。你再去跟它谈谈。”
“我这一整天就光干这个了。你要是行,就自己找他说去。”
她又来了,又是这副样子——活像一只被踹了一脚的猫咪,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我讨厌被她支使得团团转,但更想图个清净,所以尽管我已经够懊恼了,还是不情愿地说了句“好吧”,然后走出后门,去了花园。
又过了一星期,艾米坚信花园里摆个次等机器人有碍观瞻,也受不了站在厨房就看见那玩意儿。虽然我绞尽脑汁从他嘴里撬了些话,可就是没法让他挪动半步,也没问出他的来历。
“你能把它处理掉吗?”
“怎么又是我?”
“因为你跟它说过话。”
“但我也没问出什么来呀。”
“反正不能让它待在花园里。”
“还有完没完了?你要是真想把他处理了,自己想办法去。”
“我看是你喜欢它。你把这玩意儿看得比找工作还重要。”
“有没有搞错,艾米,为什么每次吵架都非得扯到我找工作上?”
“你要是有工作,我们也不会吵架。”
“我们本来就没必要吵架。我不用工作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对对对,没错,你爸妈留给我们的钱够我们过活了。但工作不光是为了赚钱,你不明白吗?”
“我确实不明白。另外,唐是‘他’,而不是‘它’。”
艾米调整了策略:“随便吧,反正我不许机器人待在我的花园里——尤其是这种。”
“这种?哪种?”
她伸出光洁的手臂指着唐:“就这种呗……又旧又破的。”
“原来如此。如果是个酷炫的顶级机器人,有手指、脚趾和好看的脸蛋,你就没意见了呗?”
“或许吧。”
好歹她说了实话。
“你想,这么些年你一直想要个机器人,现在不是有了,多好啊。”
“这就好比你去买辆破车,还问我有什么不对的。我想要的是机械人。这家伙呢,能管什么用?什么也不会,只知道成天坐在那儿盯着马看,能指望它什么?一个用不了的机器人能有什么价值?何况它要是坏了还得修,岂不是自找麻烦?”
“他还没破到那份儿上,你别太夸张了。万一真得修,就把他修好呗。”
“找谁修?谁会修?”
我回答说不知道,但肯定有人会修。
艾米绝望地一甩手,转身走进厨房,用力刷着厨房的台面。一阵沉默后,她喃喃道:“反正我说了,我就要人形机械人,不要这种机器人。”
“到底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就像你说的,手指、脚趾和好看的脸蛋,这是最基本的吧。我想要布莱妮家那种新款机械人,她给我看过《机器人了没》里的介绍,这款机械人运用的是最新科技,该有的功能一应俱全。”
布莱妮是我姐,已经跟艾米做了五年半的闺蜜。而艾米和我在一起才五年零三个月。
“比如呢?这台机器人做不了哪件事情?”
“好吧,可以让它留下做些家务,打扫打扫卫生,吸吸尘,做做园艺和其他活儿。它要是会做饭,就更好了。不过依我看,这小矮胖盒子连灶台都够不着,还是别指望了。”
“但饭都是你在做呀。”
“对,没错!可我一整天都要工作,要给那些麻烦精解决麻烦的法律纠纷,所以回家后最讨厌的事就是做饭!”
“可我以前要给你做饭,你自己说我做什么你都吃不下,说害人倒胃口。”
“哦,那我说错了,我回家后第二讨厌的事才是做饭。第一讨厌的是,看见你煎得半生不熟的培根。”
“我以为你爱吃。”
“我是爱吃培根,但是,本,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如果有机械人,我就用不着做晚饭,你也不用做。我在朋友家里亲眼见过,只要把食谱给它们,再指指冰箱,它们百分百能做出靠谱的美食。”
“你还挺会打广告。”
“喂,别这么幼稚行吗?”
这话惹恼我了,我顿时感到脖颈后一阵刺痒。我清楚这时该闭嘴,别跟她争,可我没忍住:“就是看你朋友都有,所以你也要。你就是对机械服务员之类的破玩意儿情有独钟呗。”
“谁说的,我只想要一台普通的家用机械人。”
“买来之后放哪儿?”我坚持不妥协,“他们待机的时候,总得摆在哪儿吧,不还得充电什么的吗?”
“家里又不是放不下。”
“放哪里?布莱妮家那个机械人的底座摆在杂物间,特别占地方,我们家这么小。而且到时候还要找专人来调试。我真觉得没必要买。”
“对对对,你觉得没有……又来了。我想要机械人,不是因为朋友们都有,而是因为那样我就不必每件家务都亲力亲为,同时还得全职上班。”
我就是忍不住要跟她争论:“我就是不懂为什么非要机械人。我可以做家务啊。”
“没错,没错,你可以。可你做过吗?”
“这么讲就不对了,艾米,我也做家务的。”
“比如呢?”
“我倒垃圾了。”
“你上回倒垃圾是两星期前。”
“对呀,那天是收垃圾日。”
“本,每天都要倒垃圾。”
“笑死人,垃圾桶又不会一天就装满。”
“那是因为我每天都倒掉了!”
“是吗?”
艾米狠狠地瞪了我好久。像之前的许多次争吵一样,我们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死循环,唯一的办法是赶紧闭嘴。于是,我将话题拉回到一开始:“随便,那你要我怎么处置这个……不合你意的机器人?”
艾米努起嘴唇,神色有些不悦。她清楚得很,我才不会真心认可她的建议。但她也早就怒了,所以懒得管我怎么想。
“反正这东西一点儿用都没有,要不就……把它送废品站去?”
这个提议吓得我愣了半天。看来我已经被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迷住了,想对他再多点了解。我对艾米坦白了这个想法。
“而且,这样也挺有意思的,是吧?我们有一台会四处转悠的机器人了。”
艾米双手撑在臀部,看来并没有被说服,于是我出乎寻常地在她回应前坚决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这是我的房子,我说了算,他愿意待哪儿就待哪儿。”
艾米的眉毛因愤怒而绞成一团,狠狠地瞪着我。但她没法反驳,房子的确是我的。
“这也是我的家,本,”她静静地说,“我是你的妻子。难道我在这个家没有话语权吗?”
我咬了下嘴唇,说道:“你当然有,但别让我送他去垃圾站,好歹让我先搞清楚他是从哪里来的。万一是谁不小心弄丢的呢?”
艾米总算松口了,条件是我得把它搬到车库去,还得洗干净。她说,这东西在家,自己没脸邀请朋友来做客。
这才是重点:无论谁来做客,家里必须完美无瑕。
我伸手想搂一搂她,但她轻轻咳了一声,便转身走开了,留我一个人站在厨房里。
注释:
[1]贝果:一种圆面包。——译者注